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锦
李水发现了,河伯最近样子看起来不对。
尽管他平日里就总是一张冰山脸,雪白的肌肤透着冷冽,但如今看来气色更差了些,有着些许惨白。
李水没能忍住,就问他:“你为何要擦水粉?”
河伯流光四溢的眸子偏了偏,落在了李水脸上:“本神明看起来脾气很好吗?”
李水诚恳地说道:“不好。”
河伯转过头去:“不是不好,是非常不好,不要再烦本神明了。”
这下,李水是彻彻底底知道他不对劲了。
多稀奇啊,都已经过了大半日了,他竟然还没有给小红洗澡,难道那小贱人终于被打入冷宫了?
呵呵呵呵,有道是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李水翻身做主人了!
于是李水搓了搓手,觍着脸道:“不如小的帮你把小红逐出黄河?”
河伯猛地回过头来:“都让你不要烦本神明了,你是听不懂话了吗?”
尽管一直在被嫌弃,但这次的嫌弃与往日的嫌弃有着明显不同,这当中包含着深深的鄙视。李水捧着心,跌坐在地上:“原来要被逐出黄河的人……其实是我……”
河伯比了一个手势:“嘘……”
“到底怎么了?”
此时,河伯忽然用一种有些慈祥的声音说道:“小红长大了,出落得也很是秀气,是时候找个相公了。”
她是珊瑚吧?
“所以本神明为她从四方觅得几十个良婿,让她一一挑选,就看她喜欢哪一个,择日就行嫁娶之事吧,”说完,河伯还感叹了一句,“看起来她有些挑剔啊,随本神明。”
她是珊瑚哎!
她只是盆珊瑚哎!
她……啊呸,它不就是盆珊瑚吗?
相亲个屁!嫁娶个屁!!挑个屁啊!!!有没有搞错啊?!
李水默默地爬走了。
师父父……师父父……徒儿又想回家了。
神明都太变态了,徒儿好怕自己意志不坚定,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啊呜呜呜。
河伯忽然问道:“你要去哪里?不帮忙给小红办喜事吗?”
李水慌忙站起来,面带笑容:“伟大的河伯伯,我一定会听从您的教诲,不辜负您的殷切希望,带着您的神圣之光……普照大地,好好去寻找七情六欲……”
光线在河水中明明暗暗地投射下来,河伯的仙衣飘飘,不知道为何竟显得有些遥远。
“你去吧,只是记得,凡事勿要冲动。”
铺天盖地的大雪已经下了数日,黑压压的古盘山头像是披了一条厚厚的棉被,白茫茫的,捂得人心口发慌,也将那些残酷的真相遮挡了起来。
包括那场骇人的战役,也包括一千多具将士的尸首,还有各种战车、战马的残骸,只有一面旗帜还迎着风猎猎作响,仿佛在叙述着之前发生的种种。
范良木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们着了敌人的道,走进这蜿蜒曲折的古盘狭道,遭到了伏击,无数的巨石从天而降,还有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箭雨,那一刻,范良木知道,自己的生命或许走到了尽头。
他对着后头的将士喊道:“撤!撤退!”
却没有想到,山道早已被大队的兵马封住了后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范良木想起自己听过的军报,说敌国军部来了一名智将后有如神助,在沙场上百战百胜,再也不似过去那般了。
那时候他还有些不信,但如今,只能苦笑着叹息自己终于还是败在了这里。
真的是,成也古盘山,败也古盘山。
或许真的是要死了,过去的种种皆在面前一幕幕重放。
范良木那时候尚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却早已知道了自己未来将会有一番大作为,因为人人都说,虎父无犬子,骠骑大将军的儿子必定也是一位大将军。
他们还说,良木一定会青出于蓝,因为小时候抓周,他不爱金银,也不喜美玉,剑与官帽也一一跳过,只是一路爬到了爹的面前,抓住了他腰上的军令牌。
大将军一把将儿子扛在了肩头,爽朗大笑道:“好好好!将相之才!定是将相之才!”
整个将军府皆欢声笑语,庆贺将军后继有人。
一时间,宾主尽欢。
哪里有人知道,范良木不过是因为那牌子晃得刺眼才去抓的。
他尚五岁,大将军已经命他每日练体,七岁起学骑射,八岁习兵法。十岁时,马上箭、步下箭、策一道、开弓、舞刀、掇石,无一不学。
范良木十二岁时,已是举国赫赫有名的勇士,盛名远播。天子召他觐见,当场考了他一道问题,问士兵最重要的是阵形还是骑射。
当时人人皆觉得操练士兵顶顶重要的就是训练骑射,结果范良木却说:“我军屡屡失守,就是因为过于强调骑射,其实阵形最为重要。”
大将军吓得立刻跪了下来:“犬子狂妄,望天子饶恕。”
结果天子却来了兴致,挥手道:“无妨,让他说。”
范良木踱着步,振振有词道:“作战时,若是骑兵,阵形必定散乱,作为突袭当然不错,但效用不及步兵,因为步兵可步调一致,整个方队队形整齐划一,那步兵手中的长枪就会组成一道无坚不摧的枪林,一起向前推进。作为一名步兵,最关键的是跟着大家一起走一起刺杀,即便死也要保持方队的队形整齐。一个方阵一旦被骑兵冲散,那么步兵的下场就是被马上的骑士像砍冬瓜一样砍成两截。面对刀枪如林、人挤人的战场,阵形最为重要。”
这番言论得到了天子的赞誉,给了良木诸多赏赐。
几年后,范良木长开了些,他爹寿终正寝,天子将兵权交予范良木继承,封他为将军。
第一场就是在这古盘山,他知道敌军定会在此埋伏,而且多是骑兵,于是就令自家骑兵前去引诱,待敌方大批骑兵压到,就令那黑压压的步兵组成的长枪阵和后方的弓箭手团步步推进,结果敌方那些骑兵一一被钉死在枪头上。
出师大捷,三千将士高呼着范良木的名字,直叫得震天响。
战后,他去清点敌人尸首,看见那些被钉死的士兵,身躯已是残破不堪,鲜血一直往下流淌,在身下形成一摊黑红黑红的血泊,血腥的气味不断刺激着鼻腔。
范良木捂着嘴跑到了无人的角落,立刻吐了出来。
尽管满腹兵法,身怀绝技,原以为自己早已经熟悉了战场,却还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那几场仗都打得敌人溃不成军、落花流水,于是他被特赐了“彪悍大将军”的名号,成了史册上年纪最小的少年大将军,这是何等的荣耀。
人人都说,范良木是天生神将,是万中无一的人中之龙,街头巷尾人人都在传颂着他的事迹,一时间风光无限。
他阅万卷书,行千里路,自然知道骄兵必败的道理,但将士们出发时皆高唱着凯歌,一个赛一个的高兴,说着范将军必定旗开得胜——他又如何令他们严阵以待?进这古盘山前,他曾思考敌人是否会伏击,后觉得敌军此前三番五次折戟于此,想必不敢再造次。
哪里知道,最后,却是最坏的结果。
范良木被巨石的余震震到,从马背上摔倒在地,发狂的爱马在他身上踩了数下,直踩得他吐血晕眩,但最后,快要穿过胸口的一支箭羽,被一个素日里关系不错的将士用血肉之躯挡住了,之后又因为被埋在尸体之下,没有被敌军寻到,这才逃过一劫。
但范良木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大雪已经下了好久,他的身体已经被埋在了雪层之下,温度低到不能忍受,几乎快要失去意识。
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尖叫。
“……我的娘喂!这里怎么有只手啊!”
是有人经过吗?
想必是他刚才因为求救而伸出的手被冻僵了,才一直暴露于雪层之外。他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不听使唤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范良木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晃了一晃。
尖叫声加大了三倍。
“我的师父欸……人间怎么比水底还恐怖……这手还在动欸……吓死个人了……”
有人走过来,将范良木身上的雪一点点扒开。
看见了,可以看见了。
衣裳是白色的,手臂纤细,头发既长且顺,恐怕是个姑娘吧,脸抬起来了……呜。
……为什么是蓝色的?
范良木瞪大了眼睛,晕了过去。
范良木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他惊坐起来:“救我……”
一个相貌美艳的女子坐在他的身边,流着泪扑进他的怀里:“将军,你可算醒来了,水镯都快担心死了。”
“水镯……”范良木花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妻子,朝廷上文臣之女,生得沉鱼落雁,是当朝数一数二的美人,那时与他被众人比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在出征前,他刚刚迎娶她过门,用了十六人的大轿,全城的百姓都来围观。
但是……不知为何,他竟有种陌生的感觉。
怎么回事?
范良木不着痕迹地将手抽离出来,见此状,水镯也愣了下,继而默默地坐正,揽了一下头发:“将军是否身体还不适?”
“还好。”
水镯抽泣了一会儿,命人端上了汤药,留下一句话:“将军重伤,喝了药再休息一阵子吧。”
待她走后,范良木躺在床上,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之前许多事,他都有些记不太清了,自己过去究竟是如何在这将军府过活的?
水镯翌日又来送药,范良木问她:“你可知我是如何得救的?”
水镯说道:“将军倒在府邸门口,下人早起发现了,立刻将将军抬了进来。”
她说着,拿起帕子想去擦拭范良木的嘴角,却被后者微微躲开了,她忍不住觉得疑惑:“将军?”
范良木自知不对,立刻赔笑道:“抱歉,我觉得有些累了。”
范良木花了一个月才渐渐好转。
他走到院外,看见武器架上放着十八般武器,又想起过去日日操练的一百零八式的起手式,便伸手一提,抓住剑柄提剑而起。
岂料,那剑在手上,连重量都变得如此陌生,那些起手的招式似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脑中忽然涌起了无数幻觉,从天而降的无数的巨石、树木、箭矢……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那些无辜逝去的将士流出的鲜血,逐渐将视线掩没。
“不要、不要……”
剑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范良木双手抱住头,不断发出悲鸣来。
“将军,将军?”原本打算送药来的水镯刚走进院子,就看见范良木在地上不断打着滚,就像是受着最为痛苦的刑罚一般,她急忙上前想去扶起他,结果却被范良木一剑指在了脖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她有些慌乱地说道:“是我啊……将军……”
范良木这才清醒过来,立刻甩掉了手里的剑:“你没事吧?”
水镯惊魂甫定,走上前去,拍了拍范良木的背脊:“没事,我没事,将军呢?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范良木比她更为不解,伸手摸了一下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流了一身的冷汗。
见他这样,水镯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水镯已经以泪洗面数日了。
她虽是庶出,但生母是赫赫有名的美人,她更是芳名远播。
遥想那年,花开正好,她被招入宫中陪姨母过节,才知道将军要从御花园经过,于是姐妹皆躲在了屏风后,姐妹纷纷说,这范良木才是配得上水镯的良人呢。
水镯闻言,却嗤之以鼻:“什么将军,必定是那种有勇无谋的彪形大汉。”
众姐妹皆捂嘴笑,她便仰着脸说最讨厌蛮子了,见到了驰骋沙场的范良木定会看都不看一眼扭头就走。
哪里知道,这范良木竟生得如此英挺,威仪堂堂,充满了男子气概,看得水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成了她一生的笑柄。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最后她还是如愿以偿,嫁给了当朝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成了堂堂将军夫人。
这才新婚,洞房花烛,丈夫便临危受命,去了战场。
再后来,噩耗传来,说前方失利,全军覆没,将军可能已身死战场。
她哭得肝肠寸断,差点哭瞎了双眼。终于盼回了将军,结果将军却怪模怪样,令人好生害怕。
水镯漫无目的地在市集上走着,看到药铺,想替将军抓两服调理身子的药,忽然被人狠狠推搡了一下,下一刻,腰上的钱袋已经落入了别人的手里。
“看你穿得华贵,就猜到你是个有钱人,果不其然……你不许声张,不然要了你的命!”那人掂了掂钱袋,心满意足地走了。
水镯看着那人,惊得张大了嘴。
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并不是她真的怕这地痞流氓,而是面前这人竟和范良木长得一模一样……
“等一下。”水镯出声喊道。
地痞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奸笑:“怎么,还想要回去啊?看你生得倒是挺好看的,要是从了我……我也不会还给你。”
水镯摇摇头,从袖口又摸出了一块玉牌来:“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价值可比我这一袋钱贵重多了,你若是想要,便和我喝一会儿茶。”
地痞却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万一我真的跟你去了,你一定会找人抓住我的——走了!”
水镯留不住他,只得四处找摊贩打听了下,都说知道这个地痞,叫桩子,好赌、贪财,偷摸抢劫,无恶不作,是这一带的恶霸。
水镯有些奇怪:“为何我之前不知道这号人?”
摊贩说道:“夫人何等尊贵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市井之徒啦。”
夜里,水镯回到家里,看见范良木依然站在那十八般武器前。这些天,他日日站在这里,每每伸出手,却又瑟缩地将手缩回去,又伸出,又缩回。
好不容易拿起来,又露出痛苦异常的表情,仿佛那把剑比烙铁还热。
扭捏竟堪比妇人!
当这句话在心头冒出来的时候,连水镯自己都吓了一跳。
如果将军以后一直这个样子,该如何是好?
不行,不能这样想。
水镯拍了拍脸,露出自己最美的笑容,走到范良木的背后,轻轻喊了一声:“将军,该吃饭了……”
哪知道,这一句话竟将范良木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一下子抱住头匍匐在地上,哭喊着说:“不要……不要……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水镯脸上原本甜美的笑容凝固了,随即分崩、瓦解。
将军的病一直未痊愈,自然也就无法向天子复命,边疆战事又愈发危急,天子便打算传召范良木入宫商谈军机要事。
得了消息,水镯急忙去找将军,结果将军竟看着那十八般武器发呆,魂儿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无论水镯说什么喊什么,将军都不理不睬。
通传的使者足足等了三炷香的时间,仍未等来范良木。
水镯只有负荆请罪,一路跪到了使者面前,轻声道:“将军如今还在验伤,旧伤未消,新伤已至。”
使者笑道:“都这么久了,将军的身体仍抱恙?”
“是的,毕竟在雪地中冻了太久,手脚皆被冻坏了,如今寒气入体,故总也不能全都好个透。”
使者行了个礼道:“我这就回去禀报天子,你让将军好好养伤。”
她走回房内,看着再次摔倒在地的范良木,心中顿时凄苦一片,叹道:“将军……将军……你若一直如此,我该如何是好?”
范良木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雪原,那冰冷刺骨的雪啊,一片片落在他身上,他想要拨开,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厚厚的白雪就像是他的生命一般,一点一点地坠落下来,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温度。
有一个人,慢慢将他身上的雪拨开,袖口是白色的,上面有着许多奇怪的刺绣。
再仔细一看,那人的脸庞竟是蓝色的!
“啊——”
范良木的神志忽然有些清醒了,口中直喊道:“是他!是他!”
水镯慌忙扶起他:“什么是他?”
范良木吓得浑身都在哆嗦:“我想起来了,我被一个妖怪救了!”
“妖怪?”
“是,他明明是男妖,却比女人长得还要好看……”范良木指着水镯说,“比你还要好看!但他的脸却是蓝色的!”
水镯愕然道:“竟有这样的事,将军没有看错吗?”
“千真万确,我绝对没有看错,”范良木信誓旦旦地说,“我甚至可以发下毒誓,若是我有半句虚言我便天打……”
水镯慌忙伸手捂住范良木的嘴:“将军切莫发毒誓了,我又怎会不信将军?那妖怪对将军做了什么?”
范良木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妖怪说救我可以,但要拿走我的一些东西,我为了活命只得答应,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水镯愕然,声泪俱下道:“我就说将军有些不对劲,果真是被妖怪害了……这下可如何向皇上交代,前方又有敌情,将军又该如何上阵?”
“怪我不小心,”范良木问道,“眼下,我时常神志不清,究竟该如何是好?”
水镯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圣旨,眼珠微微一转:“将军先好好休养,我会替将军排忧解难的。”
水镯派出去的人,是在一间破庙里找到桩子的。
他穿得邋里邋遢,脸上还有几道黑印,此刻正一面拿着供台的烧鸡啃,一面抓着一壶酒自高处灌进嘴里,好不自在。
水镯走进庙中,张口便问道:“鸡好吃吗?”
桩子看着她,冷笑一声:“不错。”
水镯又问:“那酒又如何?”
桩子答道:“挚爱。”
“看来你并不会吃,也不会喝。”水镯走到桩子面前,轻轻击了下掌,几个侍女便鱼贯而入,每个侍女的手上都拿着一个食盒,一一走到桩子面前布菜。
不多时,就见他的面前摆了十二道菜肴,此刻还冒着热气。水镯说道:“这些皆是用了上好的食材,请了最好的厨子做的,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到这里,每一道都是宫宴水准。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这个……”她说着从最后一个侍女手里拿过一个近乎透明的玉壶来,“极品佳酿,清醇可口,你喝过以后便知道什么叫唇齿留香,从此往后,其他酒在你口中就如同马尿。”
“我不过是偷了你一个钱袋,你就想毒死我?”桩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呸,你当爷爷我是傻瓜吗?”
水镯说:“我要毒死你,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找人一刀刺死你不就得了?”
桩子斥她:“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快走吧,爷爷我等下还要去赌坊呢,莫要误了我的好时辰。”
水镯灵机一动道:“那这样,你若是吃了,我就给你钱,如何?”
桩子站起身,围着好酒好菜转了一圈,也不多问,坐下来就吃。
水镯问他:“如何?”
“确实好吃。”
水镯笑了起来:“你想不想一直都吃这么好的?”
桩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只要你跟着我,就能有这样的好事。”
一个时辰后,桩子从破庙后走了出来,套着一件军服,歪七竖八的怎么都穿不好,只觉得浑身都重得要命,到处都不自在。
水镯却不在意,将一个头盔戴在了桩子的头上,顿时兴奋地说道:“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什么太像了?”
水镯惊喜地说道:“何止是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桩子将头上的头盔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你把爷爷当猴子耍呢?是不是还要给你唱小曲啊?钱呢?拿来,不然我打死你!”
水镯从未见过这样的无赖,本能地吓得要后退,却不想认输,于是硬是撑着站在了原地,像是没事人一样轻笑:“你别生气,你想要钱,金山银山也能有,再容易不过了……”
桩子冷哼一声:“哦?要怎么办?偷,还是抢?”
水镯轻笑道:“不需要,只需要你扮成一个人。”
当晚,水镯将这一切都告诉了范良木,说找到了一个可以代替他上朝的人。
范良木还有些不信:“当真有那么像?”
“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那你千万要谨慎行事,”范良木环顾四周说,“冒名顶替,欺骗天子,这可都是杀头的死罪啊。”
水镯拉着将军的手说:“放心吧,我已想到了万全之策。”
十日后,将军如约上了朝,与过去的英姿飒爽不同,他似乎拘谨了许多,说话也战战兢兢。
但天子和朝臣都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将军年纪尚轻,第一次打了败仗,又死里逃生,听闻之前又一度烧得糊涂,稍有异状也是正常的。
天子并不怪罪将军失利,反而还赏赐了许多金银和药材,希望他早日振作,再次报效祖国,言语间透着一股亲昵。
将军下了朝,假称身体抱恙,拒绝了所有朝臣的邀约,哪里都不敢逗留,飞也似的逃到了宫外的一架华丽轿辇中,一进去就将头盔和军服全都卸了下来,悉数扔给了坐在轿中的水镯,嘴里念叨着:“吓死爷爷了,对着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水镯将桩子的衣服递给他:“那是自然的,天子威仪,谁能匹敌?”
桩子拿了钱,很快就从轿后一溜烟跑走了。
为保万无一失,水镯早就屏退了所有下人,等桩子走后好一会儿,下人才赶来,将她送到一个别院,再次退下了。
等到下人们再回来,范良木已经在轿上睡着了。
就这样,桩子反反复复代替范良木上了一个月的朝,行事作风、举手投足越来越有将军的气派了,有时甚至还能说上一两句有用的提议。
反观范良木,病症竟越来越严重,成日就在房中睡觉,甚至连门都很少出了,武器操练更是少得可怜。
水镯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丈夫,似乎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急忙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日,水镯起得晚了,竟忘记将轿辇停在宫外,待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朝的时候了,她急忙走到门口,忽然看见将军府的门被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推开。
桩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将头盔递给她:“夫人,可是在等我啊?”
这一幕,竟与过去的将军并无二样,水镯慌忙去看下人,发现大家的神色也皆如常,果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水镯将桩子带到了自己的房内,嗔怪道:“你怎么出尔反尔,不是说了不能进将军府的吗?若是下人看到了两个将军该如何是好?”
桩子却没有听她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房间,随手掰下一棵富贵竹的竹竿,叼在嘴里,啧啧称奇道:“将军府果然是富丽堂皇,桌椅上竟然镶嵌的都是金子啊……还有这花瓶、这被褥……啧啧啧,真是太有钱了。”
水镯气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钱也拿了,赶快换了衣服翻墙走吧,若是等下将军回来了,让下人看见了两个将军……那可就真完了,这可当真是死罪。”
桩子却忽然冷笑起来:“两个将军?呵呵,只留一个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水镯捂住嘴,“你……你……”
“难道不是吗?”桩子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仔细端详后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你那个正牌将军,还能叫作将军吗?他现在还分得清楚你是谁吗?还能拉得开那么重的弓吗?将军……呵呵……不过就是个病怏怏的小白脸罢了。”
“不许你侮辱我夫婿!”水镯斥责道。
桩子拂袖而去,而水镯却对着床榻久久无言。
是啊,那种男人,还称得上是将军吗?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真正的将军,此刻还在别院,必须要去接回来。
一路车马颠簸,她站在别院门口,忽然有些犹豫了。
她听到了一个笑声。
那笑声就像是一个顽皮稚童,但奇怪的是,声音却是浑厚有力的男声。
她走近了些,看到将军竟抱着一把弓,像是抱着小狗一般来来回回地转动着,不断将弓抛上抛下,发出如同孩童一般的阵阵欢笑。
那一刻,水镯刚刚压抑下去的念头又再次生长出来了。
她还美貌无双,当真要和这样一个已不可能再拥有仕途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吗?
不。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太累了,是时候结束两个将军的尴尬局面了。
翌日,水镯守在桩子上朝的路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我们联手杀了范良木吧,从此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将军。”
桩子听了水镯的话,忽然爆出一声大笑:“我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选择我的。”
“你有什么计划?”
桩子说:“还能有什么计划,你把下人都清空了,我下了朝,直接到他别院中,将他杀了便是了。”
水镯点头称好。
她命下人悉数从别院里撤走,站在那小院中,忽然又想起了往日。
那时候,将军府还未整修完好,她曾在这里偷偷看过范良木,别院不大,故容不下太多下人。
范良木很是勤勉,鸡还未打鸣,他必定已经起床了,他总是先打上一套一百零八式,然后张弓引箭,那箭次次命中靶心,看得水镯的心啊,怦怦直跳。
他曾经是这样一个大将军啊,谈笑风生沙场间,运筹帷幄在心中。
为何神明要这般作弄他,竟让一个妖怪拿走了他的一切。
水镯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切的根源:“这一切,都是那妖怪的错!蓝脸的妖怪!若是要怪,就怪那妖怪吧!”
“我听不下去了。”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
赫然看见来人,水镯吓得脸色苍白一片,慌忙捂住了眼睛:“妖怪啊!”
李水觉得自己快要气疯了,伸手把水镯的双手往下拉开:“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用真诚的语气跟我说,我就真的有那么像妖怪吗?”
水镯已经快被吓哭了,浑身抖得如同秋天的叶子:“像……”
“哪里像?”
“哪里都像……而且你的脸是蓝的……”
李水觉得很是不爽:“拜托,我是个水鬼,不是妖怪!你尊重下鬼好不好啊?”
“竟然是鬼哇……”
这一下,水镯是彻底被吓到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哭闹着说:“不要、不要,你已经拿走了将军的东西,休想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东西……”
李水没好气地说:“说话要有理有据好吗?鬼也是有尊严的,我可从来没有拿过范良木任何东西。”
“咦?”水镯睁开眼睛,“若不是你,为何将军会失心疯?”
时光倒回到雪地中。
天太冷了,李水万万没有想到河道竟然结了冰,上来的道路遍寻不得,于是就随便挖了一个洞爬上来,之后便再未有过方向感,只能随意行走。
没想到越走越高、越走越高,四处竟仍是白皑皑一片。
他顿时对自己绝望了,这样下去,恐怕他要回到河里也是天方夜谭了。
而这个时候,他在雪地中,看到了一只手,立刻吓得惨叫了起来:“……我的娘喂!这里怎么有只手啊!”
结果,那手竟然还动弹了一下。
李水吓得路都快走不动了,更大声地尖叫起来:“我的师父欸……人间怎么比水底还恐怖……这手还在动唉……吓死个人了……”
但是他很快想起来了。
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水鬼,鬼,他都是鬼了,那肯定连鬼都不怕了,为什么还要怕尸体……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心底的那种毛毛的感觉还一直留在身上。
于是他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最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于是伸手将那人身上的雪一点点扒开,没想到竟然是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活人,或者说是只差咽气的尸体。
总之,他也算是救了一个人了,心中竟有些成就感,待他七七八八忙得差不多了,准备给那人一个绝美的微笑时,后者竟然大吼一声“蓝的……”然后瞪大了眼睛,晕了过去。
太没礼貌了吧?
师父父,我好想把这人埋回去啊!
“后来呢?”水镯擦着眼泪,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水看着她,说:“我救了他。”
其实这段时间里,李水似乎又有了一些法力,但并不多,每次都只能过过瘾就没了,他理解为多年高山门的苦心修炼终于有了回报。
而范良木的伤太重了,浑身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老实说,李水也不懂该如何治,摸了摸乾坤袋也没有什么良药,于是就只能每次拿法力给他续续命。
范良木一连昏迷了七八天,终于恢复了意识,李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仔细替他算了一卦,发现他是看破红尘的命,也没好意思和他说,就只能含蓄地问道:“你对仙法怎么看啊?”
范良木恍然大悟:“你是修仙失败的道士?”
李水气炸了:“会说话吗你!”
之后,范良木发现自己的伤好得极慢,双腿溃烂得严重,甚至无法行走,于是问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立刻站起来吗?”
李水一拍膝盖说:“可以啊,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什么交易?”
李水笑眯眯地坐到他面前,说道:“你把你不要的一种欲望给我,我就给你治腿啊,怎么样?公平公正吧?”
范良木了解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说:“还是算了吧。”
李水只能默默咬着被子:“你玩弄我的感情!”
再后来,等范良木的伤养得好了一些,李水就将范良木送回了府邸门口,但由于河道冰封,暂时无法回去,只能隐身留在范良木身边。
水镯摇摇头:“这不可能。”
李水说:“你有哪里不明白吗?”
水镯不解地问道:“若你没有拿走将军的东西,为何他会神志不清?”
闻言,李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范良木。”
水镯一脸疑惑地看着李水,又看了看门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她很快摇摇头说:“这不可能!”
“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水镯推开别院的门,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切,令她瞠目结舌。
桩子下了朝,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水镯,后者将一把匕首塞在了他的手中,笑着说道:“这是将军祖上家传的匕首,削铁如泥,我已在上面涂满了剧毒,只要你擦破他的皮肤,他就会毒发身亡。”
桩子嘲弄地说道:“对待自己的夫婿如此残忍,果然最毒妇人心。”
水镯却笑道:“我们彼此彼此。”
桩子一路走到了别院,见水镯一直跟在身后,忍不住说道:“你先回避一下吧,这一幕太过残忍,我怕你于心不忍。”
“怎会呢?”水镯笑着说,“我不放心,若他不死,我便一日不能睡上安稳觉。”
桩子与水镯绕了半天,水镯却迟迟不肯离去,他额上不禁布满了汗珠。
水镯走上前去,用帕子细细擦拭着他的额头:“太像了,你就连流冷汗的方式,都与将军大人一模一样,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是怕行迹败露,还是怕被我发现,你和将军大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桩子,哦不,应该说范良木笑了起来:“你终于识破了。”
水镯却说:“但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装成其他人。”
范良木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因为我想逃避。”
是的,其实范良木从不喜欢打打杀杀,这么久了,他始终为别人的期待而活着。
从前是老将军的期待,后来是天子的期待,再后来是举国百姓的期待,当然还有水镯的期待……
所有人都期待范良木是一个神勇的大将军,他自己也是这么期盼着的,但事与愿违,只要是人,总会有失败的时候,而他的失败只是比其他人来得晚一些而已。
弥留之际,范良木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他总是为别人活着,却从未为了自己活着,他究竟想要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回到将军府后,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一次死里逃生,一切都恍若隔世,自己仿佛不应该属于这里,应该奔赴更为自由的天空。
但他又惧怕流言,说他贪生怕死,于是想到了演这样一场戏码,让地痞流氓杀害了自己后畏罪潜逃,之后水镯一定会说,将军被乱臣贼子杀害了,这样,他就能死得堂堂正正,作为一个少年大将军名垂千古。
于是,他苦心经营了一场“狸猫换太子”的骗局。
“将军,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水镯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出来,“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洞房花烛夜,丈夫就领兵打仗,之后便要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如今你还要装疯卖傻来欺瞒我,还百般唆使我杀了你,只为了你一个自由自在的心愿,将军可曾有心?”
范良木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水镯,突然觉得有些揪心。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心尖上的人啊,喜欢她的人那么多,说亲的人几乎要踏破她家的门槛,没想到她却独独嫁给了自己。
只可惜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她不应该被耽误的。
范良木捂着脸说:“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
水镯不顾一切地扑进了将军的怀抱:“为何我们两个竟走到了这样的田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天气暖和了一些,河面上的冰总算化开了一些,李水急忙赶了回去,却看见伟大的神明河伯大人,仍旧坐在河伯府外的台阶上,与走的时候竟别无二致。
“你……”
李水刚开口,就被河伯打断了:“嘘,别说话,小心吵着小红。”
李水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难不成你还在给小红相亲?”
“已经是第十批了,本神明很欣慰啊。”河伯老神在在地说道。
“欣慰什么?”
河伯微微仰头,用一种慈爱的口吻说道:“小红和本神明一样,力求完美,果然是随本神明。”
……都是什么鬼啦!
李水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咆哮道:“你这是病,要治!要治!!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啊河伯大大!!!”
河伯轻轻一挥袖子,李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
……耍赖!
竟然用神力!
胜之不武!不要脸!有种来单挑啊……不对,当我没说。
待小红相亲完毕后,河伯又挥了下袖子,李水立刻哭倒在地上:“你欺负我,你已经会用神力欺负我了。”
河伯置若罔闻,只是说:“你拿走了那人的威仪欲?”
李水说:“是啊,范良木说他只是纠结于尘世间的种种,若是没了威仪欲,就能安心求道了。我为他算过,他必定是能得道成仙的。”
河伯点点头,说道:“或许也是命数吧。”
水镯站在河的这一岸,看着范良木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对岸,忽然觉得眼中雾蒙蒙一片。
时光仿佛又依稀回到那日,正是花开烂漫好时节,屏风后,范良木英挺的侧脸就这样镌刻在她的脑海中。
什么将军,什么荣华富贵,其实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的过眼云烟。
那日的美好已足够回忆终生。
将军,我的将军,前路漫漫,前程似锦,各自珍重。
从此一别是路人,对面相逢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