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魄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方小小来来回回唱了好几遍这首传唱已久的歌谣,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身边穿着道服脸色不悦的师兄,问道:“师兄兄……李水是谁?”
被问到的白灵霄低下头,和方小小视线交错。
方小小现年七岁,刚被师父捡上山半年,瘦弱得像只猴子,个性也跟猴子一样,凳子上仿佛有刺一般,屁股坐不到半分钟就要满山满谷地玩。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安生,吃一口就要出去野一圈,总得有人在后头跟着喂。师父喂了一天腰就折了,瘫在榻上动弹不得,叫人给他揉了半个时辰才爬了起来,结果用晚膳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千年寒玉床板被踩成了两半……
师父对着墙壁念了一炷香的静心咒,翌日就说他要出一趟远门,和极北之地的赤炎大师论道,大概要去个十天,小师弟就交给大家照料了。
其实高山门人尽皆知,师父的时间观和别人不同,他说的“一天”往往代表一旬甚至一个月。这一次他说了“十天”,估计没有一年是回不来的。
而且都说了是极北之地,就算马不停蹄地赶去也要个把月,还十天,说给鬼听鬼也不信。
就在同一时刻,大师兄要闭关,师妹说她有洁癖,师弟天生冰面,容易吓到孩子,于是这个重任就落在高山门二师兄的身上。
对此,他当时就表示了不满:“我看起来很像奶爸吗?啊?你们摸着良心,像白云面对蓝天,像高山面对大海一样回答我!”
一干师兄妹皆点头:“像。”
他气极:“像个屁!”
师兄妹又道:“不像不像,切莫妄自菲薄。”
“不像个屁!”
这么说完,白灵霄突然觉得自己心很累,再也不能爱了。
他果断决定下山避难,哪知道才走出一步,脚就挪不动了。
只见身下有个穿着白色入门袍的小东西,就跟树懒一样,将他的腿当成了大树一样紧紧地抱着,走一步挪一步,一副打死也不放手的样子。
白灵霄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高呼:“做什么?小子你抱着我做什么?”
小东西咧开嘴,那牙还有个豁口,一说话就漏风,就在那边号:“妈妈……妈妈……”
白灵霄气炸了:“谁是你妈!”
师兄妹全都在一旁拍手称赞:“二师弟(兄)不愧为高山门第一奶妈!”
白灵霄软声对小东西说:“放手!你再抱着我我就踢你啦!”
小东西抱得更紧了:“别丢下我,呜呜……求求你了……”
白灵霄的心脏顿时塌陷了一块儿。
这货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这招!太可恨了!就跟那小混球当年一模一样!
他刚刚一抬头,看见师兄妹看他的目光,顿时愣住了:“喂,你们都是什么眼神啊?”
一干师兄妹的眼里全部都透露着“禽兽”“禽兽不如”“心肠竟如此歹毒”诸如此类的讯息,令他一瞬间很是肝颤。
那小东西还在哭:“小小饿了……小小好饿……小小快饿死了……”
还给不给条活路啊?
其他人早就找了借口作鸟兽散了,只剩下他和那个小东西在殿中对峙。
可恶,身体里残存的一小块名为“良心”的东西好痛哎。
早就说应该摒弃良知的嘛!
“先下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吃东西还不行吗?”白灵霄循循善诱。
小东西抵死不从,抓得更紧了:“不行,我怕你甩开我。”
白灵霄悲愤地迈着挂着拖油瓶的腿,步步艰辛地走了出去。
那一刻,他总觉得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怎么回事,那个小家伙的脸似乎又在面前浮现了。
“啊嚏。”
李水原本匍匐在水草边,正打算揪一条躲在水草里面自以为不会被人看见的小鱼出来玩,结果一个喷嚏打出来,水草里的所有生物,包括两只螃蟹、一只虾、三条鱼全都狂奔而逃,他连着抓了好几把,连只虫都没有捞到。
李水爬起来拍拍衣服,走过去问河伯:“水鬼也会生病吗?”
河伯今日看起来心情极好,估计是小翠或者小兰(注:都是珊瑚)长势喜人,他此刻正在修葺前几日不慎被弄塌的院落,还不时变些彩灯挂上去。
“会吧,”河伯思索了下,又说,“或许。”
“或许个什么鬼啦!”李水怒道,“神明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本神明……”
李水打断他:“用‘我’自称好不好?跟你交流很费劲哎!”
“本……我又不是水鬼,又怎会知道?”这么说着,他又挂了一个大红灯笼上去,李水立刻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为什么河伯府里张灯结彩?莫不是你又要娶亲?”
河伯反问道:“你不是修道之人吗?可有听过离魂?”
离魂涉及鬼神之术,李水这么多年在高山门吃喝打诨,只学会了看相算卦,自然只知皮毛,他犹豫地说道:“应该就是……生魂?”
河伯点点头:“快到七月半了,总会有许多离魂迷途,若是被拉住误了回去的时辰,我这儿又要多几个水鬼,要多烦人有多烦人。”说着,他往头顶指了指。
他说的是水面上浮着的那些水鬼,失了本性以后就在水面上扯溺水的人的腿。
当然,他们很快也会遭到因果报应。原本鬼门一开这些水鬼就会被收进冥府,待被评断功过后进入轮回,从此再无这一世的记忆。但若是做了害人的水鬼,就只会变成河面上一团泡沫,就此消散。
前几日,李水就亲眼见到一个脸蓝蓝的水鬼落了下来,砸坏了河伯的院落,然后变成了一大团气泡,消失无踪,他顿时觉得一阵心寒。
毕竟他原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若不是及时交换到了七情六欲中的一些,恐怕早已失去了心智。
他也曾问过河伯:“若我将七情六欲全部收齐,会怎么样?”
河伯却说:“不知道。”
李水又问:“之前从未有水鬼收齐过这些?”
河伯看了他许久:“有的。”
之后无论李水如何缠着他问,他都不愿再提及此事,只摆着一张砖块脸。
李水觉得有些奇怪,却又无从问起,毕竟河伯的朋友除了珊瑚就只剩神神叨叨的海神,附近的小蟹小虾又不会说话,或者说,说了他也听不懂。李水立刻觉得人生,哦不,鬼生了无生趣。
李水抬起头,刚好见到河伯从屋顶上跃下,他仙衣飘飘,一头银发在水中飞扬,那模样竟好看得让人睁不开眼来。
他在心里喊道:“妖气冲天。”
“我是神明不是妖。”河伯再次提醒他,“鬼节将至,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李水说:“不对啊,我既已是水鬼,这鬼节难道不是我的节日吗?”
紧接着,他又打了几个喷嚏。
怎么回事?
难道水鬼真的会生病?那会不会再死一次啊?
呜呜呜呜,脸要是变得瓦蓝瓦蓝的那可怎么办?
中元节临近,高山门上下个个忙得脚不沾地,门内门外的活堆积在了一块儿,尽管每个任务都会有若干奖金,但如今高山门已不愁吃穿,所以大家对金帛早已麻木了,无论活的大小皆由抽签决定。
白灵霄早知今日运势不佳,故意第一个抽,哪知道还是一连抽了三个下下签,分别是刷茅厕、洗厨房以及去后山除妖。
他哀叹一声,以要照顾小师弟为由推脱掉了其中两个给师弟和师妹,结果两人分别要去了刷茅厕和洗厨房……后山除妖的任务依然留给了他。
但他早有预料,所以提前将他们的赏金领了一部分走,美其名曰“抽水”。
据闻当年长松道人一生无功无过,晚年才一时兴起开始修仙,一日他在山野中迷路,迷迷糊糊上了山,此后便寻不到回去的方向了,便就此在这山上扎根修道。哪知道这里竟意外的人杰地灵,风水极好,他很快便得道成仙,开创了赫赫有名的高山门。
说白了,这其实就是一个路盲的励志故事。
而这后山,因为人烟稀少,聚集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灵气。高山门一向收徒甚少,香火不盛,所以前几代的门人很少有来后山的,等到大家意识到在后山修炼事半功倍的时候,这里早就被妖怪占领了。
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门派的后山竟然全是妖怪,门人在门中走动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尸骨无存,说出去真不知道要被笑成什么样,所以这事就成了高山门的几大秘密之一。
简直对这个门派的智商无语了。
白灵霄提剑踏进后山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那是一股独特的气息,一般妖物分上位、中位以及下位,按他精通斩妖之术的资历,分辨气息那是小菜一碟。
但此刻他却觉得有些茫然,因为来的似乎并不是普通的妖物,远远地,还夹杂着一股让他心慌的气息。
突然,那气息一下子浓烈了起来,下位妖物独特的膻气,一旦释放,就成了一层障眼的薄雾。
白灵霄索性闭上眼,一手捏诀,一手提剑。
两相错身间,剑柄一错,轻轻一拍,耳边就传来了那妖物消散的声息。
想来是他多虑了,这也不过是个下位妖物罢了。
身后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师兄兄……小小想要爬树。”
他回头一看,就见方小小不知何时,竟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后山,正双手双脚挂在树干上,离地面仅仅一个身位,此刻已经满脸涨红,似乎撑得相当困难。
“爬什么,不许爬!”白灵霄呵斥道。
话音刚落,就听“啪嗒”一声,那小东西如同一摊烂泥一般脸朝下摔在了地上,安静了片刻后忽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哭泣声。
“哭什么哭,这么低,摔不死的!”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哭声更大了。
“别……别哭啦。”
白灵霄手足无措,慌乱间将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哭声才逐渐小了下去。
看他总算是不哭了,白灵霄又说道:“我舞剑给你看好吗?”
才练了一炷香时间的剑,他就练不下去了。
因为方小小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白灵霄,亦步亦趋。
刀剑无眼,弄死了也就罢了,万一弄伤了还要负责,那可真就是一辈子的拖油瓶了。
思及此处,白灵霄立刻收了剑,回头和方小小说:“你喜不喜欢你的师姐啊?她多漂亮啊,她房里还有她亲手做的云香膏呢,你真的不想尝尝吗?”
哪知道方小小完全不为所动:“不尝,会被揍。”
白灵霄气闷:“那你就不怕被我揍吗?”
只见方小小瞬间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白灵霄立刻服软:“二师兄和你开玩笑呢,呵呵呵呵。”
得到的报应就是,方小小连他去上茅厕的时候也不放过了,死死地守在外面,一旦两人视线交会,方小小就立刻问:“师兄兄……李水是谁啊?为什么没有人肯告诉我啊?”
白灵霄叹口气,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说道:“二师兄和你玩个游戏可好啊,小小?”
方小小点头道:“好!”
白灵霄伸出手来,笑逐颜开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猜对了给你吃糖。”
方小小立刻兴奋地说:“左手。”
“错了。”白灵霄摊开左手,手里空无一物,他立刻打了下方小小的手心,奸笑道,“猜错要打手。”
方小小只好苦着脸说:“那右手……”
右手摊开,里面竟然也没有糖。
方小小看傻了眼,抬头看他:“你驴我!”
白灵霄笑了起来:“小屁孩,跟我斗……”
话音未落,就见方小小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了。
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个小屁孩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时候他也是猜了左手又猜右手,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最后哭得喉咙都哑了。
白灵霄伸出手,摸摸方小小的脑袋,柔声说:“傻小子,别哭了,我给你还不成吗?”
见方小小还是哭个不停,白灵霄拉起他的手,把糖花塞在他手中,小东西这才破涕为笑。
折腾到了半夜,白灵霄总算把这小东西弄上了床,没想到他竟然还踢被子,着实让人头疼。
他万分无奈,只得守在边上,不时去掖一下被角。
月光如水,高山门的晚上总是特别冷,白灵霄觉得凉风像是长了眼一般往他的脖子和手臂里钻,一时间身上遍布寒意。
他坐起身来,只见那月窗大开着,纱帐被吹得一团糟乱,窗几上一盆逗趣用的糖花也被吹散了一地。
他素来警觉,见此情景,立刻觉得有些不妙。
白灵霄看向窗外,意识又清明了几分。今夜月明,且大,乾下巽上,他伸手摸下八卦,卦辞为“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坤卦是指阴到极致,巽卦是指能遇见旧物。
两卦似乎并不相干,却又息息相关,到底什么意思?
隐隐约约地,他仿佛听到了一丝声音。
“师兄兄……”
白灵霄整个人一怔,那些连绵的回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上了脑海。
“师兄兄……我饿,想吃糖粥。”
“好。”
“师兄兄……闭息术好难,学不会。”
“我教你。”
“师兄兄……”
白灵霄抬起头,就见面前出现了一袭身影,白中衬蓝底的宽大道服掩饰不了纤细的身材,腰间系的是上古九连环龟壳和红玉珓子,相撞时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袍子穿得松松垮垮,白皙的脖子露出好大一截,戴着一挂乾坤珠,额发也时常因为调皮而显得散乱,一双眼眸却亮得如同夜里的星辰。
那人就这样披着夜色出现,仿佛飞鸟一般腾跃在空中,一脚踩在了白灵霄的窗台上,右手攀着漆黑的窗沿,将脑袋伸进了窗内,左手抓着师父的法宝天明扇,轻拍一下打开,脸孔几乎就要贴到了白灵霄的鼻尖上。
白灵霄哑然,慢慢地张口:“李……水……”
李水笑道:“许久不见,二师兄可有想我?”
白灵霄却倒退一步:“你怎么回来了?”
李水笑起来,那面容看起来竟是说不出的妖媚:“我为何不能回来?”
“因为……”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师兄兄……什么声音……”
银铃一般的童音自房内传出,方小小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里走出来。白灵霄心下一凛,立刻斥道:“回房里去,不许出来!”
结果这一吼,倒是把方小小给弄哭了。
只见身边的白影一掠而过,径直向着里面那个小东西扑去。
白灵霄伸手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下一刻,就见李水抓着方小小的后领口将他提了起来,笑得如同妖魔。
“师兄兄,现在你该如何是好?”
他听到李水这样说道。
他仿佛被绑上了巨石,沉溺在了水中,双手双脚再也无力抬起。
数年前。
那日,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师父养了十年的百心桃终于开了花,每个花骨朵都是浪漫的心形,但不知为何,竟不是桃粉色,而是褐色,看起来特别凄凉。
他哀叹一声“种树还不如育人”,于是心血来潮,给四个徒弟出了一个考题。
题目名为:“何为大幸?”
大师兄刻板大气,答曰:“但求天下太平。”
师妹那时刚失恋,答曰:“杀尽天下负心狗。”
师弟不太喜说话,答曰:“略……”
师父的神情越来越肃穆,简直就快要和他背后的长寿松融为一体。
于是白灵霄答道:“师父大幸就是我大幸。”
师父一连说了三个好,赞他将来必成人中龙凤,因为“厚颜无耻,见风使舵,善拍马屁且拍得既自然又有张力”。
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夸奖。
师父想了又想,终于说道:“师门不幸,招来一帮废物,幸好我弟子一向不招满,就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于是师父便再次广招门徒,并声称要招一个才貌双全的孩子,将来继承师门,将没用的师兄师姐尽数逐出师门。这样一来,四个未成年的徒弟都红了眼,私下商量对策,于是连夜就将布告上的“高山门”改成了“嵩山门”,尽数发了出去。
果不其然,待师父在招徒之日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门外麻雀三两只,而且都是不识字或是走错了方向才来的孩子。
一瞬间,师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人生,转头问自己的徒儿:“莫不是为师已经过气了?”
“没有没有。”
师父依旧不解:“那为何没有人肯来?要不,我再招一次?”
见状,白灵霄一个健步走出去,一眼看到了正在树荫下睡大觉的一个小孩儿,立刻抱起来呈到了师父面前:“师父你看,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标致,面若桃花,额间自有一股灵气在,且他面对师父这样强大的气场仍能酣睡,可见性格泰然稳重,将来必成大器!”
师父闻言,仔细一瞧,点头赞道:“小模样长是倒真挺不错的,长大了就算是个草包也是个绣花草包哈哈,哈哈……”
一瞬间,相信所有师兄弟心中都掠过了数不胜数的腹诽。
李水就这样在昏睡中入了高山门,直到行拜师礼的时候都没有睁开眼睛,莫名其妙就穿上了入门袍,直到开饭的时候才悠悠转醒。
顺带一提,他会持续昏睡的原因,是因为太饿了。
师父一脸欣慰道:“灵霄啊,为师看你和小师弟很是投缘,要不,就由你来照顾这个小师弟吧,好好带啊,为师不会亏待你的。”
“什么?!”
李水自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每日沿街乞讨为生,有时候还和路上的野狗抢食。后来长大了些,因为长相讨人喜欢,日子逐渐好过了些,时不时就会有阿姨阿伯送来些食物。
但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总是让人心惊胆战。
前几日,李水听到街上另外一个流浪儿说又有门派要收徒了,有些好奇地问道:“是个很好的地方吗?”
流浪儿说道:“门派都很好的,管吃管住,还没有野狗追。”
李水顿时为之倾倒:“这世间竟有那么美好的地方!”
流浪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上一次收徒的时候我还不会走路呢,这一次绝对不能错过了。”
李水拉着他:“那你可千万带上我!”
结果那日流浪儿故意没叫上李水,等李水在山洞里醒来的时候,身边早就没人了。他不识字,只依稀记得那几个字的模样,却又记不太清楚,于是就依样画葫芦,误打误撞写成了“高山”二字,四处问路,等走到了高山门口,早就又累又饿,终于昏倒在了树下。
李水感到了一丝光芒,接着视线逐渐清明,一见到面前的人,忽然失语了。
自记事起,李水就知道自己模样不错,也因此受到了不少照顾。他也曾在河边照过自己的模样,对于“好看”也只是大致有个概念,但面前的这个男子绝对是称得上“好看”二字的,甚至用“漂亮”来形容应该也不为过。
那双眼眸像是匠人精心绘制过一般,微微上扬的眼角,和看起来似乎显得凉薄的唇构成了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面孔。
白灵霄微微皱眉,唇间吐出三个字来:“看个屁!”
李水没料到这么好看的人竟然脾气那么坏,又愣了愣,只见白灵霄指着他说道:“就算是师父的命令我也有异议,凭什么这臭小子要我照顾啊?”
说着就要推开李水,他的手一接触到李水,立刻就被李水反手抱住了。
李水平日里挨打习惯了,立刻可怜兮兮地说出了平日里每天都会说的话:“不要打我……”
白灵霄呼吸一窒:“我并没有要打你啊。”
李水见他面上的厌恶有一丝松动,立刻乘胜追击,一抬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眼角滚了下来:“我饿了……我好饿……我快饿死了……”
白灵霄被李水的眼泪逼得不知所措,说话都开始结巴:“本……本来就要……要开饭了。”
李水用袖子抹了抹脸:“我可以吃吗?不用跪下吗?”
“当然能吃,你想吃多少都没问题。但你别那么恶心好吗?”白灵霄见他的鼻涕糊了满脸,立刻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忍不住就拿出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脸。
这个时候,师父就很开心:“你看,我就说你和小师弟很投缘嘛。”
“投缘个屁啦!”
他只是比较心软而已……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是熊孩子,那么李水就是熊孩子中的熊孩子。
李水入门三天,师父就再没对之前的四位徒弟提过“你们这些不争气的逆徒”这样的话。因为背负着师父所有期待入门的小徒弟除了睡觉,压根儿就不能在凳子上坐上半炷香,一个不留神就溜了个无影无踪,总要找个大半天才能找到。
师父找了几次之后就没了耐心,将责任推到了白灵霄身上。
“反正他现在就认你了,你就负责到底嘛。”师父这么一说完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白灵霄着实无奈,便双手负于身后,一路跟着小混球。
小混球爬树了。
小混球摔跤了。
小混球又爬树了。
小混球又摔跤了。
……
小混球又又又又又爬树了,嘿,还挺有毅力的嘛。
白灵霄走上前去,问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水拍拍摔疼的屁股,垂头丧气地说:“我想掏鸟蛋。”
“给我一个理由。”
李水支支吾吾说了什么,白灵霄听不见,就把耳朵又凑近了些。
就听那孩子小声说道:“怕以后没东西吃。”
白灵霄愣住了,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在害怕被抛弃。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李水的肩膀说:“鸟蛋怎么管饱,我们去搞一票大的。”
“大的?”
“对,比你的脑袋还大。”
李水一把抱住了白灵霄的腿:“谢谢师兄兄!”
夕阳西下,白灵霄和一只护蛋心切的巨鸟苦苦缠斗了四个时辰,这中间李水睡了醒、醒了睡,还吃了三个白面饼,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巨鸟退缩之后,白灵霄御剑飞行,抓起李水,将他一起带到了高不见顶的铁杉树上。李水面前的鸟窝里,躺着三枚巨蛋,每一颗都比他的脑袋还大。
“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鸟蛋!”
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一颗,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抬头看着二师兄,甜甜地笑道:“谢……谢谢师兄兄!”
白灵霄也跟着笑。
忽然觉得不对劲,自己的脑袋也是被驴踢了吗?和这小屁孩耗了那么久,修仙的功课都落下了,于是一把将鸟蛋抢回来,又放回了窝里,然后将李水一脚踢了下去。
是夜,白灵霄去找师父,关上房门后说:“师父,徒儿有一事想问。”
“说。”
“师父可是要放弃徒儿了?”
师父觉得奇怪:“你怎会这样想?”
白灵霄说:“徒儿愚钝,实在不明白为何师父要将这样一个小魔星托付给我,我修炼也并没有偷懒过啊……”
师父笑了:“我知道你会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你竟真的会出言相问。”
白灵霄问:“我总觉得有些蹊跷,那究竟是为什么?”
师父不再多言,只是笑曰:“李水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现在不知道并不奇怪,待你学艺再精进一些便会知道了。”
从此以后,白灵霄便过上了带着拖油瓶的日子。
李水喜动,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跑出去玩,爬树下水完全没有顾忌,入门袍干了湿、湿了干,天天在泥地里打滚,很快就变得一团糟。
每每见此,白灵霄都恨不得用绳索把李水捆在椅子上。
但李水的眼睛简直就像是两口井,随时随地都能流下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白灵霄面冷心软,每每都手下留情。
但有时候,白灵霄也会觉得他哭的样子挺有趣的,就故意将他弄哭。
时光飞逝,李水成功地成为高山门最大的毒瘤。
吃喝打诨无恶不作,每日除了玩闹就是恶整门人,所有门人包括师父在内都不能幸免。每日丢一两样法宝不稀奇,打坐前要先仔细检查坐垫,吃饭时要试毒,喝水前要看杯底,修习时要再三确认自己的剑是不是已经断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剑柄,就连如厕都不能懈怠,不然随时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因为李水长期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门人的痛苦之上,终于惹了众怒。
他被痛打一顿后,一首儿歌就流向了山下。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晃悠晃悠着过去了,直到一日,白灵霄忽然心血来潮,想为李水算上一卦。
他一看卦象,手一松,八卦盘差点摔在地上。
“师兄兄……”李水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没事,”他说,“我们玩个游戏可好?”
李水点头道:“好!”
白灵霄伸出手来,笑逐颜开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猜对了给你吃糖。”
李水立刻兴奋地说:“左手。”
“错了,”白灵霄摊开左手,手里空无一物,他立刻打了下李水的手心,奸笑道,“猜错要打手。”
李水只好苦着脸说:“那右手……”
右手摊开,里面竟然也没有糖。
李水看傻了眼,瞬间泪流成河:“你驴我!我最讨厌二师兄了!”
白灵霄匆匆找到师父,开门就说:“师父,徒儿不明白。”
师父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依旧闭着眼道:“不明白何事?”
白灵霄将八卦盘扔在师父脚边:“你曾说待我学艺长进,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将李水托付给我。可我今日算了一卦,分明看到李水会早夭!你到底是何用意?”
师父缓缓睁开眼睛,双目炯炯,面若磐石,他似乎很久都没有露出过这样认真的神情了。
他缓缓开口道:“为师收了你们五个,自然不可能是随意收的,所谓卦,各有所长,大徒儿严谨,故我让他断生;你心思活跃,我便让你看死;你师妹多情,我就将姻缘交给她;而小师弟无情,给他看前程最佳;至于李水,我只教他看面相。你觉得这是为何?”
白灵霄愕然:“因为你早知他有一个劫数?”
师父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知道越多,越是不幸。”
白灵霄抓着师父的臂膀:“但是他会死,而且很快!他已有死相却不自知,我既能断死,我们又是同门,我理应帮他避祸啊!”
“万万不可,”师父说,“你若是泄露了半个字,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师父!”白灵霄难以置信,“你竟忍心放任李水枉死?”
“这几日,我便会送他下山,你不会看到的。”
“师父!”
“莫再多言。”
师父拂袖离去,白灵霄只觉得一身怒气无处发泄,只得一拳打在墙壁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内的,就见李水像个小动物一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就睡在他的门前。
“李水?”
“师兄兄……你回来啦?”李水打着哈欠,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剑来,“你上次去后山斩妖把剑落在那里了,我今日爬树恰好看到,就给你捡回来了。”
白灵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下把袖口往上一撸,果不其然,就见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血痕,看起来都是新伤。他叹口气说:“你定是闭息术用到一半又气息乱了,然后被一群妖物追杀了吧。”
“嘿嘿。”李水只是傻笑。
白灵霄接过剑,看着剑柄上的血迹,皱着眉说:“学艺不精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傻瓜。”
李水挠挠头说:“抱歉。”
听他道歉,白灵霄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伸手将剑上的白色挂坠扯了下来,扔给了李水:“剑脏了,我不要了,送给你。”
李水拿起挂坠,上面分明是一只白玉雕成的保平安的麒麟,他有些讶异道:“这不是师父送你的入门挂件吗?说不要就不要真的好吗?”
“少废话,”白灵霄说,“我们再玩一次猜糖的游戏可好?”
李水苦着脸说:“师兄兄,我能不玩吗?”
白灵霄摇头:“不成,猜中的话,我请你吃好吃的。”
“我不信你了……”
白灵霄伸出手来,催促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快猜,莫让我举得手酸。”
李水只好敷衍道:“左手。”
“猜对了。”
白灵霄摊开左手,里面分明是一块麦芽糖。
李水却不敢接,生怕他有诈,还抬头问道:“师兄兄,你发烧了吗?”
白灵霄瞪他:“没大没小,想死吗?”
李水却拿起糖扔进嘴里,笑逐颜开道:“谢谢师兄兄!”
不多时,李水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脚步晃了两下,就昏厥了过去。
“抱歉,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为你避祸的手段。”他将李水扛在肩头,向着荒无人烟的后山走去。
天已经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他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了一丝丹药味,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就跑,却被大师兄拦住了去路。
再转头,师弟和师妹举着剑就在他身后。
不远处,师父缓缓走来,开口说:“我就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抉择来,还不快把李水放下来!”
白灵霄将李水放在一边,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徒儿求你救救李水,他虽调皮,却身世可怜,就这样早夭……徒儿于心不忍。”
“你还是太天真了,”师父摇头道,“你以为帮他挡一次灾祸就能保全他了吗?”
白灵霄说:“只要我能断死,我就会一直帮他!”
师父却伸手一挥,淡淡道:“三人合阵,把白灵霄给降了,关到丹房内十日!”
白灵霄怒吼道:“师父!”
下一刻,三人袭来。
白灵霄觉得头有些疼,他睁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
“你方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李水说道,“师兄兄,你没事吧?”
白灵霄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着除了李水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再看了看窗外。
月圆如斯,隐隐透着血意。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手里提着剑,剑尖指着李水的脖子:“方小小在哪里?你将他还来。”
李水却邪笑道:“方小小是谁?”
白灵霄说:“莫再装傻,师兄早为你算过卦,知你会早夭,恐怕你此时早已是一个孤魂野鬼。你今天是回来寻仇的?”
闻言,李水的脸忽然一片片崩落:“没想到师兄你早就知道……”
“是,我的确早就知道。”
李水的面孔只剩下了一摊血肉,身上的血肉也不断地往下掉,一直掉到只剩下森森白骨才问道:“那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白灵霄看着李水那副模样,竟然落下了泪水。
“对不起……小师弟……我……”
那森森白骨伸出手,一把抓在了白灵霄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的脖子掐断,无论白灵霄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来。
“我恨你……”
“我好恨你!”
“我要诅咒你!”
骷髅吐出了一句句恶言,白灵霄只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间,他不再挣扎了。
“若是你想要杀死我,那就杀吧。”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经完幡落……”
落幡咒在耳边响起,白灵霄知道定是自己的师兄师弟赶来了,心说不好,立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道:“不要杀他……他是李水!”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他:“那你该如何呢?”
另一个声音说:“既然当时无法救他,不如自己送走李水吧?”
如此一想,他反手捏住白骨的手臂,将朱砂符纸贴在他的身上,口中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李水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痛苦。
“你要做什么,师兄兄……你要做什么……”那骷髅惊骇不已。
只要念完,你就可以得到完满,从此平安喜乐……
白灵霄刚要吐出咒语的最后一个字,忽然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一头银发,发际间有鱼耳,眉目神圣得令人不敢直视。
那人一把抱起骷髅,一瞬间,那骷髅又变成了李水的模样,紧接着,他伸手一推,白灵霄忽然感觉到一股神圣且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推到了墙边。
啪的一下,四处的灯全都黯淡下来。
那个人说:“你该醒来了,白灵霄。”
白灵霄不解:“我原本就醒着,何来再醒一说。”
李水说:“师兄兄,你若再不回魂,恐怕就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脸会变得很蓝的哦。”
白灵霄觉得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变成鬼的不是你吗?”
“是啊,我的确是水鬼。”李水凑近他,鼓着腮帮子说,“你看,我的脸很蓝吧,是不是比以前丑了很多。”
“的确。”
“……”
白灵霄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方小小。”
“这世间根本没有方小小,”李水叹口气说,“师兄兄你糊涂了。”
“胡说,方小小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不是的。师父新收的徒弟叫明亮,而且早在我下山前就入门了,”李水说,“师兄兄,你快醒来吧,若是再不醒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是的……不是的……”白灵霄抱住了头,“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银发的人说:“你此刻已是离魂,记忆有所错乱很正常。你且看一看周围,看一看这里是何处?”
白灵霄四下环顾,忽然发现自己竟身处水中,所有的灯皆是夜明珠点缀而成,亭台楼宇则是沉木,窗外有鱼虾经过,远处水草遍地。他的视线落回到了银发人处,那人说道:“本神明知道你想问什么,本神明是河伯,黄河之水神。”
白灵霄觉得有些冷,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时,他想要救下李水,却被关进了丹房十日,待他出来后,李水早已下山。
他又算了一卦,得知李水已死,顿时气急攻心,吐了一口血后就昏厥至今。
新收的小徒弟的确不叫方小小,而叫明亮,为人恭敬,和李水完全不一样。
而小小……是李水上山前的名字,后来师父说李水命中和水结缘,故改名叫李水。
白灵霄苦笑一声说:“弄了半天,原来真正离魂的……是我。”
他离了身子,成了一缕生魂,不远千山万水,找到了李水,又做了这样一场春秋大梦,只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太过好笑。
“虽然我已知道自己是离魂,”白灵霄苦着脸说,“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魂。”
“我知道你后悔没能救下我,”李水伸出手,将额头碰向了白灵霄,“师兄兄,如今我要拿走你的悔,或许这样你就可以醒来了。”
他伸出手,手指触及了师兄的胸脯,碰到了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然后拿出来,一时间图腾光芒万丈,一半落入了李水的身体里,另一半直射出去,照得附近的鱼虾各处逃窜。
白灵霄小声说道:“李水,其实我一直……”
白灵霄的离魂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就像是一团纱一般,他的面容逐渐在水里消散,李水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谢谢你……师兄。”
不知道白灵霄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当李水转过身的时候,河伯只是淡淡地说:“去擦把脸吧。”
李水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高山门。
那时候白灵霄叼着一根野草,嘴里唱着儿歌。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李水很伤心:“若真的有人要来打死我怎么办?”
白灵霄仰天笑了笑:“那师兄就先帮你打死他。”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星盘两端,两人对弈。
伏羲说:“如你所见,情只会伤人,看来神明全然不需要。”
帝俊却说:“你只见情之伤人,却不见情之恩泽,还需要继续参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