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月

你是空中一轮明月,朝夕往来无影踪,我却总想抓住你,留你在我身边。

你问我如何留住你。

绑住你的腿,捆住你的手,轻易打碎你飞天的梦。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念头在我的遐想里演习了几万遍,你也不会知道你最后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

你只需知道,我有多爱你。

李水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我还有两天就要变成泡沫了?”

先回顾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今早他起床后觉得神清气爽,随后,在他的面前,河伯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一手微抬撑着自己的额头,显得体态慵懒,低垂的眼眸泛着微微的金色,看起来并不十分有精神,甚至可以说……很虚弱。

这个状况已经持续了数日,河伯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有时候甚至无法唤醒,即便醒来也很快就会睡着。

李水有些担忧,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此时已是春暖花开,河底的温度也已变得适宜,而河伯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最可怕的是,他竟然已经三日没有给小红洗澡了。

李水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怖,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目睹天崩地裂的恐惧!

“你觉得不舒服吗?”李水试探着问道。

河伯幽幽地睁开一双眸子,淡淡道:“本神明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李水想了想,又想了想,说道:“那个……如果你真的觉得哪里不舒服不用忍耐,我知道你自视甚高,比较冷漠,但你真的不用硬撑,有什么难言之隐真的可以让我帮忙……”

河伯看他一眼:“自视甚高?冷漠?难言之隐?”

“也不是……我就是随意这么一说……”李水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说道,“反正有事可以找我帮忙啦!”

“也好,去帮本神明给小红洗澡吧。”

“……”

河伯指了指远处:“没听到吗?你问本神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本神明告诉你了,记得小心一些,再敢弄伤小红,本神明就让你血溅当场。”

李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难度好高,我能拒绝吗?”

河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眸色逐渐转深,忽然说道:“我睡了几日?”

“三日。”

河伯点点头道:“扣去之前的两日,那你只剩下两日了。”

李水不解道:“什么两日?”

“你忘了吗?拿到七情六欲的时间是七日,现在已经过了五日了……若是在剩下的两日内你拿不到七情六欲,大概就要变成泡沫了吧?”

李水捂住胸口:“这都什么鬼?我这不是必死无疑?”

河伯的眸子似乎都快闭上了,唇角微微开启:“或许我可以帮你一次,你过来些。”

李水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河伯坐起身来,拉住李水的右手,在水中微微一扯,扯出长长的一条波纹来,那些波纹竟生出了一帧又一帧的画面来。

那画面映射在李水睁得大大的眼睛里,五彩斑斓,却又像隔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幕。

河伯问道:“你从里面看到了什么?”

“人?事?物?”

河伯轻叹:“不,你看见的,是七情六欲。”

当归是出生在高山门里的,也是唯一一个出生在高山门里的弟子。

她的身世颇为传奇。她爹是高山门掌门长松道人的师弟,天资聪颖,且较之长松道人道行更高深,年纪轻轻就已经顿悟,即将大成之时,终于还是没能熬过情关,拜倒在了山下一个采药姑娘的石榴裙下。两人闲云野鹤过了几年大好日子,但是一日早上,他竟然在家中凭空消失了。

当时采药姑娘的小腹已高高隆起,孩子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慌得六神无主,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能找高山门掌门长松道人求助。

但长松道人怎会知道远比自己道行深的师弟的行踪,只能将姑娘安置于门中,命门人给她准备平时只有上宾才能享用的佳肴,偶尔还亲自去寻些天山雪莲给她进补。

几个月下来,采药姑娘的肚子大了一大圈,人也胖了一大圈。临盆的时候是在一个深夜,去山下找人接生已经来不及了,长松道人只能亲自给她接生,最后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千金。

长松道人问姑娘,打算给女儿取个什么名字,采药姑娘说容她考虑一下。

于是她想了半日,说道:“我平生最会采的就是当归,就叫当归吧。”

其实长松道人清楚得很,叫这个名哪里是因为擅长采药,当归当归,理当归来,这是在和孩子她爹喊话呢。

那姑娘和女儿也不热络,抱得还没有长松道人多,她总是坐在门边,看着山下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么。

长松道人当然知道她在等待什么,但他不敢说,姑娘也不提。

师弟就像是高山门的一个疤,大家都不说,大家都不提,最后好像就真的都忘了有这样一个人。

当归断了奶后,采药姑娘将当归放在长松道人的怀里,着着实实地跪地一拜,带着一脸落寞说道:“父母催我回去了,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带着当归回去。”

这么大的闺女,抱着个孩子回去,确实不像话。

长松道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能问一句:“你不会想她吗?”

姑娘的泪洒了一地:“怎么可能不想,毕竟是从我身上落下的一块肉。”

长松道人说:“那便是了,路怎么走只看你,总之当断则断,孩子我留在门下也是应当的,毕竟是师弟的女儿。”

“以后她就拜托你了。”

说了这句话后,她就走了,还回头望了好几回,满眼都是舍不得。

长松道人说:“去吧,前程往事,莫要回头。”

仿佛是听懂了这句话,他怀中原本已经熟睡的当归忽然醒来,发出了一声悲戚的啼哭,听得她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继而快步向外走去。

“当归当归,何日归来?”

当归一天天长大,生得愈发娇俏了。

俊朗出众的师弟和貌美如花的采药女生下的女儿,自然也出落得娇艳欲滴。或许是出于默契,门人对于她的身世一概保持了缄默,只喊她小姐。

所以当归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是长松道人的女儿。有一次当归尝试着唤了他一声爹,长松道人没料到这一茬,肩膀一僵,拉着当归到自己面前说:“或许你叫我师父会更好些。”

当归歪着头说:“师父?”

“对,我会收你为徒,成为我门下首席女弟子。”

年幼的当归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却因为一个“首席”还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没过几日,高山门就举行了隆重的入门式,一鼎二柱四幡旗,在高山门中一一摆起。鼎是第一代门主得道后留下的神鼎,一旦作法,香不点而燃,燃而不灭,香火七七四十九日才会燃尽。

穿上了特地改小的高山门道袍的当归,一步步登上九九八十一阶云梯,对着长松道人行了跪拜大礼,将三支紫金香插在了神鼎中,红色的幡旗在空中飘荡翻飞。

长松走过去,将当归扶起来,伸出大拇指在神鼎中摁了摁,将一抹朱红点在了她的眼、唇、耳上,象征着她从此将是个正统的修道之人。

细查、慎言、少听。

当归尚未长开,矮矮小小,伸出双臂,揽住了长松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师父。

她成了长松门下的三弟子,也是唯一一位女弟子。

长松说:“其他人进门后会另取道名,但你的道名早就定了。”

当归眨着眼睛问道:“是什么?”

长松说:“仍是当归,定当归来的当归。”

当归笑了:“师父在说什么呀,高山门是当归的家,当归怎会离开?”

长松闻言,再也没敢看她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眸。

儿时的话语言犹在耳,转眼已经过去了十几载。

当年一手能提起的小女娃,已经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眼眸中带风月,嫣然一笑,高山门上上下下无所不从。

总是跟在长松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喊着爹的傻姑娘,也逐渐意识到了众人对自己身世的避讳,聪明的她,再没有提过半句。

这样一来,反而让长松觉得有些尴尬。

或许是承袭了师弟的天资,当归是徒弟五人中进步最为神速的一个,一些基础的道法,比如闭息、御剑甚至是身法,她只要几日就能学得七七八八。

想到年纪轻轻就已有一番作为的师弟,长松却觉得当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五弟子李水下山后的这几个月来,当归的修为突飞猛进,却突然遇到了一个瓶颈。

长松道人深知,这种瓶颈绝不是可以轻易突破的,需要时间和历练,于是给了当归两个选择,一个是闭关,另一个则是下山寻求契机。

当归看着长松道人,突然道:“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师父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请求?”

当归说:“恳请师父告诉弟子身世。”

长松道人长叹一口气,当夜与她秉烛夜谈,将往事一股脑全都告诉了她,当归听得一时间泪洒满巾,咬着下唇问道:“师父觉得徒儿应该如何选择?”

想了下,长松道人说道:“下山……或许更适合你吧,也许能打听到一些关于你爹的消息,但是……”

当归行了一礼,说道:“师父,徒儿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当归当归,徒儿一定会回来的。”

长松道人心怀宽慰。

当归下山时,只拿了很少的衣物。她穿过了山下的村子,四下打听一户采药的人家,结果遍寻不得,许是早就搬离了吧。

之后她便绕了个远路,走向了距离村庄很远的危崖山,因为那里有一处修道圣地,只是沿途危险,长松道人再三警告过她不要前往。

只是她不信邪,有那么近的圣地,为何不物尽其用?

危崖山山如其名,路面崎岖不堪,怪石嶙峋,地面湿滑,当归一路御剑而行,找到一处幽暗的山洞,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

她点了火把,往里走去,这山洞幽暗僻静,看起来是相当适合清修的地方,越往里走,里面越是宽敞。

再往里走些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鼾声。

这种鼾声并不像是人类的,浑厚而且压抑,硬要比较的话,应该就和高山门后山的野兽十分类似。

想到这里,当归心下一凛,毕竟她可没有成为别人早餐的打算。

她踮着脚尖向后退去,不敢发出任何响动,几乎要移到洞口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令人绝望的一幕。站在山洞口的,是一只嘴里叼着兔子的巨大白虎,它的双眼泛着幽幽的绿光,四肢慢慢地移动着,壮硕的体格令人不寒而栗。

当归摊开双手,示意自己什么武器都没有,想要侧着身体从洞口挪出去,结果那白虎挪了一步,将去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这个阵仗看起来,是必定要干一架了。问题是这么多年来,后山的野兽她可一只都没有亲手捕杀过,毕竟她有四个师兄弟,这种活怎么可能轮到一个女子?

白虎将嘴里的兔子轻轻放下,四肢紧贴地面,背部弓起绷紧。身上的毛根根竖起,兽目怒瞪,冲着当归龇牙。

这一眼,看得当归的心里直发毛,因为这白虎看起来并不是普通的白虎,更像是已有修为的妖兽!这就代表着,它的凶狠程度远胜于普通白虎。

“我并没有恶意……”话音未落,就见那白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

完了!

它要攻击了!

白虎猛地一跃,锋利的牙齿已经近在咫尺,当归因为恐惧而缩成了一团,手中却只有一把并没有多少用处的桃木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虎的牙齿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当归睁开眼睛,只见那白虎的双目浑浊,再接着,它就像是一个麻袋一样被一把甩了出去,而甩它的人,竟是一个背着药篓的年轻男子。

白虎的脖子上插着一节碗口粗的树枝,几乎完全没入了伤口中,看得人汗颜。

“你没事吧?”

男子走近了些。虽然当归见过高山门上上下下的美男子,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样貌是如此英俊,粗布衣裳也遮挡不住他的风华,双目如同宝石一般发出夺目的光芒,鼻子有如雕刻一般笔直而高挺。

他笑的时候,双目发着光,或者说,整个人都好像发着光。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并不壮硕的男子,不仅轻易地将数倍于他身躯的白虎一把甩了出去,而且轻而易举地用如此粗大的树枝杀死了它,看来这人相当不简单。

当归立刻站起身,行了一礼。

“高山门弟子当归,”当归自我介绍道,又问,“不知恩人师承何处?”

“你叫我羽生就行了,”男子笑说,“师承何处?我并没有师父,只是一个寻常的药师罢了。”

当归哑然:“药师?怎么可能?”

羽生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当归尴尬地说道:“药师不应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吗?”

“谁规定药师就一定要是那个样子了?我可没有听说过,我从小就力气大,见过的人都说我天生神力,还和我说这可是干药师的必备技能……”这么说着,羽生从自己的药篓中掏出一把锋利的猎刀来,一脚踩在了白虎身上,猛力一划,剖开了白虎的肚子,从中翻取着自己需要的药材,当归急忙蒙住了眼。

羽生回头看了看当归,忍俊不禁道:“这么胆小还要往这里跑,是嫌自己命长吗?这白虎妖还算是普通的,越往里,怪物越厉害你都没看清就能要了你的命。”

当归被奚落得脸红,辩解道:“我……我是……我是来修炼的,没想到这个山洞里会有这么大的野兽,我以为至多就几只兔子……”

羽生说:“山洞原本就是稀缺的好地方,自然是要争抢的,能在这危崖山抢到一席之地的能是什么善类?”

这么一说,当归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啊,里面!山洞里面应该还有一只!”

羽生不以为然地看着她:“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再去送死一次?”

“不是的……算了,我自己去。”当归一把抓起方才白虎扔在地上的死兔子,飞快地往山洞里跑去。

“喂!你不要命啦?”羽生见拦不住她,又放心不下,只得抄着猎刀跟了上去。

等他跑到洞里时,只见当归已经蹲坐地上,在她膝下,有一只小得可怜的白虎正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她刚把兔子放下,小白虎就走过去,小口小口地咬着。

羽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里面有一只幼虎?”

“方才我听见里面有野兽的鼾声,感觉到了危险就没进去,但看到大白虎一脸敌视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护崽的母鸡,所以我觉得里面应该是只小老虎。”当归说着,怯怯地伸手摸了一把小老虎的脑袋,“抱歉,不是故意害死你妈妈的。”

小白虎像是听懂了,冲着当归嗷了几声。

当归问道:“我若是把它扔在这里,它会不会死?”

羽生答道:“当然,它看起来并不太健康。”

于是当归一把将小老虎抱在了胸口,走了出去。

羽生愣了愣,急忙追出去:“你是疯了吗?它可不是普通的白虎。”

当归说:“做人要有原则,是我害得它孤苦无依的,总要负责任的。”

羽生问她:“那你有住所吗?你不是下山来修炼的吗?”

当归皱眉道:“是啊……”

羽生笑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来,跟我走。”

当归跟着羽生一路走进了危崖山,她还有所疑虑,明明这人说过,越是往里越危险,为何还要往里走。

哪里知道,这里竟然有一个小木屋,四周有一圈削得尖利的栅栏,上面还围着一圈兽齿,像是在警告周围的野兽勿要靠近。

当归疑道:“你住这里?”

羽生摇头道:“不,怎么可能住在这里,这里可没法放下炼药的锅子,这只是我用来小憩的地方。”

当归伸手摸了摸那些兽牙:“这是你杀死的野兽?”

“是啊,有些是为了入药,有些,实在是被迫的。”羽生从药篓里摸出了刚才从白虎的口中拔下来的两颗虎牙,用绳索系上,又说道,“若是你不介意,就先住在这里吧。”

当归思索了下,挑眉问道:“那你呢?”

羽生说:“我很快就要下山去了,夜里你记得将栅栏锁紧,四周点上火把,野兽惧火,不会靠近的。”

当归点点头,她怀里的小白虎已经睡着了,此刻吧唧吧唧动着嘴。

羽生又道:“至于这小白虎,虽然现在看着很乖巧,但毕竟是野兽,安全起见,你还是养在院中吧,难保它夜里不会兽性大发。屋里留有一些果物,你可以用来果腹。”

当归说知道了,连声称谢,目送着羽生离去。

夜里,她从屋子角落的缸中,找到一些果物,她拿出几个去了皮,想要喂给小白虎,结果小白虎连看都不看,反而对着她的手指舔了又舔。

当归原以为它是在逗乐,结果下一刻,就见小白虎已经张开了嘴,似要咬下去,她急忙抽开了手,以戒心咒将小白虎捆了起来。

失去了自由的小白虎冲着她龇牙咧嘴地嚎叫,她想起了白天羽生劝诫自己的话,立刻打开门将小白虎赶到了屋外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漆黑,小白虎在屋外不断地嚎叫着,过了一会儿,边上竟然此起彼伏,有了许多野兽嚎叫的声音,当归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将屋外的火把点起来了。

她从门缝往外看去,乌黑的夜里,四处都是绿得发亮的野兽眸子,看得她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随着野兽逐渐地增多,栅栏剧烈地摇晃着,当归吓得躲到了床铺里,用被子将自己卷作了一团。

好恐怖,好恐怖,好恐怖。

正在害怕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既温柔,又充满了力量。

“当归,当归,当归,你出来吧……”

当归半信半疑地从被褥里钻出来,就看见羽生站在她的身边,手里还举着一个火把,笑得如斯明媚:“小笨蛋,我不是让你在四周点火把吗?你躲在被子里有什么用,要不是我想起自己忘记把虎胆拿走折了回来,你就要被那些野兽给分了吃了。”

“呜哇哇哇——”

当归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一下扑进了羽生的怀里哭泣:“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呜呜呜……”

羽生愣了愣,长到那么大,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子距离如此之近,一时间浑身都僵硬了起来,过了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

当归没过多久就睡熟了,羽生坐在边上,衣角被她紧紧抓着,故而一步都不能离开,只能坐着。

他偏头看了看当归的侧脸,柔软得如同稚童的脸颊,娇艳如花朵的粉唇,还有长得像是蝴蝶翅翼的睫毛,此刻眼角似乎还挂着刚才因害怕而落下的泪珠。

“真的好可爱……”

他忍不住这样说道,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翌日当归醒来后,看见小白虎趴在屋中央,脖子上拴着一根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系在角落,这样,任凭它如何撕咬,也不会咬到当归了。

当归走过去,才走两步,就听到自己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就在这时候,羽生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你醒了?吃点东西吧。”

当归奇道:“你还没走?”

“是啊,我帮你点完火再离去,这样你就安全了。”羽生将粥放在桌上,转头出去燃起火把。

“谢谢。”

当归喝了两口,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东西,顿时觉得这粥是如此香浓可口。她突然想起什么,舀起了一勺粥,在上面洒了一些东西,小步跑了出去,献宝一样地递给羽生:“你尝尝,你快尝尝这个。”

羽生张口吞了,吞了之后才想起了什么,脸庞顿时绯红一片。

当归还没有意识到,还在说着:“怎么样?好吃吧?这是我们高山门人人赞誉的美食,是用草药和肉混在一起……”

她说不下去了,看着勺,又看看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的羽生,捂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然后慌慌张张跑了回去。

当归坐在床榻上,只觉得心跳得无限快。

扑通扑通扑通。

但是……却好开心。

小白虎长大许多了,一开始它还对着当归龇牙咧嘴,后来发现自己无法挣脱铁链,吃食也完全仰赖于当归,就变得乖顺伏低了。

她白日就在屋外修炼,晚上回到屋里睡觉,发现这里果然是修炼圣地,炼气都比在高山门上要快个数倍。

一日,羽生又来帮她换上柴火:“其实我早就想要问你,你为何会想到修道?”

当归说:“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只知道,这可能是我的宿命。”

羽生没明白:“什么是宿命?”

“宿命就像是小白虎脖子上的铁链,是逃不开的枷锁,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修道,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修道,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得这样做。”当归说的时候,眉眼微微地垂下,“听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羽生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像寻常女孩儿一样生活?”

“寻常女孩是什么样的?我从来没见过寻常女孩,并不知道她们如何生活。”

羽生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找一个如意郎君,嫁给他,生几个孩子,然后快快活活地生活在一起。”

当归看着羽生,轻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娶我吗?”

羽生点点头:“我想要保护你。”

当归低下头:“可我想要修道,我不想让师父失望,他说我极有前途,一定会有所大成的,将会是高山门的骄傲……”

羽生闻言,默默地低下头,问道:“那若是你有所大成了,是不是可以嫁给我?”

当归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我可不能保证,说不定那时候我有了意中人呢……”

羽生又笑了,这一次,他抓住了当归的肩膀,在她耳边唤道:“当归,我知道有一个方子,是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神药,你想不想要?”

当归眯着眼看他:“那是什么?”

“我尚是幼童的时候,有个采药的老伯一直很照顾我,他们家有个女儿,出落得很漂亮,听说前几年生了重病,所以要到外地去看病,后来这个女儿回来了。老伯觉得我是个孤儿很可怜,就教了我一些基本的采药方法,还将他的药坊都送给了我,我走的时候,那个女儿突然在我耳边说了一个方子,还说若是有人日后来找她,就告诉那人这个方子,那是修道之人都渴求的灵丹妙药。”

当归听得云里雾里:“那有人来找过你吗?”

羽生说:“没有,但这个方子我却一直记着,你若是要,我便帮你炼出来。”

当归说:“好,我和你一起去找材料可好?你说说看要什么材料?”

方子一共五味材料。

极北之花、白松之叶、深海之石、赤雕之羽、蛟龙之心。

当归一听就有些犹豫:“这似乎太难了一些。”

“为了你,什么都不难,你只要在这里继续修行,等着我就行。”

风雪交加的日子里,羽生一去就是十数日,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已经褴褛,他放下了盖着头的皮毛帽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朵艳红的六瓣花朵:“当归,这就是极北之花,是不是很美?”

“当真好美,美得令人心疼。”

当归一把抱住了羽生:“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为我做那么多?”

羽生笑了:“因为我愿意。”

羽生一次又一次出行,每一次出行的时间都比上一次要久许多,这一次,他足足花费了半年。

等他回来的时候,早已是夏日炎炎,空气中都透着汗水的味道。

羽生将赤雕之羽放入缸中,说道:“秘药只剩下最后一样了……蛟龙之心,我四处打听,似乎红海有一条蛟龙,此刻又是夏日,它或许会浮在海面,会比较好下手……”

当归坐在他的身旁,正仔仔细细地为他清理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闻言顿时摇头道:“这太危险了。”

一年不到,他的身上已是旧伤上覆盖着新伤,看上去,竟无一块好肉,看得她心中一阵心疼。

“但不去不行,已经是最后一味药了,只要得到,你便可以大成……”羽生握住当归的手,“然后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这是我的梦想。”

当归拉住羽生说道:“这一次,我陪你去可好?”

羽生拒绝得斩钉截铁:“不行,我不会带你去的,你别多说了,明日我就出发。”

当归还想说什么,羽生已经站起身离去,只有小白虎还在原地嗷嗷叫了几声,发现没有人理,又埋头大睡。

第二日一大清早,羽生就收拾了行囊前行。

他刚走到村口,就发现了一丝异动,转过头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人。他尝试着喊了一声:“我看到你了,出来吧。”对方也没有上当。

眼看着再迟,就要来不及了,他只能继续出发。

奇怪的是,这一日明明太阳大好,却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有雨水滴落。

他忍不住抬起头,这才发现了原委。

原来当归竟然一直御剑于他的头顶,原先或许飞得较高,看不见,但此刻,显然是已经精疲力竭,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羽生觉得又气又好笑,在她失去平衡就要摔下来的当下,将她抱了个满怀,然后刮着她的鼻子道:“真是笨蛋。”

当归不满道:“我不是!我只是担心你……”

两人终于来到了红海之滨,却完全没有找到蛟龙的影子。

羽生奇道:“昨日我还听闻有人见到,为何现在完全没有踪迹?”

当归说道:“我有办法。”

她将手伸到海水中,口中念诀。一开始只有一个小小的浪花,羽生还想取笑她,下一刻,竟凭空生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浪来,再接着就有一个十人高的巨浪在海上骤生!

仅仅一年的闭关,当归的修为已经突飞猛进,和那个初上危崖山的黄毛丫头再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翻江倒海之间,一条黑色的蛟龙自海中冒出了头来,它的脑袋就已经有人那样大小,巨大的紫红色眼睛,看起来震慑力十足。

“何人在我红海闹事?”

羽生说道:“抱歉,想借一颗蛟龙心一用。”

蛟龙笑道:“这个笑话倒是好听,我活了几百年,还从未有人敢和我提这样的要求。你若现在跪下求饶,我尚能留你一具全尸,再放这丫头一条活路。”

羽生解释道:“你先别生气,我可真心想要你的蛟龙心入药,这是方子上要求的,并不是我与你有仇。若你有其他蛟龙的心,或者你有两颗蛟龙心,我们完全可以商量一下……”

这话听得连当归都忍不住喷笑出声。

蛟龙勃然大怒:“大胆人类,竟敢口出狂言!”

它的尾巴一扫,那些水珠就像是锋利的剑一般刺向了羽生,羽生只是轻轻一避,就一一躲开了。

蛟龙笑道:“倒有几分本事,只是不知你是否能受得住这个!”

羽生原以为蛟龙又要做什么攻击,结果却发现天空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天空中飘浮着一层黑色的浆液。

那些浆液中,突然睁开了许多紫红色的竖目。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小伙子,你并不是修道之人,为何想要我的心脏?”

“因为当归需要……”

“当归,就是那个女子吗?你既喜欢她,为何要让她修道?”

“如果她大成了,就会嫁给我了。”

紫红色的竖目一瞬间瞪大了。

蛟龙发出了嘲弄的声音:“她是这样跟你说的吗?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得道大成的人,就会羽化成神,去天界了,你以为她还会嫁给你吗?被人利用了还傻乎乎地爱着她,你不过是她的一个玩物,是棋子,只要她大成了,就会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她为何要和你一同来,是担心你吗?并不是,她只是要看着你如何得到我的心脏,看着你如何做成灵丹妙药,然后偷走药离开你!哈哈哈!哈哈哈!”

“住口!当归不是这样的人!”

羽生捂住耳朵大吼一声,那黑色的浆液就像是琉璃一般碎成了一块一块。

他跪在地上,不断地喘息着,只见当归用锁魂套捆住了蛟龙,轻而易举地将它抓了起来,然后一下锁住了蛟龙之心,将它从蛟龙的身体中抽了出来。

黑血,漆黑的血液不断喷射在红海上,漂浮着、聚集着,和蛟龙的尸体一起,慢慢远去。

当归欣喜地抓着蛟龙之心,双手皆是黑血,她仍旧像是当年喂他吃粥一样,满脸都是等待着夸奖的天真笑容。

羽生忽然觉得,这样的当归,竟是如此的遥远。

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你真的是在利用我吗?

回去后半个月,当归终于忍不住问道:“羽生,材料已经齐了,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药炼好呢?”

羽生双眉一挑,却故作镇定地说道:“这需要天降三昧真火,还需要再等一些时候。”

当归笑着跳起来,拿了些鸡肉喂给小白虎,一边揉它的毛一边笑着说:“我就要大成啦我就要大成啦,师父一定很开心吧?”

羽生听得心慌意乱,转头又问她:“你真的那么想大成?”

“当然啊,这可是我的梦想。”

羽生又问:“那你知道大成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吗?”

“知道啊,”当归笑嘻嘻地说,“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羽生又想起了蛟龙的话语,双眸慢慢黯淡了下去。

怀疑就像是有毒的花朵,渗着毒液,不断地侵蚀着人心。

几日后,羽生将一颗金色的药丸送到了当归的面前,说道:“猜猜这是什么。”

“你炼成了!你真的炼成了!天啊羽生你好棒!”当归拿着药丸,欣喜若狂地转着圈,然后一把抱住了羽生,“颜色太漂亮了,谢谢你!”

羽生点点头,轻轻推开她:“快吃吧,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呢。”

当归将药丸送入肚,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咦?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嘛。”

“明天修道的时候再看看吧?”羽生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早点休息,我一直在你身边。”

当归眨了眨眼,说道:“羽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笑得怪怪的。是我太开心了眼神不好吗?”

“是你看错了。”

羽生转过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翌日早晨,羽生一直坐在门外。

只听房内修道的当归突然尖叫一声,然后剧烈地挣扎起来。

“羽生!羽生!!羽生!!!你在哪里?救救我!我好痛!!我好痛啊!!!”

她的悲鸣声就像是濒死前的小动物一样,连四周的野兽都听得心悸不已,小白虎更是嚎叫不止。

羽生死死地捂住耳朵,死死地咬住唇,强迫自己装作没有听见。

你是空中一轮明月,朝夕往来无影踪,但我却总想抓住你,留你在我身边。

你问我如何留住你。

绑住你的腿,捆住你的手,轻易打碎你飞天的梦。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念头在我的遐想里演习了几万遍,你也不会知道你最后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

你只需知道,我有多爱你。

傍晚的时候,当归已经没有了声音。羽生走进房中,就见她浑身都是血痕,应该是因为痛苦而自己挠的,浑身上下衣不蔽体,床上到处都是呕出的血。

她的眼神已经变得空洞一片。

“羽生……羽生……”她气若游丝地喊道。

羽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抽泣道:“你怎么了?”

“没有了,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的修为,全都散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羽生抱住她:“可你还有我。”

当归的声音已经嘶哑不堪,忽然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我不想活了……”

羽生摇着头说:“不,别这样,你还有我,你还有我,我会娶你,和你生孩子,你会幸福快乐的。”

当归拉着羽生的手:“不可能了,你杀了我好吗?我求求你,你杀了我……”

这样说着,她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羽生百般无奈,在她背上轻轻一劈,她便昏迷了过去。

他坐在床头,突然像是孩子一样抱住了头:“我都做了什么……对不起,当归,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当归的情况却一天比一天差。

她吃不下,也睡不好,头发一直落,眼睛也一天天凹陷,皮肤变得惨白,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病人,同过去那个活蹦乱跳的高山门女神相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有时候,羽生甚至觉得她很可怕。

因为她会久久地注视着一个角落不移开,问她在看什么,她会说:“我在等死。”

羽生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出门寻找一些良药为她补身,为了防止她自杀,他将她的手脚皆捆了起来。

只是他唯独漏了一点,咬舌……也是可以自尽的。

当归闭上眼,就要咬舌的时候,忽然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不学无术的五师弟——李水。

“师姐,”李水将她扶了起来,“这不像你,你不是最不服输的人吗?难道不应该从头再修炼吗?”

许是看到了旧识,当归的嘴角忽然有了笑意:“师弟说得轻巧,我只是觉得好累,还是死了痛快。”

李水说:“师姐,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将修为全都找回来,你可愿意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

当归苦笑一声:“我原先只以为自己并不爱修道,待我失去修为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仰仗着这一切而活着的,没有高山门,我根本就不是当归。别说是小小的代价,即便是沉重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李水擦了擦当归眼角的泪水:“师姐受苦了,让我帮你吧。”

他伸出手,念着咒,右手就这样伸进了当归的体内,然后从中抽出了一个图腾,那图腾一时间光芒万丈,李水将它拿在唇边亲吻了一下。

部分图腾落入了李水的身体里,还有一些则不断渗入李水胸前的河图中。

“没有了世俗欲,或许你会活得更开心吧。”

当归睁开眼,李水将一颗金丹放在她面前:“这才是真的秘药,羽生欺骗了你,他给了你一颗假药。”

闻言,当归却没有一丝的意外:“其实我早知道了,我们毕竟相处了那么久,他的每一个表情都骗不过我,那天他哭着将药给我,我就猜到了。我只是在等他,等他反省,等他后悔,等他弥补……但……”

“羽生,你听到了吗?”李水转头看着门外。

门推进来,羽生跪倒在地上,满脸都是泪:“如果我现在道歉,我还能留下你吗?”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爱我,可是,羽生,一切都太迟了。”当归回过头,将那颗金丹拿在手上,一下子吞进肚子里。

“不要……”

羽生几近发狂,伸手就要去抓住当归,李水立刻以神力定住他,但羽生天生怪力,眼看着就要挣脱开来。

金丹在当归的体内忽然闪烁起来,当归的身体发着金光,早已落完的青丝竟再次长了出来,脸色也逐渐红润,而且在她的身后赫然长出了两道金色的羽翼!

羽生和李水也都是一愣,眼看着当归的身体逐渐飞了起来,她抱起小白虎,小白虎就在一瞬间变成了兔子的模样。

就这样,当归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的脸庞上满是泪水,轻声说道:“只怕这一次,将是永别了。”

羽生满脸泪水,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当归,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了。”

李水歪着头说:“你这又是何必?她已经没有世俗欲,从此以后,只会像一个天神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你不觉得开心吗?你喜欢的人,成了一个神明。”

“我怎么可能开心?我为什么要开心?你夺走了我的爱人……”

羽生忽然发出了近乎疯狂的笑意:“是你毁了这一切,是你,都是你的错。”

羽生从墙上拿下一把巨弓,突然拉开弓弦,在没有任何箭矢的情况下,对着李水狠狠射去!

李水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被猛地推了开来。

他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河伯捂住了一只眼睛,从他的指缝中,不断流出了水样的东西……那是神明的血液。

“为什么?明明没有箭矢啊?”

河伯拉着李水说:“快走,那是神器,他是还未觉醒的神明……”

李水背着负伤的河伯一路踉跄地逃回黄河中。

一路上,李水觉得河伯的身体变得好轻好轻,轻得几乎快要消失了一样。

“河伯,河伯?”

无论他怎么叫,河伯都没有回应。

他的眼睛受了重伤,此刻已经完全无法睁开,眼眸变成了黑色。照理说,神明的伤应该很快就会复原,不知为何,这一次河伯的伤却始终没有要痊愈的意思,难道是因为被神器所伤?

“河伯,你不要吓我。”

李水抱住他,将他放在床榻上,但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李水暗自发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