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填海

此去经年,他们不会错过。

小红死了。

尽管李水难逃其罪,但死了……就死了嘛,毕竟罪魁祸首又不是他。

但河伯这几天始终形如幽魂,每日都在海中凭吊挚爱……

什么鬼啦,不就是一盆珊瑚吗?

这里好歹也是海域,随便捞一盆不就是了吗?

李水尝试着这样安慰了他,被河伯用一记神力封了嘴,面壁了三天才解开。

眼看着时间一晃而过,禺强寿宴都已经过去了数天,但河伯却迟迟没有回去的想法。

虽说不回去也没什么,但海水比河水咸,光照的程度与河水也不太一样,李水觉得自己可能只是一个河水水鬼,长期待在海里可能水土不服,总之这几天脸色一日蓝过一日了。

原本李水就很介意自己的脸色,这几日照镜子又被自己吓了好几回,终于忍不住问河伯道:“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河伯还在玩忧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会。”

李水想想还有些小开心:“真的吗?难道说我还算是个有点姿色的水鬼吗?”

河伯说了实话:“不,水鬼都长得差不多,在我眼里没有区别。”

听了这话,李水难过得在角落画了一个小时的圈圈。

他总觉得其中有蹊跷,比起河伯府,这海神府实在是破烂不堪,看上去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河伯这家伙居然能在这种破地方住上那么多天,实在是够可疑的。

根据他长期观察,河伯此人向来寡情,而且为人硬派,除了对珊瑚有畸恋以外,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任何事都讲求一个“简”字,想来不会做出什么多余的事。

所以这证明什么?证明河伯这次必有所图啊。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忍不住就乐了起来。

李水想了好几天之后,终于灵光一现,逮了个空子抓着河伯说:“河伯大人,你是想把东海占为己有吗?我觉得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你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

河伯懒懒地翻了个白眼:“少给我胡诌。”

“嘿嘿嘿……对我你就不必多加隐瞒了。”李水窃笑道,“我觉得吧,你长那么好看,只做个黄河河神的确太可惜了,反正你对东海的觊觎之心人尽皆知,还不如趁早取而代之……”

河伯瞥了他一眼:“谁说我有觊觎之心?”

李水指着他:“那你说!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河伯正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株碧绿色的珊瑚,闻言,依然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给小翠洗澡。”

到底得疯成什么样才会给才找到的珊瑚取名?

“你这是病,得趁早治!海神知道你偷了他海里的珊瑚吗?”

禺强不知何时已经漂在了自己边上,闲闲地说:“知道。”

这下轮到李水语塞了。

李水始终觉得,东海海神禺强是个相当奇怪的神。

他其貌不扬,五官几乎在脸上糊成一团,完全不像一个神明,性格也像是一团稀泥。

不过他也是有优点的,比如他十分好客,穿一袭青色的长衫倚在门边,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手里的小手绢,嘴里说着:“你来啦,你来啦。”

那个样子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李水有点受不了,转头就对河伯说:“他怎么像是在青楼里干过的?”

河伯白了他一眼道:“休得无理,他好歹也是一方海神。”

李水明白了:“那就是娘娘腔。”

河伯凉凉地说道:“这里若是天界,你腹诽神明,将会受到天罚。”

李水好奇:“什么天罚?”

河伯说:“魂飞魄散。”

李水立刻在地上打起了滚,嘴里嚷嚷道:“嘤嘤嘤,你就会欺负我,我要回家,我要和白蟹比谁的钳子大嘛!”

“莫要再用剪子欺负白蟹,他已向本神明告过状了。”

李水愤愤不平道:“哼,还敢打小报告,看我回去不把他拆成一碗蟹肉。”

当然,李水还是不明白,既然河伯不想篡位,为何他们要在如此破旧的海神殿里待上这么多天?

河伯瞥了他一眼:“究竟要本神明说几遍,你的腹诽本神明全部都听得到,说话之前务必要考虑清楚。”

“那你倒是把原因说出来啊!”

河伯说:“原因很简单,因为禺强太过凄苦。”

李水不能理解:“凄苦在哪里啦?我怎么没看出来?”

话音刚落,一块巨大的石头落下来,准确地砸在海神殿的门匾上,立刻激起了一片尘土飞扬,整个海域灰茫茫一片。

禺强也被这些灰尘喷了一身,连脖子里都进了灰,显得狼狈不堪。

李水抖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大概干净了,这才转头问禺强:“你没事吧?”

河伯淡定得仿佛没事人一样地说:“不会有事的,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对,”禺强说,“我已经习惯了。”

李水看着那足足半人大的石块感叹道:“这……真惨。”

没过多久,上面又沉下了一块大石,这一次眼看着就要直直地落到禺强头上,幸亏被他的坐骑双头龙拍开了,这才幸免于难。

禺强说:“哎,看来今日又是月圆之夜,你们跟我一块儿进去吧,免得被砸坏了。”

李水问道:“关月圆之夜什么事?”

河伯摇摇头:“都是孽缘。”

天姬在人间找到了一个新乐子,就是玩泥巴。

她下人间的姿势不对,掉的地点也不太对,一头栽进了一个大泥坑里,差点拔不出来。

说起来有些丢脸,天姬自小住在天界,接触的都是仙风玉露,从未见过泥巴之类的污浊东西,初次踏足人间就亲密接触了一番,突然就被这奇妙的触感给迷住了。

“没想到人间会有如此有趣的东西。”天姬在泥地里玩了半日,直玩到白衣沾满了泥水,一头齐地的黑发成了泥发,活脱脱成了一个泥人,这才罢休。

这一幕吓到了在海边捡贝壳的少年,少年皱起眉头,真诚地问道:“你……可是有何不快?”

“并无不快。”

“那你可是有何恶疾?”

“恶疾是什么意思?”

“就是生病了,重病。”

天姬回答道:“那应该也没有,我不会生病。”

少年恍然大悟:“我懂了,那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天姬也明白了:“你可是觉得我不正常?”

少年诚实得一如他朴素的衣裳,听到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问题,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的。”

天姬恼羞成怒,上手就揍少年,将少年的衣服都扯破了。但少年也不甘示弱,两人在泥地中滚了十几个圈,一直打到天色昏黄也没能分出胜负。

身为神明之女,天姬一向自信神力,没想到竟然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屁孩。

天姬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恐被天神发现,捋了捋头发说:“今天就到这吧。”

少年惊呆了:“难不成明天还要继续?”

“当然要继续啊,明日日出之时,你就在这里等我。”

这恐怕就是历史上最早的约架。

“啊?”

“你听到了吗?”

“嗯。”

自始至终,少年都面无表情,就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翌日,天姬在日出之前就来到了泥坑边上,随身携带了凶器——无邪,这是一柄神器。

并不是每一个天神都有神器,只有得到褒奖才能拥有神器。

而无邪在神器中排名虽不靠前,但据说天下没有比它更锋利的武器,它的薄刃甚至能斩破空气——当然,她没打算用它来对付少年,这肯定是要出人命的,她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她万万没想到,那少年竟然没有出现。

天姬来自天上,不谙世事,从小认定字字如金,从不知道竟然还有人可以违背诺言,她顿时火冒三丈,挥起无邪劈向海中。

接着海底传来了一声巨响,海面突然涌起了滔天大浪。天姬有些担忧,毕竟若真是犯了错,天神也是不会让她好过的。

于是她小心地附耳在沙边,过了好一阵子,那声音逐渐平息了下来,海面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她这才松一口气。

一转头,却发现有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是昨日和她打架的少年。

天姬立刻挥出无邪,指着少年说:“你总算来了。”

无邪划破空气,薄薄的刃口发出了啸叫声。

“好快的剑。”少年的动作比她预想的更加利落,飞快地向后退了三步,做出了防备的动作,抬头问,“你要杀我?”

天姬急忙解释道:“没有,我不是想要杀你。”

少年注视着她:“那你为何用剑指着我?”

天姬解释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嘛,要在今日分出个胜负来。”

少年想了想,忽然皱起了眉头,又问道:“若是我输了呢?”

天姬耸耸肩:“输了还能怎么样,输了就认错嘛。”

少年又看着她:“那若是我赢了呢?”

天姬有些高傲地扬了扬下巴:“不是我自大,你是万万不可能赢我的,且不说我有神……啊不,我有怪力,而且我今日带了无邪来,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微微发紫的剑身上:“原来它叫无邪。”

“这名字好听吧,”天姬笑道,“这是我父亲亲自锻造的,是上天下地最为锋利的一柄神……啊不,利剑,凡人想看一眼都是奢望,今日也算给你开开眼界了。”

少年盯着无邪看了好一会,重新看向天姬道:“这样吧,我可以和你分胜负,但若是我赢了,你就把剑借给我。”

天姬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那不行,无邪不能给别人,若是被我父亲知道了,会受罚的。”

少年说:“我只觉得这剑好看,玩一玩马上就会还你的——况且,我还不一定能赢呢。”

“说的也是,”天姬说,“那好吧,若是你赢了,我就把剑借你一天。”

天姬站定了姿势,突然袭身向前,仅仅一击,就打中了少年的胸口。

明明并不是很重的一下,却不知为何,少年竟然浑身痉挛,随后吐出了一口鲜血。

天姬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少年,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

而这时,少年已经晕厥了过去。

少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

尽管是山洞,却布置得相当精致,他躺的软榻大得有些离谱,而且那被子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轻如羽翼,却又异常暖和。四周点的皆是从未见过的珍珠灯盏,一张金丝木八方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和新鲜水果,洞里的潺潺溪水被竹管引至玉白的水缸内,那水缸白得几近透明。

洞外,鸟语花香,郁郁葱葱。

天啊,这里是仙境吗?

少年揉了揉眼睛,发现天姬正从门外走进来,身穿一袭粉红色的长裙,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地上,头上戴着鲜花编制而成的花环,美丽得不似凡人。几只鸟儿停在她的肩上,她似初晨的露珠,又似黄昏的水花,既纯真又美好。

“你醒啦?”天姬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腕,“我给你吃了仙……哦不,吃了药,你身上还有什么不适吗?”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说道:“好多了。”

天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抱歉,是我用力过头了,我父亲经常说我做事冒失莽撞,我以前从不觉得,现在想来他可能说得对。”

少年却像是没有听到,始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不断地握紧又放开,再握紧,再放开。

天姬有些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了?”

少年抬起头,问道:“你是神仙吗?”

天姬被点穿了心事,倒抽了一口冷气。

少年名叫林度,取的是度日如年的含义。

他自记事起,就活在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那里没有自由,只有血与泪。

那位殿下得到了天下之后,为了防止旁人有二心,于是命一个心腹门客,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城,名曰“血见”。他在其中豢养了一群年幼的孩子,将他们培养成刺客,称他们为“血子”,而林度就是其中之一。

血子都是很小的时候被抱来的,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知,林度也不例外。

在血见中,他们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只有竞争。

年幼的血子日复一日地挥剑、练体、调息,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去执行刺杀任务,因为一旦完成三次行刺,就可以离开血见。

不过,真正能离开的血子其实寥寥无几,而一去无回的血子却数不胜数。

听说有一个刺杀敌国天子失败的血子,还被五马分尸,鲜血在法场开出了一朵巨大的红花。

当然,林度曾经看到血子离开血见的样子,那是一个女孩子,面上蒙着红色的轻纱,头也不回地走出城门。

血见的塔楼上,血子们探头张望,看着那个血子离去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一丝希望。

——倘若有一天我也能够离去……

但是现实却是无比残忍的。

林度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已经顺利地完成了两次刺杀,正当大家以为他将会成功离开血见的时候,他却遇上了不可逾越的难关。

一段带着血的裂帛上,写着他要刺杀的对象。

那是举国闻名的骁勇大将军。

听说,他身材魁梧,背着两把脸面宽的巨剑。

听说,他当年不光收复了本国的领土,还一路打到了敌国的都城,他的名字光是念出来就能令敌人闻风丧胆。

听说,他以一当百,哪怕对方千军万马,也从不曾惧怕过一回。

这样的英雄豪杰,他怎么能杀得死?

看到那个名字的那一刻,林度闭上眼睛,一直以来向往自由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但是,如果不按令行刺,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一途。

于是他带着蒙汗药,深夜潜入了将军府,将蒙汗药下在了水井中,藏身在房顶上伺机而动。

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时,守夜的人才酣然倒地。

林度一路摸进了将军的房间,将军已经睡熟了,鼾声如雷。

他手中握着一柄涂满了毒药的匕首,屏息自房檐一跃而下,将匕首对准将军的心脏刺了下去。

哪知道将军竟突然睁开双眼,从枕下抽出了那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巨剑,一下挡住了匕首。

“哪里来的大胆刺客,竟敢行刺本将军!”将军怒斥道,将巨剑猛地一挥,“先吃我一剑!”

林度持着匕首竭力抵挡,却只觉得虎口刺痛,那将军的神力竟然轻而易举地压弯了他的匕首。

他心下一凛,自觉不好,立刻想要从窗口逃出去,再一回头,就见将军又是一剑劈了过来,眼看就要让他人头落地!

林度左右权衡之下,只得飞快后退,用右手挡住了巨剑。

那之后,他的右手,就再无知觉了。

但也幸得他用右手挡了一下,争取了一点时间,才得以脱身而去。

刺杀失败的血子回到血见,就只有死路一条,林度不敢回去。

而他的右手如今已是形同虚设,连抬都抬不起来,想来是手筋断了。

他四处寻找医馆想要医治重伤的右手,但无论走访多少名医,都毫无结果。

所以,昨日和天姬较量的时候,他的右手其实根本使不上力。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小女孩闹着玩,哪知道天姬竟有如此怪力,被击中腹部的那一刻,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更奇怪的是,当天姬说为他医治了之后,林度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没有知觉的右手,有了些许的酥麻感,转动了几下之后,竟然恢复了知觉。

联想到这全然不像人间的奢华山洞和美艳不可方物的天姬,林度忍不住问道:“你是神仙吗?”

天姬愣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没错,我是神明之女,我叫天姬。”

林度想也没想,扑通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落下了眼泪:“你能帮助我吗?”

从未有人这样跪在天姬面前痛哭过,她顿时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那是怜悯。

也是世间最为柔软的情绪之一。

天姬问道:“你要我如何帮助你?”

“我知道我的要求或许十分自私,”林度啜泣道,“但我希望你能赋予我神力,不然,我可能会死去。”

林度隐瞒了自己祈求神力的真正原因,只说他需要这个力量来自保。

他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滴滴都像是落在天姬的心头。

“你别哭了,你哭得我的心好疼啊。”

天姬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尽管很是同情林度,但天姬仍然没有答应他。

她有些为难地告诉林度:“将神力给予凡人,是严重违背神明规则的,甚至会遭来天谴。”

林度哑然。

见他似乎面有失望,一向善良的天姬又说:“事在人为,只要你多加练习,必定可以达到目的。”

林度闻言,说道:“是我唐突了,往后我再不会提这样的要求,也免得你为难。”

见他眼神里掩不住的失落,天姬感到心脏阵阵地抽紧,只好说道:“你赶快回去躺下吧,你的伤还没有痊愈。”

林度进去后,天姬坐在山洞边,手中反复地搅着一根藤蔓,只觉得心乱如麻。她自小在天上生活,日日都幸福安康,偶有不快,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

待她平复了心情,走进洞内,忽然发现林度正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水果一一去了皮,美酒也斟在了杯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天姬有些不解:“你为何要将这些果物去皮?”

林度更为纳闷:“难道神明不是这样吃的吗?我们人间都是这样的,水果的表皮有苦味,去皮之后会更加甘美,你来尝尝看。”

天姬拿起一块尝了下,果然比之前更为香甜,顿时面露喜色:“真的呢!我还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度笑着说:“看来神明的日子也好生无趣,这样就让你觉得美味无比,那你有没有吃过烤鱼和蒸肉呢?”

“那是什么?”

林度拉起天姬的手,说道:“走,我来做给你吃。”

林度撑一只小船,让天姬坐在船头。天姬第一次坐船,心生好奇,将头低到快要近海面的地方看着,突然指着船下说:“鱼!”

说时迟那时快,林度拿着自己制作的鱼枪,一下子往海里扎去,再提起来的时候,上头就叉着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这熟练的手法,令天姬忍不住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接着他又去林间捕猎,打死了一头巨大的野猪,将它的后腿带了回来。

夜晚,天姬被蒙着双眼坐在桌边,没过多久,就闻到了一股奇香,那味道竟是平生从未知晓的香甜。

她听到了碗筷摆放的声音,接着,她的眼罩被拉了下来。

面前是一条烤鱼和一盘蒸肉,香气四溢。

天姬有些发愣,她在天上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她有些疑惑地问道:“这……是吃的?”

林度用筷子夹起来一块鱼肉,送进了天姬的嘴里:“你尝尝,这就是我们人间的美味。味道如何?”

天姬尝了尝,忽然睁大了眼睛说道:“好好吃!”

林度笑了笑,把菜盘都往天姬的方向推了推。天姬不知不觉将菜都吃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给林度留一些,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了句:“太好吃了……所以我……”

结果林度却始终毫无反应,她伸手推了推林度,没想到后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摔在了地上也没有反应。天姬脸都吓白了,施展神力将他扶到了床上,担心地守在他身边。

林度醒来的时候,见天姬守在床边,顿时有些愕然:“我怎么了?”

天姬担心地说道:“你突然就倒下去了。”

“是吗?”林度摸了摸头,“我不记得了,自从前几日昏厥之后,我好像经常会突然晕倒……”

天姬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一定……一定是因为我伤到你了,即使我为你治了伤,这几天也还没有痊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自出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泪水的重量,这种液体似乎还牵连着许多更为敏感的情绪。

“你别这么想,不是你的错。”

听到林度的安慰,天姬突然伸手抱住了林度。

林度愣了愣,但他很快地反应了过来,用了更大的力量将天姬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天姬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一把将林度推了开来,情急之下没有掌握好力量,一下子将林度推出了老远。

天姬两颊通红,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跑了出去。

傍晚的海风带着些许腥味,天姬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

“父神,我究竟是怎么了?”她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海中逐渐伸出一个人头。

天姬一看是他,又有些尴尬:“你怎么在海里?”

“我一直在海里。”少年从海中走了出来,可天姬没留意到的是,他的身上竟没有一丝濡湿。

“之前的事你忘记吧,我不是故意抱你的,”她有些尴尬,不知要说什么,于是半开玩笑地说,“来打架吧。”

这么说着,她就自袖口抽出了无邪,玩笑一般地刺向了少年,少年却是一愣,忽然问道:“神器?”

天姬笑了:“你都知道我是神明了,我拿的自然就是神器,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再伤到你的。”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天姬看着他,忽然就羞红了双颊。

“不要看我啦。”

天姬忽然提起了剑,笑嘻嘻地刺过去,少年转身就跑,她就跟在后面踏着水花追啊追。

只是这一次,少年的身手似乎又恢复到了初见的时候,她几乎使出了全力却仍然没能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连他的衣摆也摸不到一下。

天姬一怒之下将剑扔在边上,怒斥道:“你之前都是装的吗?”

少年吓了一大跳,说道:“没有。”

天姬娇嗔道:“别骗人了,你就是在装!害我还担心你那么久。”

她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没事就好。”

见她笑靥如花,少年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两人的笑声一直传到了海里。

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太久,天姬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最大的问题,是林度的身手忽高忽低。

白天的他像个纸娃娃,一碰就倒;晚上却又强悍得要命,怎么打都打不赢。

天姬也曾问过他,但每次他都支支吾吾用几句话搪塞过去了。

或许……他就是这样的体质?

半个月后,林度就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天姬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就觉得一阵揪心。

天姬想了很久,忽然抬头问道:“你会回来吗?”

林度说:“当然,只要这里有你,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天姬看着他深邃的目光:“好,那我等你。”

他一去,就是好几日。

夜晚,她躺在海边看着天上的繁星,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

她一偏头,就看到他的面容,顿时一惊:“你来了?”

“嗯。”

“怎么那么快,”天姬笑着说,“你不是说你必须要回去一次,调查一下将军的状况,顺便向‘血见’报告吗?”

他有些茫然地歪着头:“我说过吗?”

“你当然说过,你还说此去不知要多久才回来,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她说,“你全都解决了吗?”

他却问道:“你究竟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天姬愣住了。

他又问道:“你是希望我尽快回来,还是希望我不回来呢?我其实有些弄不明白,你的想法和你的表达似乎并不一致——不,甚至应该说,你现在的种种表现,已经不再像一个神明之女。”

天姬愕然看着他:“你不是林度。”

少年说:“我从未说过我是林度。”

天姬露出了防备的眼神:“那你究竟是谁?”

少年对着海域轻轻挥臂,就见海中升起了一柱巨浪,他的声音也洪亮得如同从远方传来:“我掌管东海海域,我是海神禺强。”

他的样子也不再是少年的外表,而是变作了一只庞然大物,他的瞳孔是金色的,一道竖仁睁开……赫然是黑龙的模样。

此刻,天姬终于意识到,面前的人的的确确是一个海中的神明。

海中传来可怕的声响,天姬倒退了一步,看着禺强的眼神已经变得极为陌生:“你为什么要装成林度的样子?”

禺强说:“我根本没有装成林度的样子。”

天姬怒斥道:“你撒谎!你和他的样子看起来一模一样。”

“天姬,你过去辨神不过是依靠真眼,而此刻你初入人间,还没有依靠面容来分辨人类的能力。”禺强说,“我曾经偷偷跟着你见过那个林度,他和我长得根本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怎么可能?”

禺强伸出手,面前就多了一面以海水浇筑而成的球体,里面出现了一个人间酒楼的场景,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着酒。

天姬却看得有些晕眩。

因为她发现,那十数个人似乎除了衣着略微不同,在她看来,竟完全一样,全都是林度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忆起白天黑夜林度身法的变化,天姬终于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混淆世人的一直是她……一个是人类,一个却是神明,自然不可能相同。

天姬倒退了数步,又问道:“那我第一次遇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林度?”

禺强说:“是我。”

天姬又问:“那给我烤鱼的人呢?”

禺强沉思了片刻,答道:“那不是我。”

天姬笑了笑,声音里满是凄苦,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的自己以为遇到了一场甜美的意外,结果却发现这场意外根本就是一场盛大的闹剧。

“我要回去了。”

天姬说完,转过身,忽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盏遍身用珠宝打造的夜光杯,她习惯性地伸手接住,就见杯中立刻注入了满满的甘露。

“这盏神杯,只要你心有所想,便会注满仙露,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禺强说,“我已让双头龙向您的父亲报信,将我对你的心意告知他了,希望可以娶你做我东海的神妃。”

“什么?”天姬手一松,杯盏就落在了地上。

禺强伸出手:“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对,这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天姬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禺强一个人呆呆地留在原地,突然感觉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心头竟是阵阵难受。

“我究竟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天姬坐在两根紫叶花藤编造成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她心不在焉,没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等到来人将她双眼捂住的时候,她才惊叫出声。

“是我。”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来由地就让天姬觉得有些安心。

“你回来了吗?你是林度吗?”天姬反复地询问着。

林度不解地走到她面前,轻声道:“是我,你怎么了?”

天姬回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林度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林度被逗笑了:“怎么了?不认识了吗?”

“你让我好好看看,”天姬说,“我怕我认不出你。”

“那你就用记的。”林度拉起她的手,放自己的脸上,自额头,到山根,从鼻尖到下巴,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让她在心中勾勒着轮廓。

天姬闭上眼,感受着手指下微微的温热,忽然就掉下了眼泪。

“怎么哭了?”

天姬说:“我只是在害怕自己会认错你。”

林度笑了:“别怕,你不会认错的。”

天姬问他:“你还要走吗?”

“是的,明日我就要走了,你会等我吗?”

天姬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无论多少年,我都等你。”

林度从行囊里拿出了自己这一路搜罗的人间美味,悉数放在了天姬面前,其中还有一壶据说是人间难得的佳酿。

林度将佳酿倒在了天姬的杯中,笑道:“在我们人间,饮酒讲究痛快,一口气饮干为上。”

“是吗?那我一定要试试。”

天姬拿起杯子,痛快地一饮而尽,林度又为她满上,反复几次之后,天姬眨了眨眼,只觉得漫天遍野都是星光。

“有些……晕……”话音未落,天姬就已经倒在了桌上。

林度手里拿着杯子,面色复杂地看着她。

翌日,待天姬醒来,她只觉得有些头疼。

她站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一向随身携带的无邪,此刻竟然不见了踪迹!

她伸手一摸边上的藤蔓,立刻就知道了是林度趁着她醉酒,偷偷拿走了她的无邪剑,而且一路急行,向着将军府而去。

天姬立刻猜到,恐怕林度是要去刺杀将军。

无邪的威力极其恐怖,若是用它来杀害凡人,就会被神明知晓,到时候,天灾就会降下,这一切都将难以收场。

但愿她能赶上……

可她总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有些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天姬想要日行千里,却又怕在人间引起恐慌,只能疾步而去。一路上她不断地感到心慌,总觉得自己慢上一步,就会无力回天。

在捧花镜中,她能看见林度正趁着夜色,偷偷潜入将军府。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那柄无邪剑,似乎正在踌躇着什么。

不要!

天姬心中暗暗祈祷,希望林度不要做出傻事来,一定要等到她出现……

只是镜中的人,眸色一凝,眼神变得异常地冷酷,然后一个翻身,就从窗口翻进了将军的房中。

榻上的人正在安睡。

他咬着牙,举起了无邪,狠狠地刺了下去。

“终于等到你个不要命的崽子了,老夫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你可总算来了!”将军虎目圆睁,面露凶光。

原来他早有准备,双手持巨剑直接架住了林度的剑刃,林度心中慌乱,认为这一次必定会功败垂成。

三剑相交,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意外的是,无邪竟然轻而易举穿透了巨剑,仿佛那两把闻名遐迩的巨剑不过是纸糊的一样。

“不要……”看着镜子的天姬忍不住惊呼出声。

无邪势如破竹,直接刺穿了将军的胸口,将军睁大了眼睛,闷哼一声后难以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这也是林度心中所想。

他虽然知道无邪是神剑,却从未想到这把神剑竟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能如此轻松地穿透以坚硬锋利著称的名剑。

整柄无邪没入了将军的胸口,只留了一个剑柄在外,将军惨叫一声后咽了气,鲜血从榻下不断流出。这个时候,整个将军府的灯火都亮了起来,处处都有士兵嚣叫着“有刺客”,园子里处处人声鼎沸,不少人举着火把向着将军卧房涌来。

林度试图将剑拔出,却发现无邪就像是和将军的身体长在了一起一般,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一时急得满头大汗,眼看着来不及了,只能弃剑而逃。

但那剑把却像是长了牙齿,紧紧咬住了他的手心,怎么都无法挣脱开来,之后,一股剧痛立刻就袭遍了他全身,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将军房间的大门被一把推开,林度已经被士兵重重围住。捧花镜摔在地面上,片片碎落,而此时的天姬却只能默默地落下眼泪。

因为她在镜中已经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

当天姬赶到的时候,林度就如同一头被逼入了绝境的困兽,他不断地喘息着,身上插满了无数的羽箭,黑衣也早已被鲜血打湿,连原本的颜色都辨不清了。

“不——”

天姬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她顾不上这么多了,那些父神的戒令似乎眨眼之间都被忘却了。凡她奔跑而过的地方,那些士兵全都应声倒地,然后一睡不醒。

即使到了最后,林度始终有着身为血子的素养,用凶狠的目光瞪着所有人。但当他的视线落到了天姬身上的时候,一瞬间却变得温柔起来。

他轻轻说了几个字。

声音太轻了,天姬又离他太远,她听不见。

通过他的口形,她能轻易猜到他说了什么。

对、不、起。

当天姬终于来到林度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我会救你的,你坚持一会儿……”

天姬将自己的额头紧紧地贴在了林度心脏的位置上,白色的光芒将林度周身包裹起来,身上的伤口不断地愈合。

可林度还是没有醒过来。

他的伤太重了,不光身上满是血窟窿,浑身的经脉也都被无邪剑的力量所反噬,根根尽断,即使止住了血,也会因为经络不通而身亡。

“不行……不行……你不能死……”

反复叨念着这些字句的天姬望着头顶苍茫的天空,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已满脸是泪,神明的眼泪落在土中,长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绿草和野花。

禺强听到了天姬的呼唤,自海面慢慢伸出了脑袋。

天刚刚亮,天空泛起鱼肚白,海面是淡淡的金色,禺强以为她是来应允婚约的,问道:“你答应了吗?”

天姬却没有回答。

当阳光自云层中钻出,将天姬脸上的阴影一扫而空的时候,禺强才发现天姬竟然一直在哭泣。

他从不知道,神明也是会哭泣的。

天神难道不都是没有情绪的吗?

禺强问:“你为何哭泣?”

天姬哭着说:“我曾听说东海的真龙筋最为坚韧,你能给我吗?”

“你为何要真龙筋?”

“林度……林度的经脉尽断,我的神力没有办法救他……”

禺强更加不解了:“那你为何要救他?”

天姬愕然。

“神明本就不应该干涉人间,”禺强说,“你三番五次和一个凡人交往甚密,现在甚至要违背天意救他性命,难道你忘记了身为一个神明的原则?”

天姬怔怔地看着他:“所以你不打算给我?”

禺强振振有词道:“当然不会给你,你应该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干涉人类的生死。这事若是被你父神知道,定会重重地惩罚你。”

“扑通”一声,天姬跪在了禺强的面前,哭泣道:“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把真龙筋给我?我真的不能让林度死的……”

不知为何,这一幕忽然令禺强周身别扭,胸口的位置似乎有些酸胀。

半晌之后,禺强摇头道:“你有了情绪,这不是你应该有的东西。”

天姬冷笑起来:“是啊,我都忘记了,你禺强是海神,根本没有人类的情绪,只有一腔冰冷的血液。”

面对天姬露骨的怒气,禺强只是摇头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给你的。”

天姬忽然笑了:“许是我在人间混熟了,我好像已经可以分辨人了,你和林度真的一点儿都不一样。”

禺强没有说话,就听天姬恨恨地说道:“如果林度死去,我一定会恨你!”

天已经完全亮了,禺强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转身回到海里的,只觉得胸腔里那种酸胀感似乎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强烈了起来。他的坐骑双头龙忽然问禺强:“为什么你不告诉天姬,若是你给了她真龙筋,你自己就会死去?”

禺强摇摇头:“这不重要。”

之后数日,双头龙再也没有见到禺强走出龙宫一步,他偷偷将头绕到窗外看了一眼,就见禺强握着水球,右拳始终紧紧地握着。

没有龙筋,即便以仙露续命也无力回天,很快,林度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月圆之夜,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林度一直拉着天姬的手,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

天姬抹着眼泪,说道:“你别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林度苦笑一声,他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这些年不过是靠最后一口气苦撑,他说:“我此生最开心的事,便是遇到了你。”

天姬捂住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

林度伸出手,指腹在天姬脸上微微摸挲:“不要忘记我。”

说完这句话,林度缓缓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天姬哭得柔肠寸断。

禺强觉得胸口的那种酸胀,几乎要爆裂开来了。

他不懂人类的爱恨情仇,只是一心想着如何才能让天姬不再难过。

于是他对着镜子,施法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变成了林度的模样,然后带着重得几乎拿不动的聘礼去见天姬。

他觉得天姬一定会因此而感动。

但是,天姬的情况看起来却不怎么好,她一直守着林度的尸体,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不哭,也不笑。有一瞬间,禺强觉得她仿佛又变成了初见的天姬一般,但又不是,似乎有什么内在的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禺强觉得自己的做法终于有了成效,于是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嫁给我?”

天姬冷笑一声说:“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禺强说:“反正林度已经死了,嫁给我有什么关系?”

天姬摇摇头:“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懂。”

“不懂?我的确不懂,”禺强说,“反正我已经变成了他的样子,虽然我的相貌十分完美,别人都说我是历代最为英俊的海神,比那个人类要好看得多。但若是你喜欢林度的样子,我也可以为你而变成他的样子。我是东海海神,坐拥东海海域,你嫁给我就是东海神妃,总比嫁给一个人类好,更何况,你喜欢的人类已经死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选择我,如果我们成婚,你的父亲也会为你而高兴的。”

“过去的我和你一样,没有那么多感情,觉得人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也不理解人为何要如此伤心。”天姬忽然就落下泪来,“但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因为神明不懂得爱。你的确很优秀,但无论你拥有多少,你都不是那个人。”

这些话超过了禺强能理解的范畴,他思考了下,摇摇头:“我还是不太能明白,但你现在情绪很激动,明天我会把你带回府邸,或许你来我这里住上两天,会喜欢上我。”

翌日,禺强派双头龙去接天姬到来。双头龙一见天姬出现,立刻搅动海水,掀起狂风恶浪,将天姬带入海神府。

奇怪的是,天姬坐在双头龙头上,还未到府中,就闭上了双眼。

禺强轻轻拍了拍她:“天姬?”

天姬没有回应。

禺强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祥的感觉。

他伸手去感受天姬的神格,发现那里已经变得冰冷空洞,失去了温热的感觉。

他开始害怕,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天姬一定是将自己的神格丢掉了,那样的话,她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类,而一个人类是不可能在海中生存的。

是的,她做了神明最可怕的决定,那就是寻死。

而且她成功了。

死了。

天姬死了。

回不来了。

这些字眼反复出现在禺强脑海里的时候,他开始变得慌乱,因为他意识到了,就在刚刚这一刻,他失去了这永恒的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生病了,或许就是感染了天姬的疾病,他也突然有了名为情绪的东西,而且逐渐开始失控了。

禺强对着镜子,他看着镜子里那张平凡的脸,想要换回自己原来的样貌,却发现他无论如何都换不回去了。

或许是自己想要变成林度的欲望终于爆发了的缘故,无论他如何回忆,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来的样貌了。

他将天姬的样子绘在了墙壁上,日日呼喊着天姬的名字。

天姬的遗体被送到了她父神身边,神明悲痛不已,作歌曰:“精卫鸣兮,天地动容!山木翠兮,人为鱼虫!娇女不能言兮,父至悲痛!海何以不平兮,波涛汹涌!愿子孙后代兮,勿入海中!”

天姬的魂灵被神明召回,将她变作了一只小鸟,名叫“精卫”。精卫长着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

她醒来以后,就疯了一样飞向了东海。

禺强感受到她的气息,从海面上升起,本以为她会停在自己肩头,结果却被一块石头砸中了。

原来精卫不断地从西山衔来一条条小树枝、一颗颗小石头,丢进海里,想要把大海填平。她看到了禺强,却像是从没有见过,只是机械地继续着自己的行为。

禺强苦笑道:“即使复活了,你也连一句话都不愿再和我说吗?”

精卫翱翔在空中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将一块块石头砸进海中。

禺强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呢?”

禺强还是得不到任何的回答。

只有精卫在高空悲啸的声音。

她飞翔着,啸叫着,离开大海,又飞回西山去,把西山上的石子和树枝衔来投进大海。

她就这样往复飞翔,从不休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精卫逐渐长大,衔来的石头越来越大,有好几次差点将禺强砸死。

因为月圆之夜是林度的忌日,每当这一日,精卫都会格外忙碌,从早到晚,一天扔几十块大石下来。

李水听得唏嘘不已:“本来应该会是浪漫的神仙眷侣,没想到最后却成了一对怨偶。”

禺强置若罔闻,只是倚靠在门边,突然抬头向上看着,然后对李水说:“你退后一些。”

李水问他:“为什么?”

“因为你就要被砸到了。”

话未说完,一块巨石就这样落了下来,眼看着要将李水压成肉泥,哦不,水鬼泥。突然李水身子一轻,原来是被河伯一把抱开了。

那巨石重量惊人,半块都砸进了海底,要是刚才河伯没有救他,恐怕他就要见到自己死去的爹娘了。

李水不断按着自己的胸口压惊,忽然想到了什么。

河伯径直走向禺强:“还不打算做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禺强说,“我只是有些不舍。”

河伯摇摇头:“不舍这种东西,也不是一个神明应该拥有的情绪,你应该尽快丢掉,如果你再不履行,天神的怒火你是无法承受的。”

“我明白。”

“那……走吧。”

李水听得云里雾里,刚想开口问,就被河伯伸手抓住了腰带,急得大呼起来:“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就在他喊出口的当下,已经被河伯从海底一路带上海面了。

三人一下子从海面上钻出来,只见外面风平浪静,看起来一切都好,李水抬起头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精卫的踪迹。

只听禺强轻声喊道:“天姬……”

没有声音。

此时,河伯开口道:“出来吧,天姬,你痛恨的人,你想要杀的人,已经站在这里了。”

李水忽然感觉到面上拂过一阵阵的凉风,有些疑惑地问道:“风声?”

河伯捂住了他的嘴。

哗啦啦的声音突然响彻云霄,李水看着面前的一切,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

师……师师父……快出来看大鸟啊!

这是个什么鬼啦,还小鸟咧,这鸟翅膀拉开来足足要比一个村落还大好吗?刚才那个风声,分明就是它扑扇翅膀的声音啊!

禺强和河伯忽然腾空跃起,一人扯着一只翅膀,手指微点,就见精卫浑身剧烈颤抖着,然后逐渐化作了人形。半空中,一个身着华服的绝色少女从光芒中走了出来,她怒视着禺强,语气不善道:“禺强,你杀死过我一次,今天还想再杀我一次吗?”

禺强说:“我不会杀你的。”

天姬伸出手,一下子点在了禺强神格的位置:“那就让我杀了你。”

李水本以为禺强会害怕,却看见他反而走近了一步,对着天姬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天姬忽然冷笑起来:“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吗?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一直都承受痛苦的折磨,和我一样痛苦,永生永世地痛苦下去……”

她笑着笑着,似乎连面容都变得狰狞了起来。

面对似乎已经陷入癫狂情绪的天姬,禺强却忽然说了句:“对不起。”

天姬一愣,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了,原来不知何时,河伯已经在她身后,用神法封锁了她的行动。

李水看得倒抽一口冷气:“你们竟然要下毒手……”

话还未说完,他又被河伯如同提娃娃一般提了起来,不断地向着天姬的方向靠去。

天姬惊呼道:“你们要做什么?”

闻言,禺强垂下了眉眼,轻声说:“这么多年,你实在是太累了,忘记吧,天姬。”

“不……”天姬疾呼。

就在同一瞬间,李水的手被河伯所制,突然伸进了天姬的身体中。李水捏到一个图腾,刚拿出来,两人之间发出了剧烈的光芒,一道光芒射入了李水的身体里,另一道则飞去了远方,李水随即感觉一股强烈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急速地涌入了心头。

恨。

好恨。

那种刻骨铭心的怒意。

真的强烈到会让人失去心智。

当李水再次醒来的时候,对河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觉得‘恨’这个东西我不是很想要欸。”

“为何?”

李水说:“原先我只是有些讨厌我的二师兄,他总是欺负我啊,现在我忽然觉得有些恨了!超想回去吓死他。”

“……”

“而且,”李水顿了顿,又说,“恨会让人看不清许多东西。”

河伯问他:“比如呢?”

李水说:“其实,没有爱又何来恨?天姬很傻,禺强更傻。”

河伯打断他:“禺强又怎么会不知道?但这些原本就不是神明该有的东西,天姬的父神逼禺强解决一切,所以我和禺强才商量把天姬的情绪给你。”

李水笑笑说:“谢谢你啦。”

“不用,”河伯说,“因为你得到越多,只会越来越痛苦。”

“那天姬会怎么样?”

“没有了情绪,她自然就不会再恨禺强,也不会有继续留在东海的理由。”

李水却觉得有些遗憾:“就连最后一丝羁绊,都没有了。”

回到河伯府后,李水又去找向河伯告状的白蟹理论,他把白蟹的钳子全都扎起来,将他吊挂在房中。

想了一会儿,李水又自言自语道:“如果当时没有阴差阳错,他们又该如何呢?”

那是李水私下找了禺强问的。

“为何你明明答应了约架却没有赴约?”

禺强的答案让人吐血。

他说他去了,只是已经走到了半路,忽然被劈了一剑,差点被劈成两半,门匾也是那个时候裂开的,他在自己府中休养了很久才好转。

至于那一剑是谁砍的,自然就是天姬。她原本就有神力,加之无邪剑威力太大无法掌握,所以强悍如禺强也无法承受。

结果就是那一剑,让这一切都改变了。

或许,在另外一个时间里,禺强和天姬,自第一面相见就会深深相爱,两人会在海中嬉戏玩闹,会在人间开启一段冒险,成为东海的一对神明夫妇。

“明日日出之前,你就在这里等我。”

“啊?”

“你听到了吗?”

“嗯。”

此去经年,他们不会错过。

伏羲落子后,笑道:“饶是天神,也逃不过情之所困,悲哉,惜哉。”

帝俊看着棋面,久久未有所动。

伏羲说:“若要认输亦可。”

“我怎会认输?”帝俊说,“而且我看不尽然,过了此劫,他们或许才会明白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