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无处可逃

无处可逃

“七杀”,稍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听过这种毒药。若说毒性,并不算顶级。“七杀”颜色微青,有股刺鼻的焦味,因而也不是暗杀的首选。它诡异的毒性,只有一种用处:拷问。

传说,中了“七杀”的人,从没有熬过四十九天的。那种生不如此的感觉,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

小小清楚地记得,师父曾用冰冷的语气描述这种毒药。最后,无奈地笑着对她说:中了这种毒,若不投降,就只能自尽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洛元清不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酒楼。

“死老头,你别太过分了!什么叫我下毒啊?他温宿也不是初入江湖的雏儿,还分辨不出‘七杀’么?!”洛元清理直气壮,“他本就答应将‘玄月心经’的上册给我,‘七杀’不过是保险,他也是自己情愿服下的。如今,我没拿到心经,凭什么把解药给他?!”

“还敢跟老子顶嘴?”那男子拍案而起,怒道。

“哼,江寂,这里所有人都怕你,我洛元清可不怕!再说了,什么叫顶嘴!我说的都是事实!只要他交出心经,我自然救他。”洛元清一脸不屑,道。

小小这才知道,这堂堂破风流的宗主,名唤江寂。

“你说这话,就是不愿意交出解药了?”江寂挑眉,“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老子就救不了他?”

洛元清听到这句话,眉头皱得紧紧的,正要反驳,却听李丝开口。

“老爷子,奴家知道你不喜杀生,不过……”李丝慢慢道,“温宿非死不可。”

江寂听到这句话,冷笑了一声,“非死不可?你倒是跟老子说说这非死不可道理!”

李丝叹口气,道:“老爷子,你也看到了吧,温宿的长相与鬼师相似了九分。他觊觎‘九皇神器’,屡次假冒鬼师,滥杀无辜。难道,不该死?”

江寂的表情微变,继而,轻轻重复了一遍:“九皇神器……”

他的眼神突然遥远起来,染了回忆的迷茫,他沉默片刻,眼神缓缓落到小小身上。

小小依然抱着那杆长枪,看到江寂的眼神时,微有些恐惧。

“看来,这杆枪就是所谓的‘九皇神器’了……”江寂起身,走到小小身边,伸手拿过了那杆长枪。枪神泛过一道银光,透着冷冽的威严。“得九皇器者,得天下……到了今天,还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么?”

他举起了长枪,仰头看着枪尖,道:“区区几件兵器,又怎能撼动天下。世人无知,才会被这些破铜烂铁迷了心智。李丫头,杀了那些觊觎九皇的人,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依老子看,毁了这九皇,才是正道!”

他说完,聚力出掌,击向了那杆长枪。

众人看到这般变化,皆是一惊。而在那一瞬间,廉钊出手,将那一掌架了下来,一把握住了长枪。江寂也不含糊,改掌为抓,牢牢钳住了长枪。

“臭小子,凭你的功夫,也想跟老子动手?”江寂不屑,道。

廉钊不卑不亢,道:“我无意冒犯前辈,只是,‘九皇神器’关系天下兴亡,是留是毁,应由天子定夺。”

江寂当即笑了出来,“天子?”他看了看廉钊,“神箭廉家也曾是江湖俊杰,没想到一入官场,竟说得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廉钊手上的力道不松,说话的语气平和沉着,“前辈说的不错,‘九皇神器’是祸乱天下的凶器。只是,前辈能毁掉神器,却毁不了世人的野心。‘九皇神器’只有归朝廷所有,才能真正平息争端……”

他还没说完,银枭便笑了起来。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啊,廉公子。不愧是朝廷的忠犬。‘九皇神器只有归朝廷所有,才能真正平息争端’,笑死人了……”银枭的眼神凌厉,说话的口气狂傲无比,“当今君主何德何能,能得这‘九皇神器’?!就算真有人借九皇之力推翻了朝纲,那也是苍天有眼,大义所归!”

“住口!”银枭这番话一出口,廉钊怒火顿起,厉喝了一声。他的眉峰紧蹙,眼神里的锐利让人望而生畏。他看着面前众人,神情里竟带着蔑视。

“圣上之行,岂容你置喙!大宋边疆连年动乱,民不聊生。诸位武功高强,可有上阵杀敌,救国家于危亡,护百姓于战火?”廉钊的语气,强如锐箭穿石,“廉家的确是鹰犬,却能引以为傲。而诸位,根本没有资格在廉钊面前提‘义’字!”

小小从来没见过廉钊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说话。记忆里,他的态度永远谦和有礼,不露一丝锋芒。但是,他的那番话,并不让她感到陌生。她又怎么会忘记,他曾经认真地告诉她,他习武的理由,是保家卫国,除暴安良……而这个理由,让她钦佩。

这种时候,谁对谁错,谁正谁邪,又该怎么分呢?

银枭、李丝一众听到这种话,自然愤怒,周围渐渐笼了杀气。

这时,稚嫩的女声突然响起,“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叶知惠站在楼梯口,看着大堂内的古怪场面。她又看了看那杆长枪,有些惊讶地道:“我爹的长枪……怎么……”

这时,江城上前,按着江寂的手,道:“爹,长枪是师傅托付给我的,你不能毁它!”

江寂看了叶知惠一眼,又看了看江城,握着长枪的手松了开来,自语似地抱怨道:“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官场中人!一个个说话都自以为是的要命!哼!” 他转身走开,不再理会众人。

叶知惠看了看众人,注意到了廉钊,有些高兴地跑了过来,“廉哥哥!”

廉钊看到叶知惠,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

“廉哥哥,你不是跟我爹一起抓逃犯么?怎么到这儿来了?”叶知惠笑着,问道。

廉钊并不回答,只是浅笑。

这时,江城走上了几步,道:“廉大哥,知惠妹妹,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上楼吧。”他说话间,眼神扫过廉钊手中的长枪,但那眼神分明温善,并无争夺之意。

廉钊略微思忖,将长枪递了过去。

“江公子,既然叶世伯将‘沥泉’托付给你,就请你保管吧。”廉钊说道。

江城微笑,“廉大哥要放弃这件神器?”

廉钊摇头,“方才廉钊鲁莽,多有得罪。既然神器是叶世伯托付给江公子的,我会用光明正大的方法来取。”

江城有些惊讶,迟疑片刻,接过了长枪。

叶知惠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这两人神情平和,知道一切安好。便笑着拉起了那两人的手,笑着往楼上走去。

大堂中剩下的人,在那时,被完全无视了。

银枭咬牙,狠狠道:“朝廷走狗……”

李丝冷哼一声,道:“奴家出道这么久,第一次被人奚落至此。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洛元清则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小小看着那三人上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放心。方才,江城对廉钊的称呼从“廉公子”变成了“廉大哥”,怎么看都是江城主动套近乎。何况叶彰与这两人都有交情,照这个形势看,只能是友,不会为敌。

再说这少东家的面子,银枭和李丝总是要给的。往后,应该不会轻易对廉钊出手。

这样,就好了……

她吁了口气,转身,对银枭道:“齐大哥,李姑娘,洛姑娘,我也上楼休息了……”

洛元清听到这句话,道:“休息?你不去看看你师叔?”

小小微微一惊,无法应答。

“洛姑娘,你管得太多了。”银枭开口,解围道,“丫头,你去休息吧。凡事小心。”

小小点了头,迅速上楼。

“我管得多?”洛元清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你什么意思啊?若不是为了她……”

小小加快了步子,避开了最后的那些话,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的时候,有些无力。

洛元清要说的话,她即使不听,心里也已经明白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来找我了。” “我还真是想不出来,除了深爱对方,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舍命相救。”“……‘七杀’不过是保险,他也是自己情愿服下的。”……

这些话,只需连起来听,她便能明白……

当日,他们流落孤岛,单凭温宿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带着她平安回到东海。这其中的种种,如今再想,却显得残酷。

小小走到自己的床边,看着床上放着的行李,随即,下定了决心。

……

夜里,刚敲过三更,小小偷偷摸摸地房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屏着呼吸。她出门,绕了一个弯,便到了一间客房的门口。

她看了看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推了推门。门并没有关,她便顺势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但小小早已适应了这黑暗,径直走到了床边。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挑开了纱帐。

床上的人,正是温宿。

他静静躺着,双眸紧闭,眉头微皱,气息稍显浅促。

小小知道,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不醒才对。否则,她离得这么近,他又岂会没有防备?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就是不可自抑地纠缠在脑海。她终于又一次清楚地知道,即便他是杀害师父的帮凶,她也没有办法下手杀他。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伸手轻轻握上他的手腕。他的肌肤冰冷,脉搏急促,时断时续。

脑海中,响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中了这种毒,若不投降,就只能自尽了。

她松开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然后,从包裹中取出了两块令牌,放进他的手心。

做完一切,她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门外。她在门口略站片刻,随即,飞速下楼,走到院内,纵身上墙。她一个翻身,就出了酒楼,站在了大街上。

雨傍晚的时候就停了,天空中铺着一层薄云,月亮被蒙在云后,带了淡淡的月晕。

小小转身,看了看这间酒楼。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和坚持,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到如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已经算不清了。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被无故地卷进了这场纷争之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凭她,如何能解决那纠缠的恩怨。相忘于江湖……也许,这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想到这里,她觉得无奈,却又轻松。她一甩头,迈了个大步,准备开溜。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那阵势,是大队的人马。

小小深觉不妙,立刻缩到了墙角,蹲下躲好。

马蹄声惊起了小镇的住户,一时间,家家点灯,陆陆续续有人出门。小小惊讶地看着那些人,个个都是衣着整齐,似是和衣而睡。

这时,人马靠近,火把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队人马约莫三四十人,一半是弓箭手。小小还来不及猜想,就见一个人闯入了眼帘。

那是个三十四五的女子,右手控缰,左手握弓,一身戎装,衬得她英气逼人,竟有着不输男子的威风。

廉盈?!

小小呆住了,她把头缩回去,不自觉地心跳加速,紧张万分。

“廉家办事,闲杂人等退开!”廉盈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人,朗声道。说完,她吩咐属下,“客栈酒楼,驿馆教坊,一个都不许漏,给我搜!”

属下领命,在镇上散了开来。

酒楼中的伙计听到这般嘈杂,开了门,出来看究竟。住在酒楼内的人也纷纷被吵醒,走了出来。

廉盈皱着眉头,看着众人,满脸都是不悦。

“姑姑……”廉钊出门,看到面前的阵势,惊讶地开口。

廉盈听到这个声音,回了头,看到廉钊的时候,眉头依然紧皱。她抬头,看了看酒楼的招牌,冷声道:“你在这里……”

廉钊挤出人群,走上前去,开口:“姑姑,你怎么来了?”

廉盈说道,“既然是出外追缴东海流寇,就该全力以赴。驻兵镇外,孤身查探,这般轻率的举动,是廉家当家的所为么?”

廉钊听罢,走到马前,轻声开口:“姑姑,此镇不同寻常……”

廉盈不待他说完,便冷哼一声,道:“朝廷重兵,还压不住一个无名小镇么?你放心,我已经包围此镇,莫说是东海贼寇,就连一只飞鸟,都休想离开一步!”

廉钊立刻道:“姑姑,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镇上并无东海贼寇。这般大张旗鼓,惊扰乡邻,不太妥当吧……”

廉盈冷笑,“总比放走钦犯来得妥当。”

廉钊微惊,隐隐猜到了几分,便只得沉默。这时,忽听得有人怒喝一声:“大半夜,吵什么?!”

镇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寂缓缓从酒楼里走出来,看着面前的人马,不屑道:“忠犬就是忠犬,半夜三更还会出来咬人,朝廷的俸禄看来不错啊。”

廉盈听到这话,显然不满,但却忍着不发作,她抱拳,道:“老人家,我无意冒犯乡里,只要抓到朝廷要犯,即刻退兵。”

“朝廷要犯?老子怎么不知道这儿有朝廷要犯?”江寂的口气狂妄无比。

廉盈伸出了手,身旁的家将会意,将一叠画像奉了上来。

她拿起那叠画像,道:“今晨有两辆马车进镇,车上共四女五男。这两辆马车历程两天,所经城镇、茶寮、饭馆、驿站均有目击之人。这是采取证言绘制的画像。经比对,其中确有朝廷要犯。老人家,此镇虽无人管辖,但也是天子脚下。还望各位乡亲遵守王法,交出钦犯。否则……”

江寂皱眉,等她的下半句。

“……窝藏钦犯,同罪论处!”廉盈的话语之间,气势十足,让人心惊。

小小更是惊恐不已。自从被忍者袭击之后,他们便换回了原来的装束。本以为没有什么大碍,没想到,廉家的行事竟是如此滴水不漏……

江寂笑了起来,“老子长那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王法。今天,老子见识见识你们廉家的大义!”他说话间,看了廉钊一眼,略带嘲讽。

廉盈闻言,开口道:“好!统统拿下!”

“慢着!”廉钊开口,喝制了众人,“姑姑,我才是廉家的当家,要下令,也该由我来。”

廉盈看着他,突然笑了,“好,当家的。那就请您亲自捉拿那‘鬼师’后人,切莫手下留情。”

这句话说得不响,但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廉钊一惊,抬头看着廉盈,哑口无言。

廉盈的神色之中浸着一抹狠色,她挑了挑眉毛,朗声道:“家将听令,遵当家所言,全力捉拿要犯!若有反抗王法之人,统统拿下法办!”

家将不再犹豫,领命之后,兵器出鞘。

一时间,小镇内杀气腾腾,让人心惊。

小小却突然不再惊恐了……她站在墙角,看着廉钊。他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那些话,和她的记忆重叠,竟是如此温润。

他曾经对她说:在我家人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就这样一直骗下去也没关系……

而他,真的骗了。

叶璃说过的话,此刻想来,真实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放过她,一次又一次……他早已为她破了自己的坚持和立场,可她竟然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逃跑。

除了逃,她到底还做过什么?

天理何存啊!!!

她低头,含泪笑了起来。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可是,她左小小没有……

她吸吸鼻子,一个大转身,走了出去。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朦胧的月光氤氲着湿气,浮游在四周。小小走在这湿漉漉的月光下,表情里,带着一丝笑意。

廉盈看到她,眼神里的怒火清晰可见。

小小开口,道:“退兵吧,我跟你走。”

酒楼里的众人闻言,不满至极。

银枭上前,喝道:“丫头,你疯了?!”

小小却一伸手,制止了众人。“我自有分寸。”她的动作架势十足,语气威严,瞬间震住了场面。

廉盈思忖片刻,伸手一挥。家将收了兵器,准备退兵。

小小抬眸,看了看一旁的廉钊。

廉钊正看着她,神情复杂无比。

小小笑了起来。

说起来,所谓的坏人,就是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的吧……嗯……好像,是有这个说法啊……

无所回避

黎明的第一道晨光破空时,朦胧的湿气消尽,微热的燥气蔓延开来,惹人心烦。

温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微微发汗。他刚想起身,却觉有硬物轻轻硌着他的手心。他有些惊讶,转而看着手掌中的东西。那是两块令牌:太平城神武令,见者解剑,不可动武。神农世家赤炎令,凡神农门下,必遵号令,救死扶伤。

他的眉头一皱,拿着令牌的手缓缓握紧。天下,拥有这两块令牌的人,只有一个。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这般轻易地放在了他手里,她难道忘记了么?他是杀她师父的凶手,是欺骗利用她的人……她难道,不恨他么?

想到这里,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下了床,顾不得身体虚弱,推门出去。

还没走几步,便迎面遇上了洛元清。

洛元清看到他,有些惊讶,“你去哪儿?”

他并不回答,自顾自往楼下走。

洛元清见状,有些不满,举步跟了上去。

刚到楼梯口,就听得有人谈论。

“人当然要救,只是,如今廉家大军围城,不可轻举妄动。”李丝的声音,严肃无比。

“那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丫头伏法?”银枭怒道。

“没那么严重吧,左姑娘自首,一定是有了打算。何况,廉家一向秉公执法,公私分明,不一定会为难她啊。”江城开口,道。

“江公子,这当中的曲折,您是不知道啊。”李丝大叹一口气,“左姑娘是鬼师的弟子,鬼师曾与廉家有过过节。就算廉家能忘了这段宿仇,如今,却是奉了圣命找寻九皇神器。左姑娘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这一来二去,新仇旧恨,于公于私,廉家都不可能放过她的。啧,要是她真能投靠朝廷也就罢了,如今最麻烦的是,她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银枭拍案而起,“方才就不该让她走,大不了硬抢!”

正当气氛紧张的时候,江寂缓缓开口,道:“你们都给老子安静点……”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没了声音,“那丫头既然是韩卿的传人,怕是早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了吧。你们一群人在这里着急什么。”

“老爷子……”银枭无奈,“那个小丫头学艺不精啊。”

“学艺不精?老子对那‘三弦女侠’的事,也有所耳闻了。不论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如有神助,若没有几分实力,运气是不会一次接一次来的。”江寂笑了笑,“你们也是老江湖了,这世上,强弱又岂是看表象的?”

银枭沉默,竟无法回答。

温宿听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大概。他握紧了手中令牌,冷着脸色走下了楼梯。

众人见他下来,神情忽变。银枭和李丝更是退开了几步,摆出了备战的架势。但江寂在座,谁也不敢先动手。

温宿并不理会众人,直接往门外走。

洛元清急急追上,道:“慢着,不准走!”

温宿一转身,刀已出鞘,森冷的刀锋对着洛元清的眉睫,说不出的杀意冷冽。“我不会把心经交给你的,死心吧。”

洛元清听罢,顿生了怒意,“你毁约?”

温宿收刀,回答:“是。”

洛元清竟被这句回答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温宿转身,正要迈步离开,却听江寂开口:“站住。”

温宿顿了步子,没有回头。

江寂起身,道:“你要去要留,老子管不了。只是,你身中‘七杀’剧毒,跟这丫头毁约,就只有死路一条。为了东海,忠心如此,值得么?”

温宿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教导。”他说完,疾步离去。

江寂皱起眉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不仅不要命,连九皇神器都不顾,拖着那种身子想去哪……年轻人的想法,老子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江寂开口,自语似地道。

“他去救人……”洛元清的声音滞涩无比,隐约的怒气与不甘缓缓渗出,“……能让他如此,只有她……”

“救人?”银枭略微不解,随即恍然大悟,“难道,他去救小小?”

江寂当即笑了起来,道:“这倒是有趣。”他举步,走到门外,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看样子,这把老骨头还是得动一动啊。”

他说话的时候,渐而耀眼的阳光下,街道之上,突然出现了近百个带着面具的人。每一个都已配了兵器,毕恭毕敬地站在“醉客居”的门口,等着号令。

……

镇外五里,驻扎着廉家的军队。廉家长年行军,对于这种野外扎营,自然是熟练无比。树林之中布满了整齐的帐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俨然是军营。

廉钊站在主营中,看着脸色冷然的廉盈,直截了当道:“姑姑,你不能治她罪。”

廉盈的怒气隐约在眉间,“鬼师涉嫌朝中多起命案,她是鬼师的徒儿,还是东海贼寇,我只是抓她见官,算是便宜她了。”她看了看廉钊,语气轻蔑,“怎么,你这是为她求情?”

廉钊摇头,“我并非为她求情,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为什么三番四次让她逃走?”廉盈拍案,怒道,“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执意如此?!说啊!”

廉钊平静地看着她,道:“姑姑,一事归一事。廉家做事,讲的是公私分明……”

“好一句公私分明……你看你是被那丫头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了!若不是神霄传书告知真相,我看你是打算一辈子隐瞒她的身份,欺骗所有人,对不对?!”

神霄……廉钊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皱了眉头。

“怎么,我说对了?”廉盈走到他面前,道,“廉钊,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廉家的当家。于公,她是朝廷钦犯,理应受王法惩治。于私,她师父作恶多端,她更是奸邪狡诈,居心叵测。你若对她手下留情,对得起圣上和廉家么?!”

廉钊沉默片刻,开口:“姑姑,你误会了……”

廉盈努力平息下心绪,听他说话。

“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廉钊说道,“姑姑可知朝廷讨伐东海的目的?”

廉盈只觉得他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不应答,只是有些不屑地听着。

“什么作奸犯科,都只是场面上的话……”廉钊道,“圣上的密令,只有爹和我知道……廉家之所以和神霄派结盟,只有一个目的,替圣上找到九皇神器,。”

廉盈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

“而鬼师,是天下唯一知道九皇神器秘密的人。”廉钊的声音,平静无比,“要找到鬼师,左小小就是关键。若是姑姑将她治罪论处,廉钊至今所为,便功亏一篑。”

廉盈道:“你是说,你先前故意放她,都是为了利用她找到鬼师?”

廉钊带着沉重,点了点头,“我并非放她,先前几次都是情势所逼,不宜出手。不过,我也确实不想伤她。我曾与她相处,知她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安抚利诱,说不定能让她为朝廷做事。九皇神器的事乃是机密,不得轻易向人透露。隐瞒姑姑,实非我愿。所以,我才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

廉盈带着疑惑,看着他,“你……你当真?”

廉钊浅笑,“难道,姑姑认为廉钊真的如此不肖?”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我承认,对她尚有余情。不过……我绝对不会做出有损廉家声威的事……”

廉盈听到这里,不禁动容。

廉钊道:“姑姑既然知了真相,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廉盈思忖一番,却无法再坚持什么了,只得答应。

走出主营,廉钊长长地吁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帐篷上。

……

小小席地而坐,抱着膝盖,仰着脑袋,看着帐篷的天顶发呆。

果然不假思索跑出来自首是不对的……现在,她要怎么办?

叶璃曾说:小小,我看你不如自首吧!然后,归顺朝廷,戴罪立功,以后就名正言顺嫁进廉家,皆大欢喜!

好主意啊好主意!……只是,九皇神器什么的,她一无所知,怎么归顺?待会儿,他们要是严刑拷打,她怎么办?

她哀怨地叹口气,躺倒在了地上。仔细想想,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知道什么,可偏偏她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反过来说,死无对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哇,只要扯得好,怎么都行啊!

扯什么好呢?……要怎么扯,才能解决眼前的一切恩怨呢……“鬼师”留下的血债,要怎么样做,才能一笔勾销呢?

她想着想着,渐渐起了汗。不愧是六月的天气,昨日还是雷雨,今日就燥热不堪。她翻身坐起,拉着领口,扇风。

想起以前,在这样的日子,师父会在溪水里凉上一壶合欢酒。她就在溪边,把脚丫子浸在水里,吃西瓜。师父见状,轻咬着酒杯,无奈地训她。说女孩子家,不能把脚露出来。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便赌了气。再听到这话的时候,就故意把脚跷得高高的。

师父叹着气摇头:要命,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她不服气,顶了一句:你又不是我爹!

她说完就后悔了。那一刻,师父的眼睛里,分明带了黯然。他不再跟她说话,默默地喝酒。

她手忙脚乱地想道歉,可是却找不到契机开口,最后,她抢了师父手中的酒杯,大喊着:徒儿不肖,自罚一杯。豪爽无比地灌了下了那杯酒。

师父就看傻了,手僵在半空。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也不是太难喝。那杯中的合欢酒,淡香甘冽,凉凉地滑下喉去,继而,让身体微微发烫。

她有些晕,放下了酒杯,红着脸颊,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

师父笑了出来,摸摸她的头,道:我不是你爹也好,省得替你办嫁妆了。

她正要抱怨,却听师父补了一句:而我欠的帐,你也不必替我还……

小小想到这里,心口渐渐发热,就像当初喝下那杯合欢酒时一般。仔细一想,她的师父根本不是“鬼师”啊,她“做宵小”的师父,分明是“做坏人”么!

她笑了出来,感慨万千,原来,她这一路来,都是自困啊……

她正笑得欢,却有人进了帐。她抬眸一看,便对上了廉钊的眼睛。她当即僵硬,好半天没反应。

廉钊看着她脸上僵住的笑容,有些不解。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廉钊轻轻咳了一声。

小小猛地反应过来,站起了身子。

廉钊移开视线,伸手挥了挥,示意随行的家将退下。而后,沉默。

小小见他半天不说话,想了想,大声道: “呃……廉公子,其实,小的愿意归顺朝廷,戴罪立功……”

廉钊微惊,愣愣地看着她。

小小笑着,道:“怎么,不行么?”

廉钊摇头,“你……”他的声音里,混进了犹疑,但眼神里却染了明亮的神采,“你真的愿意归顺朝廷?”

“愿意!”小小用力点头。

廉钊沉默片刻,道:“……你师父……”

“我师父已经死了。”

小小的回答,让廉钊怔忡。

小小笑着,接着道:“……今年的三月初三,被人一掌震断了心脉,不治而亡。”

廉钊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小小顿了片刻,道:“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师父就是‘鬼师’……我的师父,叫做‘左怀仁’,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如果我没去‘奇货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廉钊静静听着。这些话,竟如同有生命一般,渗进他的身体,缠住了他的心。一字一字,都清晰异常。

小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沉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异样:“我愿意归顺朝廷……所以,你原谅我,好不好?”

廉钊只觉得脑海里“轰”一下地炸开了,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儿往上冲。先前的诸般压抑,一扫而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竟会如此选择,不,即使亲耳听见,也无法相信……可是,他想答应。即便是骗局,也想跳进去。

“我……”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了周围的异响。

他警觉地看着四周,炙热的阳光透过帐篷,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此刻,那影子慢慢变大,诡异非常。

小小见状,惊道:“东瀛忍者!”

廉钊闻言,立刻拔出佩刀。只见,那影子之中,蹿出了几道身影,二话不说,便向他攻来。

小小正想上前帮忙,却见几个黑衣忍者围住了她,困她在了原地。

她正想动手突围,帐篷却被掀了开来,一整片耀眼阳光罩下,好生晃眼。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了便走。

小小一惊,正要甩开那只手,待看到那人时,却愣住了。

“师叔……”她微颤着,这样唤道。

温宿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冷然的神色里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他拉过她,道:“走。”

此时,廉家军营内,布满了黑衣忍者。这些人身法机敏迅捷,在阳光下竟能时隐时现,如同鬼魅一般。廉家惯于上阵打仗,何曾见过这种诡异的战法,一时乱了方寸。

廉钊卸开忍者的招式,急急地想上前,却又被缠住,无法脱身。

温宿单手执刀,击开阻挡在前的廉家家将,拖着小小,往营外去。

小小只知道东海一直以她为目标,却怎么也料不到他们竟胆大到光天化日闯廉家军营。她努力想甩开温宿的手,但温宿却用了几分力气,扣着她的脉门。

“放开我!”小小无奈,只得这般叫喊。

温宿却不假理会,他看了看形势,一把抱起了小小,纵身跃起。

营中将士见状,纷纷挽弓。

“不要放箭!”廉钊喊了一声。

将士知道,小小是重要钦犯,流箭无眼,若是伤了,恐有不妥,便松了手劲,久久迟疑。

这时,廉盈走上前来,取了弓箭,满弦。

廉盈的箭术高强,自然不会误伤。只见那羽箭离弦,疾飞而去,只刺向温宿的后背。

突然,有人纵身而来,单手截住了那支羽箭。

廉盈皱眉,就见那人一身灰色劲装,脸上带着面具。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廉盈上前一步,喝道。

那人并不说话,只见,一大群带着面具的人聚了过来,细细一看,竟有百人之多。每一个都带着兵器,杀气腾腾。

一时间,军营内的情况更加混乱。

廉钊击开围攻他的忍者,再抬眸的时候,小小和温宿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骄阳似火,灼得他的心也焦躁起来了……

……

温宿抱着小小,用轻功赶了好一会儿的路,见无人追上,便放慢了步子。

“放开我!”小小已不知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但他却始终充耳不闻。若不是脉门被扣,她也不必如此狼狈。

温宿走到一片树林中,这才站定,松开了手,放她下来。

小小脚一着地,立刻跳开了几尺远,转身就跑。

温宿一个纵身,便挡在了她面前。

小小惊退几步,看着他。

温宿从怀中拿出了两块令牌,递了上去。

小小愣了愣,看着那两块令牌。神武令在手,至少能让江湖人士不敢轻易难他。而那神农赤炎令,一定有办法解他身上的毒。……他不要?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受不起你的恩惠。”温宿开口,这样说道。

小小说不出话,呆站在原地。

温宿走上前来,将令牌塞进她手里,“走吧,别再遇上我了……”

小小这才恍然大悟,他并非是来劫她的,而是来救她的……这样的领会,让她难过起来……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里浮起了水雾,低低唤了一声:“师叔……”

温宿轻浅一笑,道:“我不是你师叔。”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林中响起。

“你当真要放她走?”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温宿猛地把小小拉到身后。“师傅……”

师傅?温靖?小小不禁有些恐惧。

温靖慢慢踱步出来,脸色平静温善,一如往常。他走到二人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温宿一番,带着笑意,道:“像,真像。不枉为师十几年的栽培……”他说话间,语气转冷,透着杀机,“……连‘背叛师门’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六月灼热的阳光,在那时,竟让小小有种难言的寒意。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始终冰冷,没有丝毫暖意……

……

无所作为

温宿松开了抓紧小小的那只手,顺势轻轻一推,示意她离开。

这个动作,温靖看在眼里,他的神情略微不屑,“怎么,难道真如为师所言,你要背叛师门?”

温宿上前一步,道:“师傅,徒儿绝无背叛之意。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放过她吧!”

温靖笑了,他背起双手,一脸悠然。“韩卿倒也说过:我死了,秘密就永远是秘密……”他轻叹,“看来,他所言非虚。这世上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九皇的秘密。”

温宿听到那番话,神色之中略有喜悦。

然而,下一刻,温靖摇头,道:“不过,为师想过了。这丫头牵连甚广,有她在手,有益无害。”

“师傅……”温宿想说什么,但却被温靖打断。

“温宿啊,我本以为你可以替我找到九皇神器,与我共谋大业,可惜……还剩三个月寿命的你,能做什么?”温靖说话间,语气愈冷。

小小听到这句话,便知温靖起了杀心。她一把拉住了温宿的手,拔腿就跑。

温宿一惊,被拉出数步。

温靖见状,纵步而上,起掌攻击,对象,正是温宿。

温宿察觉掌风,侧身一让,避开了杀招。他的神情惊愕,自是难以置信。

温靖收了内劲,站定,看着温宿:“为师再给你个机会,把这丫头交给我,我准你自生自灭!”

小小听到这些话,只觉心寒。以温靖的武功,要从温宿手中擒她易如反掌,无谓下如此杀手。无论怎么看,他根本就是一开始就起了杀心,非置温宿于死地才是!师徒一场,应是亲如父子,怎会如此绝情?

温宿却渐渐平静,他开口道:“徒儿的命本就是师傅所救,听凭师傅处置……”

温靖听到这句话,神情之中怒气顿显,那般狰狞,让人心畏。

“孽障!找死!”

他言语之间,出掌攻上。温宿推开小小,迎上攻击。

小小踉跄几步,知道此时该跑,可是,看到眼前的情状,她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步子。

温宿避开掌劲,起手,封住了温靖的招式,转头对小小喝道:“还不走!”

小小看了看他,皱了眉。她冲上前去,从怀中抽出一枚“淬雪银芒”,直刺温靖的肩井穴。

温靖见针,立刻推开温宿,退了数步。

小小将针掷了过去,趁那空隙拉起温宿,心无杂念地逃。

温宿愣住了,又一次被她拉着跑。

温靖避开那枚银针,带着讥嘲,自语:“一模一样。”

此刻,心中的怒气已无法自抑,不觉提了七成的真气,凝于双掌。他低喝一声,疾追而上,一掌袭去。

小小知他会追上来,回身,又扔了一根银针。

温靖旋身避开,再起一掌,喝道:“臭丫头,你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小小本想着,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温靖应不会对她下杀手。但此刻,那一掌力道十足,分明是冲她来的。她一惊,慌忙避开。

温宿见状,出掌迎击。

两人掌力相对,温靖皱了眉,道:“你乃练武奇才,假以时日,老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更留你不得!”他说完,再提一分内劲。

温宿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道阴冷内劲,掌力顿失,被震开了几步。他站稳身子,只觉得右手发麻,整条手臂竟不住颤抖。

温靖毫不犹豫,再次出掌。

小小大惊,她纵身而上,抬腿便踢向温靖的腰际。

温靖并不躲闪,接了她的一招。只可惜,小小没有内力,这一击对温靖来说,不痛不痒,毫无作用。

下一瞬,温靖改掌为爪,钳住她脚腕。小小进退不得之际,温靖用力一拽,拉她上前,放开她的脚腕,转而锁住了她的咽喉。

小小只觉喉头一紧,眼前犯了犯白,险些昏厥。

温宿忍着手臂痛楚,出手相救,正在此时,温靖抬眸微笑。他松开小小,一掌击去,不偏不倚,正中温宿的胸口。

小小跌倒在地,惊恐之中,就看见温宿被击开数丈,呛了口鲜血,无力倒下。

“师叔!”她喊出了声,慌乱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温宿身边。

温宿早已不省人事,鲜血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双眸微阖,呼吸若有若无,脉搏微弱得无法探知。

小小吓懵了,抱他在怀里,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温靖整了整衣襟,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俯视。“左姑娘,你是要跟老夫走,还是给老夫这不肖徒儿陪葬?”

小小看着怀里的温宿,脑海中嗡嗡作响,无法应对。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他领口下的肌肤略呈青色,筋脉浮凸,诡异非常。

“冥雷掌。”她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她如何能忘,她的师父,就是带着相同的伤势,痛苦离世。

她抬头,眼中满是泪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为什么连自己的徒儿都要杀?为什么?!”小小无法自抑,哽咽着喊了起来。

温靖冷冷一笑,“为什么?……你师父当年破我东海,杀我门人的时候,也没告诉过我为什么!”

小小微怔。鬼师曾闯过九个门派,夺取九皇神器,难道,东海也……

“我忍辱负重,献出神器,归顺神霄,才得以保全。二十几年来,我的心中就只剩‘复仇’二字!”

“我……”小小心中苦痛,声音凄怆无比,“我师父已经死了啊……你还想怎样?”

温靖看着小小,道:“杀了你师父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根本就不算‘复仇’。你师父也不过是枚棋子。得到九皇,一统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大业!为了这个,我什么东西都能抛弃,什么人都能杀!”温靖带着残酷的快意,看了看温宿,“这枚棋子,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哈哈哈,果然是一模一样啊,你师父背叛了天师,而他背叛了我,到如今,连死法都相同,哈哈哈!”

小小已经无法再问了。眼前的人,早已失了理智,再不可以人心揣度。

温靖收了笑意,平复了情绪,重回了平日的温善,道:“左姑娘,你若肯助我,我自然不会伤你……”

“杀了我吧。”小小忍了哭音,抬头,笑得轻蔑,“要我助你,还不如杀了我。”

温靖听到这句话,脸色一沉,不发一语,手指聚力,抓向了小小的肩膀。

小小无法回避,便不回避,她直直地看着温靖,竟无一丝一毫的恐惧。

那种眼神,愈发触怒温靖,他的手上不觉加了力道,直欲碎她的肩骨。

正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厉喝,“谁敢动老子的人!”

那声音浑厚有力,霸气十足,温靖竟被震住,手劲一缓。他转身,就看到了江寂。他自然不认得江寂,但却知眼前的人武功不弱,便暂放小小在一边,专心应对。

“在下东海七十二环岛岛主,温靖。敢问阁下是?”温靖循礼,道。

江寂看了看温宿身后的泪痕尚在的小小和奄奄一息的温宿,轻蔑道:“原来你就是舍弃东海,与东瀛海寇结盟的温靖……老子叫江寂。”

“江寂……”温靖皱眉,思忖。

“不用想了,这个名字不稀奇。”江寂提气,朗声笑道,“受我一掌,你便知我是谁!”

他说完,迅攻而上,一掌击去。

温靖立刻运劲,以“冥雷掌”回击。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料,双掌互击,一股强大劲气反冲而来,把他击退了数步。他平了呼吸,胸口隐隐作痛,眉宇间惊讶无比:“太一心诀!!!”

江寂收掌,脸色平静。他背手,道:“老子不杀人,你滚吧。”

温靖不甘,他挥手,周围立刻出现了十数个东瀛忍者。

而在此时,那些带着面具的人赶到,林中的局势一下子反转了。

温靖见状,只得收手,携众离开。

江寂笑了笑,转身走到了小小面前。

小小仰视着他,依然有些茫然。江寂却不迟疑,他蹲下身子,一把拉起了温宿,把脉。

“这小子还有救。”江寂说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将真气从头顶灌注进温宿的体内。

片刻功夫,温宿猛地呛回了一口气,缓缓转醒。

小小看傻了,随即,她笑着哭了出来,哽咽地唤道:“师叔……”

温宿看着她,却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微微牵动嘴角,想笑,却也无力。

江寂看到这情状,笑意渐生,道:“丫头,我只是把他拉回了鬼门关。他伤势太重,撑不了多久的。送他去神农世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江寂改称“我”的时候,语气也温柔了起来。小小心内感动,她用力点着头,伸手抱过了温宿。

此时,银枭与李丝也赶到了,洛元清带着南海门下跟在他们之后,看到温宿时,神情中的异样,一闪而过。

江寂见到这几人,便吩咐道:“去神农世家,立刻启程。老子替你们挡追兵。”

银枭一行虽然不解,但依然答应了下来。

小小这才放下了心来,忽而觉得有些疲倦了。但一想起怀里的人,她便收了收手上的力道,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银枭走到她身边,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丫头,没事了。我们走吧。”

小小沉默了一会儿,笑着点了头。

……

一番混乱,持续到了夜幕落下,才算消停。而阳光一消失,那些带面具的人便也一并消失,再无踪影。

江寂回到醉客居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要想战胜朝廷军队,自然不靠谱。但声东击西,引他们追错方向,却简单得很。但即便如此,也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脱身。廉家,倒也不可小觑。

他走进酒楼大堂,却见里面已坐满了人。江城见他回来,立刻上前,开口道:“爹,贺兰伯伯来了。”

江寂抬眸,就见大堂中央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面微髯的中年男子,正悠闲地品茶。不是别人,正是“曲坊”的主人贺兰祁锋,叶璃恭敬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捶着肩。他身旁,还坐着一个妙龄的姑娘,衣着虽朴素无华,但看她举止大方,优雅有礼,应是大家闺秀。

“你怎么来了?”江寂上前,问道。

贺兰祁锋抬眸,道:“我听说,廉家驻军包围了这小镇,便特地来看看热闹。”

江寂哼了一声,坐下,道:“你是来看老子出丑的吧。”

“哈哈哈,身为破风流的宗主,‘太一心诀’唯一的传人,谁能让你出丑啊。”贺兰祁锋笑得开怀,“好了好了,不跟你抬杠。我来自然是有事找你。对了,我听说银枭、鬼媒与那‘三弦女侠’已到了这镇上,人呢?”

江寂替自己倒杯茶,道:“哈,你晚了一步,他们本来在,不过被廉家一搅和,现在走了。”

“走了?去哪?”贺兰祁锋追问。

“神农世家……”江寂叹口气,道,“东海那温靖当真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徒儿都不放过。那小子,怕是凶多吉少……”

“前辈,当真!”有人冒出了一句。

江寂皱眉,望向了说话的人,似有不悦。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他上前一步,抱拳开口:“前辈,晚辈无意冒犯。晚辈是东海弟子,林执。您刚才说的人,可是我师兄温宿?”

江寂点了点头,“是叫这个名。”他望向贺兰祁锋,道,“怎么连东海的人都带来了?”

贺兰祁锋笑笑,道:“东海一役之后,温靖带走了九皇神器,下落不明。我便偷偷上岛查探,发现这小子身受重伤。难得做回好人,我便把他和剩下的东海弟子一并救了。”

贺兰祁锋话一说完,林执便急急向江寂追问道:“前辈,我师兄现在何处?”

江寂笑笑,“现在已在去神农世家的路上了。”

林执听罢,立刻转身对贺兰祁锋道:“坊主,请容晚辈告辞。”

贺兰祁锋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师兄伤势,不过,也不差这片刻。待我办完事,随你一同前去。”

江寂听得不解,便不耐烦道:“贺兰,你有话快说!老子困了!”

贺兰祁锋赔笑,道:“好,我便不说废话了。你可知英雄堡准备举行比武,决出堡主?”

“关老子屁事!”江寂不客气道。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那英雄堡的大公子魏启,是神霄门人。”贺兰祁锋慢慢道。

“英雄堡的公子是神霄门下,笑话么?”江寂不信。

“的确是很诡异。诡异到即便我散布消息,都无人相信……唉,英雄堡二子魏承,早年被逐出家门。三子魏颖,听人说是纵情声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如今看来,能继承堡主之位的,唯有这大公子魏启了。可这厮城府极深,又是神霄爪牙,若是做了堡主,怕是天下大乱。”贺兰祁锋的语气凝重起来,“如今,连那神农世家的宗主石蜜都归顺了神霄派,与魏启同流合污。更不说太平城与英雄堡是姻亲,一旦堡主即位,两家立刻就能结盟。太平城主不过是个丫头,怕只有被魏启摆布的份。这江湖三大家都将落入一人之手,而此人居心叵测,怎不叫人担忧?”

江寂听了这些话,脸色的确是有些担忧,但很快,便又不屑起来,“老子说了,这不关老子的事!那魏启纵有三头六臂,以你‘曲坊’之力,加上鬼媒的玄灵道众和银枭的‘岫风寨’,也能跟他抗衡。何必来找老子的麻烦?”

贺兰祁锋点头,“好,魏启我还对付的了。那神霄派呢?”他放下茶水,道,“神霄归朝,又遍寻九皇神器。如今,魏启也不过是神霄的一颗棋子。到时候,三家归并,依附神霄,怕是17年前的事又要重演。”他看着江寂,道,“若是那天师王文卿重出江湖,这天下,能打败他的人,就只有你了……”

江寂沉默片刻,道:“赢如何,败又如何。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老子已金盆洗手,此镇便是老子的天下。……天师若真的重出江湖,你便早早归降罢。老子累了。”

他说完,举步上楼。

贺兰祁锋见状,起身,想要再行劝说。突然,酒楼的门口出现了一队人马,正是廉家的家将。为首的,自然是廉钊。

他到了酒楼门口,翻身下马,纵步入内,开口,便是一句:“她在哪?!”

本要上楼的江寂缓了步子,回头看他,“你小子说话客气点。”

“她在哪?!”廉钊并不理会,一贯的谦和有礼荡然无存。急切和狂躁写在他的脸上,染得他的眼睛凛凛泛光。

江寂皱眉,道:“你丢了人,竟来找老子要?!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带走她的?!”

廉钊怒道:“这方圆百里,渺无人烟,你难道要告诉我,那百十名面具人,是凭空出现的?!我敬你是前辈,对你多番礼让,你为何要处处与我廉家作对?!”他的声音高亢,语气激烈无比,“你既然不管江湖事,为什么要助东海把她带走?!你可知她已归顺朝廷!可知东海一直对她不利!可知她没有半分内力!”

他的这番话,与其说是责难,倒不如说是懊恼。江寂听完,脸色便柔和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廉钊上前一步,道:“今日若得不到她的下落,休怪我无情!”

“廉公子,冷静一点。”气氛正紧张,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那坐在贺兰祁锋身边的女子起身,匆忙走了过来,柔声劝慰。

廉钊看到她,有些惊讶,但随即缓了情绪,道:“沈小姐。”

这名女子,正是齑宇山庄的大小姐沈鸢。

沈鸢柳眉微皱,道:“廉公子,左姑娘现在并不在东海手中,你不必担心。”

廉钊听到这句话,不由追问,“你知道她在哪?”

沈鸢看了看贺兰祁锋,欲言又止。

这时,江城上前,说道:“廉大哥,左姑娘当真归顺了朝廷?”

廉钊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城想了想,又问:“那就是说,‘九皇神器’也……”

廉钊微有些不耐烦了,“我早就说过了,‘九皇神器’惟有收为国有,才能免去天下的纷争!你们这些江湖人,为何不依不饶!你们就这么希望看到天下易主,江湖动乱么!”

这番话一出口,江城微怔,随即,他开口,道:“廉大哥,左姑娘现在正前往神农世家。”

大堂之内一片哗然,众人都看着江城。

廉钊一惊,随即笑了,“多谢!告辞!”

他说完,转身便走,不带丝毫犹豫。

“廉大哥请留步!”江城开口。

廉钊转身,有些疑惑。

江城拿起身边那杆银白长枪,走到了廉钊身边,“小弟随你一起去。”

廉钊正惊讶,就听江寂厉喝道:“混账!你敢!”

江城转身,并无惧色,道:“我为何不敢。爹,你退出江湖,不管天下事,却不能要我也如您这般。廉大哥说的对,九皇神器无论落到谁的手中,都会让天下动荡。惟有朝廷,才是九皇的皈依。左姑娘一定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归顺朝廷……”

“呸!一派胡言!神霄派如今归朝,替朝廷找神器,就是助神霄得势!天下难道就能太平!”江寂喝道。

江城反驳,“那又如何?!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说要对抗神霄,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爹,道不同,不相为谋。恕孩儿不孝!”

他说完,提枪出了门。

大堂之内,一片寂静。

廉钊看着江城走出门,心中竟有一丝欣慰。他转身,抱了抱拳,举步离开。沈鸢思忖片刻,跟了上去。

江寂站在了原地,竟带了茫然。

许久,贺兰祁锋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去神农世家吧,别让人抢了先。”

他说完,门下的人便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临出门,贺兰祁锋顿了步伐,自语似得道:“九皇……九皇到底是什么东西。江湖,又会如何呢……”

他长叹一声,迈进了夜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