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无失无得
无失无得
夏日天色早亮,卯时未到,已有了微光。但那山村酒肆的地室中,自然是见不到一丝阳光的。
温宿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惟有微弱的灯火摇曳,晃得他心焦。
那一声“我要归顺朝廷”,如此坚定切实,久久回荡在他耳畔。让他忘了伤势的痛楚,忘了东南两海的纠葛,甚至连思考都变得滞涩。
他突然忆起了孤岛之上,她在他怀里说过的话,“……从今以后,他只会为了皇命来找我,而我,也会好好地断了念想,安心地留在东海……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孝顺你,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若是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只是,他渐渐明白过来。她的念想,从不曾断过……她夜夜在海边唱着的,拼尽全力想要维护的,不忍伤害辜负的,是廉钊。而若不是他费心拆散,他们两个早就结为了夫妇,也免去了她日后的诸多磨难。
他有什么资格让她跟自己走?武艺、信仰、安身立命之所……他本拥有的东西,早已尽数失去。他模仿另一个人存在于世上,自身的一切本就是虚无,到了现在,连性命都是风中残烛。
洛元清说的没错。如今的他,根本就自身难保,如何能安置另一个人的一生。
只是,他不可控制地会想,想起东海的种种。想起那一夜的繁星,云崖的晨雾,三弦的清音……
他闭上眼睛,努力抛开这般的思绪。片刻之后,他起身,往石室外走。
院落之中,只剩下了东、南海的一众弟子。
洛元清坐在池塘边,无精打采地看着池中的鲤鱼。林执站得很远,正与东海的同门弟子说着什么。
察觉温宿出来,林执立刻停了交谈,迎了上去。
“师兄……”林执开口唤了一声,却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便不自然地沉默。
温宿看了看四下,轻声开口,“其他人呢?”
洛元清走上几步,道:“他们都去对付神农世家和神霄派了……还有,你的小师侄跑去归顺朝廷了……”
温宿看她一眼,不说话,表情似有不悦。
林执见状,道:“我们东海说话,你插什么嘴。”
洛元清还没发作,身后的一干女弟子都亮了兵器,一派杀气腾腾的架势。
东海的弟子也不示弱,武器纷纷出鞘,两派人就在这院落中僵持了起来。
“哼!你以为姑娘我喜欢插嘴么?”洛元清柳眉一挑,道,“什么神霄派、神农世家、九皇神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等他点个头!要不然,谁会呆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林执有些疑惑,看着温宿,不明就里。
温宿的脸色冰冷,依旧沉默。
洛元清上前,直视着温宿,“你说话啊!大不了你说想一死了之,我立刻带人回南海,从今以后再不管你东海的闲事!”
温宿垂眸,转身往回走。
洛元清见状,喊了一声,“我刚才说的不算!”
四周一片寂静,突然,嬉笑声四起,那群南海的女弟子纷纷收了兵器,笑成了一团。
洛元清带着愠怒,狠狠瞪向了那些女弟子。
这时,地室的天顶突然微微震动了起来,人声透过地面,隐隐传下。
“看来‘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到了……”林执抬头,看着头顶的石板。
随后,地室的入口打开,几缕阳光透射而进。一名南海弟子疾步跑了下来,道:“少宫主,廉家的兵马已经开始行动,往‘天棺’之处去了。‘玄灵道’和‘岫风寨’的人马已经全部前去阻截。”
“不是说廉家兵马不会为这等江湖争斗出动的么?怎么……”洛元清有些惊讶。
“弟子听说,是廉家公子的命令,怕是他已看破了贺兰坊主的计划了。”弟子说道。
“这个廉钊倒是挺有意思的,贺兰祈锋是只老狐狸,要是这次栽在廉钊手上,哪就是笑话了。”洛元清欢乐道。
林执听到廉家的种种,不禁心生恨意。他转头,看着停下了脚步的温宿,欲言又止。
温宿静静站在了原地。廉钊……这是他一直要杀的人。从长江之上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处心积虑,数次布局。然而,却始终杀不了他……这是否也是天意?一直以来,都占着上风的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
那是他心底最后一丝激烈的情绪,搅乱了本已沉寂的心绪。他只觉得身体渐渐燥热起来,带动着渐乱的呼吸。
“洛元清……”
洛元清本在跟同门说笑,冷不防温宿开口唤她,吓了一跳。她转头,看着温宿,满脸都是惊讶。
温宿的神色冷然,语气一如往常般冰冷,“你先前跟我说的事……”
洛元清不等他说完,兴奋道:“你答应了?”
温宿稍稍沉默,道:“在那之前,我有个请求。”
洛元清本想反驳,但仔细咀嚼完他的话,却惊愕地发现,他说的是“请求”,而不是“条件”……于是,她硬生生吞下了原本要说的词,道:“你说。”
“助我运功理气,而后……”温宿的神色一凛,眉宇间,杀气微露,“截下廉家兵马……”
洛元清听罢,回答,“就算我帮你运功,你也只能撑上半个时辰……”
“你只需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洛元清叹了口气,“行……”她转身,低声抱怨,“真是欠了你的……”
……
……我是表示“此处有埋伏”的分隔线 = =+……
神农世家往南十二、三里地,有一处隐蔽山谷,谷中成片篁竹,郁郁葱葱。
此处虽属神农地界,但平日甚少有人走动。篁竹森森,林中终年弥漫着青白雾气。起风之时,篁竹摇曳作响,如同呜咽悲鸣。林中地势复杂,往来旅人,偶有踏入这片竹林的,却都是有去无回,枉作了冤魂。时间一长,这里便甚少有人接近。
夏日炎炎,这林中却只有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就着雾气,别有种幽暗深寂之感。然而,就是在这幽暗深寂中,不满的声音频频传来。
“混账!这死丫头,什么都不行,偏偏轻功练得那么好!左闪右避,滑得跟泥鳅似的!若不是怕惊动了追兵,我拼上‘银枭’这个名字,也要抓到她!简直是奇耻大辱!”银枭大大咧咧地坐在盘错的粗大竹根上,满脸愤怒,“死丫头,有本事你不要回来,要是被我抓到,要你好看!”
“喂……你就不能歇会儿?”一旁,沈鸢斜眼看着他,不满。
“歇什么啊!气死我了!归顺朝廷?!亏她的脑袋能想得出来?!”银枭站起了身子,“贪图荣华富贵,沉迷男色!真亏她做得出来!我都替她丢脸!!!廉钊那小子居心叵测,会真心对她才奇怪,我看她哭着回来!!!”
“哎!你说够了哦!”沈鸢听不下去了,她起身,“廉大哥对左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骂我的,关你什么事啊?!”银枭皱眉。
“我听不惯,说两句,关你什么事啊?!”沈鸢不甘示弱。
“你也给我清醒点吧!”银枭伸手,戳了一下沈鸢的头,“廉大哥长,廉大哥短的,你帮了我们,还想两头做好人么?你小心他抓不到你,报复你家人哪!”
沈鸢跺脚,道:“廉大哥公私分明,才不会迁怒我家人呢!你少把他跟你混为一谈!”
“哈,好一个廉大哥。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跟那丫头一样,跑去归顺朝廷啊!”
“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
“你跟强盗讲道理?笑话!”
……
两人吵得热火朝天,四周的一群旁观者看得全无想法。
叶璃咬着一只桃子,开口,“李丝姐,他们真的知道我们在埋伏么?”
李丝斯条慢理地剥着桃子皮,应道:“随他们去,适当的时候,我会杀了他们……”
叶璃一惊,口中的桃子险些落地。
李丝转头,看着叶璃,阴阴一笑,“要想安静,这样最快了,不是么?”
叶璃咽咽口水,慢慢移远。
这时,风过篁竹,鸣声渐响,如同苍凉呜咽。
贺兰祁锋慢慢踱步而来,道:“好了好了,客人来了,别太失礼啊。”
此话一出,银枭和沈鸢停了争吵,看了对方一会儿后,各自走开。原本看热闹的众人也收了戏谑,四散退下,消失在了篁竹的雾气中。
……
……
森森的篁竹中,一盏淡黄灯火由远而近。提着宫灯的女童看着面前的道路,不禁停下了脚步,眉头皱得紧紧的。
“彼子,怎么了。”女童的身后,有人开口,道。
那女童正是神农宗主石蜜身边的彼子,她闻言,转身,道:“宗主,您看……”
彼子的身后,石蜜缓步而上,抬眸看着面前的道路,眸中的情绪,一闪而过。
此时,曦远和廉盈也跟了上来,看到前方情状时,也不禁变了脸色。
前路之上,布满了尸体。有被削尖的竹竿对穿身子的,有被生锈箭矢刺成蜂窝的,更有被丝线分割不成完形的……
“幸好以行尸开道,否则,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们了……”曦远开口,略带一丝恐惧,道。
石蜜不以为然,漠然地迈步,踩着那些尸体,优雅地往前走。
廉盈慢慢跟着,只觉得腹中难受起来。她乃是廉家之后,战场上的惨烈,也不是未曾见过。只是,这样用尸体开道的行为,让她莫名地不适。空气中,尸臭混着“引蛊香”的气味,迫进鼻腔,直教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
“宗主,你确定‘天棺’就在此处么?”曦远开口,问道。
石蜜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若是有假……”曦远正想再问,却见石蜜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地面。
曦远顺之望去,就见地上开满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并无出奇之处。然而,当看见石蜜踏过之后,她却大惊失色。
那些幼嫩美丽的野花,明明被践踏挤压,但却依然丝毫无损,照旧绽放着。
“传说,上古之时,炎帝神农一族与黄帝轩辕一族争神。炎帝大败,鲜血染过地面岩石。后人将这块岩石磨成石床,睡于其上,发现常睡此床能使人轻身耐老,须发不白,增寿延年。而若将死者尸体至于其上,虽历百年依旧容貌不改,肌肤不衰。此床便得名‘天棺’……”跟在石蜜身后的鬼臼开口,解释道,“此处草木不凋,定是‘天棺’神力所致。”
曦远不禁心生赞叹。
解了疑惑,众人便继续往前。
篁竹之中,道路曲折繁复,又有迷雾障目,不辨东西。虽有行尸现行开道,但愈深入林中,雾气愈甚,十步之外便不可视物。众人的行进愈发谨慎缓慢。
突然,一声异响于脚下传来,林中地面轰然塌陷,开道的行尸避闪不及,全部落入了陷阱之中。众人险险避开,正想喘息。忽见林中竹木移动起来,那场面诡异,叫人不寒而栗。无数细小暗器夹杂于竹木之中激射而来。武功较弱的人避不开这般突袭,纷纷负伤。同伴急欲援手,却又被竹木隔开,力不能及。
廉盈几番闪避,猛然察觉了什么。“日出扶桑,月入雷门……九宫阵法?!”她想到这里,立刻挽弓,四下找寻,终在一片移动的竹木中发觉了异样。一棵碗口粗的竹子自始至终未动分毫。她松开扣弦的手指,长箭激射,那竹木耐不住箭矢冲力,碎裂开来。竹木瞬时停止了移动,暗器也不再射出。
廉盈吁了口气,待四下而视时却惊愕地发现,身边只剩下了寥寥几名家将,还有石蜜、鬼臼和彼子。她心中一凛,暗觉不祥。她正欲取出鸣箭,发信示下,却不防林中银光一闪,直袭而来。
身旁家将见状,纵身上前,替她击挡。
廉盈一惊,这才看见那银光正体。她皱眉,“淬雪银芒。”
只听一个声音答道,“江湖闲事,神箭廉家何苦插手?”
林中雾气渐散,无数人影缓缓而现。正是贺兰祁锋带领的曲坊一众弟子,神农的几位长老,还有银枭、李丝等人。
廉盈怒道:“大胆贼人,竟敢设诱埋伏,好生卑鄙!”
银枭上前一步,道:“我是卑鄙,但也好过你们这些亵渎死者,藐视人命的伪君子!”
贺兰祁峰上前,轻轻伸手拦下银枭,开口道:“神箭廉家乃是朝廷栋梁,何苦在此地与我等粗人纠缠不清?”
“没错。今日我神农世家清理门户,无关人等速速离开!”神农长老中有人上前,如是道。
“放肆!你们全都是宗主的手下败将,还敢口出狂言!”鬼臼微怒,手臂上暗簧开启,钢爪锋芒冷冽,迫人眉睫。
石蜜取出了磁引与三尸神针,正欲发动。那些黑色神针却失了力,颓然落地。
“‘南斗 延寿’乃九皇神器,自然厉害非常。只可惜,这里早已布下震宫阵法,遍埋磁石,你的神针全无用武之地。”贺兰祁峰看着石蜜,悠然笑道,“昔年,炎黄二帝争神。黄帝被蚩尤逼入绝境,幸得九天玄女相助,传授奇门遁甲之法,战败蚩尤,一统中原……虽说对诸位长老失礼,但这奇门遁甲之术,就是你神农的克星!”
石蜜笑了笑,“‘天棺’我志在必得,有没有神针都一样!”
她说完,取了几枚神针,刺入了自身穴道。
“神针开穴……”站在一旁的巴戟天轻叹一口气,“石蜜,神针开穴的后遗症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他话未说完,石蜜拔出了神针,一语不发,纵身攻击。
风过,篁竹声动,却再掩不了怒吼喊杀,战意沸腾……
……
无失无得 [中]
廉钊带着兵马急行至山谷入口处,远远就听得篁竹声动,夹杂着喊杀怒吼,叫人心惊。
兵马正欲入谷,突然,一阵诡异乐音响起。扰乱心神,颠覆内息。
魅海神音?南海的人?小小伸手捂着着耳朵,紧张地环顾四周。她没有内力,并不受多大影响,只是耳膜发疼。但廉家家将之中,内功深厚者都开始凝神静气,不再行动了。
廉钊稳下心神,取出三支响箭,对空而射。鸣音破空,暂消了“魅海神音”的效力。
家将回过神来,纷纷戒备。
只见四周涌出了一大批人来。从衣着看,分了四派,一派道众打扮的,是“玄灵道”弟子。一派佩饰翎羽,显然是与银枭有关的“岫风寨”,剩下的两派,一众全是女弟子的,自然是南海北神宫。而另一众,小小再熟悉不过,她也曾穿过这身青衣,学过那种臂缠锁链,背负长刀的架势……
因先前种种变故,廉钊能调动的兵马,连同亲信家将在内,只有百名左右。而面前的江湖人士,少说也有六、七十。况且,其中不乏高手,情势不容乐观。
这时,有人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一袭月白衣衫,于这炎炎烈日之下,显得清冷如水。墨色的长发干净地束起,让他的眉宇更显清俊。他的神色冷然,透着高傲。许是历过生死,他的全身上下带着一种缥缈的气韵,恍如隔世……
“师叔……”小小轻声开口,自语似地说道。
廉钊看了小小一眼,又看向了那一大群人。不远处,篁竹摇曳,鸣声呜咽。他开口,轻声对小小道:“抱歉,我不能等……”
小小微惊,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廉钊朗声喊道:“放箭!”
身后的士兵得令,立刻挽弓射箭。箭矢如疾雨,射向了前来阻截的众人。
温宿脸色平静,拔出了腰间双刀,斩开流箭,纵身一跃,直袭廉钊。
廉钊一惊,立刻翻身下马,避开刀锋。随即抽出马背上的佩剑,接下温宿的招式。
士兵正准备再射箭,那诡异的乐音却又响了起来,这处山谷回音,那“魅海神音”的震动一波波回荡,力量犹甚先前。士兵被那魔音侵扰,缓了手上的弓矢。
廉钊用剑挡着温宿的刀锋,沉声道:“江兄弟,带先锋部队入谷!”
江城稳了稳心绪,应了一声,领着一众士兵冲向前去。
温宿毫不在意这般变化,只专注于和廉钊的战斗。江城乃是破风流的少主人,在场的三派人马,除了东海之外,对他都有忌惮。江城自然清楚这些纠葛,他手上不出杀招,只是一味向前。片刻功夫,便冲出了一条路来,领着兵马入了竹林。
廉钊和温宿互相僵持着,“魅海神音”亦颠乱他们的真气。片刻,两人的额上都起了微汗,但谁也不敢将手上的力道放低一分。
“魅海神音”虽然厉害,但非南海弟子,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洛元清手一收,停下那乐音,看着面前的局势。
小小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看着他们,不能思考,也不敢思考。
廉钊开口,道:“我的人马已经入林了,这样的阻截还有必要么。我劝你趁早收手,别一错再错!”
温宿冷冷一笑,“哼。阻截什么的,我没兴趣……”他左手一沉,刀锋一侧,削向廉钊的右肩。
廉钊见状,不再说话,抽剑退后,避开了这一击。
温宿并未停顿,他身子一侧,右手的刀锋斜起上挑,只取廉钊的颈项。廉钊横剑胸前,架下那一招,抬了右脚,踢向温宿的胸口。温宿也不含糊,左手刀锋紧接而上,直劈廉钊右腿。电光火石之间,廉钊收了腿劲,缩身下压,剑身挡下刀锋的刹那,起掌一击。温宿不避,收刀势,抬腿迎击。
掌腿相击,两人都被震退了数步。
廉钊的右臂轻颤,手指微麻,不集中精神,全握不住长剑。方才受“魅海神音”扰乱,又出掌迎击温宿,体内气血早已窜行,未散的余毒为之带动,扩散开来。
而温宿的伤势早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精力,仅靠着方才短短时间的调息,稳着全身的真气。与廉钊相争本就是勉强,此时,他只觉得全身虚冷无力,无处提劲。但偏偏意志还在苦撑,不容他放弃。
一旁的洛元清看到这样的情势,早已移开了视线,不忍再看。
小小的心更是混乱不堪。廉钊和温宿,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复杂得让她纠结。温宿曾多次对廉钊下毒手,杀心可见一斑。而廉钊领兵剿灭东海,对温宿也只有敌意。他们真的动起手来,谁又会对谁手下留情呢?而此刻,她到底有没有立场让这两个人住手呢?
“小小……”廉钊平顺下自己的呼吸,开口。
小小一惊,看着他。
廉钊道:“麻烦你进竹林,将神霄叛变的事告诉姑姑。”
传话?江城已经入了林,为何还要多此一举?然而,她很快便明白了。不论原因如何,这两人的争斗都势在必行。不忍让她烦恼痛苦,这样的心意,却只让她更加难受……
小小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握着马缰的手微微颤抖着,“我……”
廉钊冲她笑了笑,道:“听话。”
小小笑不出来,转而看向了温宿。
温宿也看着她,淡然道:“还不走。”
那一刻,小小横了心,她咬牙,策马,往那片篁竹冲去。
众人没有拦她,任她的身影消失在翠竹与浓雾中。
待她走远,廉钊神色一凛,对温宿道:“温宿,你牵扯数起命案,皇命在上,我今日必要将你捉拿。”
温宿也朗声,道:“廉钊,你攻破东海,伤我弟子无数。又多番毁我计划,这些帐,我今日与你一同清算。”
廉钊换了左手握剑,站直了身子。
温宿反手握刀,左手齐肩在前,右手微屈,横于胸前,立了起势。
两人双目对视,短暂静默之后,所有积累的怨恨纠缠,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
小小冲入竹林之后,只跑了数步,就勒住了马缰。林中弥漫的雾气,遮了视线。她看不清自己要走的路,那一刻的迷惘,死死缠住她的思绪。
江城一行早已失了踪影,想必已经深入林中。
面前,篁竹之中,危机重重。若是想要明哲保身,不深入,才是上策。身后,是殊死之战,她若介入,便是看低了那二人。
她进不得,退不得。剩下的,惟有等待。只是,她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那个战胜的人呢?
她早就知道,既然选择了阵营,就要放弃一些东西,辜负一些人。只是,她的犹豫不决,就是那般根深蒂固,无法摆脱。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将神霄叛变的事告诉我姑姑”……这句话,本是一个温柔的借口。而此刻,却让她找到了方向。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即便面前的竹林再危险,她也必须要做些什么。
她睁开眼睛,看着竹林深处,右手慢慢探入腰间,拔出了随身的短剑。出鞘的那一刻,剑身光华流转,宛如月出青空,让她的心境也空明起来。她策马向前,冲向了那一片篁竹的深处。
她稍行片刻,就见尸体遍布,惨不忍睹。削尖的竹尖,数丈的深坑,随处可见,凶险无比。小小心中恐惧,深知这一次,曲坊同银枭等人,皆是铆足全力,带着必胜之心进行埋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才是江湖的一贯作风。
江湖和朝廷,究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到底为了什么必须敌对?“九皇神器”究竟是什么?难道正如破风流的宗主江寂所言,唯有毁掉九皇才是正途?
她正这么想着,冷不防面前一排削尖竹木破土而出,座下战马训练有素,顿蹄仰身,避开了那一排机关。战马这番举动,让不擅长骑马的小小生生被摔了下去。幸得她轻功不差,一个翻身,稳稳落地,倒也没受什么伤。机关平静下来的时候,战马也平静了下来,驯服地立在她身边,等着她再次策骑。
小小看着那匹马,伸出右手,拍了拍马脖子,真诚道:“厉害。”
马匹轻哼了几声,甩了甩尾巴,似是应答。
小小看了看四周,雾气氤氲不散,一丈之外,便不可视物。马匹步速甚快,若再遇上陷阱,恐怕无法及时闪避。小小思忖再三,还是决定自己步行。她左右观察了一番,牵起马匹,往尸体堆积最多的那条道上走去。
……
簧竹深处,战局正酣。
神农的几位长老迎战石蜜,竟也讨不到半分便宜,双方僵持不下,势均力敌。
一旁,银枭和李丝对战彼子和鬼臼,倒是渐渐占了上风。
曲坊一众人将廉盈一行团团包围,却不动手。廉盈知道自己势孤力弱,毫无胜算,便压着自己的焦躁,看着事态发展。
这时,李丝手中红线分成了数股,激射向了彼子。彼子年纪尚小,本就已经露了败像,这般变化更是躲闪不及。只见她被红线缚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鬼臼见状,心中焦急,正欲上前搭救。却不防银枭出手,数枚银针射出,正中鬼臼的左腿。他身形一歪,倒在了地上。
“石蜜!还不束手就擒!”李丝朗声笑道,手指轻捻着一根红线,“这么个小姑娘,若是失了双手,就太可怜了……”
石蜜的身形突然慢了下来,手上的招式也稍有停顿。长老们见状,攻击愈发凌厉,迫得石蜜连连防守。
“宗主!别管我们!快离开这里!”彼子大声喊了出来。
李丝皱眉,手指上用了一分力道。红线立刻收紧,切入了肌肤,彼子的手腕上顺时渗出了鲜血。
石蜜的眉头微皱,心思一闪。这电光火石之间,巴戟天聚气,一掌击向了石蜜胸口。
石蜜急急退避,却不防她身后的云华起式,亦是一掌,劈向她的肩头。
石蜜慌忙之中起掌迎击。双掌互击,劲力之强,将她逼退数步。其他几位长老见状,立刻围攻而上。
石蜜旧力已去,新力未生,自然招架不住。不一会儿,便被逼至了绝境。巴戟天纵身而起,一掌凌空,直击而去。
眼看那掌风就要击中石蜜,一道人影突然介入,生生挡下了那一招。
“鬼臼?!”石蜜看清来人,惊呼出声。
替石蜜挡下那一击的,正是方才双腿受伤的鬼臼。他呛出几口鲜血,已然是重伤垂危。
银枭一行根本没料到已伤了双腿的鬼臼能做出这番举动,惊讶不已,忘了行动。
石蜜再不在乎战局,专心症视鬼臼的伤势。
几名长老正欲动手,巴戟天却伸手阻止,皱眉看着面前的情况。
只见那本已奄奄一息的鬼臼双目圆睁,全身痉挛抽搐,模样甚是可怕。
“操尸蛊?!”巴戟天惊道。
“操尸蛊”本是用来操纵尸体的蛊虫。鬼臼对自己施下了此蛊,方能在千钧一发之时救下石蜜,然而,他身体未死,如今蛊虫反噬,当是生不如死。
石蜜眉头紧锁,迅速取出了数枚神针,刺入鬼臼的几个大穴,想逼出蛊虫。然而,神针却被绷紧的肌肉弹出,无法起效
长老中有人开口,道:“饲养蛊虫,亵渎亡者,这便是报应。”
石蜜猛然抬头,怒喝:“住口!”然而,她的情绪一动,内息立刻紊乱。“炎神觉天”的狂躁内力在身体内横冲直撞。她全身轻颤,唇角渗出了鲜血。
巴戟天见状,上前几步,蹲下了身子,道:“何苦呢……”
“不准你们伤宗主!”彼子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她被红线缚着双手,却拼命挣扎着。线已入肌肤半寸,鲜血淋漓。她带着哭音,凄厉地喊道,“难道救人有错吗?宗主想要救人的心有错吗?!为什么你们一直阻挠呢?为什么!”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静默了下来。
“饲养蛊虫,操纵尸体,都是我和鬼臼所为。长生蛊,一直以来,也是由鬼臼活身养育。宗主从来没有伤害无辜,所有的一切,都和宗主无关。你们要杀,就杀我好了!不准你们伤宗主!”彼子哭得愈发凄凉,声音零落,闻者断肠。
巴戟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出掌,击在鬼臼的额头。一瞬间,强劲的气劲行遍鬼臼全身,所有蛊虫都被逼了出来,散落在地上,扭动着死去。鬼臼慢慢平静下来,昏睡了过去。
“救人没有错……”巴戟天开口说道。他慢慢站起了身子,俯视着石蜜,“石蜜,‘天棺’是用来保存尸体的圣物,你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天棺’,就是说,蜚零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石蜜闻言,依然沉默。
“五年之前,神农遭人围攻。蜚零为保护本派药典,不惜借助神针开穴,提升功力。神针开穴虽能激发潜力,却有强大的后遗症结。此后,蜚零无知无觉,虽有呼吸脉搏,却同死者无异……”巴戟天深叹一口气,“石蜜啊,你难道以为吾不想救他么?吾用尽了所有方法,却无法让他睁开双眼,难道吾就不痛心?……数年医治,神农上下都死了心,唯有你还在坚持。单论这份心意,吾不能说你的不是。可如今,他已经死了!难道你要步陵游的后尘?!”
石蜜听着那些话,神情愈发痛苦,气息紊乱至极。
巴戟天看着鬼臼,又看了看彼子,带着些许苍凉无奈,说道:“石蜜,医者,只能救活着的人……”
石蜜看着鬼臼,低着头,沉默着。
众人看到这番情势,皆以为此事了结,放松了心情。就在这时,本来无法发动的三尸神针突然浮起,聚合成球,而后爆裂开来,袭向了周围众人。众人躲闪不及,纷纷中针。
这时,方才消失于林中的曦远和一众神霄派弟子竟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只见,曦远掌上浮着六枚磁石,所有的神针都受那些磁石控制。她带一丝笑意,看着面前受伤的众人。
“九皇神器,又岂是区区阵法所能限制的……”曦远笑道,“我不过是掉包了磁引,让诸位掉以轻心罢了。真是出人意料,诸位也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聪明么。”
她说完,不待众人应答,手中磁引一动。众人体内的神针破体而出,连同地上掉落的神针一起,飞向了曦远。她手彭一个小盒,盒盖开启。那些神针一一纳入了盒中。
“多谢宗主将神针的使用之法倾囊相授。”曦远说道,“为表达谢意,我这就送你去跟你那钟情之人相会吧!”
“纤主,你想做什么?!”廉盈心中不解,怒喝出声。
曦远看着她,冷冷道:“枉我还以为廉家乃朝廷忠良,没想到,竟然也会勾结江湖邪道,违抗皇命。幸而魏公子一早料到你们廉家有反意。‘霜天揽月’已由我神霄派接手,你们的所作所为,我派必定禀明圣上,决不姑息!”
廉盈怒道:“你神霄派夺神器,害盟友,才是心怀反意!”
“哼!死到临头还嘴硬……”曦远退后一步,厉声道,“杀!”
神霄派的弟子得令,武器出鞘,喊杀上前。
而就在此时,另一众人马也赶到了。
一众兵士杀入,逼退了那些神霄弟子。
江城执枪,策马而立。“大胆狂徒,竟敢光天化日,杀人害命!”
曦远看到江城,心知不妙,正想遁逃。但下一瞬,却看到了江城手中的银白长枪。
她运劲纵身,以磁引带动三尸神针,攻向了江城。
江城武艺不弱,但临战经验尚浅,况且那神针漆黑,隐于竹林雾气之中,肉眼难辨。一时不慎,竟被神针刺中。
曦远一把夺过他手中长枪,用磁引取回神针。继而抽身,带着手下离开。
士兵正欲追击,那些神霄弟子突然扔出了数十个黑色小球。小球落地,立刻爆炸开来,火光一过,烟雾弥漫,呛人无比。
待众人回过神来,却见那爆炸的小球引着了竹木,火势蔓延,将众人困了起来。
众人方才多少都受了伤,面对这番情势,竟束手无策起来。渐强的火势燃尽了空气,迫近了众人……
……
无失无得 [下]
篁竹之外,廉钊和温宿战局正酣,“岫风寨”、“玄灵道”加之东、南两海的弟子,与廉家的兵马对峙,谁也不敢妄动一步。
廉钊和温宿拆了数十招,依然不分胜负。但两人都负伤在身,耐力大不如前。数十招下来,都已露了疲色。
论内力身手,如今的廉钊与温宿当是不相上下。但近身战对廉钊不利,一来二往之间,渐渐处了下风。
温宿伤势虽重,但临战经验丰富,双刀攻势迅猛,占了优势。
只见他左手执刀下削,右手紧接而上,直刺廉钊胸口。
廉钊起剑卸开第一刀,正欲旋身闪避第二刀,不想本来受过伤的右手臂一阵剧痛。他手中长剑一松,力道顿减。本被卸开的刀锋突兀地划来,他急忙躲闪,险险避过。他来不及喘息,就迎上了温宿的第二刀。他的右臂依然无法用力,万万是挡不开的。然而,那危急时刻,他放弃了闪避,纵身切入,左手猛地擒住了温宿的右手。
这是兵行险着,不生即死的招式。众人就见温宿的刀尖抵在廉钊的左肩,薄薄的血色透过了衣衫。此时此刻,他只要一松劲,刀锋便会刺入肩膀。
然而,廉钊右手中的长剑,也架在了温宿的颈上。温宿以左手的刀锋挡着剑锋,稍有差池,亦会人头落地。
“好一个不要命的打法,简直找死……”温宿冷声,道。
廉钊的呼吸带着一丝紊乱,但神情语态都是平静坦然的,“我不会死……”
温宿皱眉,看着面前的对手。廉钊握着他手腕的手加了一分力道,声音里有着不可逼视的豪气,“廉家的男儿只会死在战场上。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绝对不会死在你手里!”
听到这番话的温宿,竟有了微微的惊讶。
这时,篁竹之中,青灰的烟雾升腾而起,染上了湛蓝的天宇。
士兵之中有人一眼认出了这异像,出声惊呼,道:“竹林起火了!”
廉钊闻言,毫不犹豫地松开左手,温宿刀锋立刻突进,刺入了肩胛。这短短一瞬之间,廉钊左手出掌,击向了温宿的胸口。温宿无法闪避,结实地捱了那一掌,被震退了数步。
廉钊右手回剑,下一刻,剑尖便指在了温宿的眉心。
温宿看着那剑尖,正想起刀回击,无奈体力却已透支,他眉头一锁,吐出了一口鲜血。
一旁的洛元清见状,飞身上前,出手直袭廉钊。
廉钊身后的兵士立刻挽弓,数箭连发,逼退洛元清。
这番冲突,让两方人马又开始冷冽地对峙。
廉钊看着温宿,慢慢将剑移开,开口道,“如今竹林起火,你我的盟友都在林中,恐有不测,再斗下去一点意义都没有。放下成见,先救人,如何?”
温宿沉默片刻,收了刀,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了自己的阵营。
洛元清上前几步,伸手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廉钊看着他的背影,思忖片刻,朗声对士兵道:“费伦,刘胜,各带四队人马随我伐竹入林!其余的人林外把守!”
“是!”兵士大声应和。随即,按部就班,开始入林。
几派江湖人士稍作商议,也放弃了对峙,往林中去了。
洛元清正欲跟上,却见温宿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她叹口气,走过去,道:“你和廉钊的功力不相上下,他不过是侥幸略胜一筹,你……”
温宿抬轻轻拭了拭唇角的鲜血,神情褪了冷漠,“是我输了……”他抬头,看着面前的苍翠篁竹,语气略带无奈,“我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又怎能担负起另一个人的未来。我一直讥讽他阅历浅薄,处事天真,其实,浅薄的人,反而是我……”温宿笑了笑,道:“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光是这一点,就胜过我了。”
洛元清道:“你也有该做的事啊。统帅弟子,光复东海,你既然与我南海结盟,我就会尽力助你。”
温宿转头看着她,神情略有些复杂。他继而抬手,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束起,平稳了气息,道:“入林吧。”
他说完,坚定地迈步,往林中走去。
洛元清急忙跟上,紧随在他身后。
……
小小在林中沿着尸体堆积最多的路往前走,倒真不出她所料,机关尽破,一路无事。她走了片刻,却见前方烟雾升腾。那烟颜色青灰,不似雾气。人声,夹杂着竹木燃烧的“噼叭”声不断传来,空气中混着一股强烈的烟火味,刺鼻难闻。
竹林起火?!这林中浓雾森森,湿气如此之重,怎么会无缘无故起火?除非,是有人放火。
想到这里,小小大惊,篁竹幽深,机关满布。若是真有敌人在林中,比起闯入搜寻,放火逼人显然是更好的手段。
但曲坊设计埋伏,石蜜心系“天棺”,廉家不伤无辜,江城领兵接应廉盈,应该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才是。到底是谁,用了这般狠毒的手段?
小小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答案。对“天棺”毫无兴趣,又想要致所有人于死地的人,只有神霄派的人了。
她的脑海中串起了许多东西,密密麻麻地理不清楚。
然而,现在已容不得她多想了。她翻身跃上马背,冲向了那片火焰。
待到了近处,看到火势时,她不禁惊惶。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突入。隐隐的人声从那火焰的包围中传出,让她更加紧张。
怎么办?现在出竹林通知其他人,恐怕也来不及了。可是,要怎么做?
她握紧了短剑,四下环顾,急切让她无法好好思考。
这时,地上露出的削尖竹木和那些深坑让她灵光一闪。这样的火势,人力不逮,但机关就不一样了。
她翻身下马,四处乱走,试图引动机关。
这块地方方才已历过战局,机关基本都被触动了。小小心中愈发急切,正觉无望,突然脚下出来一声轻微响动。她慌忙闪避,却见一排削尖竹木破土而出,直刺而来。
小小惊惧之余,却没乱阵脚。她飞身跃起,狠狠一脚,踢向了那排竹木。硬是让竹木翻了身,朝反方向攻去。
竹木沉重,冲入火焰中时,撞断了数根着火的竹子,开出了一条道来。
小小拿起地上的带叶竹竿,将剩余的细小火苗扑灭,随即冲入了包围中。她继续踢着那排削尖的竹木,以此开道,勉强行进。
火焰的热力烤炙着肌肤,几缕发丝也被火星烧灼。只是片刻的功夫,她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她到达火焰中央的时候,全然是一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
“丫头……”银枭忽觉一股凉风流入,缓了自己滞涩的呼吸。抬头时,就见小小拿着带火星的竹木,站在众人面前。
小小看到银枭一行,亦是喜上眉梢,“大家没事就好了,快点离开这里吧!”
众人纷纷起身,从那条开出的生路离开。那一刻,众人不再顾忌敌友之分,彼此扶持照应着。
小小松了口气,随即看见了廉盈。她几步上去,怯声开口,“姑……”她自觉不对,又打住了,顿了顿继续道,“您没事吧。廉钊让我来告诉您,神霄派叛变……”
廉盈抬眸,略有些无力地回答:“我已经知道了……”她带着复杂的眼神看了看小小,随即,凭着家将的搀扶,离开了火场。
小小有些茫然地站着,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了。
这时,身后突然一阵嘈杂。只见石蜜站在火焰之中,纹丝不动,衣裙已有好几处着了火。
小小看了看四周,鬼臼和彼子都身负重伤,其余的人都在逃生,无人理会石蜜。
小小想起先前石蜜的种种言行,心中不禁起了恻隐。石蜜出手救过温宿,怎么也算是有恩于她。人情既然欠了,就该还哪。
想到这里,她几步上前,拉住了石蜜,“宗主,快住手,会受伤的!”
石蜜的表情痛苦不堪,全不似往日的冷然出尘,“……我还没有找到‘天棺’……我不能让‘天棺’被烧掉……”她说着,语气里全是悲凉。
“宗主,再留在这里,你会没命的,还要‘天棺’做什么啊?!”小小一边扑打着石蜜身上的火苗,一边急急劝道。
石蜜却依然执着,“不行……我要救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
她说话之间,彼子强撑着身子,走了过来,“宗主……这里交给我,您快离开吧……”
石蜜看着彼子,表情愈发痛苦起来。
彼子微笑着,道:“彼子的命是宗主救下的,就算豁出一切,也会助宗主完成梦想……”她说完,开始扑打起那熊熊的火苗。
小小在那一刻,明白了一些东西。若是石蜜真的是大奸大恶,视人命为草芥的人,又怎么会有如此忠心耿耿,愿意牺牲一切,助她完成梦想的手下呢?世上的正邪黑白,只需换个立场,就截然不同,又何况是对错呢?
小小看着面前的人,毅然出手,拉住了妄图灭火的彼子。她带着少有的严肃,对石蜜道:“宗主,一个死去的人,真的那么重要么?难道,比活着的人更重要么?”
石蜜看着小小,道:“我以为你懂,你不是也有牺牲一切都非救不可的人么?”
小小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惆怅,慢慢地说道:“没错。当日,他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但是,即便如此,我却不能为了要救他,而罔顾其他人的安危……”
小小想了想,说道:“……宗主,当日在齑宇山庄,那条长生蛊,我是故意踩死的。……比起让死人复生,难道不该先救活着的人么?”小小指着一旁的彼子和鬼臼,道,“我不能妄断宗主是对是错。但今日,宗主忍心让他们为您牺牲么?在这火场中丧命,您真的不会后悔么?”
石蜜微微怔忡,她看了看彼子,又看了看一旁昏迷不醒的鬼臼,沉默不语。
正在此时,先前已经带着伤者出火场的巴戟天又折返了回来,他看了看火场中剩下的小小一行。眉头微皱,“火势又盛,不能再留了……”他说完,一把拉起地上的鬼臼,架着他疾步往外走。
石蜜愣在原地,巴戟天也说过……医者,只能救活着的人……
她不禁落泪。泪光耀花了火焰,往事种种,涌上心头。那个自愿神针开穴,伤及自身的人,不也只有这一个目的么?“救活着的人”……
石蜜稳下了心神,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抱起了彼子,道:“我们离开这里……”
彼子微惊,随即,却带着泪光笑了起来。
石蜜不再犹豫,快步向外走去。
小小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她擦擦脸上的灰迹,轻快地跑了出去。
众人匆忙离开火场,不一会儿,就见廉家的兵马和一众武林人士赶来接应。
廉钊身上伤势不轻,但看到众人平安脱险,脸上便都是温和笑意,似是忘却了痛楚。他翻身下马,就看到被家将搀扶的廉盈,立刻疾步跟前,关切道:“姑姑,你没事吧?”
廉盈摇了摇头,“我没有大碍,只是‘南斗延寿’和‘沥泉神枪’都落入了神霄之手……可恶……”
廉钊闻言,道:“平安无事才最重要。九皇的事,容后再说。”
廉盈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若不是左小小,我恐怕就命丧火场了……你替我道个谢……”
说完,廉盈被家将搀扶着,上了马。
廉钊目送她离开,继而举步,在人群中搜寻着小小。待找到她的时候,他的笑意便无法克制。
她的头发被火焰烧灼,微微翘着。身上的衣服也残破不堪。脸上更是沾满黑灰。这般狼狈的姿态,却无损她的明亮笑意。她看到他的时候,就那样笑着,无惧无邪。
“我听你的话,找到姑姑了。”小小笑着,说道。
廉钊点点头,“谢谢……”
小小用袖子擦擦脸上的灰,上前了几步,犹豫着,开口:“你赢了?”
廉钊看着她,抬手,替她擦脸上的黑灰,道:“我见林中着火,便与你师叔和解,共同入林救人来了。”他笑了笑,“我欠你的三十三两,恐怕要迟些给你的……”
“三十三两?”小小有些不明白,但立刻就想通了。当时,她押了三十三文钱,赌廉钊有朝一日能战胜温宿。当时,廉钊笑称要千倍奉还。所以,是三十三两……
小小不禁笑了出来。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说说。许的每一个承诺,都会兑现。相处越久,就越发现他的好。今日,他和温宿争斗,却以和解告终。不论这其中的因由如何,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们回去吧。”廉钊拉起她,道。
小小笑着,点了头。
……
篁竹之中一番混乱,众人离开之后,皆往神农世家去。小小和廉钊赶到的时候,就见神农世家的大堂之中气氛诡异,略透着森冷的杀气。
只见一众伤者都被安置在大堂之内,神农世家之内的弟子分成了两派,正相持不下。而剩下的江湖人士正与廉家的兵士对峙。
这些人本来就站在不同的立场,在篁竹一战之前,都是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方才暂时停战,是本着搭救同伴的目的。而如今,一平静下来,所有的矛盾便又激烈了起来。
小小怯怯地抬头,看了看廉钊。
廉钊的神色疲惫,看到如此局面时,眉头紧皱,正要上前,却不防一阵剧烈的痛楚漫延全身。左肩的刀口,右臂的毒伤,两重伤势交缠,催乱了内息,一时间夺了他全身的力气。
小小就见他整个人无力地往下倒,她惊呼一身,伸手抱住他。这才发觉,他全身滚烫,左肩的鲜血渗过了衣衫,染红了胸口。他呼吸紊乱,眉宇间透着一丝黑气,显然右臂的毒已经游走全身。
“廉钊!”小小急了,声音里全是惊恐。
廉钊无力地喘息着,勉强地微笑,道:“我没事……”
小小手足无措地抱他在怀,心绪都乱了。
廉钊轻握着她的手腕,开口,道:“我真的没事……”他说话间,思绪渐停,沉沉睡去。
廉家的士兵见状,怒气愈盛。大堂内的矛盾一触即发。
“廉钊……”小小紧张地唤了数声,却不见他醒来。耳边满是喧嚣的人声,扰得她心烦。
这时,巴戟天开口,高声道:“诸位,如今不是争吵的时候。伤者为重,先让吾派弟子进行诊治吧……”
“巴长老,你难道要救那些与神霄同流合污的朝廷走狗?”神农长老中,有人开口,“还有石蜜一行,乃是我神农叛徒,多行不义。若是救了他们,就是违背了天下的道义!辱没了我神农声威!“
巴戟天微微皱眉,叹了口气。
廉家与神霄结盟,共同对付神农世家在先,就算此时神农不出手相救,也无可厚非。可是……
小小低头,看着怀中的廉钊,心中不禁起了怒意。廉钊明明就没有想要对付神农,他还给了她囚室钥匙,助他们逃走啊!是非曲直,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如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面前的这些人中,没有谁是十恶不赦的。而若是因为那些莫名的恩怨,廉钊有任何闪失,她更不能接受!
她凭着心头那一丝不甘,站起了身子,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块令牌。她抬手,朗声道:“神农赤炎令在此!”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看着小小。
小小执着令牌,道:“凡见此令,神农弟子须遵号令,施救与人。”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微凉,“只可惜,今日的神农,恐怕连这块令牌也不认了吧……”
“左姑娘……”巴戟天看着那块令牌,心绪复杂。
“以往我听得神农闭门不医,心中一直不信。然后,遇见巴长老,更让我觉得那些坊间传闻离谱至极。没想到,今时今日,当真让我看见,神农世家是非不分,见死不救。”小小反转手腕,手指一松,任凭令牌落地,发出了突兀的声响。
“左姑娘,我们念你对神农有恩,多番礼让。你休要得寸进尺,辱我神农声名!”神农长老云华站上一步,怒道。
“我辱你神农声名?”小小冷笑一声,“简直笑话!”她环顾四周,道,“自古以来,江湖相争,讲的是光明正大,公平公正。而如今,神农世家的取胜之法,却是见死不救。难道不算卑鄙?先前诸位被困竹林,遭人放火,若不是廉家兵马和解休战,谁能入林救诸位于危难?如此相较,难道神农不是恩将仇报?真正辱没神农声名的,应该是诸位自己吧!”
云华被这番话驳的哑口无言,巴戟天却微微笑了起来。
小小又转头,看着僵持不下的一众人,道:“如今,神霄派夺神器,杀盟友,分明是有阴谋,在场的诸位都是受害者。九皇神器牵涉甚广,若是由神霄取得,天下必乱,到时,谁能明哲保身?诸位在这里相争,于己无利,倒是给了神霄机会。这个道理,各位武林前辈,不可能不知道吧?”
她又回头,看着廉盈,“神箭廉家是朝廷忠良,若是因此被神霄冠上叛逆之罪,更是大宋之哀。廉公子不就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与江湖人士和解的么?”
廉盈眉峰一动,转头看了看伤重昏迷的廉钊。皱眉苦思片刻,道:“神箭廉家本无意介入江湖争斗,诸般恩怨,皆因神霄作梗。在场的江湖朋友只要不与朝廷为敌,往日罪责,廉家可既往不咎。”
她说完,大堂之内有了短暂的沉默。
“我东海已与廉家和解,今日所有争斗,东海拒不参与。”突然,冷然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那一刻的沉寂。
小小猛然回头,就见温宿双手环胸,一脸冷漠地看着大堂内的局面。
小小怎么也料不到,第一个出言放弃的人会是温宿。不知道为什么,小小觉得他有些异样。那种冷漠傲然的姿态,不同于先前的压抑晦涩,倒是带着一种卓绝的潇洒。如此陌生,却又熟悉,仿若是长江之上,她初见他时那般。
察觉她的眼神,温宿看她一眼,浅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小小心中不禁有些感动。
“我南海与东海结盟,自然与盟友共进退。”洛元清也开口,说道。
贺兰祁锋见状,笑了起来,道:“我‘曲坊’一众本就是为了对付神霄派才出手的,根本无意与朝廷相争。”
小小听到这些话,心中暗喜。她望向了银枭,眼睛里满是闪亮的期待。
银枭与她眼神相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也罢!今日就看你这臭丫头的面子,我‘岫风寨’不趟这片浑水就是!”
一旁的李丝闻言,道:“哎呀,大家都这么说了,奴家也只好罢手。”
小小不禁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神农世家的一众人。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不作回答。
巴戟天却带着笑意,走了几步,弯腰捡起了地上的赤炎令,递还给了小小。
小小小心翼翼地接过,捧在了手心。
“今日若不是左姑娘闯入竹林,吾等早已命丧火焰之下。这番恩情,神农谨记于心。”巴戟天笑得慈祥,“赤炎令乃是神农信物,断没有不遵从之理。今日在场之人,不分敌友,吾都会竭力救治。”
小小松了一口气,抱拳,“多谢长老。”
巴戟天摇了摇头,“是吾要多谢姑娘才是。”
小小握紧了手中的赤炎令,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只是,她真的觉得轻松了。就像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忧心烦恼。
她转身,走到了廉钊身边,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心中喜悦,染上了脸庞。说起来,这就是假公济私啊……
……
无为自成
而后几人,神农世家中忙碌不停。伤者被妥善安置,廉家兵马和大多数江湖人士退出了神农世家,在附近驻扎。
众人开始商议对付神霄派的事宜,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恩怨也被暂时遗忘。
小小神清气爽地在神农的练药房里煎药,只觉得自己的假公济私,实在是一举多得。她摇着手里的扇子,就差没哼个小曲了。
这时,一名神农的弟子捧着一箪晒好的梅干,走了进来。看到她在,便带着笑意,唤了一声“左女侠”。
自那天她“假公济私”之后,所有人看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地尊一声“女侠”。小小虽不习惯,但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傻笑着答应下来,如今也习以为常了。她点了点头。眼神依然落在那箪梅干上。记忆中的那酸涩,让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师父的梅干,已经落在海水中了,此刻,惟有回忆……
弟子见状,道:“近日暑热,长老吩咐在粥食中加上梅干,以增伤者食欲。左女侠要取些么?”
小小点头如捣葱。
那弟子当即取了油纸,替她包了一包。
小小接过梅干,正想吃。却又有人走了进来,那名神农弟子看到来人时,恭敬地打了声招呼,道:“温岛主。”
温岛主?听到这个称呼,她吓了一跳,猛然转头,却见温宿站在门口。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温宿。她开口,怯怯唤了一声:“师叔。”
温宿走进炼药房,道:“替他煎药?”
小小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人。她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那神农弟子放下梅干,稍稍整理了一下,便离开了。房中便只剩下了温宿和小小,气氛有些尴尬。
小小见气氛沉闷,便开口扯话题,“呃,师叔来取药?”
温宿摇头,“我来找你。”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小小。
那是一块用珊瑚雕制的令牌,令牌上浮雕小篆,小小人的那二字:四海。
小小接过令牌,有些不解,“这是……”
“东海现已和南海结盟,这是两方的信物‘四海令’。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令牌你收着,日后也许有用。”温宿的语气温和,这样说道。
小小看着令牌,继而不安地抬头,“我……”
“你归顺朝廷是对的……我现在已被推举为东海的新任岛主,今后亦会着力与朝廷合作,戴罪立功,保全门下的弟子。”温宿说话间,有了一丝无奈的笑意,“世事无常,以往种种,终是过去了。”
小小听着这番话,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开口:“师叔,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她还没说完,就被温宿打断,“这番话是告别时说的。我还不准备走呢。”
那种熟悉的冰冷语调,却让小小打从心底里高兴了起来。
温宿见她傻笑,皱起眉头,道:“煎药的时候,不要分心。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他说完,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小小依然笑着,心中的喜悦如此清晰。她煎完药,沥清药汤,端药到廉钊房前的时候,笑意依然留在唇角。
廉钊正坐在桌前,桌边站着两名家将,几人正商讨着什么。
小小端着药,正不知该不该进去。两名家将却注意到了她,拱手行礼,道:“少夫人。”
小小一惊,尴尬笑笑。
家将寒暄了几句,退了出去。
小小这才迈步进屋,放下了手中的药,对廉钊道:“我没打扰你们吧?”
廉钊笑了起来,“既然尊你一声‘少夫人’,又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呢?”
小小听到这句,眨了眨眼睛:“大少爷,油嘴滑舌不适合您……”
廉钊也不恼,更不反驳。他端起那碗药,带着笑意慢慢喝。
小小在桌边坐下,看着他喝药。继而又想到了什么,她从怀中取出那包梅干,拿了一枚,放进了嘴里。
随即,她含泪低头,手指耙着桌面。
酸!够酸!比起记忆里的酸涩,这梅干胜了千百倍。不愧是神农的药品,根本不能拿来当零食吃啊!
她这番举动,让廉钊很是不解。“怎么了?”
小小泪光闪闪地将手中的梅干递了上去。
廉钊想了想,拿了一枚,咬了一小口。接着,他捂着嘴,深深皱眉。
小小笑了起来,一脸的幸灾乐祸。
廉钊看她一眼,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小小。他端起杯子,喝水。
小小一脸无辜,道:“不要怪我啊,虽然难吃,但也不是什么毒药么,哦?”
廉钊抬眸,笑了,“也不是很难吃啊。至少喝水的时候,是甜的。”
小小有些不解,她端起杯子,轻啜了一口。原本淡而无味的清水,因梅干的酸涩,竟泛着丝丝甘甜。
在那一瞬之间,她突然明白了,师父喜欢梅干的理由。尝过那种酸涩和清苦,才能懂得甘甜。苦尽甘来,这四个字,就是所有的答案了。
小小笑了起来,双手捧杯,慢慢喝着。
廉钊也笑着,品着杯中的清水。
这时,有人叩门。
小小回头,就见鬼臼和彼子站在门口,微有怯意。
“二位有什么事么?”廉钊开口,问道。
鬼臼和彼子走了进来,拱手道:“左女侠、廉公子。”
小小听到那声女侠,只觉得浑身不适。
鬼臼和彼子对望一眼,突然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左女侠,我们奉宗主之命,从今以后随侍在您身侧。”
小小愣住,大惑不解。
彼子抬眸,看着她,道:“女侠与我们有救命之恩。若不是女侠仗义直言,神农断不能容得宗主和我等性命。宗主有命,让我二人从今以后侍奉在女侠左右,以报恩德。”
小小大惊,道:“我?我当时……”小小纠结良久,始终还是没法说出“我当时其实只想救廉钊”这句话来。
鬼臼道:“左女侠。宗主如今在‘百草岭’闭关思过,宗主此举,是想借女侠之力,保全我二人。我们从无侍奉二主之心,更不惧死。但宗主厚意,莫敢辜负。还望左女侠勉为其难,接纳我二人。”
小小看着跪地不起的彼子和鬼臼,又转头看着廉钊。
廉钊一脸爱莫能助,移开了视线,自顾自喝水。
小小无语了。她僵硬地开口,道:“我答应就是了,你们起来吧。”
“多谢左……”彼子起身,说道,却又察觉不妥,道,“多谢主人。”
主人?!小小惊呆了,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时,一名神农弟子进了门,道:“廉公子,左女侠,敝派长老请二位到大堂,有事相商。”
小小这才回过神,随廉钊一起,往大堂去。
……
大堂之中,众人集结。因在神农世家之内,就暂由神农主持各项事宜。
廉钊和小小一进大堂,众人的目光便聚焦而来。
“廉公子,左姑娘。”巴戟天坐在堂上,笑着开口,“请坐。”
待两人坐下,巴戟天道:“廉公子所提的建议,吾等已经商议妥当。既然廉公子愿意提供九皇线索,吾等自然相信廉公子的诚意。结盟一事,就此商定。”
廉钊起身,抱拳:“多谢。”
小小看着廉钊,心生钦佩。原来他和家将商议的,是与江湖人士联手对付神霄派的事啊。时至今日,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坐在一旁的贺兰祁锋开口,道:“我已吩咐曲坊弟子追踪纤主曦远,不日便有音讯。”他微微皱眉,道,“今晨弟子又传来另一个消息。英雄堡徒生变故,三英皆死于非命。如今,堡主之位由长子魏启夺得。如今,魏启大权在握,正大肆扩张势力。”
“魏启乃是神霄派的人,英雄堡之变,当中必有文章。”李丝开口,说道,“英雄堡和太平城素有婚约,若这两家结盟,恐怕江湖大乱。”
“没错,太平城城主年岁稍小,恐怕应付不了。”贺兰祁锋说道,“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往太平城,阻止两者联姻。”
小小听到这里,想起了那外表可人,内心深沉的石乐儿。就凭石乐儿那套“魏家公子皆无良”的论调。魏启想娶石乐儿,根本就难如登天啊。在场的人,都低估石乐儿了……唉……
贺兰祁锋说话之间,站了起来,道:“其实,我托巴戟天长老将诸位召集,还有另一件事,要与诸位商议。群龙不能无首。我们江湖人士散漫惯了,如今谁也不服谁,何况这次与神箭廉家合作,更是搀和上了朝廷。其中诸多恩怨纠葛,也无需我再多说了吧。如今,必须选出一位盟主……”
小小边听边点头,没错,这些人中,不少人曾经都是死敌。如今能结盟,是因为有了共同的敌人。要真算起交情,那根本就不存在啊。
“……盟主人选,武功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说话有分量,所有人都能听得进去……”贺兰祁锋说道。
“贺兰,你这是白日做梦吧?”银枭跷着二郎腿,道,“就算是‘破风流’那位武功盖世的老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句句中听。在这儿,谁有这个能耐?”
贺兰祁锋看了看堂上的巴戟天,狡黠一笑,道:“我倒是有个人选,既有公正公平的立场,又有让所有人给三分面子的能耐……”
“有这种人?”银枭起身,“你倒是说出来听听,看我服不服他。”
贺兰祁锋笑了笑,一字字无比清晰地说道,“她就是江湖人称‘三弦女侠’,鬼师韩卿的高徒,左小小。”
此话一出,不仅是银枭,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小更是完全僵硬,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贺兰祁锋笑得狡猾,“若在场有人不服,大可向她挑战。”
廉钊看了看小小,无奈地笑了起来。
温宿摸了摸额头,不置可否。
洛元清完全无语。
李丝带着笑意,饶有兴致地看银枭的反应。
银枭已经愣住了,想要反驳,话却梗在喉中,迟迟说不出来。
巴戟天坐在堂上,赞许地看着小小,微微点着头。
小小尴尬万分,起身,道:“我……”
她还没说完,江城含笑而来,抱拳道:“左姑娘实至名归,江城在此恭喜了。”
小小更僵,“我……”
这时,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鬼臼和彼子走到了她面前,单膝跪下,齐声道:“恭喜盟主。”
“我……”小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贺兰祁锋清了清嗓子,道:“看来大家没有异议了。左盟主,请上座。”
小小不明就里地被推到了堂上的一张长椅上。只见那座椅青铜铸就,毫无纹饰,透着别样的沉厚威严。
小小坐到那椅子上的时候,只觉得坐如针毡,忐忑不安。堂下,一片鸦雀无声。
她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做武林盟主不是靠武功靠智慧的,关键,是……靠关系。
……
……我是表示‘下面欢迎石乐儿~’的分割线 = =+……
与神农世家相隔千里之外,太平城内,依旧一片平静。
这样的平静,正应了江湖上的那句话:无论你犯了怎样的罪行,得罪了什么人,只要能入太平城,就可保一条性命。
太平城内有良田千顷、果树鱼塘、百畜家禽,完全能自给自足。城外,更有高墙深壑,山峦为障,俨然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昔年,太平城犯了某位公主的名讳,遭军队围剿。僵持了半月之久,军队久攻不下,只得撤兵。此事传出之后,更引得世人赞颂。太平城的威名也一日千丈。但如今,石老城主过身,由十三岁的孙女石乐儿继任宗主,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何能主掌太平城?江湖中人早已对此深有疑虑,但太平城威名尚在,众人也不能不给几分面子。
只是,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石乐儿的心思。
魏颖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被石乐儿所救,进入太平城,已有半月之久。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地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做了场噩梦。但与梦不同的是,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心头的伤口,还滴着血,久久不能愈合。
他靠在窗口,任凭阳光晃花了眼。
突然,房门被狠狠踢开。
他并不惊愕,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没有回头。
进门的,是石乐儿,身后跟着岳怀江和岳怀溪两兄妹。
石乐儿佩着满身的珠翠,双手叉腰,大步走到了窗前,道:“文熙哥哥……”
魏颖并未理会她,依然茫然地看着天空。
“魏文熙!”石乐儿大喝一声,“我太平城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你若是还要在窗前耍少爷脾气,别怪我扫你出门!”
魏颖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石乐儿皱眉,“魏文熙,你搞清楚,不是我要你做什么。哼……丧家犬就是丧家犬,一点用都没有。救你还不如救条狗,狗至少知道摇摇尾巴。”
听到这些话,她身后的岳家兄妹都抹了一把冷汗,万分同情地看着魏颖。
但魏颖的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唉……汐夫人也真可怜,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别说享福了,可怜她一届弱女子,还要绣花养活你。”石乐儿把玩着腰间玉佩,如是道。
魏颖猛然抬眸,道:“你说什么?”
石乐儿悠然回答,“我说过了吧,太平城不养闲人。能留你到今日,全因汐夫人绣花抵债……”
“抵债?我欠你什么?”
石乐儿抄出自己的黄金算盘,道:“我从英雄堡将你救出,收容你在太平城,找人帮你打通被封的气脉,替你疗伤……粗略算算,至少也值白银千两吧?”
此话一出,石乐儿身后的岳家兄妹又抹了一把冷汗,愈发同情地看着魏颖。
魏颖不发一语,冲出了门外,直接到了汐夫人的房前。他推门进入,就见汐夫人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绣花。
“娘……”见到这般景象,魏颖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楚。
汐夫人抬头,看到他的时候,微微一笑,道:“文熙。”
魏颖几步上前,跪下身子,道:“娘,您怎么……”
汐夫人低头下针,道:“只是绣花罢了,娘做得来。”
魏颖转头,看着石乐儿,“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石乐儿在桌边坐下,把算盘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真好笑,你会做什么?”她语气里满是轻蔑,“耕田种地、织布做衣、打铁伐木……你哪一样会做?除了当英雄堡的三少爷,你还会什么?”
魏颖答不上来,不甘地沉默。
汐夫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道:“乐儿,我绣花之得,难道不够么?”
石乐儿看了她一眼,道:“够。”她又看了看魏颖,“你就继续靠你娘养着吧,不打扰了。”
她说完,起身走人。这时,一名仆人慌忙冲了过来,道:“城主,英雄堡堡主魏启来了,还带了聘礼。现在人在花厅。”
石乐儿挑眉,“魏英扬,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么……”
她说完,一甩头,气势非凡地冲向了花厅。
汐夫人紧张了起来,紧紧握着魏颖的手,脸色也苍白不堪。
魏颖沉默片刻,安慰道:“娘,没事的……”
他起身,想要跟上,却被汐夫人拉住了。
汐夫人的眸中,泪光微闪,语气哀怨忧戚,“文熙,别去……英雄堡什么的,娘都不在乎了。只要我们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魏颖沉默着,许久,还是松开了汐夫人的手。他笑了笑,道:“娘,请容孩儿再任性一次……”他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汐夫人看着他离开,万般的不愿都藏在了心里,终未阻止。
……
花厅之中,魏启悠然地啜着杯中的茶。
石乐儿进门的时候,笑得一脸无邪,“英扬哥哥!”
魏启回头,看到她,也笑,“乐儿,多日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啊。”
石乐儿略有羞怯,道:“英扬哥哥这么说,乐儿会害羞的啦。”
“呵呵……”
两人都是笑意盈盈,谈得热络,可那种气氛却诡异非常。
“乐儿,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谈婚约的事。”魏启寒暄半日,才入了正题。
石乐儿闻言,一扭头,“英扬哥哥真讨厌,人家还没及笄呢!”
“呵,我只是想把事情定下来,免得被人乘虚而入……”魏颖笑了笑,道,“对了,乐儿,我听说,几个英雄堡的叛徒躲进了太平城内。太平城的事务,我本不该插手。但那几人穷凶极恶,我怕乐儿你涉世未深,受奸人蒙蔽。若是因此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老城主交待。”
石乐儿听得出他话里的深意,抿唇一笑,道:“英扬哥哥真会说笑话,来我太平城做客的,明明是文熙哥哥和汐夫人啊。大家都是自己人,怎么是叛徒呢?”
听到这些话,魏启的神色微变。
石乐儿笑得无邪,道:“其实,英雄堡的事,乐儿也搞不清楚。可是,我听爷爷说,文熙哥哥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一直以来,三英和宗亲都是这么认定的。他怎么又会杀三英,做叛徒了呢?英扬哥哥,乐儿愚钝,想不明白,不如你跟乐儿解释解释?”
魏启笑了起来,道:“乐儿,人心难测,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似表面般简单。解释无用,看结果不是更明白么?乐儿,人在江湖,最重要的,是选对阵营,你说呢?”
石乐儿一脸茫然,“乐儿不明白呢。”
魏启微笑,道:“你总会明白的。”他伸手,摸摸石乐儿的头,“今日我就先告辞了,婚约的事,乐儿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石乐儿笑着点头,“嗯。”
她目送魏启领着手下离开,原本的笑意刹那变成了鄙夷,“哼,娶我?做梦!”
……
魏启走到花厅外,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魏颖。
魏颖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叫嚣着,不容他冷静。
然而,魏启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走向了他。
魏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眼神里的杀意混着悲痛。
魏启慢慢走近,眼神早已移开,他若无其事地从魏颖身边经过,悠然离开。
魏颖愣住了,他一直以为魏启会穷追猛打,致他于死地。然而,此时魏启的态度却如此淡然。就仿佛面前的,是一只蝼蚁,一支残烛,根本无谓浪费精力去对付。魏颖咬牙,猛然转身,想要追上去。却听得身后石乐儿含笑开口,“追上去又怎么样,你拿什么跟他斗啊?吃白饭的三少爷?”
魏颖全身一僵,移不了步子。
石乐儿走到他身边,叹口气,道:“唉,文熙哥哥放心,我不会嫁给英扬哥哥的。所以,你就安心地呆在太平城吧。多养条狗,我也不会太介意的。”
她说完,轻快地离开。
岳怀江和岳怀溪看到魏颖颓然的表情时,两人对望一眼,万分同情地走到了他身边。
“魏公子啊……我看,你还是学门手艺吧。”岳怀溪诚恳道,“其实,寄人篱下,做工还债,也不是很难的。”
岳怀江也应合道:“是啊是啊,习惯了就好了。才一千两白银,不是很多的。我们欠了三千两呢。”
两人见魏颖还是没反应,只得打住了话题,默默离开。
魏颖呆呆站立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回了房。
那一夜,他在房中坐了一整夜。脑海中,无数的情景翻腾。不给他片刻的安宁。
除了当英雄堡的三少爷,你还会什么?
他从来不曾把英雄堡的堡主之位放在眼里,然而,到了今日他终于明白,离开了英雄堡,他什么都不是。他曾经鄙视的种种,如今却显得如此珍贵。枉死的三英,被夺去的种种,汐夫人和赵颜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都重重地叩着他的心灵。他失了一切,难道要连最后的尊严和骄傲也一并抛弃么?
天色渐明,淡淡地晨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双眼最终脱去了茫然和颓废,泛着粼粼的光彩。
……
第二日一早,石乐儿刚起床,一开门,就见魏颖站在门口。
石乐儿稍稍惊讶,正想开口讥嘲,却听魏颖带着十足的严肃,道:“嫁给我。”
石乐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魏颖,无法反应。
“嫁给我,助我夺回英雄堡。”魏颖说话的时候,语气深沉,全不似以往的轻狂焦躁。
石乐儿突然笑了起来,“好啊!”她答得爽快,仿佛早有准备,“不过,我有个条件。”她停顿片刻,说道。
魏颖点头,“你说。”
石乐儿的眼神精明无比,“先备休书一封,助你继位之后,婚约即刻解除。不过,英雄堡麾下的产业,每年盈利,我要占七成。”
“七成……”魏颖皱了皱眉头,但随即答应道,“成交。”
石乐儿喜上眉梢,“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稍候,太平城的大殿之中,聚满了人。当着城中所有人的面,魏颖签下了那份凭据。石乐儿将凭据收好,挥了挥手,岳怀江便捧着一把刀缓步上前。
那柄刀长约两尺三寸,刀宽三寸,黑檀制柄。全刀古朴苍劲,毫无花哨装饰,但那刀身精光四溅,透着威严武霸之气。
石乐儿开口,道:“这把就是‘九皇’之一,我太平城的‘武灵霸刀’。为表诚意,这柄刀就交由文熙哥哥了。此处,还有刀谱一本,你且潜心修炼,以后对阵魏启,自然有所助益。”
魏颖接过那把刀时,就觉一股信念从心底升起,化为了力量,支持全身。
而这时,石乐儿笑着,说道:“待夺回英雄堡大权,合并二家,壮我太平城声势。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她这番话出口,魏颖愣住了。而大殿之中,其他人皆拱手行礼,高声应道:“城主英明!”
石乐儿笑得愈发得意,魏颖却只能无奈地叹气,再无反驳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