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画眉

星盘棋局。

伏羲看着棋面道:“看起来,倒是我的赢面大得多。”

帝俊道:“向来如此,天界之中,原本就是原生神更多一些。”

伏羲下子说道:“话虽如此,有些转生神也不可小觑啊。”

案前跪坐着一个女子,揽着一面青铜镜素手画纤眉,那黛眉如远山,衬得眸中似含着一池秋水,美不胜收。

一旁的年迈女人,都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夸赞道:“清歌生得可真好看啊。”

清歌忍不住捂嘴轻笑:“姑母,我可真有那么好看?”

姑母笑了:“真得不能再真了,就算是当今天子,也会被你迷住的。”

“天子……”

清歌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娇嗔道:“姑母你笑话我。”

“哪里是笑话你,”姑母拿起一盒昂贵的花叶胭脂,以光滑圆润的玉片轻轻涂抹在清歌的双颊,又细心地抹开,“你和你的娘亲生得一样美,只可惜你娘亲命不够好。你就不同了,既然你被过继到了姑母家,是必定有福分去见天子的。”

清歌的眸间闪过一丝期待:“倘若真被天子选上会怎么样?”

姑母笑着刮刮她的鼻子:“这普天之下啊莫非王土,皇宫里金碧辉煌,若你真成了天子的女人,那荣华富贵……姑母是想都不敢想,绝对比这小小的御史府要强上千百倍。”

清歌听得瞠目结舌:“我以为御史府已经是顶好的了,姑母给我做的衣裙这么轻柔华丽,还有这么多胭脂水粉,竟还不是最好的吗?”

“傻姑娘,”姑母被逗乐了,“你自小穿粗麻的衣服,自然觉得现在这衣服已经是顶好的了,你可知当今天子最宠爱的瑶夫人,今年生辰收到的是什么赏赐?”

“什么?”

“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金纱衣,那金丝打得比头发丝还细,一百个绣娘一丝一线织成了一件外衫,上面还用银线勾出了一朵朵的兰花,就因为瑶夫人最爱的一支金丝兰花的步摇没有可以搭配的衣衫。听说她穿起来的时候金碧辉煌,晃得人眼花。”

清歌听愣了:“好想亲眼看一看……”

姑母拍着她的肩:“好孩子,你一定会看到的。”

“真的吗?倘若天子看不上我……”

姑母打断了清歌的话:“别怕,你这么美,天子定会转不开眼的。姑母一家子可全都看你了,一荣俱荣,你日后得了宠,可莫要忘了姑母。”

“定不会忘记姑母的。”

“好,我为你请了师父,你音色极美,再去好好学一学唱曲吧。”

半年后,清歌果真见到了天子。

天子召了各路诸侯以及官员送来的女眷们一同赏花,众人都心知肚明,赏花是假,选人才是真的。所以女眷们早早开始打扮,一时间,各种织锦缎被炒得价格飞涨。清歌的姑母生怕落了人后,花了重金,请了一等一的师父为清歌做了一袭新衣,却没有用那些七彩斑斓的颜色,而是挑选了干净素雅的白色,又搭配了颜色稍深的粉色。

清歌有些不明白,问道:“会不会太素了些?”

姑母笑着将新衣展开,只见那布料轻柔飘逸,层层叠叠,竟显得如梦似幻,清歌忍不住赞叹道:“好美的衣衫!”

姑母说:“我听闻那瑶夫人最爱浓妆艳抹,所以宫中人人都爱大红大绿。但我听我家大人说过,天子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十分单调,春日着青色,夏日是赤色,秋日就是白,而冬天则穿黑色,从未有过一天例外,所以我觉得他或许会喜欢素雅的颜色。”

“是吗?”清歌走到镜子前,揽镜自照,又问道,“那我的妆面是不是也该简单一些呢?”

姑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说道:“铅粉再少扑一些吧,显得天然一些。”

待清歌在宫人的指引下入了宫,庭院里已站了许多少女了,无一不是盛装打扮,有些甚至在头上插满了鲜花,这个时节竟还能用这样的鲜花装点,恐怕是大诸侯的女眷吧。众人见到清歌,甚至不加留意,目光就直接跳了过去。

毕竟实在太不起眼了。

清歌走到湖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觉得妆似乎还是有些浓烈了,衬这身衣服显得厚重,于是拿出帕子,将自己描的眉给擦了个干净。

这时候她听到了一声召唤,慌忙转过身站了起来。

是天子来了。

已是临近冬日,天子着冬衣,一身玄黑的袍子上拢着一条黑狐皮做的围脖,侧面看去,高挺的鼻梁,坚毅的眼眸,显得不怒自威,却又有着摄人心魄的俊逸。

霎时间,她甚至忘记了要行礼,直到身边所有的少女齐刷刷地跪下,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急忙跪下来。

天子转过头来,就这样与她遥遥相望,视线刚一对上,她就慌忙低下头,唯恐被发现了,羞得以袖掩面。

清歌从指缝间看见那双黑色的皂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到了自己面前,一声命令这才送到:

“抬起头来。”

她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甚至能察觉到两旁女眷们嫉妒的目光,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天子看着她,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冷笑。

“为何不画眉?”

清歌慌了手脚,浑身上下都在哆嗦,她曾经数百次地幻想过与天子见面的场景,却从未想到天子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天子目光如炬,看得她更是心慌,只能胡编道:“我……我不会……”

“不会?”天子冷哼一声,“官府家养了这么多年,却说不会画眉,果真好手段。”

清歌还想说什么,天子却早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时间,她如坠冰窖,浑身都在发冷。

两旁的女眷纷纷掩嘴嬉笑。

“竟敢学瑶夫人不画眉,真是不自量力。”

“瑶夫人的美貌哪是她能敌得上的?哈哈哈,真是好笑。”

又是冬天,冷,太冷了。

李水冻得不行,甚至开始怀念当初没有找回七情的自己了,那时候的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也没有喜怒哀乐,回头想想简直无敌。

现在什么感觉都有了,不光冷,脸还是那么蓝,心痛的感觉有增无减。

李水抓着河伯就哭诉:“我能转成其他的鬼吗?脸不蓝的那种,我快被自己丑哭了,有点儿不能接受这个现状。”

河伯连眼睛都不抬一下,说道:“只要是鬼总有些变化的,吊死鬼的舌头都收不回去,砍头鬼还要提着脑袋走路,水鬼已经是比较完整的了,不过如果你有想法,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李水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觉得我现在挺享受的。”

“脸很蓝也享受?”

李水不住地点头:“对,仔细看着自己的脸,能感觉到一种低调的优雅。”

“那就好。”

但是天实在太冷了,平时那些快活的小鱼啊小蟹啊都冻得不太爱游了,藏在水草里,被李水抓着尾巴一个回旋甩扔出去也丝毫不反抗,分分钟游回来继续躲着,正眼都不看李水一眼。

李水感觉到了无穷的寂寞。

河伯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每天坚持为珊瑚洗澡。李水没有了别的乐子,更加执着地蹲在边上看他给珊瑚洗澡。

某日李水忽然发现了一件事,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李水辗转反侧了三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河伯:“我之前分明摔碎过小红,还掰断过小红,为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小红又毫发无损了?”

河伯这才看了李水一眼,那眼神,似乎充满了寒意。

李水觉得不妙,立刻后退了几步,河伯转过头说道:“你的眼睛不太好使吗?这哪里是小红,小红早就被你杀了,这分明是红玉。上次被你弄伤的也不是小红,是霞玉,她疼得哭了好几天,本神明耗了不少神力才治好了。不过你倒提醒了本神明,这就打算把红玉改名叫小红,用来悼念她,唉……小红陪了本神明那么多年,一直乖巧可爱。你别反驳了,本神明虽然已没有了恶念,但最近还是不想看到你。”

什么鬼……

这好像是李水听到的河伯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听完的感想只有一个,河伯已经病入膏肓,再也没救了。

李水想了想,双手戳着自己的脸颊,一口气说道:“说什么不想看到我竟然为了个破珊瑚要赶我走你这变态我才不稀罕留在这里呢哼不看就不看我也不想看到你我去人间玩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不要后悔!!!”

说完长长地喘了几口气,临走还做了个鬼脸。

然后没敢看河伯的表情就飞也似的逃命了。

他才在水面探出个头,就听见岸边发出一声惨叫:“鬼啊!”

这个时候,李水开始后悔了。

他脸太蓝了,在人间不太好混啊。

清歌还是入了宫,不知是天子看在御史的分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名字是最后一个被念到的。

但这并不代表什么,进了宫,清歌才知道,原来宫里的女人有那么多,各个都美艳无双,却有许多连天子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而备受宠爱的只有瑶夫人一个。

一年过去了,清歌和几个一同进宫的女眷依然居住在一个小院里,谁都没有被天子传唤过,也没有参加任何宴会,她们就像是这宫中的摆设、物件或者是花卉,被遗忘在角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姑母一开始还进宫看过她几次,叫她要多加努力,后来发现她根本无从使力,于是也逐渐来得少了。

最近这三个月,都没有再来了。

听说她又找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儿,打算栽培了再送进宫来。

清歌也问过消息比较灵通的下人:“瑶夫人究竟生得有多美?”

那下人也笑了:“我们怎么有福分见到瑶夫人呢?听说她身体不好,所以天子准了她什么礼数都不用做,除了她宫里的下人,谁都见不到的。我听说,以前有个诸侯想叫瑶夫人赴宴,还犯了天颜呢。人人都说,瑶夫人实在长得太美了,天子生怕她被人抢走,别人多看一眼他都要生气呢。”

清歌有些茫然了。

她在宫中曾经见过许多美貌的女子,这些女子根本入不了天子的眼,没有任何一个有受到过天子这般的宠爱,那这瑶夫人得有多好看呢?

像仙女一样?

还是像妖精一样?

清歌怎么都无法想象。

又过了一个月,与她一同进宫的县令女眷忽然发了失心疯,一直哭喊着说想要见天子,用头狠狠地撞门。

几个下人将她拖走了,但她凄凉的哭声始终不绝于耳。

清歌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她还年少,正是大好的年华,如果毕生都荒废在这里终日无所事事,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清歌下定了决心,于是拿了些钱,打点了下人,要到了天子的行程。

下人还特意提醒了她:“此前也有人打探了天子的行程,虽然见到了天子,却被遣出宫去了,说她心机太重。”

即便如此,清歌还是决定去试一试,想让天子记起自己来。

听说天子将从后花园路过,于是她依旧穿了赏花时的那套白衣,依旧没有画眉,站在花丛间唱起了苦练多年的曲子。

听过她唱歌的人无一不称赞,说她的声音是如此婉转,就如林中黄鹂一般。

曲子也是精心挑选的,既有少女的情怀,又有一丝哀愁。

清歌见天子停住了脚步,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突然转头就往回跑,听到天子在后头喊了声:“给寡人停下来!”

她这时候才真的觉得怕了。

之前,总抱着一丝幻想,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但仔细想来,自己与那些邀宠的美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毕竟谁都不如瑶夫人美貌,那在天子眼里,恐怕她与草芥也并无不同吧?

想到这里,清歌忍不住痛哭起来,一下子跪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黑色的皂鞋停在跟前,天子伸手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逼得她抬起脸,她却羞愧地连连捂脸:“妾太丑了,怕污了天子眼……”

天子伸手拉住她,忽然说道:“怎么又没画眉?”

清歌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怎么画都不好看。”

闻言,天子伸手拉了她一把:“你起来吧。”

清歌听呆了:“不赶妾出去吗?”

天子说:“本来是要赶的,但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倒也不像假装的,你把袖子放下来,让寡人好好看看。”

清歌想了想,有些犹豫,却又不敢忤逆天子,好半天才慢慢地放下袖子来,脸上潮红一片:“不好看……”

天子忽然大笑起来:“明明很好看。”

他笑起来的样子才是真的好看,眉眼有些弯弯的,原本严肃的脸也有了一丝暖意。

清歌看着看着,脸更红了,忍不住又捂住了脸。

他伸手摸了摸清歌的脑袋:“不会画眉没关系,寡人给你画吧?”

“啊?”

清歌听呆了,在原地僵成了一块木头。

清歌愕然地被带到了天子的寝宫,天子让人拿来一盒装饰精美的眉膏,屏退了下人,然后以细竹蘸着眉膏,在清歌的眉上慢慢地勾勒。

天子画得很仔细,袖口就在清歌的脸上擦来擦去,距离近到甚至能感觉到天子指腹的温度,她霎时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等到天子画完,才发现清歌的脸早已红得发烫。

天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又一次笑出声来:“你叫什么名字?”

“清……清歌……”

“名字很好听,唱歌也好听,就可惜之前……”

清歌慌忙要跪,忽然就被天子拉住了,天子说:“之前以为你是刻意为之,原来你当真是天真烂漫,这一年你受委屈了,你可有怪过寡人?”

清歌想到这一年的种种,点头道:“怪过。”

天子看着清歌的脸,笑道:“那寡人可要好好补偿小清歌才好。”

清歌受了宠,立刻就耀武扬威了起来,总觉得再也没人能奈她如何了。

翌日回了宫后,其他的宫人看她的眼神,简直是怨毒得无以复加。

但很快,怨毒又再次变成了冷嘲热讽。

因为清歌虽收了些赏赐,也不过就是些首饰胭脂之类,此后便杳无音信,天子再也没有传唤过她。

就仿佛这之前发生的种种都是在梦里一般。

很快,她就听说,有诸侯进献了一个叫莲翠的美人儿,因为擅女红,能双手分开绣线,而且长得闭月羞花,成了天子的新欢。

每日若不去见瑶夫人,天子必定会去见莲翠,而且还抽了空陪着莲翠回了一趟生地,令工匠专程按照她过去的宅子打造了一座新宫。

清歌听得心都快要碎了。

她也曾偷偷地瞧过莲翠一眼,那少女长得确实好看,但眉目间却有种小家子气,眼角有些上吊,显得刁蛮任性。

清歌心里着急,只能找来了姑母商量。

姑母反反复复问了莲翠的情况,叹气道:“既是诸侯带来的美人儿,必定是日日都有机会见到天子的,多了时间相处,自然会受宠。”

清歌委屈不已:“天子本承诺了我的。”

姑母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这话可千万莫再提了,你势单力薄,万一此刻成了众矢之的可如何是好,不如你想个办法,与那个莲翠成为挚友,不就有机会见天子了?”

清歌双眼顿时一亮,谢过了姑母。

之后一日,天子照例去了瑶夫人那里,而众多宫人皆被招去收拾花园。莲翠独自在宫中,倍觉冷清,忽然听到有人在外头唱着自己家乡的歌。

她有些惊喜,顿时开门去找,就见一个一身素雅的白衣姑娘,正坐在湖边,一边踩着水一边唱歌。

莲翠走上去问道:“不知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清歌转过头来,一张小脸上不施粉黛,显得格外清秀,她笑道:“我叫清歌,这位妹妹呢?”

“莲翠,叫我小莲就行了!”莲翠坐到了清歌边上,自然而然地与她攀谈了起来。

与莲翠见面时,清歌从未装扮过,每次都是素面朝天,至多就是点一点胭脂,莲翠也曾问她:“姐姐为何不施粉黛?”

清歌就笑着说:“不太欢喜。”

莲翠越发觉得清歌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后宫里像姐姐这样自由潇洒的女子还真是不多见呢。”

之后,两人见面越来越频繁,有时莲翠甚至会留清歌在宫中与自己玩耍。

一日,天子来莲翠宫中时并未通传,就见两人正在蒙眼抓人,一个盛装打扮,一个却是素雅清淡,两人你来我往地追打,笑声不绝于耳。

两人都蒙了眼,皆不知道天子已经到来,下人要说什么,却都被天子拦了下来。

“看姐姐抓到你怎么挠你痒痒。”清歌笑着张牙舞爪起来。

天子也起了玩心,忽然伸手一把将清歌拦腰抱起来。清歌受了惊吓,嘴里说:“你耍赖,怎么找了帮手!”一下子拉下了眼罩,这才发现是天子,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天子笑着将她放下来:“寡人不能做帮手吗?”

清歌慌忙求饶道:“我……我,对不起!妾知错了!再也不敢了。”说着就急急地提裙要走,却被天子一把拦住。

“随寡人来。”天子转头跟莲翠示意了下,就将清歌带走了。

到了宫中,清歌却始终闷闷不乐,天子有些疑惑:“见到寡人不开心吗?”

清歌说:“开心是开心,只是开心过之后天子又该忘记妾了。”

“谁说的?”天子伸手揽住她,“怎么又不画眉?”

清歌抬起头来,双眸盈盈如含秋水:“因为只想有一人为妾素手画眉。”

天子顿时动容了,锋利的眉目也变得柔和起来,于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以后你就是寡人的‘鹂嫔’了好吗?”

清歌有些不解:“哪个鹂?哪个嫔?”

天子笑坏了:“寡人是封你为九嫔之一,这个时候你该谢恩。”

清歌立刻跪了下去。

天子就着这个姿势,取了眉膏,为清歌再次画了眉,然后一下又一下地触摸着她的脸颊说道:“鹂嫔可真好看啊。”

“天子又取笑妾了。”

天子笑道:“寡人可没取笑你,天生丽质,说的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吧。”

清歌心想,那瑶夫人那样的美人,该如何形容呢?

她想象不出。

清歌一下子成了天子的新宠,她有了自己的宫殿,下人也换了一批得力的。因为她爱唱曲,天子还专门为她招来一批乐师,专程为她弹奏。

一开始清歌还找了几次莲翠,可莲翠早已看穿她的心思,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于是清歌设了个局,故意让天子听到莲翠奚落自己的话语,之后天子便逐渐冷落了莲翠,而独宠清歌一人。

天子时常送些新到的绫罗绸缎过去,还有时兴的胭脂水粉,各种花簪头饰,想得总比她自己还周到,许多配饰甚至都是搭配好的。

清歌就穿着这些去天子的寝宫,陪天子饮酒作乐。

大小的盛宴,天子都会带上清歌,让清歌坐在边上第一个座位,有时还直接将她拉在身边。

后宫中人人都说,清歌是鲤鱼跃龙门,一夕成凤凰了。

姑母也闻风而到,整天对她笑意吟吟的,求她在天子耳边多说说御史的好话,好给他的仕途增加些筹码。

看起来,这一切都足够美好了。

但只有清歌知道,她得到的,依然远远不够。

尽管天子时常见她,但见瑶夫人的次数更多,他几乎每两天就要去瑶夫人的寝宫一次,而且时常一去就是一整夜。

天子给瑶夫人的赏赐,偶尔也会是和旁人一样的首饰,但更多的却是天子精心挑选的礼物。

奇怪的是,天子一次宴会都未曾叫过瑶夫人,也不让瑶夫人去他寝宫,总是他自己独自一人前往瑶夫人的小院。

知道得越多,清歌越是明白,自己在天子心头的地位压根比不上瑶夫人。

究竟这瑶夫人有多美呢?

一日,清歌陪天子喝了会儿酒,趁着天子酒意上头,壮着胆子问道:“妾什么时候能见到瑶夫人呢?”

话音刚落,天子就抬起头来,直视着她。

他的酒似乎一下子醒了大半:“你为什么要见瑶夫人?”

“妾……妾从未见过瑶夫人,听闻她十分美丽……”

话还未说完,她就看到天子的笑意逐渐凉了下来,他似乎又变成了初见时那种冷淡的模样,嘴角的线条显得既残酷又冷漠。

“后宫的规矩你该明白,寡人说过不许任何人见瑶夫人,你也不例外,”他说,“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清歌吓得手发软:“妾明白了。”

“滚吧。”

离开了寝宫,清歌终于忍不住委屈,蒙着头大哭了起来。

人人都觉得她如今光鲜不已,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苦处。

人都是贪心的,没有得到的时候,觉得自己得到了就会满足,但真正得到了,却根本不会觉得满足,只会想要更多、更多……越多越好。

清歌的心里,满满的皆是天子俊朗的模样,他笑的样子,他怒的样子,还有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镌刻在了心中一样。

她想要的,并不是仅此而已,她想要成为天子心中独特的存在。

就是瑶夫人那个位置。

但瑶夫人的美貌她根本无法匹敌。

清歌想,自己如今的每一分宠爱都是自己费尽心机争取来的,而瑶夫人呢,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拥天子的宠爱,足见瑶夫人绝对比自己美上百倍。

过了几日,天子都没有理睬清歌。

她就换了素衣,站在天子殿前候着。

天子见了她,就像没看见一样,转身就要进屋,却看见清歌早已哭得梨花带雨。

清歌是知道自己哭的模样的,鼻尖微微发红,显得皮肤更加白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更衬得双眼大而有神。

天子的眼神果然软了下来,伸手去摸了一把她的头:“哭什么,也不画眉,脸色都憔悴了。”

清歌说:“妾知错了。”

天子拉着她入殿,说道:“乖。”

清歌为天子唱了一曲,小碎步走到他面前,小声问道:“天子最喜欢妾什么?”

天子注视着清歌,笑道:“喜欢你的容貌。”

清歌说:“天子又嘲笑妾,认真说嘛,是喜欢妾的歌声还是妾的性格呢?”

天子不再说了,只是饮酒。

即便不说,清歌也明白,天子自然不可能喜欢自己的容貌,她又如何与瑶夫人相比,她唯一能吸引天子的,应该就只有歌声和性格。

好想变漂亮啊,好想变得更加漂亮啊。

于是清歌到处派人去寻觅一些奇珍异宝,珍珠、玛瑙、蜂浆,只要是能让女子变美的,无一不去搜罗。

清歌派去的一个捞珍珠的,过了许久都没有回来,待其他人去找的时候,只见他晕倒在地上,而边上站着一个面容发蓝的人。

听闻了这个消息,清歌忽然有些感兴趣:“面容发蓝?有多蓝?”

下人回复:“如天一般蓝。”

清歌想着若是用蓝色装点额头,说不定会有奇效,于是说道:“好有趣啊,把他带来见我吧。”

李水站在宫中,见到面前的女子,虽然面色如常,但还是忍不住赞叹她的美貌。

怎么形容这样的美人呢?

五官皆无可挑剔,就如同一颗珍珠,加上适当的装扮,如同湖水,令人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潋滟却不妖艳,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少女的烂漫气息。

这在人间,已经是顶顶难得的美人了。

李水刚要开口,清歌已经先他一步问道:“你的脸为何那么蓝?”

李水哑然。

清歌又问道:“是用什么汁液染的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方法?”

两旁的下人立刻上前摁住李水:“大胆!鹂嫔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李水的双臂被拗得生疼,难过地说道:“不是我自己想让脸变蓝的,我天生就这么蓝啊,你让我如何回答。”

清歌有些失望地挥挥手说:“放了他吧,莫要为难他。”

李水好奇地问道:“你为何要知道脸变蓝的方法?难道你想让脸变蓝?”

清歌说:“我在想,这世间如今只有红色的胭脂,若是有蓝色的,可以点在额头,会不会很好看呢?”

李水伸手在她额间一点,清歌的双眉间就有了一点蓝色的花纹。

也不知道为什么,河伯将恶给了他之后,他就发现自己不光五感俱全,而且似乎有了些许的神力,有时候竟能跳得老高,有时候还能让物品飞起来。

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些而已。

他还是没法让自己白起来。

清歌惊喜地照着镜子:“这是什么法术吗?”

李水笑笑道:“不告诉你。”

清歌来回看了看,又摇头道:“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看。”

李水想了想,摇摇头:“你已经很好看了,过度妆饰反而会显得累赘。”

闻言,清歌落寞地低下头:“可我觉得还是不够美啊。”

李水觉得难以置信:“这世间还有比你更美的人吗?”

“你一定是外乡人,”清歌说,“在这宫中,有一位绝顶的美人,叫瑶夫人,远比我美上百千万倍,所以天子爱她如珍宝,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李水听得咋舌,他以为自己见过了河伯,也见过了宓爷,应该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美貌,如今面前这个女子已经堪称绝色,但她竟说这宫中还有一个比她还美上百千万倍的……这该美成什么样?那岂不是能震动三界?

他忽然就觉得好奇了起来:“那美人在哪里?我也想见一见呢。”

清歌的双眼逐渐亮了起来:“如果被抓到了,可是杀头的罪,你可敢?”

李水本就是水鬼,根本不会死,于是耸肩道:“有何不敢?”

清歌屏退了所有人,对李水说:“那你答应我,若是东窗事发,你便说是你劫持我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行啊。”李水立刻答应了。

面前的美人笑逐颜开,李水却从她的面容中读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地方,看她的脸蛋、鼻尖,皆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名字也与面相合衬,但不知为何,命格似乎极不稳定,竟有一团黑雾笼罩。

难道那传闻中的美人就是她的劫数?

李水忽然问道:“你也没有见过那美人吗?”

清歌说:“天子偏宠,谁都不让见瑶夫人,我只想知道,瑶夫人究竟有多好看,为何迷得天子死去活来。”

李水看着她的面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是夜,两人将自己包了一个结结实实,从上到下都是一身黑,从后花园一路绕上了一条小路,李水忍不住问道:“怎么这宠妃的宫殿建得这么远啊?”

清歌说:“天子生怕有人与他争抢瑶夫人,自然会建得远些。”

李水忍不住笑出声:“把宠妃藏起来谁都不给见,这是何等强烈的占有欲。”

走过了一条小溪,这里已经是后宫中的禁区了,若是被逮住,定会被送到天子那里受罚的,清歌有些慌张,一直紧跟着李水。

小溪边的小路杂草丛生,看起来根本没有人打理,远远看去,那里的确有着一栋宫殿,但距离有些远,又只点了些许的烛火,也看不出是如何的金碧辉煌。

李水成了水鬼,视力也比凡人好些,远眺过去,忽然看到一个黑衣男人,此刻双手背在身后,闲步向宫中靠近,还四处张望了一下。

李水慌忙压着清歌的脑袋躲了起来,待听到一声关门的吱呀声,这才敢探头出来。

烛火将身影拉长在窗纸上,一个男子缓步走向了里面,里屋一下子灯火通明了起来,远远地,似乎还能听到欢声笑语。

李水说:“天子方才应该进去了。”

清歌双手捏着拳,就这样痴痴、痴痴地看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噙满了泪水,忽然说了一句:“待她真好。”

李水还想再等,清歌却拉着他走了。

“不看瑶夫人了吗?”

清歌抹了一把泪:“不看了,反正我终究没有她美。”

诸侯国逐渐各自为大,朝中时有动乱发生,天子也逐渐变得沉默起来,来后宫的日子也日渐少了。

算起来,清歌已经足足有半月没有见过天子了。

但听说无论多忙碌,天子都会去瑶夫人那里。

清歌的生辰到了,她精心装扮了许久,还命人大肆装饰宫殿,搭建了一个可以观河的台子,又专程命人去请了天子。天子赏脸去了她殿内,却是面带不愉之色。

清歌以为是自己的装扮入不了天子的眼,立刻又进了内殿,拆了一些头饰下来。

待她再次跑出来,天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时刚好有下人通传,说瑶夫人身体不适,天子命人赏了些东西给清歌,就起身离开了。

只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寡人去看看瑶夫人”。

清歌一下子跌坐在台子上。

为了这天,她从几个月前就精心练习了一首新曲,唱法是极难的,为了唱好,她还伤了喉咙,好几次都咳出了血来。

“滚!都滚!”清歌哭着搬起花瓶砸在地上,乐师和下人纷纷离去了,偌大的殿中只有她一个人。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失宠的莲翠,听说她被天子赏给了诸侯,诸侯的原配善妒,凶悍不已,将她又转赠给了一个瞎眼瘸腿的下人,莲翠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如果自己失宠了,也会这样吧?

瑶夫人……瑶夫人……

我好嫉妒你。

为何独独只有你,能常宠不衰?

“倘若天有眼……就帮帮我……帮帮我……”

李水从帘后走出来,走到清歌边上,说道:“我最看不得好看的人哭了。”

清歌却“哇”一声哭得更凄惨了。

李水叹口气,说道:“那么好看的妆,都要哭花了,莫哭了,哭就不好看了——你想要什么?”

清歌说:“我想变得漂亮,我想变得比瑶夫人还漂亮,我不想要痛苦了……”

“我们都没见过瑶夫人,没法把你变得比瑶夫人还好看,而且你入宫多年,突然容貌有了变化,一定会被发现的。”李水说,“那倘若我拿走你对容貌的欲望,你会不会好过一些?”

清歌抽泣着抬起头,看着李水,双眸转了一转:“你是什么人?你当真能拿走我对容貌的欲望?”

李水说:“我是水鬼,需要七情六欲,我已找齐了七情,此后还要寻找六欲,若你不想要了,你就给我吧。”

清歌怔怔地看着李水,茫然道:“怪不得你的脸这样蓝。”

李水问她:“你要给我吗?”

清歌点点头:“你明日太阳西下后来取可好?”

“好,一言为定。”

第二日,待太阳西下后,李水又来到清歌殿中,她早已令下人退下,所以李水一路都无任何阻碍。

只是灯光有些昏暗,许是因为烛火点得不够。

清歌躺在榻上,纱帘遮得严严实实,她咳嗽了几声,抱歉地说道:“我今日似乎染上了风寒,只能在榻上躺着,怕传染给别人,还是不要拉开帘子了。”

李水想要去加一支蜡烛,也被清歌阻止了:“我觉得好不舒服,一会儿就要睡了,你快速速取了走吧。”

“好吧,你多保重身子。”

李水走到床边,昏暗中,从床榻里伸出一只手,李水立刻伸手去拿,碰触到图腾之时微微发力,就见一阵阵的蓝光自床榻中的人体内散落到了他体内,另一些则落在了他胸口的河图中。

等光芒散去,清歌问道:“好了吗?”

“好了。”

“你快走吧,被人看见了不好,我病了,就不出门远送了。”她的声音虽然疲倦,却掩不住窃喜之音,想来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容貌欲,再无对容貌的执念,总算觉得轻松些了吧?

李水哼着曲儿回到河中,没有意外地看到河伯依然在擦洗着珊瑚。

“是小红,还是红玉?”

河伯淡淡说道:“你果然眼力和记性都不好,红玉已经改名叫小红了,这当然是小红了。而且你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吗?为何又出尔反尔?”

李水的脸红到了耳朵根:“咳……我是小孩子,我的话算不得数的。”

河伯不理他,依旧在给小红擦洗。

李水挨着他坐过去,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河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脸更蓝了?”

李水被呛得无言,悻悻然说:“就不能说些好的吗?我拿下了第一个欲,是不是该庆祝一番?”

河伯却轻叹道:“下次取人欲望,记得看清楚人再拿。”

“什么意思?”

河伯伸手在面前一指,一道水幕赫然出现。

那是他到达清歌宫中之前,清歌巧笑倩兮,拿着酒杯不断向天子劝酒,天子几杯下肚,忽然就倒在了桌上。

之后,清歌就命了下人将天子抬进了床榻中……

李水瞪大了眼睛,看见那只伸出的手,分明就是天子的!顿时吓得双手捂脸:“啊啊啊,我拿错了别人的欲望,可如何是好?我要还给他吗?”

“对他来说,恐怕也是一件好事吧。”河伯淡然道。

水幕中的故事还在继续。

天子醒来之后,清歌极尽了平时讨好天子的手段,天子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她有些惊慌地问道:“怎么了?”

天子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忽然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清歌更加慌乱了:“天子,妾哪里做得不好吗?”这样说着,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闻言,天子的脸上却与以往见她哭时不同,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化,只是淡淡地说道:“以前总觉得清歌漂亮可人,现在却也觉得与其他庸脂俗粉并无不同。”

清歌说:“难道天子喜欢的不是妾的歌声和性格吗?”

天子摇摇头:“歌声?你的歌声有何与众不同吗?寡人只是看你喜欢,就听你唱罢了,性格的话……你与其他嫔妃也并无太大不同,如此想来,倒是一直迷恋于你样貌的寡人被蒙蔽了双眼。”

清歌愣住了,惊得泪珠不断往下掉,却再也无法换得天子的垂怜。

天子大步流星向着小溪边的别院走去,这一次,他比往常走得更急切一些。

那别院根本谈不上金碧辉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墙壁只随意地修补了一下。一个妇人站在门外,见到天子,就福了福身,转头捶打着米团。

天子走过去,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腰,说道:“瑶夫人今日可有想寡人?”

无论是那妇人,还是李水,全都惊愕地长大了嘴巴。

那妇人竟然就是宠冠后宫的瑶夫人?她看起来已经三十有余,身上穿的都是布衣,看起来就和一个下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与美人哪里有半分的关系?

瑶夫人转过身,问道:“今日天子是想下棋还是论道?”

“寡人想先给瑶夫人一份礼。”

瑶夫人摇摇头:“妾不需要天子的礼,如今国库亏空,倒不如省下来拨作军饷。”

天子叹气:“这么多年了,你一样礼都不收,却又要我四处放言,说给你赏赐了何等的宝物,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瑶夫人笑道:“虽然国库亏空,但各诸侯皆虎视眈眈,天子若有半分示弱,那些诸侯定会伺机而动,不如虚张声势,再暗中强国,才是上上之道。”

“你是真心诚意为寡人着想的好娘子,”天子有些不忍,“只是委屈你了,这么多年来,只因为容貌不佳,就只能身处偏殿,谁都不见。”

“妾不觉得,在这偏远之殿,自娱自乐也是一桩美事。我大周后宫需要一个美貌如花的后,才能镇得住八方,妾自认无力为之,只要天子的心中还有妾,妾就心满意足了。”瑶夫人说,“饭已经煮好了,天子可否陪妾一道食之?”

天子握住了瑶夫人的手:“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过去寡人只是被那形貌迷了双眼,总觉得其他那些少女好看灵动,如今寡人终于通透了,如今越看夫人越欢喜,这份礼一定要送给夫人了,只希望夫人能与寡人执手相望,携手到老。”

翌日,天子封瑶夫人为后,让她搬入了寝宫边上的皇后殿,从此面见所有臣下,每每宴席也偕之同往。人人都愕然瑶夫人竟是如此长相,但见到她的贤德,就再也没人敢私下妄论了。

第二年,天子遣了后宫,清歌不愿回故里,就留在了宫中,成了一名宫女,在宫中孤老一生,再也没能见到天子一面。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天子从未对她撒过一次谎。

那时的天子,当真只是单纯喜欢她的容貌罢了,只是她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以致选择了一条最坏的路。

但这样的结局对她而言,或许也不是最坏的。

毕竟天子,当真从未真心爱过她。

早些明白,总比一生不解来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