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月将末
三月将末
一番混乱之后,齑宇山庄之内总算是平静了下来。以英雄堡为首,众人进入地宫查探,陵游及其子的尸体、数名少女的遗骸和无数的蛊虫。此事疑点甚多,三家商议之后,决定让相关人等前往英雄堡,交由三英查办。无论结果如何,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而小小一行在地宫中的事,自然也用“小小被掳,其余二人营救”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小小不禁庆幸,若不是太平城这个靠山够大,她们三人要想脱身,绝对不易。
众人换完衣服,稍事休息之后,小小便在石乐儿房中,听说了事情的始末。
石乐儿本在英雄堡参加奇货会,中途收到了岳怀溪的传书,恰巧英雄堡也收到了婢女被掳的消息,这才偕同而来。而神农世家也是恰巧遇上,不想这三家一聚首,却撞开了这么件大事。不过,无论如何,若不是三家前来,要求齑宇山庄的老夫人开地宫查探,小小他们恐怕就葬身地底,永无天日了。
小小不禁感叹,老天开眼,命不该绝啊!
石乐儿见她感叹,笑道:“无论如何,姐姐的运气好是千真万确的事。地宫之内,众人皆伤,唯独姐姐一个,衣不沾尘哪!”
听到这句话,小小想起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她微红了脸颊,轻声道:“呃……凑巧……”
石乐儿见状,笑得无邪,也不追问,转而道:“对了,说起来,姐姐身边那位男子是谁?”
小小用脚趾头都知道石乐儿说的是谁。她开口,道:“我师叔。说是我师父的弟弟。”
石乐儿歪着头,想了想,“弟弟?我倒是从来没听说鬼师有个弟弟……不过,他全身上下都是秘密,也不差这一个。”乐儿起身,笑道,“不愧是兄弟,笑貌音容,十足得相似。”
十足?小小低头想了想。初看也许是很像,但细瞧起来,分明大不相同。会觉得十足相似,是因为石乐儿与师父并未深交吧……
“好了好了,既然事情告一段落,姐姐又有惊无险,平安脱身。就由乐儿设宴,替姐姐你压惊。”石乐儿搀起小小的手,笑道:“说起来,我也挺想廉哥哥的。仔细算算,我们都是一家人么!对了,姐姐日后成亲之时,便知会乐儿一声,太平城嫁女儿,自然要风风光光的!”
小小听那前半句,还觉得挺窝心的。只是,那后半句叫她当场愣住,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太平城嫁女儿”???她什么时候做了太平城的女儿???莫不是……石乐儿……现在是以“师母”的口吻跟她说话???
小小上下打量了石乐儿一番,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乐儿哪句说错了?”石乐儿皱眉,道。
小小摇头,“没!多谢城主大恩大德!”
石乐儿满意地点点头,“嗯。那就这样了,姐姐回房稍事梳妆,待会儿我差人来唤你!”
小小僵硬地点头。
石乐儿又转头对一边的岳怀溪道:“小溪,你去镇上找家最好的酒楼,定桌酒菜。快去快回……”
岳怀溪点了头,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乐儿,那魏家大少爷的事,你准备怎么办?难道放任真凶逍遥法外?”
石乐儿看着岳怀溪,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棘手得很。的确如魏英扬所言,他身为英雄堡的大少爷,二弟已被逐出家门,三弟又不成器,英雄堡召他回返是迟早的事。他又何必转投神霄派门下,落个欺师灭祖的骂名?我们会这么怀疑,英雄堡自然也会……”
“就是就是!他就仗着这个,说我胡说咧!”岳怀溪义愤填膺。
小小垂眸。能让英雄堡的少爷,放下一切,欺师灭祖的理由,只可能是一个:得九皇器者,得天下。小小又看了看石乐儿,不过,这样事情还是不要让别人掺进去了。自从她遇上九皇神器之后,就更加深切地知道了一个事实:这玩意儿绝对是祸国殃民,涂炭生灵,残害身心,如影随形,谁遇上谁倒霉!
小小点点头,一语不发,静观其变。
石乐儿并未察觉什么,悠然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起来,齑宇山庄的地宫,是庄内禁地,江湖隐秘。人家还没追查你们是怎么入地宫的咧!”
“啊?不关我的事,地图是小小给我的!”岳怀溪立刻指向小小。
小小一惊。
石乐儿抬眸看看她,“姐姐果然神通广大……”
小小傻笑几声,不置可否。
石乐儿也不追问,抿唇一笑,道:“魏英扬我是对付不了,不过,沈沉我倒是有十足的把握。”
小小一听,便笑了。先前,魏启之所以保全了沈沉,就是让他不敢出卖自己。如果石乐儿能将沈沉的罪行揭露,到时候,魏启要想撇清关系就绝对不易。
石乐儿笑道:“临时编的谎话,总是有漏洞的。小溪为陵游做活的时候,陵游一直避居山野,并未与任何人联手。他和沈沉的交往,恐怕只在这几日之内。而少女失踪,追溯起来,也有一年有余。这样的破绽,可不是用‘被陵游威胁’或是‘受了控制’便能搪塞的……哼哼哼,魏英扬,先前你竟敢反咬我太平城一口,我石乐儿会让你付出代价的!哼哼哼!!!”
小小听到这里,不禁心寒。原来,还有这般隐情。
石乐儿背着双手,一副老成的样子,悠然叹道:“哼。魏家三兄弟,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居心叵测,想我下嫁,简直痴人说梦!”
小小和小溪对望一眼,只得连连称是。
好不容易听完石乐儿那番“魏家公子皆无良”论,小小才脱了身。她慢慢地走在廊上,不禁笑了出来。石乐儿那丫头,年纪虽小,女儿的心思倒是一份不差。真不知道要是师父在世,遇上了她该如何是好啊。嘿嘿……
她没笑多久,就看到了让她笑不出来的一幕。廉钊和沈鸢就站在前方不远处的拐角。
小小傻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看起来,如此合衬,甚至让她的脑海里蹿进了“天造地设”这样的词来。
没错,就是应该这样才对,名门的公子自然该配上名门的小姐……戏里,也都是这么唱的。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廉钊,始终是太过美好的幻觉。她只是,做了美梦,不愿意醒来的小孩子罢了……
而如今,都结束了吧。在地宫之中,沈鸢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只需一句话,一切就会粉碎了。她该为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谎话,付出代价……
这么想的时候,心突然抽了几下。小小愣了愣,摸了摸胸口,微微的疼,那么清楚地游移着。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温宿的那句话:他若真心爱你,就不会在乎你是不是骗过他,是不是鬼师的弟子。
而廉钊却说:情之一事,不可儿戏。现时的廉钊,不敢妄言真心。但是,廉钊会喜欢上你。
喜欢之前,多了个“会”……现在,会了么?她可以赌这个“会”么?
她的心里乱成一片,甚至忘了这种时候,应该拔腿跑开,就像一开始那样,没心没肺地跑得远远的,老老实实地去做她的坏人。
只是,她动不了,直到,沈鸢走到她面前,颔首示意,而后又默默走开。她才反应过来,猛地抬了头。
“小小?”廉钊看到她,有些诧异。
小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道:“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杀我!”
廉钊被她这句话弄得有些尴尬,忙解释道:“小小,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听说沈小姐醒了,所以才来探望罢了……”
小小怯怯抬头,看着他,略有些不解。难道,沈鸢什么都没说?
廉钊依然有些窘迫道:“毕竟是我们欺瞒在先,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也该来赔个不是……”
小小怔怔地听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廉钊继续解释道:“沈庄主虽然多行不义,但毕竟是她的父亲……短短几天,发生那么多事,我也不敢说自己全无责任……”
“沈小姐说,她会大义灭亲,指正自己的父亲,对不对?”小小开口,道。
廉钊微微一惊,点了头。
小小笑笑,道:“沈小姐深明大义,当真令人敬佩……”
“嗯。”廉钊回答。
小小低头,沉默。她的自愧不如,太过沉重。原本,她料定了沈鸢会把她的一切告诉廉钊。可她却忘了,沈鸢和廉钊的性情何其相似。廉钊和她的婚约,全山庄尽知,沈鸢自然也知道,这般的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又怎么会在廉钊面前说他未过门妻子的是非?
“小小,怎么了?”廉钊开口,询问道。
小小抬眸,摇摇头,“我啊,什么事都没有。”她笑了起来,道,“我被人好好地护着,一点伤都没有呢!”
廉钊听罢,脸颊微红,道:“先前在地宫,是情势危急,廉钊绝无唐突冒犯的意思……”
小小笑了起来,“我知道,廉大少爷你光明磊落,恪守礼法,真乃当世柳下惠!”
廉钊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就算被你这么奉承,我也不觉得高兴啊。”
小小眨眨眼睛,道:“是吗?可小的看大少爷你笑得很开心啊。”
廉钊敛起笑意,“我有么?”
小小摇摇头,“唉,小的哪敢忤逆廉大少爷的意思,大少爷说没有,那就没有了呗!”
廉钊皱眉,“为什么突然开始叫我大少爷?”
小小无辜,道:“你本来就是大少爷啊。”
“你……”廉钊无法反驳,只得不满地看着她。
小小笑得狡黠,“怎么了,大少爷?”
廉钊眉梢微挑,双手环胸,微俯下身子,含笑道:“少夫人,玩够了没?”
小小见状,立刻低头赔罪,“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行。”廉钊笑道,“……谁让你是少夫人呢?”
小小一僵,抬眸看他。糟了……果然是生气了么?
她含着笑意,认认真真地说道:“廉钊……我知道错了……”
廉钊站直身子,笑望着她,轻松地答道:“我刚才不是原谅你了么?”
“你刚才哪有说你原谅我……”小小苦着脸,说道。
廉钊听完,便收起了笑意,换上了沉着的口吻,道:“我原谅你。”
小小看着他,“那我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掳掠、偷盗剽窃……呢?”
廉钊稍稍沉默,随即,回答:“我原谅你……”
小小笑了起来,“嗯……”
那一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那一刻之后,她给自己定了新的期限……骗到月底为止……
……
三月将末 [中]
廉钊稍稍沉默,随即,回答:“我原谅你……”
小小笑了起来,“嗯……”
……
远远地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沈鸢低头,转身走开。
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疲惫不堪。待到房门前的时候,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径直坐上了床沿。她静静坐着,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这时,轻微的响动,让她微微一惊。她起身,望向了声源。而后,她的惊惧更深了一层。她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的房间里,还有通往地宫的入口。此刻,墙壁微微浮动,似是有人。
沈鸢按下了惊惧,她伸手,拿起梳妆台上的发簪,慢慢走到了暗门前,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打开了暗门。一瞬之间,她还来不及看清,握着发簪的手腕手腕就被牢牢擒住。而后,咽喉上的压迫感,让她的脑海里有了一刹那空白,她睁大了眼睛,颤声道:“……银……银枭?”
银枭认出是她,松开了手,无力地坐下。“原来是你……早知如此,就不勉强提气了……”他含笑,抱怨道。
沈鸢刚想大声叫喊,转念一想,又忍了下来。她戒备着,道:“你怎么在这里?”
银枭伸手,敲敲身后的墙,“我只认识这个出口……”
沈鸢放下发簪,“你走吧。”
银枭靠着墙壁,笑道:“要是能走,我也不必在这里呆这么久了……”
沈鸢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气息浅促,伤势显然不轻。除去内伤,他的左手臂先前中了神针,手指尖微微渗着鲜血。
“……”沈鸢略微思忖了一番,道,“休息完了,就走吧。”
银枭点头,继而开口,“沈小姐,一场相识,不介意帮个小忙吧?”
沈鸢垂眸,“你说。”
银枭从怀中取出一枚翎羽,道:“城东十里,曲坊。你把翎羽给那里的主人就行了。”
沈鸢并未伸手接,她叹口气,道:“沈鸢恐怕帮不了你……稍候,沈鸢就要前往英雄堡指证真凶……”她说话的口气平静,“不过,沈鸢可以替你向那位左姑娘传话……”
银枭没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你去英雄堡指证真凶?”
沈鸢点了点头,“魏启颠倒是非,将所有罪责推给了陵游和你……”
银枭努力站起身子,道:“大小姐,别那么天真了。我是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沈鸢皱眉,似有不满,正要开口反驳,银枭却继续说道:“先不说那个真凶是你爹,就算你真有本事大义灭亲,你以为,魏启会让你顺利地到英雄堡?”
沈鸢带着怒意道:“为何这么说?难道什么都不做,放任真凶逍遥法外?……你就不想还自己一个清白?”
银枭挑眉,“我倒是无所谓……”
“你……”沈鸢说不出话来了。
银枭笑笑,道:“我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江湖正道本就容不得我。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出,他们也想将我杀之后快。……公理正义与我何干,待我伤势痊愈,便杀了魏启,顺了自己这口气。”
沈鸢无法反驳,她皱着眉头,转身欲走。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直袭向了沈鸢。沈鸢大惊失色,慌忙闪避。只见,那是三名魁梧男子,皆是身着黑衣,分明是魏启的手下。只是,这几人的眼神麻木呆滞,全无生气。
行尸?!银枭皱眉,取出几枚“淬雪银芒”,抬手激射。他有伤在身,针法自然大不如前,只险险击中了一人。剩余二人丝毫不顾同伴受伤,继续麻木地攻向银枭。
银枭提气,一咬牙,拔出了腰间软剑。
房内顿时乱成一片,沈鸢站在角落,不禁手足无措起来。
那两具行尸的武艺自然不高,但银枭有伤在身,依然陷于苦战。行尸无痛无知,根本无法用普通的方法杀死。只见,一具行尸猛然出拳,击向了银枭左肩。而另一具也同时出掌,打向银枭的胸口。
这般凶险的情状,让沈鸢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这般左右夹击,自然是避让不得。银枭目光一凛,瞬间旋身,换了方位。他右手起剑,直刺向出拳者的咽喉。左手顺势起掌,迎了出掌者的一击。
一切在一瞬间平静下来。沈鸢慢慢睁开眼睛,就看到锐利的剑锋从行尸的口中穿入,从脑后刺出,静静地滴着血。而那接掌的男子连退了数步,一脸惊恐。
银枭的左手本来就带着伤,自然不可能以掌力取胜。然而,那具行尸倒下地去,口鼻之中爬出了数条小虫。行尸的手掌心里隐隐带着血点,“淬雪银芒”已入了血脉。
银枭跪下身子,剧烈的喘息。左臂的痛楚蔓上了肩膀,手指已近麻木。
沈鸢见状,几步跑了过去,刚蹲下身子,还未来得及开口。银枭侧头,道:“我早说过,他不会让你活着离开的……”
事到如今,已由不得沈鸢不信了。而此时,打斗声激烈起来。沈鸢起身,冲到了门外,先前在地道中丧命的黑衣人,此刻都成为了行尸,麻木地在庄内厮杀着。
“连自己人的尸体都不放过……魏家大公子果然物尽其用……”银枭看了看情势,不屑道。
沈鸢不自禁地觉得冷,那种寒冷,浸入了骨髓,无法摆脱。自己人都不放过……那一刻沈鸢突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奔了出去。
……
小小和廉钊正慢慢走在回廊上,忽然听见庄内一阵骚动。
廉钊转身,就见几具行尸扑了过来。他微惊,拉起了小小,避开。而后,出刀反击。
小小惊惧不已。大、大白天的,哪里来的行尸,而且,这些人不是刚才在地道里都死了么?怎么会……除了陵游之外,到底还有谁能操纵行尸?而且操纵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处啊?
情势危急,容不得小小多想。她拔出佩剑,加入了战局。
小小正盘算着怎么刺行尸的死穴,突然之间,面前的行尸倒了下去,蛊虫四散而出,痉挛着死去。
小小抬头,就看见了巴戟天。
巴戟天微微皱着眉头,道:“二位没事吧?”
廉钊收刀抱拳,道:“多谢前辈解围。”
巴戟天摇了摇头,“行尸是吾神农世家的造物,自然由吾神农善后。”他转身,看着乱成一片的战局,迈步。
廉钊和小小对望一眼,跟了上去。
巴戟天走得沉稳无比,凡遇行尸,皆是一掌毙之。那些不死不伤的行尸竟如此轻易被消灭,着实让小小惊讶。
传闻,神农世家分四流,“针石”、“本草”、“蛊毒”、“行气”,除去已经被禁的“蛊毒流”之外,以“行气流”修习者最少。但,凡是修习此流有成者,皆能以气导息,救死扶伤。看巴戟天的掌法如此厉害,必是“行气流”的一流高手。
果然藏龙卧虎啊!小小感叹。
巴戟天径直走到了一间房间前,站定了步子。他刚要开门,突然,赵颜从房内冲了出来,哭喊道:“救救我!”
只见她的身后,一具行尸正飞扑而来。巴戟天一把将她拉到身后,随后起掌,将那姓尸击杀。
巴戟天一脚踩上那些蛊虫,往里走去。
而后,看到房内的情况时,众人都惊呆了。只见沈沉满身鲜血,倒在房中,已是奄奄一息。
赵颜抽泣道:“快救救庄主,他被行尸……”
巴戟天蹲下身子,检视着沈沉的伤势。
沈沉无力地抬头,伸手指着赵颜。
赵颜哭得伤心不已,道:“庄主,您不能死啊……”
巴戟天封了沈沉的几个大穴,随即起身,望向了桌上燃着的薰香。他疾步走过去,一把拿起薰香炉,倒出了里面薰香,用茶水浇灭。
一瞬间,庄内所有的行尸都停了下来,不再行动。
“引蛊香……”巴戟天皱眉,“引蛊香是操蛊之物,又岂凡夫俗子能控制的,也难怪行尸反扑……”
这时,庄内的其他人陆续赶到,看到这一幕时纷纷震惊。
“爹!”沈鸢挤出了人群,惊呼道。她几步冲到沈沉身边,“爹,您怎么了?”
沈沉的眼睛里燃着急切,但偏偏发不出声音来。
巴戟天看着地上的沈沉,道:“庄主可否告知,这引蛊香,您是如何得到的,又为何要燃起?”
突然,赵颜跪了下去,哭道:“沈庄主……你不要再为我娘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了……我是想娘复活,可是……我不要看到有人死……”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为这般的转折而惊讶。
“姑娘,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巴戟天开口,问道。
赵颜抬眸,犹豫再三,哽咽着道:“沈庄主……那些少女都是沈庄主杀的……”她落泪的样子楚楚可人,声音悲凉无比,足以让听者心碎,“沈庄主一直都与陵游勾结,残杀少女……下婢该死,当看到沈庄主一心想让家母复活,便起了私心,说了谎话……”
小小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不仅仅是惊讶,她看着赵颜,心中恶寒起来。
赵颜继续道:“家母去世……下婢心如死灰,沈庄主就劝下婢替他盗来彼子身上的‘引蛊香’,向众人报夺妻之仇……下婢一念之差,这才……”
“颜儿……”汐夫人走上几步,震惊道,“颜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赵颜含泪点头,然后,望向了沈鸢,“沈大小姐也知道的……”
于是,众人都望向了沈鸢。
“你……”沈鸢愣在了当场。
“沈大小姐,这可是事实?”汐夫人上前,问道。
“鸢儿……”齑宇山庄的老夫人也上前了一步,颤抖着开口。
沈鸢看着众人,无法应答。
小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厉害……说是嫁祸吧,偏偏都是事实。而且,赵颜竟然还让沈鸢作证……好狠……
沈鸢看了看沈沉。沈沉微微摇着头,痛苦不已。
“沈大小姐……你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你明明知道的啊……”赵颜哭道。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沈鸢的身上。
沈鸢的声音颤抖着,“是……”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沈沉的表情变得狰狞可怖,他看了看沈鸢,又转头,死死盯着赵颜,然后,猛地起身,扑了过去。
“爹!”沈鸢惊呼。
赵颜并不避让,似是愣在了原地。
这一瞬间,数人上前试图制止。一番混乱中,沈沉突然中刀。他颤颤地后退,睁大了眼睛,倒了下去。
“爹——”沈鸢哭喊起来。
齑宇山庄的老夫人当即昏了过去。
大义灭亲……小小总算明白这句话到底有多残酷了。她抬眸,看了看身旁的廉钊。他的眼神已全然冷透,神情里是无奈,亦是愤怒。
沈鸢起身,伸手指着魏启,“诸位,我爹是多行不义,但是,他才是幕后主使!”
魏启冷然开口,“沈大小姐,我知你丧父悲痛。不过,在下来齑宇山庄是为了救人,而且,从来都不认识滟姬,又怎会是幕后主使?”他转身,看着赵颜,“赵姑娘,你能揭发罪人,在下感激不尽。没想到,我也被他骗了!”
赵颜含泪,点头。
“不是的,你们相信我。是他指使陵游和我爹的……”沈鸢带着哭音,喊道。
只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带着疑惑,无人敢轻易相信。
这时,一名家丁跑了进来,紧张道:“官……官兵,外面有好多官兵……”
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出了房间,来到了山庄的大门口。
山庄之外,果然围着一大群的士兵。为首者,是名女子,年纪约莫三十四五。面容姣好,凤目含威,眉宇之间藏着霸气,加上一身戎装,竟是英气逼人。她背负长弓,策马而立,见众人出来,朗声开口:“诸位,在下乃神箭廉家家将,奉命协同此地县衙查办少女失踪一案。现有密报,说齑宇山庄与此事有关。请相关人等随我回衙门候审。此乃官府事宜,还请诸位江湖朋友莫要多做干涉。”
这番变化,始料未及。但少女失踪,早已于衙门备案。那些少女不是江湖人士,这般的事态,自然由官府处理。
小小站在齑宇山庄的门口。脑海中突然想起,曾经听谁说过,当今圣上有意传神霄派回朝……如今官府出面,难道与此有关?
这时,就见廉钊走上前去,略有些惊讶地开口,“姑姑?”
小小一惊,对啊,刚才这女子说,她是“神箭廉家家将”……不是吧?!还扯上了神箭廉家???
那一刻,那女子翻身下马,微微一笑。而她身后的一干士兵收了兵器,行礼道:“公子。”
小小愣了愣……当时,她和廉钊之间,不过数步之遥,只是,那时的感觉,那少少的几步,却仿佛永远无法跨过似的……
……
三月将末 [下]
一日匆忙。入夜的时候,齑宇山庄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用过晚膳,小小慢慢地走在回廊上。连日来发生的事,让她有些疲倦了。齑宇山庄也好,神霄派也好,九皇神器也好……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参与。她不过是个路过的小人物罢了,争霸江湖,一统天下这种戏码,她没兴趣。至于颠倒黑白、栽赃嫁祸……那不是她能扭转的事态,除了旁观,别无他法。而事到如今,让她上心的事,只有一件……神箭廉家。
师父说过,身在江湖,没有人是完全干净的。
无论廉钊有多好,他始终是神箭廉家的公子。如果神霄派回朝,廉家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会与其为敌。而他,即便今天对眼前的一切深恶痛疾,将来却可能因为皇命,成为神霄派的盟友。
小小越想就越觉得无奈。的确,神箭廉家从来都不插手江湖的事,这一次,为何会让廉钊参加英雄堡的奇货会?……这一切的因果,细细想来,便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来,那一句“九皇现世,天下归一”,就是一切的源头么?
师父啊师父,你是不是已经料到了今日的情状,所以当初才选择离开神霄派,隐于市井的呢?
那么,她今天遭遇的种种,是不是也可以说成“天理循环”呢?
小小仰头,叹了口气,“师父……您到底,欠了多少东西?”
她刚想再抱怨几句,却听得一个爽朗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这就是你信上说的那位姑娘?”
小小猛地转头,就看到先前那负箭策马的女子含笑走来,而廉钊走在她一边,一脸无奈。
那女子走到小小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啧,这么瘦小的身子骨……”
“姑姑……”廉钊有些尴尬地打断。
那女子挑眉道:“怎么了,让姑姑说说都不行了?”她又望向了小小,“这般瘦弱,恐怕连一石的弓箭都拉不开,怎做我廉家的媳妇?”
廉钊看了看小小,满脸的歉意,“姑姑,您别说了……”
小小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咽咽口水,不发一语。
这时,那女子突然抬腿,踢向了小小的腰际。
小小大惊失色,慌忙避开。那女子却不停手,步步紧逼。小小欲哭无泪,左闪右避。她闪避之间瞥见廉钊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眼神里全是担忧。
小小心里却踏实了下来。没错,就算他不计较她的一切,那廉家呢?堂堂神箭廉家又怎能容得下她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
骗到月底也好,他的真心也好,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足以死心的理由。而廉家的门第,就是理由。
她正这么想着,那女子的招式突然停了下来。
“好,步法娴熟,手上的小擒拿也够看。”那女子笑了笑,道,“我叫廉盈,如姑娘所见,是那小子的姑姑。你就随他叫我姑姑罢。”
她转身,对廉钊道:“瘦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多吃点就是了。这里的事,我已经交给当地府衙了,明日,你就随我一起回家吧……”她转头,看着小小,笑道,“……婚姻大事,还是要爹娘说了才算。也该快点让大哥大嫂见见这位姑娘才是。”
说完,她拍拍廉钊的肩膀,迈步离开。
小小僵在原地,长大了嘴巴。
廉钊吁了口气,走了过来,道:“小小,你没事吧……我刚才不是不帮你,只是若不随着姑姑的性子,她必定更为难你……”
廉钊说着说着,见小小依然僵硬,便打住了话题。伸手,在小小眼前挥了挥。
“小小?”
小小僵硬地抬眸,小心翼翼地问道,“呃……你姑姑刚才说……”
廉钊笑了,道:“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小小的嘴角抽动一下,“呃……这……我……我不是说这个……”
廉钊垂眸,轻轻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姑姑她……她已经承认你了……”他抬眸,道,“所以……我们回家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小心里的某个地方,丝丝抽痛起来。回家……从小到大,她都在流浪,她去过许许多多地方,唯独没去过“家”。每次离开一个地方,她总是留恋不舍,而师父却叹着气告诉她: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用那句话安慰了自己很多很多年……而今天,有人对她说:回家。
小小笑了起来。为什么他说的话,那么顺耳呢?……原来是这样的啊,只要多相处一刻,便越不想放开。她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最离谱的地方了:拐个良家公子去作奸犯科……这样的坏事,根本就做不到么。
“我……”小小开口,正要回答。
这时,带着愠怒的声音传来,“她哪都不能去。”
小小回头,来者,正是温宿。
温宿走到两人面前,开口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她的长辈,这门婚事,我不会答应的。”
廉钊皱了皱眉头,然后,看着小小。
小小眨了眨眼睛,“呃……”
温宿的眼神冰冷,声音里也带着彻骨寒意,“小小,准备一下,我们启程去神农世家。”
小小虽有些不解,但立刻想通了。先前东海弟子中了“生蛇蛊”,想必是神农长老愿意出手相救了。
“你腕中的淬雪银芒,也须及时救治才好……”温宿冷然地补上一句。
小小这才想起,自己腕中的淬雪银芒已解,尚未告诉这两个人。她正想开口,就听见廉钊道:“广陵神农世家与临安是同路。我陪你去,等治好伤,再一起回家。”
小小低头,仔细想了很久,然后,点了头。
廉钊笑了笑,道:“那你回去收拾吧,我去知会姑姑一声。”
小小目送他离开,然后,怯怯地看着温宿,“师叔……”
温宿的眼神绝对不善,“到底要师叔说几次你才会明白?……好,我就当他是真心喜欢你,但你须记住,他是神箭廉家的公子。就算他容得下你,廉家呢?廉家的宗祠,是那么容易进的?!”
听到这样的话,小小并不动气,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温宿皱眉,“哼。难道,你就算做妾,也要跟着他?”
小小抬头,道:“师叔……你跟廉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温宿有了一瞬的怔忡,随即答道:“朝廷鹰犬,与我江湖中人,一直水火不容。有什么奇怪?”
小小笑了笑,“没有啊,只是,我觉得师叔您不像这样的人。”
温宿蹙着眉头,“怎样的人?”
小小道:“您不像是会在背后道人是非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温宿,一下子愣住了。
小小笑着,道:“我觉得吧,您应该不屑于这些才对啊,呵呵……”
“你跟我才认识多久,就敢下这样的论断?”温宿不悦,道,“好,我不管这些闲事就是!”
他带着怒意转身,快步离开。
小小抓抓头发,“哎……这样就生气了?我也没说什么坏话啊……”
她笑了起来,又叹了气。神箭廉家……好!就当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去就去!就不信廉家能收她做媳妇!嗯!
……
与齑宇山庄的宁静不同,镇上的府衙内,热闹非凡。坏事传千里,不过一个时辰,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齑宇山庄庄主勾结神农叛徒,残害少女的事。于是,一时间镇上群情激愤,衙门前聚集着一大群人,或是苦主,或是看热闹的。这般大案,自然不能懈怠。衙门早早将相关人等安置妥当,就等明日审理。
沈鸢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到这种地方来。虽然待的不是牢房,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却如同秋后问斩的犯人一般。
人心险恶。她终于第一次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意义。自己的父亲的确是多行不义,只是,她并非是想要那般的结果……正如银枭所说,她太傻了。凭她一个弱女子,怎能与神霄派为敌?
她不想则已,一想却万念俱灰,心口压抑,几近窒息。
突然,房门打了开来。
先前的诸番遭遇,早已让沈鸢如惊弓之鸟,她一下子站起来,惊惶不已。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眼角眉梢带着万千媚态。
那女子看到她,含笑道:“沈大小姐?”
沈鸢戒备着,点了头。
“哎哟,总算被奴家找到了!”那女子笑道,“沈小姐莫怕,奴家唤作李丝,是受朋友之托,来带小姐离开的。”
沈鸢不解,“李丝?”
“没错,‘鬼媒’李丝。”李丝笑吟吟地走过去,伸出了手。她的掌中,有一枚银制的翎羽,熠熠闪光。
“银枭?!”沈鸢惊讶。
“呵呵,沈小姐既然认出了信物,就随奴家走罢。”李丝道。
沈鸢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不能走……我走了,谁照顾奶奶……”
“沈小姐,你若不走,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哦。”李丝拿出檀香扇,替自己扇风,她侧身靠在门框上,笑了一下。
那一刻,沈鸢惊恐地发现,门外横着数具尸体。
“沈小姐,你招惹的,是先帝最宠爱的神霄派。而如今,圣上也招它们回朝。你不是认为官府会为你主持公道吧?呵呵,令尊已死,如今便是替罪羔羊。你看在奴家这么辛苦的份上,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了。”李丝的语气含笑,眼神却是冷然的。
沈鸢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毅然迈步,走向了门口。
李丝笑了起来,“真聪明。”
沈鸢刚出门口,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颜就站在他们面前,眼神里带着残酷的快意。
赵颜笑了笑,开口喊道:“来——”
只是,她的声音还未发出,红色的丝线就疾射而出,刺向了她的咽喉。
赵颜无法闪避,惊恐不已。
然而,千钧一发之时,森冷的刀锋挥开了红线。莫允站在她的身前,执刀而立。
“呀,原来是英雄堡的二公子……”李丝收起红线,笑道,“奴家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要真动起手来,二公子也讨不了便宜。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放奴家两人离开,奴家也不找你身后那位姑娘的麻烦。”
莫允点头,“请便。”
“二公子果然爽快!”李丝拉起了沈鸢,“后会有期。”
莫允并不回答。
两人悠然迈步,走过了赵颜身边。沈鸢转了头,看了赵颜一眼。赵颜的神情冷漠,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待那两人离开,莫允收刀,转身。
“我不会谢你。”赵颜开口,道。
“不用。”莫允回答。
赵颜笑了笑,抬眸看着他,“二公子,你到底要玩多久?”
“等你肯见师父为止。”
赵颜冷哼一声,“我说过了,我不会见他。”
“你要怎样才肯见师父?”莫允问道。
赵颜笑了起来,“好啊,你死了,我就见他。”
莫允的眉宇微微一动。
“呵呵……”赵颜的口气里满是不屑,“做不到吧。男人都这样,承诺的时候什么都行,等到真的让他做便什么都不行。戚函是,沈沉是,你也是……”
“别拿师父和沈沉相提并论。”莫允道。
“为什么?”赵颜凑近一步,看着他,道,“不,认真算起来,戚函还比不上沈沉,他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我娘。完完全全的一时兴起,无耻至极……”
“他是你爹。”
“是我爹又怎样?”赵颜道,“我娘病死的时候,他在哪里?我被人扒光衣服,卖进妓寨的时候,他在哪里?我快冷死饿死的时候,他又在哪里?……现在跑出来说是我爹,是不是太晚了点?”
莫允看着她,沉默。
“我娘,本可以做齑宇山庄的夫人,却因为他,失了一生的幸福。而现在,他又来破坏我的幸福……二公子,你若是有心,帮我问问,他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待我。”赵颜的口气,咄咄逼人。
莫允有些不解,“破坏什么?”
“不明白?”赵颜笑得讥嘲,“好啊,就让我告诉你。八年前,汐夫人救了我,想收我为养女。只是,英雄堡的宗亲说我出身低贱,不配入他们的宗祠。我用尽了手段,稳固夫人的地位。只差一点点,我就能让你那不成器的弟弟登上堡主之位,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做他义妹。可是,你却出现了……你好厉害啊。武艺超群,又有戚氏作背景,连石乐儿那小丫头都对你青睐有加。英雄堡上下都看好你……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离开英雄堡到齑宇山庄来送礼?”赵颜顿了顿,“因为我不走,你也不会走……”
莫允无法插嘴,只能静静听着。
“然后呢?你表面在我房门外替我守卫,其实,是想监视我,不让我‘多行不义’,不是么?……还有我娘……”赵颜凄然一笑,“男人就是这样,她艳冠天下时,个个趋之若骛,为她一笑,什么都肯做。等到她香销玉殒,就立刻另觅新欢。人情凉薄,自古如此……”
“所以,你杀了沈庄主?”莫允开口,问道。
赵颜笑了起来,“我?我一个弱女子,怎能杀他?……杀他的,是行尸。”
莫允皱眉,“你当真没有半点愧意?”
“愧意?”赵颜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沈庄主杀了那么多无辜少女,就算我杀他,也是替天行道,我为何要有愧意?”
“其实,老天爷真不公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它要让我失亲人,尝疾苦。而那些满身罪孽的人,却能逍遥快活。”赵颜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盯着莫允,“二公子,就连你这样毒杀未出世婴儿的人,都能习得上乘武学,左右逢源……你告诉我,我如何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莫允答不上来,只得再次沉默。
这时,拍手声响起。魏启带着笑意,慢慢踱步过来。
“赵姑娘的话,真是一针见血,让在下佩服。”魏启看看莫允,笑道。
赵颜含笑,“英扬少爷。”
魏启叹口气,“客套就免了。你设计杀死沈沉,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泄愤吧。”
赵颜扬眉,道:“英扬少爷在地宫中未能及时杀死沈沉,这才不得不替他脱罪,以作权宜。沈沉不过是个懦夫,难保会出卖少爷,下婢想替您分忧罢了……”
魏启点头,“你想要什么?”
赵颜沉默了一会儿,冷然道:“我若痛苦,便要负我的人比我更痛苦百倍!就算我最后会入地狱……也要拖着那些人一起!”
魏启笑了起来,他伸手,轻轻抬起赵颜的下巴。
“最毒妇人心……女人是把双刃剑……”魏启的眼神里,带着危险,“沈沉可能出卖我,你就不会?”
赵颜却丝毫无惧,“我有利用价值,而他没有。”
魏启点头,“说得好。”他松手,道,“赵姑娘,你是把好剑。”
赵颜笑了,“下婢不是剑……是刀。”
……
【番外·壹·美人如刀】
美人如刀 [上]
番外——
钱塘六月,微湿的风带着莲香,润遍了翠柳青瓦。
一身烟青色布衣的少年,背着木匣,信步走在青石小路上。他走得很悠闲,脸上的表情怡然,走在这温柔干净、如诗如画的景色里,无论是谁,都会有这般的惬意罢。
直到,鞭炮的响声打破宁静,火药味掩过了莲香,他的悠然也消失在了这片喧闹之中。
漫天的花瓣洒落,染着火药味,落在他肩头。他微微蹙眉,抬眸看了看。散不开的白烟,笼着一片刺目的红色。
“不愧是齑宇山庄,连纳个妾都如此排场。”人群中,有人开口,议论道。
“那也要看他纳的是谁。天下第一美人,排场太小,岂不是折煞了?”有人回应。
“天下第一美人?”少年开口,略带着不屑。
议论的人转头,看着他,笑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呵呵,这齑宇山庄少庄主纳的,是钱塘‘栖香楼’的头牌姑娘,滟姬。姿容倾城,天下无双。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当之无愧哪!”
旁人听罢,回道:“要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云烟小筑’的汐仪姑娘才更配这个称号。那卓绝的舞姿,真是见者心折啊!”
“哎,单论容貌,滟姬姑娘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啊!”有人不服。
“呸,少在这儿胡吹。那两位姑娘都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没有百八十两的,根本做不了入幕之宾。你们又没见过真人,比什么啊!”议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也曾远远望见,说说又怎样了。”
“说起来,汐仪姑娘早就嫁入英雄堡了吧……这钱塘双姝也算都有了归宿,不必沦落风尘。”有人叹口气,说道。
众人听到这句,纷纷应合。
“新娘子出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当即停下了争论,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一睹美人的风采。
新娘在姐妹的搀扶下,姗姗而来,红衣霞帔、喜帕盖头,遮了个严严实实,自然看不见分毫。
少年含笑,指间轻拈着一块小石,暗暗用劲,打向了新娘的膝盖。
新娘一个踉跄,向前跌去,身旁的姐妹见状,立刻搀扶。新娘虽站稳了身子,但那喜帕却落了地。
人群中,当即响起了赞叹。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带着轻蔑,摇了摇头,“不过如此。”
而那一瞬,在他转身离开之前,新娘抬眸,莞尔一笑。
在那之前,他从来都不曾想过,世上竟会有这般醉人的微笑。如同幽寂阴暗的湖面,突遇了一道月光,刹那之间,波光潋滟,熠熠生辉。那一刻,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颤,慢慢扩大,起了涟漪。
新娘含笑,带着羞怯看了一眼坐在马背上的新郎。
新郎也笑了笑,微微颔首。
新娘拿起了喜帕,重新盖上。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骚动平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口道:“等一下。”
马上的新郎带着疑惑回头,一名少年缓缓挤出人群,走到了迎亲的队伍中。
那少年不过十八九,一袭烟青布衣,头发松松扎起,自是一副潦倒的跑江湖架势。他的皮肤微黑,五官倒也生得俊朗,身姿挺拔,似是练家子。
新郎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今天是齑宇山庄办喜事,你若有什么事,可否稍候再……”
少年抬眸,笑了笑,眉宇间依然带着轻浅的不屑。
“我要换你的新娘子。”他开口,语气平淡。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
新郎皱眉,“小兄弟,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解下背后的木匣,竖放在自己身前,右手轻松地搁在匣上。“我要换你的新娘子。”他笑着,重复一遍。
新郎微怒,翻身下马,道:“你看来是蓄意捣乱了。”
新郎的话一出口,左右家丁都拿着棍子围了上来。
少年依然笑着,他伸手打开木匣。匣内,放着一柄短刀。他拿起短刀,轻轻拔刀出鞘。那动作如此温柔,如同他对待的是绝世的佳人一般。
“夜蛉,直脊直刃,长一尺二寸,宽一寸,脊厚一分。刀纹如蛉翅……”少年挥刀,只听刀锋破空,微有蜂鸣,“鸣音清脆,利可断玉。”
少年说完,旋身挥刀。只见“栖香楼”前的石雕白鹭,被生生削断了一只翅膀。
人群中,响起了赞叹声。
少年含笑收刀,对新郎道:“在下戚函,想用手中的刀换阁下的新娘子。”
“戚……”新郎的眉头微皱,“戚氏兵器?”
少年将刀放回刀匣,捧在手上,静静看着新郎。
“少庄主……”左右家丁面露难色,开口道。
新郎的神色里带上了犹豫。
“戚氏兵器,千金难求啊……”人群中,有人窃语。
突然,有人喊道:“废话,当然是选兵器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戚氏兵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
“是啊是啊!”
一时间,喊声四起,围观者中,有不少江湖人士,见了那柄刀,谁不垂涎。
少年的表情里,带着得意。“如何?”他看着新郎,问道。
新郎转头,看了新娘一眼,面露难色。
“婆婆妈妈,真不像个男人!”有人起哄道,“戚氏,若是老子抢了那女人给你,那刀是不是归老子所有?”
听到这句话,戚函回头,道:“好啊。”
此话一出,人群一阵哄笑。
“少庄主。”温厚的女声从一旁传来,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下车的是位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神兵利器和青楼女子之间,何来犹豫?”
“娘……”新郎皱着眉头,微有不满。
“戚少侠,我齑宇山庄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想惹上江湖纷争。你若是喜欢这姑娘,我齑宇山庄自然乐于成人之美。”妇人上前,开口,“我且收下这柄刀,就当是与戚氏交个朋友。”
少年笑了笑,将手中的木匣一抛。木匣稳稳地落在那妇人的手中,少年转身,拉起新娘,迈步便走。
“滟儿!”新郎追了几步,唤道。
“少庄主……”妇人开口,喝制。
新郎停下了步子,眼睛里的不甘如同刀锋,直刺向了那少年的背影。
少年却浑然不觉,他拉着新娘穿过人群,消失在青石小路的尽头。
……
约莫走了一刻工夫,两人拐进了无人小巷,少年停下了步子,转身看着那换来的新娘。
“哼,我还以为抢亲有多难,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笑笑,道,“我毁了你的姻缘,你要恨便恨,不用客气。”
新娘的头上盖着喜帕,看不出表情。
少年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不自觉的,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静静吸了一口气,然后,揭开了那红色的盖头。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喜帕下的女子,竟然是含笑的。笑得那般明媚,灿烂如花,温柔似水。
“戚公子……”她笑着,行礼。
她的声音温软轻柔,如同酥雨微风,静静地渗入他的心里。他说不出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但随即,便轻蔑地笑了。
“果然是青楼头牌,为这笑容,多少男子一掷千金……”他开口。
她依旧微笑,道:“既然公子换了奴家的姻缘,从今往后,奴家的笑容就只属于公子一人。”
他微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好一句只属于我一人。”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道,“只要是男人,谁又能拒绝这句话?”
她静静笑着,不回答。
他松手,道:“好,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串铜钱,扔给她,“去换下那身衣服。”
她接着那串铜钱,小心地捧在手心,点了头,“是,公子。”
“戚函。”他开口,“……别用那种青楼待客的口气叫我。”
她笑着,温顺地点头,“戚函。”
……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来都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的美人。去了脂粉、卸了珠翠、脱了华服,却丝毫无损她的明艳。她只是静静地跟着他走,却也引得行者驻足,路人回眸。
他转身,皱着眉头,看着她。
她身着浅灰的衣裙,乌黑墨亮的长发简单地挽了髻,斜插着一支玉簪。她全身上下,最贵重的,恐怕就是这支玉簪了。上好的和田玉,莹白细腻、温润婉约,怕是最衬得起她的首饰了。
见他停步,她也停了下来,微微一笑。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只簪,道:“我给你的钱,不够买这支簪……”
她浅笑,伸手摸了摸发簪,道:“这是恩客所赠,奴家十分喜爱,所以……”
他蹙眉。
她见时,便拔下了发簪,转身,扔向了远处。
“做什么?”他不解。
她回首,道:“奴家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你不喜欢的,奴家自然不能留下。”
那一刻,她笑得纯真如稚儿,如丝的发随着风微微扫过他的脸颊。没错,只要是男人,都不可能拒绝。
他垂眸,不发一语,转身。
这时,一群彪猛男子从四周跳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周围的行人早已奔逃散去,一片狼藉的大街上,只剩下了他们。
“戚氏当家戚函?”男子中,有人开口,喊道。
戚函双手环胸,站得悠闲,语气里依然带着惯有的不屑,“是。”
“好,交出九皇神器,饶你不死!”
戚函挑眉一笑,抬手一挥。几名男子当即倒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淬雪银芒!”有人认出了那些人身上的暗器,惊呼道。
戚函趁着这个间隙,纵身而上,又击倒了几名男子。
那些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反击。
滟姬见状,走到一边,安静地观望。
那些男子虽人多势众,但武艺实在差强人意,不过一个来回,就已落了败势。戚函的表情轻蔑,他运劲,纵身退开几步,看着那些或倒地呻吟,或断腿折臂的男子。
“要动手便动手,少说废话。下次记住了?”戚函轻笑,带着少年特有的狡黠,嘲讽。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掌风袭来。他机敏地避开,身后的小贩摊子却瞬间散架,不复存在。
“冥雷掌?!”
他的神情里染上了一丝惊惶,“神霄派做事何时变得如此鬼鬼祟祟了?!”
“要动手便动手,少说废话……”有人缓缓开口,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戚函抬头,就看见一名男子踱步而来。他站在了路中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伤者。
“……本门弟子不懂礼数,戚少侠教训的是……”那男子平静地说完,抬眸看着戚函。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姿容俊逸,卓然出尘。一身墨色云袍,似是修道的打扮。只是,那黑色浸染着肃杀之气,染上了他的眉宇,透着令人心寒的冷漠。
“你是?”戚函戒备着,问道。
那男子抱拳,笑得若有似无,“在下韩卿。”
“鬼师韩卿?!”戚函不禁一惊。
韩卿微微颔首,道:“戚少侠既然知道在下的名号,先前门下所说的事,少侠能否再考虑考虑?”
“你们神霄派是修道之人,也觊觎天下么?”戚函背过右手,指间捻着数枚淬雪银芒。他暗暗运劲,小心异常,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地挑衅着。
韩卿看着他,然后,缓缓低头。
那一刻,戚函挥手,将“淬雪银芒”尽数射出。
韩卿却淡然一笑,拔出了佩剑,将那些银针一一击落。他手腕一转,翻个剑花,短剑光华流转,眩人耳目。这番举动,自是嘲笑无疑。
戚函皱眉,纵身攻上。
韩卿的身姿轻巧,避开的每一招都是险过,但恰是这样的险过,让对手更加急躁。
戚函的武功杂乱,毫无路数,一直以来都是以奇招取胜。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却冷静到让他慌乱。
韩卿每卸他一招,都让他心中纠紧一分。而让他更为担忧的,是到现在为止,韩卿都没有使出冥雷掌的意思。
他心思一乱,手上的招式也慢了半分。只是一瞬的闪神,他的手腕便被擒住,动弹不得。
“戚少侠,你武功不弱,但要胜在下,还欠些火候。”韩卿不温不火地说道,“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交由本派保管,才是上策。”
“哼!”戚函一脚踢向韩卿的胸口,脱离了钳制,道,“可笑,你既知道九皇神器乃是大凶,就也该知道,我戚氏早就将九皇尽毁。这天下,早就没有九皇神器了!”
韩卿看他一眼,“家师的星占从不出错。”
“我让他错!”戚函话音刚落,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长鞭。他猛力一挥,只见那长鞭原是片片刀刃,锋利无比。刀刃擦过街面岩石,竟生生将岩石碎开,碎石崩裂,四散激射。
韩卿皱眉,执剑闯进了鞭影之中。刹那只见,剑光四溅,鞭风凄厉,好不骇人。
戚函的攻势虽然厉害,但鞭法不同刀剑,若不是数年苦练,根本操纵不了这样的刃鞭。韩卿表面上毫无招架之力,但除衣角被划破之外,毫无损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韩卿的脸上,渐有了笑意。他侧身,避开鞭刃一击,随即起手,将剑刃抵上了鞭锋。一瞬间,刃鞭受力反弹了回去,直袭向了戚函。戚函匆忙躲闪,却依然被锋利的鞭锋划伤,倒在了地上。
韩卿收剑,对门下道:“带他回去。”
“是。”门下略微停顿,问道,“那这女人?”
韩卿抬眸,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滟姬。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场战局。她脸上的神情温和平静,丝毫恐惧惊惶,就仿佛她只是一株柳,一朵花,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韩卿走到她面前,问道:“为何不逃?”
滟姬抿唇,笑了起来,无惧亦无邪。
看到她笑的时候,戚函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那一刻,有多少男子心旌荡漾,他不想知道。只是,那一瞬的疏忽,足以让他反击了。他猛地起身,将怀中的淬雪银芒尽数射出。这般胡乱的招式,让众人防不胜防。戚函跃过韩卿,拉起了滟姬,纵身离开。
韩卿避开银芒,定下神来的时候,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韩卿看了看负伤的门下,轻叹着笑了起来,“……美人哪……”
……
六月的天气,倏忽无常。近午时分,阴云密布,雷声震耳。狂风缠绕着湿气,化为了暴雨,倾泻而下。
出城五里,有一处城隍。传说有求必应,平日里香火鼎盛,而此刻,也成了避雨的好地方。行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庙中,边避雨,边拉扯家常。
而在庙中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似是很疲惫,倚着墙昏然欲睡。而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脸污泥,看起来狼狈不堪。
那时,庙中躲雨的人又怎会料到,这两人一个是名震天下的戚氏铸师,一个是艳冠群芳的第一美人呢?
戚函身上的伤势虽不致命,但血流不止,痛楚已近麻木,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滟姬抬手,正想替他止血。戚函却丝毫不领情,略有些粗暴地挥开了她的手。
滟姬的表情有些惊讶,但眼神依然是含笑的。
“你除了会笑,还会什么?”戚函压低声音,语气里尽是不满。
滟姬想了想,道:“奴家还会唱曲儿,弹琴,诗画……”
“服侍男人?”戚函不客气地道。
滟姬看着他,不说话。
“只要有钱,让你跟谁走都行吧?”戚函的语气轻蔑无比。
滟姬笑了,道:“现在你买下了奴家,奴家便是你的。”
戚函也笑,“我死了呢?”
滟姬答不上来,低头思忖。
他等着她回答。等着她抬头,告诉他答案,但终是耐不住伤痛,沉沉睡去。
……
他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满的依然是雷鸣和暴雨声。点点的水滴落在他的额上,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干草之上,身上盖着褪下的衣裳。他起身,发现自己的伤口尽数包扎,已无大碍了。他四下看看,这里,依然是先前的城隍庙。只是现在天已全然黑透,先前避雨的行人早已尽数离开,偌大的庙宇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屋顶的瓦片微有些渗水,冰冷的雨落在他肩上,让他一阵寒冷。
“你醒了?”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声音。温软柔和的音调,仿佛能揉进肌骨一般。
滟姬抱着柴火,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先躺下,我来生火。”她笑着,说道。
戚函并未照做,他坐着,看她艰难地用燧石取火。雷雨倾盆,燧石本就不易打着,她试了很久,直到手指都磨红了,才击出了一星火花。而那些沾湿的木柴,又岂是容易烧着的。好一番功夫,才见青烟冒起。
滟姬被那青烟呛着,咳嗽了几声,注意到戚函的目光。她抬头,略有些尴尬地笑,“奴家手拙,让你见笑了。”
戚函轻轻地抬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泥灰。他的声音,微带着一丝沙哑,“为什么不走?”
滟姬看着他,微笑着,用平淡的语气道:“我是你的。”
他无法思考,也不想去思考。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他伸手,揽她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睁大了眼睛,有了一瞬的挣扎。只是,随即,她温顺地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应他。
初始时,只是试探的碰触,拙劣的舔舐。那始终不可一世,带着轻蔑眼神的少年,竟也有这般未经世事的青涩。她不禁微笑,轻咬着他的下唇。那种微微的酥麻,如同最挑衅地煽动。
而那煽动之后,便勾起了最狂热的回潮。无法按耐,不能克制。
一夜的轰鸣的雷声,落在肌肤上的雨水的温度,压抑而激烈的喘息……若干年后,依然刻进了肌骨,无法磨灭……
……
美人如刀 [中]
番外——
那一夜之后,戚函才明白,即使得到了,也无法将自己心底的狂躁减轻一丝一毫。
而滟姬却恰恰相反,她的平静温顺,就像是柔水一般。她说过,她是他的,于是,她安静地走在他身后,无论他的步调是快还是慢,只要他回头,便能看见,她停步,笑得温柔。
然而,那种温柔,让他的思绪如绞,不得平复。一把刀就能换来的温柔,有多少分量?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拿出那把刀之前,她穿着大红的嫁衣,为另一个男人微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绪竟能被这些想法完全占据,直到有人挡在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
来者,是两名男子,皆是三十上下,肤色黝黑,身强体壮。
“当家的……”一名男子开口,恭敬道。
戚函抬眸,道:“我知道了,随你们回去就是了。”
他转身,看着滟姬,“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滟姬一惊,脸上的笑容消失。
戚函的嘴角带着笑意,眉峰轻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被神霄派追杀,你跟着我,就不怕牵连?何况,我戚氏门规,弟子均要隐姓埋名,避居山野。跟着我,可就再也看不到这花花世界了。……你现在已获了自由身,难道不该感激我?”
滟姬几步走上前,轻拉着他的衣袖,“奴家已经是你的人了,若是奴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奴家改就是了。你不要赶奴家走,求求你……”
滟姬说着,眸中微有泪光泛起。
戚函低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这又何必,凭你的容貌,还怕嫁不到好男人?”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声音里满是忧戚,“……奴家今生只认定你一个……”
听到这句话,戚函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你爱跟便跟,与我无关。”
他说完,转身离开。
滟姬的脸颊已被泪水湿透,她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在他身后。
……
戚氏门人,皆隐居在一处山谷。山谷四周草木茂盛,入谷的道路隐蔽,绝非寻常人家所能达到之处。
谷内的戚氏门人自成人家,如同村落。门人冶铁铸器,从农具到兵器一应俱全,每月十五,便将铸器拿出谷贩卖。而门人之中,唯有戚氏当家,才能在兵器上冠上“戚”字。
山谷最深处,有一处楼阁,便是戚氏当家的住所。
初到这里的滟姬,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戚函领着她,走上了阁楼顶。他伸手,推开了楼顶的房门。
房中的东西,让滟姬愣在了原地。
那是整整一屋的财富:桌椅上,摆满了整箱整箱的金银;十几株一人高的珊瑚,挂满玛瑙绿松;成块的水晶杂乱堆叠,珍珠、玉石随地散落,仿若岩砾……
戚函看了滟姬一眼,略带不屑地笑了笑。他迈步进屋,一边走一边踢开挡路的珍珠和玉石。他走到桌前,在珠宝中翻了翻,取出了两三支白玉发簪。而后,走到滟姬面前,将玉簪递上。
滟姬看着那些玉簪,有些不解。
“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么?拿去啊。”戚函开口道,“若是腻了白玉,这里还有玛瑙珍珠……”他说完,将玉簪塞进了滟姬手里,随即,就留她一人在房里,独自离开了。
滟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三支发簪。她选出一支玉簪,把剩下的两支放回了桌上,然后用发簪绾起了青丝。她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着那满室的珠宝。
她静静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山谷的日子,与世隔绝。虽有四季变幻,却让人迷惑了时间。
生活,亦是一成不变。他和她,虽有夫妻之实,却始终没有行礼,亦没有名分。谷中的戚氏门人深谙他的性格,也都知道这天下第一的美人,是用刀换来的。他换来的东西,大都只是一时兴起,结局也只有一个。
身为戚氏当家的他,只选每年的五月丙五铸一把刀。而后离开,一月之后,带着用这把刀换来的东西重回山谷。每一次,他换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武功秘籍,珠宝古玩,奇珍异兽……只是,不消几日,他便把那些珍宝弃置在顶楼的房间,再不理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冷淡日益加剧。而与之相反的,她的温柔却丝毫不变。他的冷淡也好,无视也好,她都笑着接受,温顺地跟从。那种温情,可以感动任何人,却似乎不能打动他。即使,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也丝毫没有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的不在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渐渐的,有人开始唏嘘,有人开始惋惜,甚至有人觉得,她爱错了人,付错了温柔。
这样的传言,渐渐从山谷中蔓延出去,扩散至了天下。
不久之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滟姬,是被一把刀换走了幸福,还爱上了换走她幸福的那个无情男子的可怜的弱女子……
听到这些传言的他,嗤之以鼻。
……
绍兴十一年的冬天,大雪。
他温着一壶酒,半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雪景。
漫天雪花飞扬,谷中腊梅香彻。她打着伞,站在梅林里。刚满五岁的女儿,牵着她的手,笨拙地采摘着低枝上的梅花。他端着杯中的酒,忘了喝……
她的笑容,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美得让人心醉。他却始终不知道,是该醉在那温柔里,还是秉着骄傲,让自己清醒。
他放下酒杯,走出门去,站在漫天纷扬的雪花下。
看到他出来,她牵着女儿,走到他身边,替他打伞。
“外面冷,奴家替你取件衣服?”她开口,温柔地询问。
他不回答,低垂的视线,扫到那脸颊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孩子睁着水亮的眼睛,带着陌生和畏惧看着他,许久,甜甜地微笑。
他却在那一瞬间,移开了视线。他皱起眉头,看着谷口的方向。风雪中,身影渐渐清晰,一个着蓑衣戴斗笠的男子,抱着一个约莫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缓步而来。
谷内的戚氏门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严阵以待。
那男子抬了抬斗笠,谦和地开口:“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被人追迫,不得已才闯入。还请主人行个方便……”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戚函笑了起来。他纵身跃起,落在那人面前。
“鬼师韩卿大驾光临,在下怎能‘不便’?”他朗声,笑道。
那男子微惊,抬眸看着他。随即,眉宇间便染上了无奈,“戚函……”
“既然来了,就算算五年前的那笔账吧!”戚函说完,起脚踢向韩卿的胸口。
韩卿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开口:“慢着……我……”
戚函却丝毫不假理会,他取下腰间的刃鞭,狠狠抽了过去。一时间,满地的白雪震起,模糊了视线。
韩卿皱眉,用单手抱着小女孩,腾出右手,聚气出掌。掌风刚劲,冲开了白雪,也震开了鞭刃。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间歇,只是杀气愈盛,一触即发。
“小小肚子饿了……”细小的声音,带着无畏的天真,在寂静的僵持中响起。
韩卿的眉宇一动,杀气消失无踪,身形的戒备也弱了三分。他浅笑着望着怀里的小女孩,哄道:“乖。”
戚函看了看韩卿怀中的瘦小的小女孩,同样是冻得通红的脸颊,略带陌生和畏怯的眼神。他突然笑了起来,右手轻甩,收起了刃鞭。
“远道是客……”戚函拍拍身上的雪,笑道,“我可不想让人笑话我戚氏没有待客之仪。”他转身,轻巧地挥了手,“进屋喝杯酒吧……”
韩卿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有了微笑,举步跟了上去。
吃过饭,两个小孩子就玩在了一起。戚函和韩卿坐在屋内,酒温在炉上,静静冒着热气。
戚函倒了一杯酒,递给韩卿。
韩卿接过,轻啜了一口。
戚函笑笑,道:“我听说,你离开了神霄派……今天难不成是被神霄派追杀?”
韩卿笑着,道:“只怪我当年没听你的话。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根本不是凡人能染指的……”
戚函不屑地笑笑,“废话。若非如此,我戚氏早就坐拥天下,何必隐居在这荒僻山谷?世人肤浅,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抬眸看着韩卿,“你看来,是想明白了。”
韩卿点了头,饮尽杯中的酒。
“多谢你的酒,告辞。”韩卿放下酒杯,道。
戚函抿了口酒,道:“……去临安?”
韩卿稍稍惊讶,但立刻恢复了平静。“是。”他回答,简短明了。
“看来,你背叛了神霄派,却没有背叛岳元帅呢……”戚函道,“只是,要杀岳元帅的是当今天子,以你一人之力,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做……”韩卿笑道,“只是去送行罢了。”
“送行?”戚函皱眉。
“他若不想回朝,天下又有谁能逼得了他?”韩卿笑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戚函。
戚函略有些不解,他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他惊讶地看着韩卿,说不出话来。
“九皇现世,天下归一……”韩卿的笑容里,带着无奈,“这东西本就属于戚氏,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戚函看了看那张纸,沉默半晌。然后,将它放进了火炉中。戚函吁口气,拿起了酒壶,“要不要再喝一杯?”
韩卿的眼睛里,刹那染上了笑意。他刚要回答,突然,腿一下子被抱住了。他身形一晃,表情立刻变得哭笑不得。
韩卿俯身,抱起那小女孩,笑道,“小小,不是让你不要这样了么?”
女孩笑得欢乐,伸出小手,揽着他的脖子。
那幅画面,让戚函有些失神。
“你女儿?”戚函开口,问道。
韩卿笑了笑,摇头,“算是徒儿吧。”
“徒儿……”戚函默默重复一遍,不再说话。面前的鬼师,和五年前所遇见的那个男子,天差地别。他从来不知道,那般戾气深重的人,也会有这样明净的笑容。
这时,韩卿无奈的声音响起,“小小啊,你从哪里拿来的书啊。师父不是告诉过你……戚氏名兵图谱?小小,还不还回去……”
小女孩嘟着嘴,不乐意,“小小要看图……”
戚函笑了起来,“呵呵,图谱罢了,她喜欢就拿去吧。”
“这……”韩卿刚要说什么,突然,腿又被抱住了。他愣了愣,无奈低头,就见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学着小小的样子,抱着自己的腿。
韩卿蹲下了身子,“你也要抱?”
小女孩松手,看着他,眼神里微有畏怯。
这时,滟姬走了过来,蹲下了身子,拉过那小女孩,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别介意。”
“无妨。”韩卿笑着,转头对戚函,“这是你女儿吧,叫什么名字?”
戚函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没起。”
韩卿的笑容一滞,看着滟姬。
滟姬依然温婉地笑着“孩子还小,不急。”她抱起那女孩,又对韩卿怀里的小小道,“闹了那么久,要不要吃点心?”
小小立刻挣扎着从韩卿怀里跳出来,拉住了滟姬的裙裾,用力地点头。
滟姬笑得温婉,领着两个孩子走了出去。
韩卿见她们走远,开口道:“江湖传言,我也略有耳闻。虽是你的家务事,不过,稚子无辜……”
戚函啜着杯中的酒,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并未亏待她们。”
韩卿看着他,低声道:“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换的。”
戚函不回答,默默地喝酒。
……
美人如刀 [下]
番外——
翌日,韩卿带着小小,离开了山谷。
戚函站在谷口,看着他们消失在风雪中。
“当家的,要是他透露了山谷的位置,那……”身边,有人这样说道。
戚函却笑着摇了头。
“我要出谷一趟。”他开口,说道。
“当家的,您尚未铸刀,为何?”
戚函转身,笑道:“我也是时候收一个徒儿了……”
“当家的,戚氏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您要收弟子,也该在门人之中选才是。”门下道。
“此辈弟子,资质平庸,难成大器。”戚函抬眸,看了看梅林中的滟姬母女,平静道,“至于内外之分……要把外人变成自己人的方法,多的是……”
……
绍兴十一年岁末,戚函离开了隐居的山谷,巡游天下,找寻足以继承自己技艺的传人。只是,他从未曾料到,这一次的离开,会让他懊悔终身。
一年之后,他带着徒儿回到山谷时。山谷,仿佛丝毫未变。终日不绝的打铁声、孩童的嬉闹声、山雀的鸣啼声……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是,有些东西却确确实实改变了。
当门人告诉他,滟姬母女失踪的时候,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他回到阁楼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稔的。她的梳妆台上,依然放着胭脂花粉,珠钗环饰,若不是那一层积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相信,她已经离开。
他伸手,拨开台上的灰尘,手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温润的白玉,拂去灰尘后,依然散着晶莹洁净的光彩。
他那么清楚地记得,她曾经褪下浮华,舍弃一切,但唯独留了一支白玉簪。说是喜爱,不忍丢弃。只是,他皱眉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发簪抛却,然后,笑着说:“奴家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你不喜欢的,奴家自然不能留下。”
“当家的……是我们疏忽。她本是随大家一起出谷置购物品,怎知……”门人站在他身边,说的是歉意,但语气却平淡无奇,“这地方向来太平,鲜有山贼野盗,我们也派人寻过好几次,但都……”
他打断门人的话,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鲜有山贼野盗?……你是要告诉我,她是自己走的?”
门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呃……若不是这样,那也许是遇上了猛兽……”
戚函不说话,手拈着那支玉簪。
“当家的,不论如何,已经这么久了,要想找到……恐怕……”门人道。
戚函看着那支玉簪,笑了起来。他曾经,让她走。她却哭泣着,对他说:“你不要赶奴家走,求求你……”]
她还曾用最真切的口气,告诉他:“……奴家今生只认定你一个……”
她的“今生”,结束得未免太早了……
“当家的……”门人见他笑,有些担忧。
“不用找了……”戚函放下了手中玉簪,“随她去罢。”
门人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惊讶,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告退了。
戚函站在房里,依然笑着。当然了,他怎能去找她。她不过是他用刀换来的女人,只不过是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只不过是爱慕虚荣的普通女人罢了,只不过……只不过一笑之间,让他略微心动罢了……是的,他不在乎……
他明明不在乎,心中却不知为何空了一大块,隐隐地生痛……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门外,站着他千挑万选的继承人。
他看着那眼神倔强的男孩,开口道:“从今以后,你便随我学艺。忘了你原来的名字、身份。你是我戚函的弟子,不再是英雄堡的二少爷了。”
男孩看着他,点了头。
“我就照你娘的叫法,唤你莫允。”他平静地说着,压抑着心口的狂躁,“我会把戚氏所有的技艺传授给你……天下,再没有人能够伤你……”
他说完,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语般地说道:“绝对没有人……”
……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付在了这个男孩的身上。那种严厉的训练方式,几近残酷,让门人心惊。
他却带着冷酷,我行我素。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旦他停下,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温软柔和的声音……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纠缠在他的心里,无论他怎么去忘,都不肯消失。而当他的狂躁侵蚀理智时,他甚至会有想去找她的冲动……
找到她,然后怎样?把她带回来?还是,杀了她?……这样矛盾,让他不曾有一刻的平静,只要与她相关,就无法平静。这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始终无法明白……
……
绍兴十三年,立秋。
夕阳西下,但依然酷热难耐。
“哎,都立秋了,这日头还是那么辣!”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挑着担,对身边的人道,“要这么走下去啊,非热死不可!呵呵,遇上我,算你们运气好。这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的!”
那男子三十上下,生得粗俗,说话也毫无修饰,衣着也是破旧的庄稼人打扮。他边走,便向身边的搭话。
同行的,年长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面貌俊朗,神采不凡。尤其那眸中的傲然卓绝,不似凡夫。他身边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年纪虽小,但也染了那种高傲。他微垂着眼睫,背着一个木匣,走在后面。
“呵呵,看你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爷俩呢!”挑担的男子笑着开口,“兄弟,你长得英俊,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成家呢?啧,女人的眼睛一定都是瞎的。”
男子笑笑,不搭话。
“哪,其实,也不急。那话怎么说来着?”挑担的男子想了想,道,“大丈夫……什么妻?”
“大丈夫何患无妻。”
“对对对!就这一句!兄弟你还年轻,不急不急!……啊,我们村快到了。今晚就住我家吧,地方虽简陋,但是很干净的。我老婆可勤快了,就喜欢收拾……啊,说起我老婆,那可真是漂亮,嘿嘿,待会你看了,准要羡慕死……”
挑担男子越说越起劲,但听话的人,却始终沉默。甚至,眼神里,有了浅浅的不屑。
“看,我老婆哎!”那挑担男子突然欢叫一声。
只见前方不远,站着一个村妇。粗布麻裙,看那斑斓的色彩,应是打了数个补丁所致。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有人来,便走上了前来。
“勇哥,你回来啦。”
温软柔和的声音,仿佛能揉进肌骨。
那一刹那,男子猛地抬头,当看清那女子的长相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脉都沸腾了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冲撞叫嚣着。
看到他的时候,妇人的表情微微一变,但随即,微笑着,道:“勇哥,他们是?”
被称为勇哥的男子放下了担子,道:“路上遇见的,天色晚了,我想让他们在家里住一晚,艳娘,你看……”
“好啊。”妇人回答,“对了,勇哥,九婶找了你一天了……”
“啊呀!我都忘了!她让我给她搬东西来着。我这就去,你先带他们回家吧!”
妇人微笑着点了头,目送丈夫离开。而后,她转头,开口:“好久不见,戚公子……”
戚函看着她,面前这美丽的妇人,正是滟姬。“艳娘?好可笑的称呼……”
滟姬微笑,“可笑?……奴家的本名,就叫王艳娘啊……”
“王艳娘?”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身形稍稍有些发胖,远不似记忆里那般纤柔消瘦。原本温润晶莹,宛如羊脂的肌肤,变得略黑泛红。乌黑墨亮的头发粗略地绾起,插着一支做工粗劣的铜簪……就如同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一般,现在的她,绝不是当年艳压天下的第一美人……
滟姬抬手掠了掠刘海,看着戚函身边的男孩,笑道:“恭喜你找到了徒儿。”
戚函开口,“恭喜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听到这句话,滟姬笑了起来。那一刻,她眸中的神采如波光潋滟,熠熠生辉。一如他初见时那样。只不过,此刻,她的明艳里,带着心满意足,如此的幸福。
他的心中一颤,微微皱眉,问道:“既然你喜欢的是这样的男子。当年我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滟姬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告诉你……”她改了自称的那一瞬,声音里透着陌生的傲然,“当初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可能得到自由身。‘天下第一美人’,得到这种名号的女人,又有哪一个能自由自在的?”滟姬的眼神里,有了轻蔑,“天下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爱的不过是这张脸,这个声音,这副身段……呵呵,韶华易逝,红颜薄命,这个道理,我明白。”
滟姬笑着,继续道:“我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嫁入齑宇山庄作妾,只是计划中的一步罢了。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突然出现,打乱了一切……”
戚函不屑,道:“我当初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要恨便恨。那时候,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吧?”
滟姬点头,“没错。……不过,那时,就算我恨你,要逃离你,你会答应么?”
戚函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当然不会,不是么?”滟姬笑得了然,“那时,莫说是你,就算沈沉,也还没死心。沈沉用千金赎我,你用名刀换我……在你们的眼里,我本就是物品。而当年把我当作物品的,又何止你们两个?就算我离开了你,也难免再落入别人的手里……我不傻,又怎会做如此愚昧的决定?”
“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做戏?”戚函笑着,问道。
滟姬抬眸看着他,微笑,“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你这般心高气傲的男子,我越是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你就越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留着恩客的白玉簪,你便知我贪慕虚荣,自然就更看低我。而这样一来,你便不会在乎,也不会拘束我。”
她叹口气,道,“五年……我等了整整五年。等你弃我如敝屣,等天下人都忘了我。我终于等到了……”
戚函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面前的女人,如此陌生……曾经的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竟如同虚幻一般。
“我早就料定,你不会出谷来找我……”滟姬道,“没想到,天意弄人,竟还是被你遇上了。你武功高强,若是要因此杀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艳娘自认,这五年来,为人妻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不欠你什么。”
戚函侧开脸,不屑道:“杀你?未免小题大做……”
滟姬笑着,道:“那就好。”
戚函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如何,我没兴趣。孩子呢?把孩子还给我。”
滟姬轻拍怀中的婴儿,道:“戚函,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戚函皱眉看着她,“你以为,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不能带走她?!”
滟姬丝毫没有惧色,她开口,笑道:“戚函,你太小看女人了。……戚氏隐居的山谷,我已经绘制成了地图。如果你执意要硬来,休怪我将地图公诸于世。当然了,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自然也有人替我这么做……你可以自己算算,是那孩子重要,还是你戚氏的基业重要。”
“你……”戚函惊愕。
这时,女孩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娘!你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飞奔而来,手中捧着一把枣子。她跑到滟姬身边,高举起了手,笑得无邪。
滟姬也笑,温柔道:“这么多啊。”
“爹爹最喜欢吃枣了,我拿给爹爹看去!”女孩欢乐道。她刚要跑开,突然,注意到了戚函一行。她静静地看着戚函,似乎认出了什么,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滟姬,“娘……”
滟姬笑着,道:“颜儿,叫叔叔。”
女孩的眉头立刻展了开来,她笑望着戚函,道:“叔叔!”
戚函怔在了原地。他这才想起,那五年来,滟姬从未让这孩子喊过他一声“爹”……原来,这是早已布好的局。而他,却一直以为自己是旁观者。
“颜儿啊,这个叔叔今晚要在我们家住,你去伯伯那里借几个鸡蛋,晚上加菜好不好?”滟姬低头,说道。
“鸡蛋?好啊!”女孩欢快地跑开了。
滟姬抬头,道:“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做饭了。”
“那是我的孩子。”戚函开口,声音里的不满,几近愤慨。
“一个连名字都不愿给她起的男人,和一个愿意走二十里山路,用半年积蓄为她买新衣的男人……戚公子,你说,谁更配做她爹?”滟姬转身,“她,是赵大勇和王艳娘的孩子……”
立秋的天气,燥热难耐,而戚函却只觉得寒冷。那种寒意从骨髓中浸出,挥之不去。
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韩卿的话: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换的。
那夜,他坐在农家的门槛上,喝着劣质的浊酒,听那叫做赵大勇的村夫说话。
“唉,她们母女也挺可怜的……听说她丈夫是个做生意的,整年整年都不回家,娃娃五岁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还带了女人回来,把她给休了。刚到我们村那会儿,那娃娃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啧,可怜哪……这么好的女人,我看那男人一定是良心给狗吃了!定要遭雷劈的!兄弟你说是不是?……”
他苦笑,一杯一杯地喝酒。只是,这样的劣酒,醉不了人……
……
那一年,他什么都没换,就回到了山谷。而后,号令门下离开这里,换了隐居的地点。
从那以后,戚氏兵器在江湖绝迹。“戚氏兵器,千金难求。以物易物,方显其优。”,这段话流传了几年之后,也再不被人提起……
……
绍兴二十三年,春,行风镖局接了一笔大生意。
看似普通的木匣里,装着号称“戚氏绝器”的神兵。托镖的,是那销声匿迹九年之久的戚氏当家。目的地,是江陵英雄堡。
为了保全这趟大镖,行风镖局请来了太平城相助。
二月,四队镖车从行风镖局出发,沿四条不同的路线,直奔英雄堡。
那时的江湖,正值多事之秋。
江湖上,流传着这样四句儿歌:
太平城里不太平,
英雄堡中英雄尽。
神农世家百草岭,
夜夜鬼哭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