第二章 杏婵

当你撒下第一个谎言,未来你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它。

李水同志失眠了。

一般失眠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兴奋,二是恐惧。

李水兴奋,是因为自己终于能兴奋了,七情六欲里好歹有了个喜。

恐惧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比昨日看起来更蓝了,他抱了一丝侥幸心理,觉得或许是被深夜的河水映衬的,于是将全屋的夜明珠全都堆在桌上,再次揽镜自照,结果被自己吓得分外精神,再也睡不着了。

说是被吓到了,但镜子里的自己竟然一点儿神色变化都没有。

接着他就想起来,自己的八宝乾坤袋已经失踪两日了。

再不能拖了。

而且这身衣服要是再不换,他就要被自己臭死了,水底的日子好难挨啊师父。

李水在后院里找到了河伯,后者正在擦拭着一株三米高的珊瑚,动作极其细致温柔,好似对待宠物一般。

“我……”李水刚要开口,就见河伯对着他轻轻“嘘”了一声,于是立刻住了口。

接着,这个江河中最有威严的神仙,用宠溺的口吻说道:“你小声些,莫要吵到我的小红。”

李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一个人影,疑惑道:“小红是哪位?”

“给你介绍一下,”河伯指着那株珊瑚道,“这就是小红,马上就要两百岁整,我想给她庆生,你说我该送她什么好?”

李水吓住了,不知道珊瑚还能过生日,立刻小声询问:“送她珊瑚……虫?”

“不成,那虫是在海里的,江河里养不活。”

“原来你还有一丝理智,那你为何还要把珊瑚搬到这里?”

“我会好好待她的,跟了我她便只须安心。”

你让一株珊瑚如何安心,有本事你倒是让她说个话啊?

此时,河伯又对小红说道:“怎么了,还害羞了啊?”

李水吓坏了。

师……师父……山下太危险了,神仙皆是变态,弟子好想回家。

河伯凤眼一挑:“我应该告诉过你,你的腹诽我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要偷偷讲我坏话。而且倘若一定要说变态,我觉得你比我更甚,你为何还穿着喜服?莫非你迷上了女装不愿换下?”

李水极力否认:“我找不到别的衣服——对了,你有见过我的八宝乾坤袋吗?”

“什么袋?”

“八宝乾坤袋。”

河伯冷淡地说:“包袱就包袱吧,名字何必取得如此炫丽,硬要装成法宝?”

李水差点呛死在河中:“……它的确是个法宝,就是泡了水坏了。”

河伯没有再追究这个,一面摩挲着小红,一边回忆道:“你变成水鬼后我似乎还见过,许是你后来闹着闹着顺着河漂走了。”

“啊?”

河伯说:“反正不会在附近,我爱干净,若有垃圾沉在附近也会让虾兵蟹将之扔回岸上。”

会说人话吗?

八宝乾坤袋是高山门至宝,你才垃圾!

要是被师父知道他弄丢了八宝乾坤袋,他会被分成三块还是四块还是五块呢?

李水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把抓住了河伯的袖子:“大哥我求求你,能帮我看看它漂到哪里去了吗?”

河伯掐指一算,说道:“倒也不算太远,你顺着河水漂出去十里就是了。”

“我如何才能知道自己是漂出了十里还是十一里?”

“冥冥中自有天意,你不必在意。”

“天意?”

李水诧异万分,河伯却指着河面,将他当成垃圾一样一把投掷了出去。

距离丰收镇十里开外,有一个月牙镇,镇子里家家富足,人人康乐。

张威威是这镇子出了名的恶霸,家里有钱又有田,擅长携带两名恶仆上街调戏各种良家妇女。此刻他脸色发白,正颤颤巍巍向后倒退一步:“对……对不起,大爷我……不,小弟我看走了眼,不是故意打扰您安宁的……”

李水笑眯眯地说:“兄台为何这般怕我啊?”

见李水一笑,张威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跪倒在地。

一炷香之前,张威威还在吃着花酒,身边是长乐坊最漂亮的美人相伴,花前月下好不自在。不过他今日不敢再留宿在此,因为他那有着月牙镇母老虎之称的娘据说已经手拿狼牙棒守在他房门口,再不回去恐怕要发生流血事件。

酒过三旬,他被两名小仆架着离开长乐坊,他喝得有些上头,那沿街的灯笼在眼前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辗辗转转看不清楚。河里似乎还有一个红衣女子,那背影妖妖娆娆,她一甩长发,湿漉漉的水滴就自脖子不断滑进了姣好的身躯……

看得人血脉偾张,委实太香艳了。

张威威按捺不住,挣脱开两个仆人,扑倒了河边,对着那个背影喊:“美人儿!不如今晚从了大爷啊?”

背影一僵。

张威威觉得自己有点太直接了,轻咳两声,又道:“大爷说笑的,不过大爷是真心关心你,这么冷的天你还泡水里,不多时就会着凉的,不如到大爷府上换身衣服喝杯酒暖暖身啊?”

“好啊,你可真是个好人。”那背影竟然答应了,只是声音稍有些粗。

不过长相与声音往往不可兼得,这很正常。

“美人你赶快上岸吧,大爷来拉你一把……”张威威伸出了手,那人徐徐转过头来,月光下,露出一张有些发蓝的脸庞。

“妈唉——”张威威吓得差点尿裤子,立刻缩了手。

李水并不在意,抓着栏杆从河里爬上来,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很是无害的笑容:“说好了要让我上你家换衣服的哦。”

“妈呀。”张威威一下晕厥过去了。

两个仆人拼命摇晃着他:“少爷,少爷,你醒醒啊——”

一个时辰后,李水在洒满了花瓣的池子里泡着,氤氲的雾气腾腾上升,一边摆着一套用料考究的新衣裳,另一边还有些香甜的水果。李水昏昏欲睡,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过上了在高山门里那种无所事事随意掏鸟蛋的生活。

不,比高山门还快活好多,哈哈哈。

当然,倘若身边没有一个杏眼带笑的妙龄女子,用观察奇珍异兽的眼神,始终紧盯着他就更好了。

那姑娘梳着发髻,看来应该是已经嫁了人,身上穿的衣服花色有些老气,却掩不住周身青春的朝气。

李水决定以情动人:“姑娘,无论你是不是嫁了人,也无论你性情有多奔放,你这样看着一个良家妇男洗澡总是不太好吧?”

姑娘睁大了眼睛说:“怎么了?我没觉得有不妥啊,而且良家妇男在哪里?”

这话说的……

李水默默地往水里钻进去了一点:“那要不,你稍稍把视线转开一点点,不然我真的没法起身。”

姑娘依旧一脸贤惠地说:“可我相公说了,要我一直盯着你啊。”

李水欲哭无泪:“你可以不用那么听话的。”

姑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语,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必须得听话。”

“那你有盯出什么成效吗?”

“你脸好蓝。”

一个仆人在门外喊:“大夫人,大夫人,老夫人说她饿了,少爷问他的新腰封在哪里,二夫人想要吃汤圆,三夫人要喝新茶,五夫人让你去她那边一下,六夫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八夫人说她少了个镯子……”

李水听愣了,身边的姑娘却紧张地一下站起身。

“欸,回了她们,我这就来办。”

咦,这么多的事都要她来办?

能干得过来吗?

李水顿时有了好奇心,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姑娘。

分明应是一个青春洋溢的姑娘,此刻却一脸的愁怨。

眉开而长,是易被说服之相。

唇小而短,是福薄之相。

手大而粗,是劳碌之命。

奇了怪了,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命运就如此坎坷?不知道名字会如何。

李水问道:“能否请教夫人芳名?”

“哟,你是外乡人来的吧?”门口的仆人接口道,“竟不知道我们大夫人的名字,她可是我们镇上赫赫有名的贤妇,是有神仙眷顾的,名叫杏婵。”

林家有两女,一名为一丫,一名为二丫。

一丫自小老实,总是守在家里干活,年纪不大,就已经做得一手好菜。

二丫则生性顽皮,总像男孩子一样野在外头,总要玩得一身泥才回家。

两人感情很好,无话不说,说得最多的,就是未来的如意郎君。二丫每每都会仰着脸,笑嘻嘻地说:“我一定要嫁骑高头大马的英雄!”

一丫就说:“我只要嫁户好人家就行了。”

二丫叹口气,拍拍一丫的肩:“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好人家哪里那么容易找,光是嫁妆都要许多呢,爹娘为了生计就不容易了,哪里出得起那么多嫁妆。”

听了这话,一丫沮丧地垂下了头,小声说:“那你呢?难道嫁英雄就不用嫁妆吗?”

“当然不要啦,”二丫神气活现地说,“你知道什么是英雄吗?英雄就是不拘小节的,要是英雄喜欢我啊,他必定不会要我带什么嫁妆的。”

一丫听得心神向往,又问:“那如何才能被英雄喜欢啊?”

二丫笑嘻嘻地说:“只要与其他女孩子与众不同……应该就行了吧?”

盛夏的一个晌午,太阳晒得人汗流浃背。一丫回到了家,立刻放下了草篓,将爹娘家人全都召集而来,说道:“我遇上了一件大事。”

一丫平日里十分乖巧,一直被人称赞,此时听她这样说,大人都有些紧张:“莫不是闯了什么祸事吧?”

“爹,娘,女儿遇到了一件离奇的事,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她信誓旦旦地说。

“说吧,我们都信你。”

一丫说:“我在村前杏树林里的草地上放牛的时候,遇到了神仙。”

大人都觉得很稀奇,问她遇到了什么神仙。

她说:“放羊的时候,我看树上的杏子都熟了,就有些嘴馋,突然这个时候有一颗红艳艳的杏子落下来,刚好落在了我脚前。我拾起来刚想吃,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妹子!妹子!求你别咬我!’可我看了四周,分明一个人都没有。我心里惊疑,手一松,杏子就掉落地上。说也奇怪,那杏子竟变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说自己是杏仙,还提着裙摆说谢谢我放过了她。说罢,还从头上拔下一支光彩夺目的金钗,交到我的手里,笑眯眯地对我说:‘勤劳好心的妹子啊,送给你这支金钗吧。等你碰到急难的时候,只要敲敲金钗,叫三声杏仙,我就会来帮助你的。’说罢,杏仙就又变成一个顶大顶红的杏子飞到树上去了。”

林父一看,一丫的脑袋上果然别着一支金钗。顿时觉得自己女儿有几分仙缘,有些欣慰地说道:“你是个乖孩子,怪不得有神仙眷顾你。”

一丫说:“爹,既然这样,我想换个名字,一丫这名字太普通了。”

林家的爹娘就带着一丫找了镇上的读书人,算了半天,又因她与杏结缘,就给她取了名叫杏婵。

半夜,二丫也回来了,她虽然调皮,但从未那么晚回过,林父板着脸在门口候着,一进门就给了她好大一个耳刮子。

他怒道:“小女儿家家的那么晚回来,你知不知道羞?”

二丫挨了一下,左脸立刻红肿起来,顿时觉得委屈极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呜呜咽咽地说:“我在村口的桃林里遇到了神仙,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到了现在。”

“哈,你也遇到了神仙?”林父狐疑地问道。

二丫也疑惑道:“什么叫‘你也遇到了神仙’,难道还有谁遇到过不成?”

林父说:“你倒是说说,你遇到了个什么神仙?”

二丫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本来在河边玩耍,忽然水里冒出一个看起来很像神仙的人,他没有和我说什么话,就是扔上来一支金钗,我让他别走,他也不理我,我想追上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

林父问:“那你的金钗呢?给我看看。”

二丫有些伤心:“说也奇怪,我一觉醒来之后竟找不到了,我心急,一直找到天黑才回来,还是没找到。”

杏婵回过头来,她的头上正插着一支金钗。二丫瞪大了眼睛,立刻指着说:“就是这支金钗,怎么会在你这里?”

林父叹口气:“二丫,这是神仙给你姐姐的。”

二丫说:“神仙也给了一丫一支金钗?”

“我不叫一丫了,”杏婵说,“我有了仙缘,爹爹给我换了一个名字,叫杏婵。”

这件事后来广为人知,人人都听闻林家有了一个结了仙缘的女儿,名叫杏婵,前来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但杏婵迟迟没有答应。

大家都说,定是杏婵的要求高。

转眼到了乞巧节,杏婵和二丫对着月光绣着帕子。杏婵的女红是一等一的好,织出来的图样针脚细密,颜色又鲜亮,不少隔壁人家的女儿都偷偷来要;二丫的就差多了,七歪八扭的,看起来很是蹩脚,而且,还被刺破了手指头。

二丫吮了下手指,啧了一声:“哎,不绣了。”

杏婵低头看了看:“二丫,你绣成这样,当心娘骂你。”

二丫不以为然地翘着腿:“骂就骂吧,反正他们早说过了,我的皮可比城墙厚。”

“哎哟,女孩子坐要有坐相,你这样可怎么嫁人啊?”

二丫突然来了兴致,一下子跳起来,蹲在杏婵边上闹她:“杏婵,那么多人跟你提亲,你打算嫁给哪个?”

杏婵将女红放到一边,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方家小儿子好不好?”

“不好不好,”二丫说,“那姓方的小子胳膊还没我的粗,风一吹就倒,我和他打架就没有输过。”

“那杨家的独子呢?”

“不成不成,”二丫死命摇头,“那人傻兮兮的,老跟在张霸王屁股后面转,做些不上档次的事儿,像个跟屁虫!”

“张霸王是谁?”

二丫不屑地说:“不就是钦差大臣家的宝贝儿子张威威嘛,搬到镇上没多久,嚣张跋扈得很,自以为了不起。”

“我倒没见过,”杏婵皱着眉头,“那可怎么办啊,都没有靠谱的人家。”

“再等等吧。”

“再等就老了,哎,二丫,你想嫁给谁呢?”

二丫笑嘻嘻地说:“我呀,我还是想嫁给英雄。”

杏婵问她:“可我们这里,哪里有英雄?”

二丫笑嘻嘻地说:“总会来的。”

过了几日,杏婵上街买些豆汁,低着头快步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人,豆汁就全部洒在了一个公子哥的身上。

杏婵抬起头,就见那个公子哥一脸趾高气扬,身后还带着好几个仆从。

那些仆从纷纷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衣裳,口里个个都说着:“少爷,小的该死。”像是怕极了这个人。

杏婵吓坏了,也不住地道歉。

公子哥却不依不饶:“我这是新买的衣裳,你说声对不起就行了?”

“那……那怎么办?”

“再买一件给我呗,反正也不贵,也就一两银子。”

杏婵的脸色发白,他们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也不过一两银子,这公子爷一件衣服就那么贵,着实要了她的命:“我没钱……”

“没钱?那就给我磕头吧,磕到小爷我高兴……”

话音未落,公子哥就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就如一只大雁一般,横着飞了出去,还在地上擦出了好长的一道印子。

在他身后,一个一身椒红的姑娘收回了脚,恶狠狠地说:“张霸王,别人叫你霸王你就真当自己霸王啊?你个没眼色的,昨天打得你还不过瘾是不是?现在还敢欺负我姐姐?”

一干随从包括杏婵全都看愣了。

“咳、咳……”张霸王捂着屁股挣扎着站起来,气得嘴唇都发抖了,“二丫,你别欺人太甚!”

“少爷!”仆从都醒悟过来了,全都站在他面前,一副要和二丫干架的架势,却被张霸王一把推开:“对付女人还要以多胜少会被笑话的!”

二丫双手叉腰,做了个鬼脸:“哟,算你还知道要脸。”

张霸王恨恨地说:“我们……我们找个地方单挑!”

“单挑就单挑,你想赢我,下辈子吧!”

于是,张霸王和二丫约架于河边,杏婵做证。

当天,张霸王被六次踹进河里,三次打到树上,还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直接昏了过去。

二丫掐了他一会儿人中,见没反应,就不耐烦地来回抽着他耳光:“喂,喂,醒醒,你死了我很难向你爸妈交代哎——况且我没有使出全力,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张霸王只剩鼻孔出气,奄奄一息地说:“二——丫——”

“嗯?”

“你——肯——定——嫁——不——出——去……”

“啪”一下,张霸王被二丫一记手刀劈晕了。

二丫惊呼道:“哎呀……下手重了点。”

杏婵急忙过来看:“进气少,出气多,你太没轻重了。”

二丫笑嘻嘻地说:“那我们送他去看大夫呗。”

两人合力将他送去看大夫,大夫只是摸了摸张霸王的脉象,就笑着说只是气急攻心,没多大事。

二丫耸耸肩:“你看,我就说没事吧。”

只有杏婵,小心翼翼地给张霸王盖上了被子,还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那张霸王虽然跋扈,但他的脸庞其实分外俊俏。

许是感觉到了什么,张霸王突然握住了杏婵的手,羞得她一脸的绯红。

看到这一幕,二丫立刻退了出去。

再后来,张霸王就向林家提亲了。

杏婵答应了。

她穿上了红嫁衣,成了张霸王明媒正娶的妻子,那满眼的大红色,就如同杏婵的心情一样,喜气洋洋。

她嫁到张家,小两口过得很和睦。一开始公婆并不喜欢她,觉得她出身贫寒,没什么资格做自己的儿媳妇。成亲后头一天,婆婆就说:“听说你有仙缘,又会做饭,今天起就做一家人的饭给大家尝尝吧。”

她刚煮好一镬饭、一镬老豆腐,婆婆就在厨房门口向她招手,要她去剪个鞋样。

她刚一出去,仆人就轻手轻脚走进厨房,往灶洞里加了几块大木柴,又往豆腐里撒了几把盐。

等到杏婵回厨房的时候,只闻得一阵扑鼻的焦味,揭开饭镬盖看看,一镬好饭都烧焦了。

再掀起菜镬盖,尝尝豆腐的味道咸得发苦。

她一猜度,心中都明白了,却一声不响地往饭镬里加了勺水,煮成一镬镬焦粥;

又往豆腐镬里加了些水,调些菱粉,煮成了一镬豆腐羹。

开饭的时候到了,一家人坐在边上,仆人都在笑,就等着看她出丑。

结果杏婵笑吟吟地端出了饭菜来,对大家说:“天气热,我给大家煮了镬焦粥,好解解渴。这老豆腐大家也吃腻了,我变个法子,煮成豆腐羹让大家换换口味。”

一家人都吃得高兴起来,一边吃,一边夸那豆腐羹味道好,说那镬焦粥又香又解渴,把两镬子饭菜吃得精光。

再后来,婆婆就将当家的活都交给了杏婵。

杏婵当家以后,从来也不拿大,有事总是和大家商量,把一切家务事都安排得停停当当的。

杏婵管家管得很公平,吃的穿的,从不厚这个薄那个,总是人人都有份。

杏婵又最乐意帮助人家,邻居们缺少柴米、用具的时候,她总是不等人家开口就借给他们。

所以,周围村庄里的人们,都敬佩杏婵。

这个镇上的人教训起女儿媳妇来,总是说:“你看看人家杏婵!”

听了仆人的话,李水说:“你家夫人果然是个贤妇,嫁给你少爷可惜了。”

“可不是嘛。”仆人说完觉得不对劲,又补充道,“啊呸,我们少爷可是钦差大臣的独子,家财万惯,英俊潇洒,未来更是无可限量!”

李水补上一句:“可惜是个色鬼。”

仆人干咳两声,又说:“爷说了,让你换了衣服赶快出去,别把晦气带进家里,吓坏了人可不好。”

李水很是气闷。

是河伯说他的八宝乾坤袋许是漂到了这里,他拿了网兜捞了好几里也没什么收获,所以游上来看一看,结果翻来覆去都找不到,本以为遇到一个好心人,哪里知道竟是个色魔。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张威威的脸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罢了,反正也与他无关。

李水走回河边,想在岸边坐一会儿,忽见远处有女子唱歌,那人长衣胜雪,翩若惊鸿,月光下美不胜收。她唱着山歌,一路向着河边走去。

歌唱到一半,女子就一跃而下,跳下了江河。

黑灯瞎火的,是打算游泳吗?

李水看了一会儿,也没见女子再起来,这才明白过来。

她是要投河!

李水立刻跳了下去,女子已经快沉到河底,他一伸手,就轻松将人扔上了河岸。女子吐出一口水来,不住地咳嗽。

李水看着她,大惊失色:“杏婵,你为什么要寻死?”

杏婵立刻摇着头说:“没有,我不是要寻死,我失足掉河里罢了。”

李水想了想,将外衣脱下来罩在她身上,又说:“那你回去小心些,这件衣服原就是你相公的,替我谢谢他。”

“好。”

杏婵温婉一笑,看起来依然是如此贤良。

李水回到河伯府中,河伯依然在擦拭着珊瑚,只是这一次换了一株白色的,李水皱眉道:“这是小白?”

河伯说:“你很没想象力,她叫珍珠。”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好吗?

河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说:“你刚才救人了?”

李水说:“对,有个姑娘不小心掉进河里了。咦?你怎么知道的——啊,你是河伯,当然知道江河里发生的一切,当我没问。”

河伯却淡淡地说:“你或许可以再救她一次。”

“什么意思?”

河伯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擦起了珊瑚。

李水刚要走,又听到他淡然地说了一句:“还有三日,你若还得不到下一个七情六欲,就会立刻化成泡沫。”

李水瞪大了眼睛:“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啊?”

“本神明没说吗?”河伯转过眼来看他。

“对啊!”

“没说就没说吧,反正现在说了。”河伯冷冷说道,“你每七日内必须获得一个七情六欲,不然就会遭神光击溃,变成浮沫。”

李水急忙游到了浅水的地方,只露着一双眼睛,逗了一窝螃蟹后被钳了一下,忽然听见“扑通”的落水声,这一回他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

他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漂亮的脸庞,她温婉动人,一双杏眼此刻紧紧闭着,明明是在呛水,她的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容。

“杏婵……”

果然,正如河伯所料,杏婵根本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故意寻死。

到底是救她还是快去寻找下一个七情六欲呢?

李水陷入了纠结当中。

杏婵就在面前反复挣扎着……

哎,算了……反正他就是傻好心嘛!

李水游过去,抱着杏婵的肩膀将她救起来,后者痛苦地干咳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情绪,死命地抓着他的衣服:“你为什么总要救我?”

李水说:“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总要寻死?”

杏婵笑笑说:“我不该寻死吗?”

“我不明白,”李水说,“你是人人都称赞的贤妇,人人都喜欢你,你为何要寻死?”

杏婵自嘲地笑笑:“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贤妇。”

或许故事应该要从头说起。

林家有两女,二丫聪明好动,虽然总被父母责骂,但玩伴众多。杏婵一直羡慕她,却不敢造次,只能做一个乖孩子。

盛夏一日,二丫一个人在河边玩耍,水里忽然浮出了一个好看得不似人的男子,他在湖面如履平地,面无表情地将一堆东西扔上了岸。

二丫惊呼道:“神仙!神仙!”

那神仙却不理她,转身就走。

二丫想追,那神仙一拍袖子,二丫就晕了过去。

这一幕,被本想找二丫玩的杏婵尽收眼底,她急忙过去查看,发现二丫只是睡着了,这才安下心来。

杏婵看着地上的一堆东西,有枯树枝,有叶片,还有一支金灿灿的金钗。

这时候,杏婵忽然想到了二丫说的话,要是想嫁给英雄,就一定要与众不同。

那如果她杏婵说自己遇上了神仙,是不是就与众不同了呢?

杏婵的眼睛亮了,她拿起了金钗,急匆匆地跑了回去,向爹娘说了一个谎。

她一向老实,爹娘自然不会怀疑她,就连二丫也没有起疑,只觉得是神仙更喜欢姐姐,所以收走了金钗转送给了姐姐。

而事情果然如二丫所说,被认为有了仙缘的杏婵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求亲的人纷至沓来,可那些人似乎总是不合心意。

直到张霸王出现在她眼前,全世界似乎都亮了。

张霸王风评太差了,他总是带着两个恶仆在街上欺负人。

他还总爱和二丫对着干,将二丫的小弟尽数贿赂过来,气得二丫脑袋上冒火。

尽管张霸王骄横跋扈,脾气也不好,但不知为何,杏婵心里忽然有了个小小的念想,总觉得张霸王好像就是她梦里的良人。

在大夫那里,张霸王突然握住了杏婵的手,羞得她一脸的绯红。

那时候二丫刚好退了出去,所以只有杏婵听到了张霸王低声呢喃的话语。

他说:“二丫,二丫,你别打我好不好。”

杏婵笑坏了:“不打,不打。”

张霸王的手捏得更紧了。

之后一段日子,张霸王没事就带着恶仆来找二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他对杏婵却是极好的,总是拿些小零嘴来讨她欢心。

二丫就在一边撇嘴,说:“啧啧,怎么不给我吃些。”

“你姐和你可不一样,”张霸王哼哧一声,“你姐贤良端庄,想娶她的人可多了,你就不一样了,这辈子嫁不出去的。”

二丫立刻跳着脚要和他干架,两人就闹腾来闹腾去,弄得身上一身泥,杏婵就只能帮他们收拾残局。

有一回,张霸王趁着二丫不在,小声问道:“杏婵,你喜欢什么样的夫婿?”

杏婵红了脸颊,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霸王笑着说:“随便问问。”

杏婵想了又想,眼睛都不敢瞟向张霸王,只是小声说:“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喔……”张霸王问道,“那二丫呢,她和你一样吗?”

“二丫?二丫不一样的。”

“嗯?”

杏婵笑着说:“我们小时候偷偷说过心里话,她说她想嫁一个英雄,骑高头大马,斩兵杀将的大英雄。”

“喔……喔……”

张霸王的笑容一点点褪下去。

就在那一刻,杏婵忽然明白了什么。

杏婵十六岁生日时,张霸王送了她一个镯子,那镯子镶满了宝石,看起来很是亮眼。杏婵高兴坏了,却不敢马上戴起来,只敢偷偷收在箱子里。张霸王却一直问她:“二丫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杏婵说:“鞭子吧,她最近可迷这个,成天拿着马鞭乱挥,被爹用鞭子一顿好抽。”

张霸王乐坏了,末了又问:“她没被抽坏吧?”

“哪能啊,”杏婵说,“毕竟是亲爹。”

其实,二丫的确被抽坏了,在床上躺了好久才能下床,张霸王反复问起,杏婵都说是因为二丫找别人玩去了。

二丫十六岁生日,张霸王亲手打了一条金鞭,让工匠在里面用密密的金丝绕了一百八十股,牢不可破,上面的字也是张霸王题的,写的是“少挥鞭,早嫁人”,二丫看了之后,拿起鞭子将他抽得满城乱跑。

“你嫁不出去了!你嫁不出去了!没有人会跟你提亲的!”张霸王一路笑啊笑。

二丫愤愤道:“我嫁不出去你有什么开心的?!”

“开心啊!当然开心啊!”张霸王说,“我希望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作死!”

二丫举起鞭子:“今天不打到你叫我奶奶我就不叫林二丫!”

杏婵在一旁看着看着,指甲掐进了手掌都不自觉。

再后来,张霸王再也耐捺不住了,终于和杏婵摊了牌:“其实我可喜欢二丫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杏婵说:“可是二丫喜欢的……”

“我知道,”张霸王有些垂头丧气,“我知道她喜欢英雄,而我只是个吊儿郎当的败家子,但你告诉她,我会为了她努力的,我可以去学……反正我什么都愿意的,只要她肯接受我。”

杏婵苦笑一声:“知道了,我会帮你多说好话的。”

当夜,杏婵哭了好久好久,二丫不明就里,追问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杏婵说:“二丫,你喜欢张霸王吗?”

二丫愣住了:“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告诉我吧,你喜欢张霸王吗?”

二丫嘟着嘴说:“谁……谁会喜欢那种纨绔子弟……”

尽管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视线却一直往远处飘,杏婵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杏婵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大英雄。”

“那是,娶我的必定要是大英雄!”二丫抓着杏婵的手臂说,“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啊?”

杏婵鼓足了勇气,说道:“二丫,你能不能答应我,绝对不要嫁给张霸王?”

二丫的脸色一变,问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杏婵听见自己说:

“他……他轻薄了我,你别说出去……你能不能逼他娶我?”

第二天,杏婵找到了张霸王,告诉他,二丫不喜欢他。张霸王退了几步,嘴里说着不要紧,却连路都走不稳了。

后来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日。

再后来,他日日找恶仆上街挑衅,甚至还去喝了花酒。

二丫气不过,还专程打了他一顿,他再不像平日里和二丫打打闹闹,只是任由二丫揍他,嘴里说道:“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二丫叱他:“你怎么那么没用啊?”

“对!我就是没用!”张霸王忽然就哽咽了,“你打死我吧。”

二丫放开了拎着他衣领的手,低着头说:“张威威。”

“嗯。”

“你娶我姐姐吧。”

“啊?”

“我姐姐会是顶好顶好的媳妇,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张霸王第一次掉了眼泪,他说:“好,好,好。”

第二天,他就往林家求亲去了。

大婚之日,杏婵一直盖着喜帕在新房里等着,张霸王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倒在了新房的门边,就这么睡了一夜。

第二天,二丫就离开了这个镇子。

杏婵本以为自己和与张霸王举案齐眉,结果却是自己独守空闺。

这往后,张霸王就彻底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他无所事事,流连花街,见到穿着红衣的女孩子就要调戏,还一房一房地往家里添小妾。

只有杏婵知道,二丫最爱穿红衣,张霸王他始终过不了这情关。

而前些日子,张霸王喝多了酒,竟然调戏了一个大官的宠妾。那宠妾也是个祸水,变着法子想要折辱张霸王,就将坊间听闻的杏婵有仙缘的故事说给了宫中的人听,一传十,十传百,竟然连皇帝也得知了。

皇帝不信真会有这么能干的媳妇,就派了一个人,快马加鞭送一粒杏仁去给张霸王一家人吃,要家里人人都能吃得,又人人都吃得一样多,看看杏婵拿它怎么办。

张霸王一家人听了圣旨,都惊呆了。

杏婵急中生智,不慌不忙地从钦差大臣手中接过杏仁,说道:“钦差大人,辛苦了。请在堂屋里坐坐,看我们一家吃了这杏仁再走吧。”

杏婵烧了满满的一锅滚水,把杏仁放在锅里煮烂了,又往锅里加了一些红糖,就一勺一勺盛起来。

于是全家大小人人都吃到了杏仁茶。

钦差大臣回报了皇帝,很快又来了一份圣旨,说既然杏婵有仙力,刚好钦差大臣要回京,那就把钦差大臣送回来吧,一天都不能迟,不然就处死。

从这里出发回京至少要五天的时间,一家老小都看着杏婵,可杏婵哪里有仙力?

于是,她被逼上了绝路。

“撒下第一个谎,往后你就需要圆无数个谎。”李水说。

杏婵哭丧着脸说:“我已经没有活路了,如今只有一死了之。”

“也不一定要死的,”李水勾了勾手指,“你觉得我脸蓝吗?”

杏婵点头:“蓝。”

“你也太实诚了,”李水说,“你知道我的脸为什么会蓝吗?”

“为何?”

“因为我不是人,是水鬼。”

“啊?”杏婵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你水性那么好。”

李水尽量伸长了舌头,让自己显得可怖一些,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你可以尝试一下和我做个交换,我帮你把人送去京城,而你……拿出一种感情来。”

他是第一次这么蛊惑别人交换感情,还有些紧张,但努力想要做出威猛的样子。

杏婵定定地看着他。

李水说:“怎么样?换吗?”

杏婵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如何交换?我愿意拿哀伤交换。”

李水只好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哀”,脑海里竟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图腾,他学着之前的样子,将右手伸向了杏婵的胸口,对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幻影一样,手就这么直挺挺地伸了进去,毫无阻碍。

摸索来摸索去,忽然抓到了一个东西。

李水唰地一下将手抽出来,发现手里捏着的与上次一样,是一个闪烁着夺目光辉的图腾,只是图案有所不同。

李水将图腾放到嘴边,轻轻碰了一下,那图腾便像是散了架,成了流光溢彩的长河,一半涌入了他的身体,而另一边则飞到了空中,向着一个远方飞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水忽然感觉到了压抑不止的哀伤。

翌日,钦差大臣果然出现在了京城,上下一片哗然,纷纷夸赞杏婵果然是个奇女子。完全没有人知道,当天钦差大臣被人打晕后,直接交给了李水,由李水抱着一路沿着水路去京城;更没人知道,李水是逆水费了好大劲才回来的。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杏婵将过上更加美好的日子之时,她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她和张霸王和离了。

听说离去的时候,她大笑三声,说她终于解脱了。

这样好的媳妇,张霸王也没有挽留她。但后来,听说张霸王也变了,变得笑眯眯的,对人也宽和了起来,而且竟也开始一心向上了。

再后来,听说边塞出了两位女中豪杰,一个使剑,一个用鞭。

使鞭的叫二丫,使剑的叫一丫。

李水伸手逗弄着一只螃蟹,嘴里说道:“我好哀伤,早知道就不和她换哀伤了。”

河伯问他:“为何?”

“我很想高山门的师兄弟。”

“看来你还心存一份善念。”

李水在床上来回打了几个滚:“是啊,我走之前竟没有顺走他们的宝物,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

李水忽然想起来了:“对了,之前二丫看见的那个神仙,该不会是你吧?”

“为何这么说?”

“站在河上,又将东西扔上去,而且面无表情,这么看都是你啊?”

河伯摇头道:“不可能是我,我一向待人亲厚。”

李水愕然:“麻烦你照照镜子好吗?”

过了一会儿,河伯说道:“这样说来,我突然想起你的八宝乾坤袋在哪里了。”

“在哪里?”

“我前两日找不到用来擦拭小红和珍珠的布头,就拿了你的袋子……”

“啊——”

“是,不过方才应该被我扔到岸上去了。”

“你讲点环保好吗?!”

星盘棋局的两端。

伏羲在左,而帝俊在右。

伏羲道:“我已先下一招,只是不知你会如何应对?”

帝俊莞尔:“时间尚早,且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