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枝 琴声与吻
说是晚宴,但也没那么拘谨没那么多规矩,连布菜的丫鬟小厮都未喊上来,只他们四个人。
而不过才闲聊了几刻钟,时易之与何老爷仿佛就成了忘年交,两人相谈甚欢,几乎要以兄弟相称,这也让此顿饭就更加自在随心了些。
何老爷看广寒仙的手被细布包裹着,便妥帖地让小厮送了个勺子。
广寒仙欣然接下,十分独立坚强地自己吃用起来,并未麻烦那个信誓旦旦说要照顾他的大少爷。
但自己吃饭也其实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两手都不大方便,就仅靠几根手指,用的力道不是轻了就是重了,舀的食物不是少了就是多了,而最难受的,无疑是这勺子只能支持他去碰跟前的菜品,更远一些的唯有眼巴巴地看着。
他悄悄叹了口气,又暗中决定等自己老了快要不能动弹了就赶紧去死,毕竟现在只是伤了手就这么难受了,到那种时候无疑会更受罪。
大抵是他的笨手笨脚的动作太过瞩目了,坐在他身旁的时易之突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然后看似不经意实则很明显地凑近他,低声问:“寒公子,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这样薄脸皮的大少爷,如今在外人的面前竟然也能做出喂他饭的事情了?
广寒仙没着急回答,他先是惊疑地抬头看了眼当空悬挂的月亮——竟然还是只一个?!
那既然没什么异变,为什么今日他们一个二个都如此奇怪?
何宛是,时易之也是。
“不用的。”他撇撇嘴,佯装体贴地对时易之说道:“时少爷,我自己也可以的,别耽搁您自己吃饭了。”
时易之很浅地抿了下唇,没再多说,慢慢地坐正回去。
可最后到底也没真的什么都不管,还是偷偷地给广寒仙夹了好几筷子离得比较远的菜。
桌子就这么大,人也只有这么多,两人的动作实在藏不住,都被何老爷与何宛看在了眼里。
何老爷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圈,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神色讶然片刻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还与坐在一旁的何宛交换了个眼神,但两人却并没有戳破。
一顿饭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慢慢结束。
对于广寒仙而言,虽然过程艰难了些,可到最后也确确实实是填饱了肚子。
这样就够了,他也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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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后却没了再闲谈的时间,自打江南入秋,晚夜就开始逐渐延长,与夜幕一同降临的还有变凉的潮湿晚风,不经意便会教人染上病气。
因此眼见着夜色将重,时易之与广寒仙也不再久留,很快告了退。
何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他们二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外大门,但临了要上马车了,广寒仙又被何宛给叫住了。
“寒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何宛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仿佛他拒绝了,就会是什么煞风景的大恶人。
广寒仙无可奈何,与时易之草草解释一番,随后跟着她往无人的地方走了几尺。
“还有何事?”他问。
何宛神色腼腆但眼神坚定,仿佛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她一字一句郑重道;“公子,起先我还有些犹豫,但方才用膳时瞧见你和时公子之间的举措我突然就顿悟了!”
广寒仙蹙眉,“什么?”
“从心!”何宛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光尽是感激与敬仰,粉白的面又泛起了薄薄的红。“倘若是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不要瞻前顾后,应当从心而行,这是你们教会我的。
“所以我决定,等你们离开后就去找父亲说那件事情,多谢你,也愿你能与时公子永结同心!”
“啊?”广寒仙一顿。
虽说行事要比其他的人胆大许多,可何宛毕竟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再多的勇气也只能到这了。
于是在说完这些后,也不等广寒仙作答,她就跺跺脚跑回了宅院里。
迈入大门后她又停下脚步,回身伏在门边对广寒仙挥了挥手。
“再见,路上小心~”
广寒仙:???
奇也怪哉,莫不是何府的风水出了点问题?
不过再奇怪也无需多想了,毕竟坐上马车回到客栈后就到了该入睡的点,有什么事儿都丢给明日去思考罢。
今朝有觉今朝睡,明日愁来明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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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时易之却做不到如此自在畅快。
他今夜饮了些酒,微醺的状态促使整个人都变得懒散许多,然而等真正躺在床上,却有些无法入眠。
紧闭着双眼翻滚了几圈,改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无法催生出半点睡意。
时易之倏地睁眼盯着床顶,脑中开始不自觉地去想记挂了一晚上的事情——广寒仙和何宛,是不是走得有些近了?
他原是不愿这样去揣测的,只是今天他们二人闲谈了那么久,甚至临走之时又还单独聊了几句,这就不免让他生出了些焦虑来。
何宛秀外慧中,广寒仙俊朗貌美性情温和可人,好的人与好的人总是会互相吸引的,这十分正常。
倒也不是时易之妄自菲薄轻视自己,认为自己不在好的人的行列里,只是万一……万一广寒仙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女人怎么办?
若是这样,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事情不去细想还好,越想,脑袋就越混乱,整个人都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翻来覆去实在难眠,时易之索性起了身,打算去客栈的后院吹吹凉风压压繁芜的心绪。
临近子时,此刻的风寒意正盛,丝丝缕缕地往人的领口袖口中钻,非得贴上肌肤才肯罢休。
这风只是吹了几道,时易之就变清醒了许多,脑中那些冗杂的思绪也确实被压下去不少。
但他不贪多,他若是被吹病了,兴许会过病气给广寒仙。广寒仙的风寒才好,身子骨还虚,怕是受不住这样几次三番的折腾。
可当他正准备回房的时候,却突然在寂寥的风中听见一声微弱的琴鸣,声不成曲,却十分熟悉。
他动作顿了顿,思虑再三还是抬着步子朝着声音的方向去了。
路过被草木叶片遮挡的花窗,迈过一道小的月洞门,绕过枝干粗壮的老树,时易之终于找寻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竟是广寒仙。
大抵也是从床上爬起的,广寒仙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外袍没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石桌旁。
他的怀中抱着从南风馆带出来的那把中阮,因着手受伤了,所以没有弹,只是用指尖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音调。
时易之被引诱着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哪知却正正好好地踩在了枯叶上,引得玩阮的人回了头。
广寒仙惊愕,“时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很是不好回答,时易之自然不能跟广寒仙说实话,便含糊地说:“想来吹吹凉风散散酒气,你又是为何还不睡?”
“我是想睡的,但睡不着。”广寒仙慢慢将手从琴弦上移开。
时易之心下一紧,“可是身子不舒服?”
广寒仙摇头,“兴许是吃多了,撑得慌。”
那颗刚悬上来的心又稳稳地放了下去。
时易之慢慢地走过去,坐在广寒仙的旁边。
眼睛看看被抱在怀中的中阮,看看随着风轻轻拂动的发丝,就是不去看那张令他辗转难眠的脸。
不过毕竟风大,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就准备开口劝广寒仙回房了。
然而还没开口,广寒仙就先出了声,问:“时少爷,如果你想做一件事情,比如你要娶妻,但你想娶的这个人家里不同意,你该如何?”
时易之一怔,终于移着视线和广寒仙对视上了。
其实这也不是新问题了,似乎从南风馆到现在,一直都有在谈论有关于此的话题。
可或许广寒仙已经问了很多遍了,或许时易之也因这因那答了很多遍了,他也都不会心生不耐和行事敷衍。
如果广寒仙需要,他可以再说百遍、再说千遍、再说万遍。
爱的人从不会嫌谈爱的话啰嗦。
所以这一次,时易之还是缓慢且郑重地对他说:“他们同意与否,我都可以做自己的主。”
因此不用担心,也无需认为这些是阻碍。
只要他愿意,只要广寒仙愿意。
“这话不好,这不像是一个回答。”广寒仙偏着头笑了笑,但又突然顿住,似乎是在思考。
如此沉吟片刻后,他补充道:“不对,这大抵是最好最聪明的一个回答了,我就想不到这样说。”
仿佛是觉得这个话题没意思了,广寒仙说完这一句,就突然岔开谈起别的来。
他抱着怀中的中阮往时易之的方向递了递。“时少爷,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它,想要试一试吗?”
和广寒仙闲聊的时候,时易之总容易被带着跑,纵使广寒仙是突然谈及中阮的,他的注意力也很快被引着放到了这上面。
瞧着那即将被送到自己跟前的中阮,他赶忙摆摆手。“惭愧惭愧,我不曾学过这些。”
“没关系。”广寒仙不硬塞了,他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转而去拉时易之的手。“我教你。”
广寒仙的指尖是凉的,沾着晚夜的湿和冷,可又是柔软的,碰到时易之的肌肤时,就像隔着皮肉触碰到了时易之的心,酥、痒、麻、软等感受于霎时一并生了出来,以那被触碰到的一点向全身蔓延开来。
时易之被带着在琴弦上轻缓抚动,一声一声泛过,脑海中也突然一幕一幕地闪过,有最初的一见倾心,有后来的心软悸动,又有今夜看到广寒仙与何宛单独闲谈时的拈酸吃醋。
最后这些都悉数褪去,他的眼中又只剩下了坐在他面前的人。
不知是什么鼓动了他,亦或者是难眠的夜害他失去了理智,又“铮”的一声琴弦响,而后,他倏地凑近贴到了广寒仙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