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忘川
站在夕境前的少女,对着一片混沌说:“父神,我很迷茫。”
声音传来,有男声,亦有女声。
“你终究还是要这样做吗?”
“是,我难解心头迷茫。”
“罢了,这也是你的劫数,那便去吧。”
李水第一次把河伯府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其实他是想去找衣服的。
他之前被神光劈成了两半,后来才发现衣服后面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整个背都露在外面,看起来相当凉快,连河伯也说有伤风化,让他自己补一补。
补一补?
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要是会缝缝补补,还称得上是高山门第一纨绔吗?过去横行霸道以欺负门人为乐的李水,现在拿起缝衣针贤惠地补自己的衣服……这听起来像话吗?
不成,不成,这可不能忍。
李水硬是裸了三天背,本以为河伯看见,会难得地动一下恻隐之心,给他变一件衣服出来,可河伯竟然失踪了。李水咬咬牙又多裸了一天,河伯还是没有回来。
尽管府里也没什么人,但这样半裸着身子也不是个事,李水只得在河伯府中上上下下地翻找着能够蔽体的衣物。
哎……师父父,河伯府可真小啊。
按照河伯的说辞,神明根本不需要很大的住所,后面又略了“心之所在,便是神明所在”之类几千字的说教。李水随手拔了根海草叼在嘴里,半打着哈欠好不容易听完了河伯的说教。
听完最后一句,李水心想,废什么话,不就是穷吗?
当时河伯说,要是再让他听到这样的话,就把李水拆成十份送给小鱼小蟹们加餐。
如今,李水逛完了河伯府,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河伯这怎么能算穷,太抬举他了,这是穷得连裤衩都快掉了吧?
整个河伯府里最大的一间房,也是唯一一间点满了夜明珠的房,里面供的是河伯心头之好——两株分别名为小红和小翠的珊瑚。供珊瑚倒不算奇异,但华丽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两株珊瑚,周围空无一物,这就显得相当诡异了。
不光如此,剩下的三四间大房,也都只摆着小水、小花等各种珊瑚,只是没那么受宠,基本上是四五个挤在一间。说挤也不合适,毕竟比较起来,这些珊瑚的房间可比他李水的房间大出一大半来,想来也是让人心情沉重。人,哦不,水鬼的待遇竟还不如珊瑚。
但如果和河伯的房间比起来,这都不算个事。
——河伯住的能叫房吗?
门打开,里面只有一张椅子。
是的,就是门打开,里面刚好卡着一张椅子,半点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李水本来以为里面还会有什么机关密室,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伸手在三面墙壁上摸了摸,发现那些还真的全是墙壁,半点猫腻都没有。
李水想了想,觉得神明就是不一样,连觉都不能睡,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不过椅子上还是有一套河伯的衣服,他急忙穿了起来,衣服太大,从右肩滑了下去,露出一大片胸口,衣摆也拖在身后……但总比露背好。
走遍了河伯府之后,李水顿时有些愧疚,河伯活得好生艰难,而自己竟然还抢占了他一间不太小的房间。这样想怎么有种罪孽深重的愧疚感?
眼下也不知道河伯去了哪里,不如去帮他做点什么。
这么一想,李水想起河伯每日的大半时间都花在依次擦洗珊瑚上,于是顺手拿起一块绢帕,就要给小红擦脸……
顺带一提,小红不是死了吗?这新小红到底是谁?小红到底有几个?你究竟有几个好小红?
等一下……手里这块绢帕,为何材质如此顺滑细腻?
这舒爽的质地……这微凉的触感……莫不是……传说中的冰丝缎?
李水大骇。
一个连床都睡不起的神明,竟然用价值连城的冰丝缎擦珊瑚……师父父……这河伯到底算有钱还是没钱?
再仔细看看,小红身下垫着的,竟然是整块玛瑙雕琢而成的底座,通体泛着红光,怪不得衬得小红如此娇艳。再看小翠,身下竟然是绿宝石……
还知道颜色要合衬哦……
地上铺的是奢侈至极的白熊毛皮软垫。
李水越看心情越沉重。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河伯哪里是没钱,分明是任性!暴殄天物!骄奢淫逸!丧尽天良!
可恶,这些珊瑚也太好命了吧,被河伯当祖宗一样供着,还天天享受神明的洗澡服务……他不是眼红它们可以有神明帮忙洗澡,他只是有种被遗忘在角落的填房丫头的代入感……
这么想着,擦拭着小红的手不小心就用力过猛了。
“咔嚓——”
李水手下没分寸,硬生生掰下了一截小红的枝丫。
李水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脑门上的冷汗如潮水一般涌出来,忍不住大吼:
“这下死定了!!!”
“你死定了!!!”
“……”李水很茫然,声音为什么会有两重?
难道河伯回来了!
李水猛地一回头,就见一个长发姑娘站在他身后,此刻正俯着身子看他。
该如何形容这张脸呢?李水耳边仿佛唱起了“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歌谣,只觉得她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层层叠叠、晶莹剔透,简直就是仙女下凡……
突然仙女仰天大笑道:“好眼光,我还真是个神女,长得美,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有没有被我迷住?”
……这让人怎么接话,到底会不会聊天啊?
而且她好像可以听到别人的腹诽吧?
仙女说:“是的,我可以听到你腹诽,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很方便啊?你都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善解人意啊有没有?”
善解人意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啊美女姐姐。
而且偷听别人心声,就跟偷看别人洗澡一样,是很没礼貌的。
仙女耸耸肩:“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都被河伯玩了那么久,让我玩一玩也没差啊。”
等一下,这话好像不对啊?
没脸没皮到这种程度的美女,李水也不知该从何欣赏了,于是抱拳问道:“敢问英雄大名?”
仙女盈盈一笑,猛地撩起头发,叉着腰喊道:“叫我宓爷就行了。”
“……爷?”
“嗯,乖,给爷唱个小曲儿乐乐!”
李水掩面而泣。
师父父,世道艰难……人心不古……神明一个比一个变态……徒儿好想回家啊。
宓爷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她大名为宓姬,小名“大宓宓心肝宝贝”,全天界只有她妈会这么叫她。虽然是天神之女,但她一把年纪了还没出嫁,也无人敢问津,故也没有封地。
嫁不出去当然不是因为丑,宓姬也算是天界闻名的美人儿,当初诸多男神群起而追之,结果非但没有搞定这个美人儿,反而与她成了把酒言欢的好兄弟,大家也终于发现了她是如此爷们儿,于是人送外号“宓爷”。
宓爷一生有两大嗜好,除了喝酒就是调戏美人,美人不分性别,只要长得好看就行……
简单来说,她就是个十足的“颜控”。
就比如面前的这个……男孩,虽然瘦弱了一些,也还没长开,而且看起来也不太聪慧,穿着一件大得出奇的衣服,好像轻轻一拽就会完全掉下来……但这张脸蛋还真是不赖,这种级别的美貌要是放在人间,也该算是出类拔萃了吧?看,又来了,这垂下眼眸的样子我见犹怜,太容易勾起人的怜爱之心了,难不成是君王枕边欢的那种?
宓爷想象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拍拍李水的肩,说道:“你把小红弄疼了,河伯不会放过你的。”
李水愕然:“你也认识小红?”
“怎么可能不认识,整个天界都认识小红。”
“为什么这么有名?!”
“因为河伯去哪里都带着它啊。”
说了半天,相较下来,还是河伯更加变态一点。
李水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下巴一凉,再一看,宓爷手里拿着一把手柄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挑起了他的下巴,用市井流氓的口气,挑着眉说:“小美人,从了爷吧?只要从了大爷我,河伯不敢拿你怎么样的,最多把你分成两块。”
分成两块也够呛了好吗?
师父父,我收回前言,还是这位女神明比较变态。
李水后退一步,捂着胸口:“这位女侠,请问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宓爷合掌道:“哦对,差点忘记了,我是来杀河伯的。”
宓爷长到了三百岁,还未出嫁,在天界也算是大龄剩女了。
不过像她这样风一般的女子,自然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每天照样与一干狐朋狗友寻欢作乐,最爱做的事情之一,就是下凡。
对于宓爷这样的原生神而言,下人间是最流行的消遣,大家身为神明,无欲无求久了也会无聊,所以他们经常到人间去找找乐子。
江南的烟花三月,当真是好时节。这天,宓爷就穿上男装跟着仓颉一同下了人间。
仓颉是天界史官,长相英俊,手里还有一本自制的花名册,详细地绘制了天界和人间的百美图。这本花名册耗费了他大量心血,导致他对本职工作懈怠得厉害,之前的几百年里都用结绳的方式记录历史,但他经常忘记每一个结代表的意思,所以这几百年的历史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可考了。
幸运的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要追究他的责任,所以他就以极大的热情与宓爷一同投入了调戏美人的事业中不可自拔。
两神共支一条小船,又邀两名美人,于湖上一览大好风光。
莺莺楼的小黄鹂模样是顶娇俏的,脸上有两个梨涡,笑起来甜得好像渗着果香的糖果子,身上穿着最最挑人的橙衣,身段还是一等一的好。
喜鹊却是最懂人心的,柔若无骨的小手摸上宓爷的脖颈,小声说:“这位爷,怎么长得比女娃还要标致啊?”声音软糯可人,听得人浑身发酥。
宓爷一把将她揽入怀里:“真会说话,再给爷跳个舞就更好了,爷给重赏。”
喜鹊拉起她就要翩翩起舞,偏偏这时候有人突然高呼救命,好生煞风景。
宓爷往那儿一看,只见那人叫得更大声了。
“救命啊!有人沉湖啦!”
宓爷霸气地扫了仓颉一眼,仓颉心领神会,连连摆手:“我不会水,一下水就直接沉底,一了百了。”
小黄鹂和喜鹊一同掩面笑了:“爷你好没用啊。”
“就是,”宓爷嫌弃道,“水都不会,你还会什么?”
仓颉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可以为宓爷把风呀。”
救命声越来越大了。
宓爷潇洒地一仰头:“好吧,让你们领略一下爷下水的英姿。”
扑通一声,宓爷下水了。
周围一片叫好声。
然后大家再没见她起来。
小黄鹂和喜鹊担心地看向仓颉:“那位爷没事吧?”
“死不了死不了,”仓颉一举酒壶道,“可能已经漂到下游去了,来来来,我们继续喝。”
宓爷其实也不会水,她只是太好面子,不想让姑娘看不起。
但是真的跳了水之后,她才发现水这个东西好像……真的不容易驾驭……她尝试着蹬了几下腿,结果却在水里原地打转,而且越来越晕。
落水的人近在咫尺,她却怎么都过不去,无奈之下直接用神力将落水的人给推上了岸,自己却不断地往下沉。
两旁越来越暗,偶有光亮,也只是斑斑驳驳的绿光。
青青绿绿中,她竟看见了一处屋檐的尖角,上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屋檐上为什么会雕螃蟹?
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水底为何有屋檐?
她攀着屋檐往下,突然看见屋檐下竟还有一个人,虽然只看得到侧脸,却令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美!
仓颉说过,他旧时曾见过传闻中的巫山神女,只是远远一眺,那画面从此便如镌刻在记忆中一般再难忘怀,凡夫俗子的言语已经无法形容那种容颜,只觉得自己如蝼蚁一般丑陋不堪,不得接近。
她那时觉得仓颉说得太夸张了,天界人间,美人不计其数,她好歹也算阅人无数,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但此刻她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惊为天人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冷淡,仿佛天生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一双水眸,仿佛琉璃一般剔透。他微微抿唇道:“你有事吗?”
宓爷环顾四周,水底、府邸,再看那人,鱼耳、水瞳、蓝衣,顿时懂了:“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河伯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河伯。”
“我不是问你的神名,我问的是你原本的名字。”
“忘记了。”
宓爷从屋檐上跳下来,伸手就要抓河伯的领口,却被河伯一个闪身避开了,她又抓,河伯又再退了一步。
宓爷大笑起来:“我在天界还从未遇过如此避我如蛇蝎的神明,你果真和传闻中一样独特。”
河伯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这位神明请自重。”
宓爷乐坏了:“自重?我真的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连父神都已经放弃我了,只对我说‘开心就好’。你好有意思啊!”
河伯并不看她,只是说:“没事就快走吧,我还要打扫河域。”
“打扫河域?这也属于河伯的职责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条?”宓爷走了两步,好奇道,“明明很干净啊,难道你是个洁癖?”
河伯显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下了逐客令:“麻烦您快走好吗?”
“我不走,”宓爷趁着河伯不备,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往下狠狠一拽,顺手挑起他的下巴,邪魅一笑,“我追定你了,美人儿!”
被人挑了下巴的河伯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地说:“放手。”
“咦?”宓爷奇道,“被我宓爷这么调戏还如此冷静的,你可是从古至今第一个,你不觉得我很好看吗?”
这么说着,宓爷放开他,一个挥手,身上的男装一下就变成了仙气飘飘的月白华袍,衬得她肤白貌美,体态优雅——她还转了个圈。
河伯一下子退后了一大步,诚恳地说道:“要点儿脸。”
河伯本以为宓爷只是好玩而已,却没有想到宓爷如此养尊处优的女神竟当真赖在他这里不肯走了。
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阴魂不散地跟着。
河伯捡起河底的树枝扔上岸,她就蹲在边上,笑着说:“洁癖没什么的,我不嫌弃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陪着你一块儿捡!”
河伯从房中抱出小红,她就蹲在边上,笑着问:“你喜欢珊瑚吗?我宫中有一株特别大的,父神说是东海唯一一株七色珊瑚,我把它送给你怎么样?”
河伯拿出布来细细擦拭着小红,她就蹲在边上,笑着说:“你是有恋物癖吗?一个人待在河里的确是会比较无聊,不过你放心吧,以后我会陪你聊天的。”
河伯指导小鱼小蟹去附近河域觅食,她就蹲在边上,笑着问:“我还以为河神的工作很清闲呢,没想到那么琐碎啊。回头我跟父神说让他也封我做河神,陪你一块儿干活。”
河伯有点儿受不住了,走到宓爷边上,问道:“能闭会儿嘴吗?”
宓爷摇头:“我的经验告诉我,追美人就是要多说,多做。”
河伯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宓爷打了个呵欠:“想你嫁我呗。”
河伯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点儿脸。”
宓爷掰着手指说:“我的经验还告诉我,追美人最重要的三个素质就是坚持、不要脸和坚持不要脸。”
河伯说:“无论你怎么坚持不要脸,我也不会搭理你的。”
宓爷悟了:“冰山美人!有挑战,我喜欢!”
河伯扭头就走:“早点回去,不要碍着我打扫。”
宓爷直接耍无赖:“那我不走了,我要用行动融化你冰冷的心!”
“……”
这样的女神,任性也是难免的。河伯思前想后,决定晾她几天不管,也许等她无聊了,自然就会走的。
哪知道这位女神的毅力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她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和一干小鱼小蟹混熟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成日指使它们来来去去的。
直到某日,河伯推开大门,发现那些小鱼小蟹竟然在门口排成了两个大字“嫁我”。
河伯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又一日,河伯发现门口有不少鲜花在游走。
原来那些小鱼小蟹都被绑上了各色鲜花,在门前各种搔首弄姿。
河伯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再后来,河伯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浑身装点着各色宝石的小红。
小红的身后站着女神,女神的手里拿着一柄匕首,匕首正抵着小红的身躯。
宓爷说:“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吗?”
河伯看了一眼,说道:“神器。”
“对,我的神器叫忘川,极为锋利,一划拉就是一个口子。”宓爷说,“我承认我这个手段有点儿卑鄙,但我没办法了,泡美人我还从来没失手过,我不能让自己的不败战绩毁在你手里,回头我可没法和朋友说啊——你到底从不从?”
“不要胡闹了,”事关小红,河伯无法置之不理,于是劝道,“你屈尊降贵来我这里,倘若被你父神知道了怎么办?”
宓爷眨眨眼道:“他才不管我呢,他忙得很,从小到大,我见他的次数大概比你们还少呢。”
河伯说:“那你也不能这么作弄我。”
“我没有作弄你,”宓爷抛了个媚眼,“我当真喜欢你。”
“是是,”河伯说,“你也当真喜欢很多人。”
宓爷来了兴致:“你听说过我?”
河伯说:“你的花名,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宓爷摇摇头,轻笑道:“你别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信我就行……”
河伯打断她:“玩腻了就早些回去吧,听说你母神找你找很久了。”
翌日,宓爷果真回去了。
河伯以为终于得了几日清闲,结果转天就收到了一株周身泛着紫光的珊瑚,上面还挂了个木牌,刻着两个字——“紫霞”。
再后来,收到一株边缘是半透明的珊瑚,名为“琉仙”。
还有人带话来:
“我取名是不是很有美感?你不用自卑。”
之后河伯林林总总一共收了一百零八株珊瑚,河伯每一株都精心擦拭过,规整在一块儿捆成了一大包,托人还了回去。
宓爷见珊瑚被退回来,大受打击,长这么大,似乎还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挫折,故以失恋为名和仓颉喝了几天几夜。
她问仓颉,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对,是不是还不够真挚。
仓颉想了半天,说道:“大概是你太不直接了吧?”
于是宓爷千里迢迢而来,从天界下到人间,站在河边以神力传话:“河伯!河伯!”
好半晌,被吵得受不了的河伯才在河面上露出一个头,见到来人是她,又悻悻然打算潜回去。
宓爷立刻拦着他:“莫走,我有要事要与你商量!”
河伯只留一双眼睛在水面上:“何事?”
宓爷撩了下头发,低垂下眼眸,声音含糊不清:“我、我、我能……吗?”
“什么?没听清。”
宓爷眨眨眼:“我……能……你吗?”
河伯淡淡地说:“听不见,你再不说清楚我便走了。”
宓爷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大声喊道:“我说,我——能——嫁——给——你——吗?”
这一下,河伯、宓爷,就连河里的小鱼小虾们全都愣住了,一时间黄河之上,竟无一丝声响,连水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至此,谣言不胫而走,有说宓爷被指给河伯做未婚妻的,也有说两人两情相悦的,也有说宓爷终于收了心的……这事成了天界人人关注的八卦。
天界口耳相传,称河伯与宓姬是一对爱侣。
李水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所以……你是河伯的未婚妻?怪不得你熟门熟路的,你是来找河伯的吗?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宓爷伸手摸了一下李水的头发:“我不是来找他的。”
李水自小在高山门长大,只有一个神神叨叨喜欢大叔的师姐,至今还从未和女生如此亲近过,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声说:“那你是来……”
他想起了宓爷刚才的话,立刻惊吓起来:“你真的是来杀河伯的?”
“爷逗你罢了,”宓爷含情脉脉地看向李水,“爷是为你而来的,小美人,不如从了我去天界吧?”
师父父!这位女神真的很不正常,你曾经告诉过我要顺其自然,不要挣扎,是不是意味着我要跟着她去天界?
可我还是觉得河伯这里比较好!
宓爷揽住了李水的肩头:“你去过天界吗?天界可美了,那可是仙境,漫山遍野的仙浆玉露,常年有美人载歌载舞,各神明皆安居乐业,幸福常乐……”
李水说:“你这话听起来跟路上坑蒙拐骗的人贩子没什么两样啊。”
“闭嘴!”宓爷皱眉道,“不光河伯难泡,河伯府里的水鬼也那么难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水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一瞬间竟动弹不得,顿时大骇。
宓爷奸笑了两声道:“别怕,我们来聊聊人生啊。”
“……你别过来!”
“爷偏要过来。”
只见宓爷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炷香的时间后,宓爷摸了摸李水的头:“如何?”
李水的嘴里塞满了吃食,双手还在不断地抓起餐点往嘴里送,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好吃!”
“你刚才吃的都是出自御厨之手,现在我再给你弄一点儿别国的小吃……”
李水不住地点头:“好好好!”
“看你衣服也不合身,我知道楚国有一家有名的裁缝铺子,他们用的衣料可讲究了,而且做工精致,连条衣襟都要对齐纹路!”
李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棒棒棒!”
宓爷的视线往下移,问道:“你腰上系的是什么啊?能感觉到一丝神力,是法宝吗?”
“是法宝,但是被水泡坏了。”一想到这是自己从高山门带走的唯一的纪念品,居然没几天就坏了,李水顿时伤心不已。
“拿来给我看看。”
李水解下已经坏了好久的乾坤袋,递给宓爷。宓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抖了抖,就见乾坤袋竟迅速地膨胀起来,又在一瞬间变回了原来的大小。
李水惊喜不已:“是修好了吗?”
“我看看。”宓爷打开袋子,伸手往里面摸了摸,发现里面躺着几件衣服、鞋子和一些干粮,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李水刚要阻止,宓爷已经拿出来了。
赫然是李水当时被水祭给河伯时戴着的新娘头冠……
两人相顾无言。
李水猛地摆手:“我没有女装癖!”
闻言,宓爷“扑哧”一笑,说道:“你这么美,扮成女生也很好看啊。”
李水心中暗爽,于是问道:“那你觉得我脸蓝吗?”
“小傻瓜,”宓爷宠溺地笑道,“在我眼里你最美。”
太会聊天了!
李水感动极了,说道:“让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
宓爷也笑:“我也恰好有事找你帮忙,你先告诉我……河伯的房间在哪里?”
推开只有一张椅子的房间,宓爷没忍住,发出了和李水一样的爆笑声:“真不愧是河伯,也只有他才会弄出这样的房间。”
她轻轻一拉,椅子就从门口飞了出去。
椅子的位置下面有一个一人大小的圈,上面发出七彩的光芒。
李水很不解,问道:“你在做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了,小宝贝,”宓爷转过头,问李水,“你见过河伯所有的珊瑚吗?”
“见过。”
“他一般按什么顺序给它们洗澡?”
李水回忆着:“小红、小翠、珍珠、蓝鸟……”
他每说一个,宓爷就以指为剑,在万千色泽中选中那个颜色,待李水报完,宓爷刚好按下最后一个黑色,只见那个圈顿时泛起了耀眼的金光。
那金光和之前将他劈成两半的神光并无二致,李水直觉不好,想要退后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宓爷一下挡在了他的身前,说道:“抱歉,忘记你是水鬼了。”
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见金光逐渐暗淡了下去,那圈里竟然横空悬着一挂卷轴,卷轴周身包裹着云团般的雾气,不断向四周扩散。
“李水,你叫李水对吗?”
“是啊,宓爷。”
“如果我现在发誓,绝对不会害你,你能信我一回吗?”
李水斩钉截铁地说:“我一直都信你啊。”
宓爷说:“这个卷轴叫河图,它能逆天改命,但其他神明皆不能沾手,否则就将灰飞烟灭。”
李水有些茫然:“逆天改命?”
宓爷定定地看向李水:“是的,我必须得到它,可我是神明,不能拿它,你不是神明,不会有任何反应,你可以替我拿吗?”
“好啊。”
李水笑了笑,把手伸向了河图。不知为何,他手指经过的水,皆不断地凝结、霜冻,最后成了冰霜,当他第一根手指触碰到河图边缘的时候,整卷河图突然开始剧烈颤动,接着那雾气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迅速包裹住了李水的手掌,之后竟悉数钻进了他的手指里。
李水连忙缩回了手,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发现并无不妥后,他再次伸出手,河图便乖乖地掉到了他的手里。
“给你。”李水将河图递过去。
宓爷看了他许久,说道:“你是个好人。”
“很多人都这么说。”
宓爷不再说什么,变出了一块布,将河图收了进去。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块裂缝一般的水幕,将两人隔了开来。
紧接着,面色凝重的河伯从水幕中走了出来,一把将李水护在了身后:“宓姬,你疯了,你竟然打河图的主意!”
宓爷却笑着说:“你来得刚好,河伯,让我来为你改命吧。”
李水有些不解,拉了拉河伯的衣袖:“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时间应该倒回宓爷求婚的那一刻。
面对宓爷期许的眼神,河伯只是干脆利落地答道:“不能。”
宓爷不明白,自己已经如此明示了,竟然还是被拒绝,她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河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原生神只能与原生神通婚。”
天界中,神明所生的孩子,被称作原生神。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怕这些天规呢,”宓爷笑起来,“只要我向父神求情,他必定会网开一面答应这门婚事的,你不必顾虑这些。”
河伯却摇摇头:“不行。”
“究竟是为什么?”
河伯说:“本神明,已没有可能嫁娶。”
宓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在脸庞上。
“你……难道说?”
河伯点点头:“的确,如你所想。”
宓爷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这世间,如你这样的转生神,在成神时都能保有一情,为了普度众生,所有的神明都会留下‘爱’,故神明间定会有嫁娶之事——那你告诉我,你留的是什么?”
河伯不语。
宓爷咆哮道:“你说,你究竟留了什么?”
“宓姬,你放弃吧,”河伯皱着眉,“本神明留的是‘恶’。”
宓爷震惊无比:“为什么会留下‘恶’?你……”
河伯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半分表情:“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本神明无须对你说明太多。”
宓爷离开后,依然日日泡美人,好不自在。
直到某一日,她自仓颉口中得知河伯的至宝——河图可以逆天改命,重写神明的过往,她就又想起了河伯这个美人,如果可以重写河伯的这一段过去……
只要她能回到河伯的过去,令他选择留下“爱”……
河伯蹙眉怒道:“宓姬,多年不见,不料你竟任性至此。”
宓爷说:“我不是任性,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独独选择留下‘恶’,也许是你当时选错了,但如果你的生命中只有‘恶’,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愿意为你改变。”
“你又怎知我痛苦?”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河伯叹了一口气:“你魔障了,你可知使用河图要付出何种代价?”
“我哪里会不知道,”宓爷忽地笑靥如花,“无论是人还是鬼,都将沦落成尘土,从头来过……”
河伯打断了她:“即便你是原生神,也会神格消散,重回轮回之道。”
宓爷将忘川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轻声笑道:“为了你,这神明我不做了又如何?你看我这样的觉悟,算不算是牡丹花下死?”
不知是不是因为河伯的原因,李水突然觉得周身的河水骤然变得冰冷刺骨,他忍不住环抱住自己,却依然温暖不起来。
河伯的声音听起来第一次带了些情绪,似乎有着一些愤怒的东西在里面:“即便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们也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感激你,只会怨恨你。”
宓爷觉得很冷。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神明,竟然会觉得冷。
或许这种冷意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河伯,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没有。”得到的回答是如此显而易见。
宓爷有些不甘心,又追问道:“自始至终,一丝一毫都没有?”
河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未有过。你别胡闹了,赶快把河图还回来,若是误伤了……”
宓爷捂住了脸:“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觉得我是在胡闹吗?我已经把心都挖给你了,你还是不信我吗?是不是要我赌上我的神格——”
“我信。”
“你既然信,为何还是不愿娶我?”
为什么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看不到她的一片真心呢?
如果能把时间都拨回去,就能看清真相。
那时候,她攀在屋顶,仅仅看着河伯的侧颜,脸就绯红一片。
她听说过这个家伙,听说他无论是神力还是智谋,在转生神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独独没有想到,竟然长得还如此好看。
那一刻,游走花丛数年的宓爷就知道,自己这一回是栽定了。
但她哪能就这么承认自己栽了呢?
她可是传闻中,恋爱从不走心,追美人从未失手的宓爷啊!
天界人人皆知她宓爷泡美人有一手,但她其实从来都只是投机取巧,送什么说什么,只要找对规律便好。
只是遇到了河伯,她的“泡美宝典”好像一夕之间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她头一次学生灵之语,就是为了指挥鱼蟹给河伯拼成字。
她头一回阅花木之书,就是为了给河伯意外的惊喜。
还有那些珊瑚,每一株都是她走遍天地间、半求半抢地夺来的珍品,光是一个名字,就要想上半宿,更何况是一百零八株珊瑚,皆是她的心血。
某日酒后,仓颉曾问她:“你可是对河伯动了真心?”
宓爷大笑不止,拍着他的肩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呢,我是那种神吗?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仓颉说:“那就好,你要知道,真心……是顶顶不能给的。”
“对……不能给。”
即便她又一次将面前的美人认成了河伯,她依然不愿意承认。
是啊,求婚失利后,她明明一次都未曾忘却河伯的容颜,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
谎话只要说多了,把自己都骗过去,那就好了。
其实,她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什么天规,什么七情,什么六欲,皆不是问题的根源。
宓爷叹了口气:“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河伯别过眼去。
宓爷的语调很轻,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水里:“只是你即便有了‘爱’,也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其实……”
河伯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衣袖被扯了一下,扭过头去看,就见李水笑得一脸抱歉:“河伯……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吐血吐得停不下来……”
话语间,大量的鲜血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接着他整个人向前倒去。
河伯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几乎没有重量。
他转过头去,看向宓爷,蹙眉问道:“你让他拿河图了?”
宓爷见此,也是一脸茫然:“是啊……他不是普通水鬼吗?只要不是神明,拿了河图应该不会有事的啊?”
河伯忽然觉得胸口一堵,怒不可遏道:“谁告诉你他是普通水鬼的!”
“难道……”
宓爷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瞬间觉得惊骇无比。
李水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刻竟然浮在水流之中,脑海中不断闪回过去在高山门的日子。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个子夜,师父以为他睡熟了,偷偷到他房中,坐在他的床边,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李水啊,师父其实当真舍不得你……但这都是命数啊。前路不知是福是祸,但若是你累了,痛了,想要放弃了,你就闭上眼,想一想你的师父我啊,还有陪伴了你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啊。”
师父父……李水好想回来啊,回到鸟语花香的高山门,和师兄弟们打打闹闹,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该多好。
眼看着李水危在旦夕,宓爷也急得团团转:“他快魂飞魄散了,这还有救吗?如果我拿神格出来,能保住他一命吗?”
河伯叹道:“他的身体受不住的。”
宓爷焦急不已:“那该怎么办才好?我本无心害他的!”
“他七情只缺最后一道了,唯有这样才能稳住魂魄,”河伯说,“罢了,这个‘恶’我不要了,你可带了神器?帮我一个忙吧。”
宓爷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河伯催促她:“还不快动手?”
宓爷笑了,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疯的人不知究竟是你还是我,你竟要将自己唯一的情给他?”
河伯说:“你不动手,那我便自己来。”
宓爷摇着头说:“河伯你疯了,你什么都不要了……”
“疯就疯吧。”
河伯伸手定住宓爷,从她手中夺过忘川,接着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一划,那些喷涌而出的银色液体,生灵一般在水中舞蹈。
河伯一把抓住,然后尽数塞进李水的身体里。
光芒瞬间将两人包裹在了一起。
忘川在水中慢慢漂浮,宓爷一伸手,将它握在手中,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忘川忘川。
若真能轻易地忘记一切,那该有多好。
一见河伯误终身,用来形容宓爷最合适不过了。
爱过吗?
开玩笑,这世间最荒唐不过一个“爱”字。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即便我曾爱你大过一切,也长不过流年,爱终究会被时间带走,或许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将你连同记忆一块儿埋葬在这黄河之中,你只需要安静地看着,一切回到我们初见之前,回到什么都还未发生之前。
只要当我从未有过真心便好。
耳边,传来了仓颉的千里传音:“宓爷,喝花酒去不去?”
“去去去,走起啊。”
我还是那个游戏人间的宓爷。
你也还是那个冷面冷心的河伯。
你我再无交集。
再见面时,请记得向我道一声:初次见面。
李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如往常地躺在榻上。
他推开门,只见河伯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小红。
他小跑过去,跑到了河伯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河伯。
河伯瞥他一眼:“做什么?”
“你没事吧?”
河伯头都不抬,只是冷冷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李水双手支在下巴上,笑着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了我师父,还有高山门,原来我也不是那么可怜。”
“唔。”
李水轻声喊了句:“河伯。”
“嗯?”
“谢谢你。”
河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谢我什么?”
“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但我觉得你一定是为了我好。”
河伯低下头继续擦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送你个礼物,是我从高山门上带下来的小石头,你不要嫌弃……形状很好看的……”李水从乾坤袋里摸啊摸,摸啊摸,终于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猛地拿出来,“看!”
他手中的,赫然是一节小红的枝丫。
河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脸。
“呵呵。”河伯面无表情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呜哇哇哇——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李水拔腿就跑。
“李——水——”
“呜呜呜呜——小红对不起嘛!”
“什么小红!那是霞玉!你认字吗?”
李水爬起来,忽然看见自己身后别着一卷画卷,他拿下来一看,竟然是河图。
“你为什么把神器背我身上?”李水问道。
“怕再被人偷了。你替本神明保管着,但你可不能偷看。”河伯说道。
“鬼要偷看啊。”
“你本就是水鬼。”
“……”
李水走过去问道:“河伯,你以前是不是很寂寞?”
“谁告诉你的?”
“宓爷。”
“她的话能信就有鬼了。”
“可我本来就是水鬼呀。”
“……睡觉去。”
“好。”
棋局已过一半,满盘的黑白子,看起来似乎平分秋色。
伏羲说:“终究是没想到会有这一手。”
帝俊说:“我早说过了,这世间没有永恒的输或赢。”
“且看下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