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枝 兰因絮果

给广寒仙买东西是一件几乎不用费什么心力的事情,挑最贵最好的布匹、选最讨巧最精致的成衣、买最通透最无暇的饰品……一切都按照这样的逻辑来,那么不过一会儿便能买下许多。

倒也不是时易之不愿费神费力,只是鲜少会有广寒仙穿不了用不了的东西,一切外物,不过都是他的陪衬而已。

而广寒仙本人也不挑,面对时易之想要什么喜欢什么的问题,他只顾回答“什么都可以”“我听时少爷的”“能有新的就很开心了”这样的话。

话里话外包含的深意总让时易之心疼心软,便不由自主地又添了许多。

在他们将一些基础的东西都置办好后,洪城的天竟然还未黑下来。

两人手上几乎都没拿什么东西,因为大多都会由店铺亲自送到客栈中,落得清闲的二人,便没有压力地在城中慢慢地走着。

黄昏让一切都变得朦胧,落日的余晖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似乎变得更悠远了,许多人家已经开始准备晚饭,炊烟飘起又缓慢散开,最后融入到橙黄的天幕里。

那些没有固定摊位走街串巷的小贩到这时也累了,三三两两地坐在沿街房屋的檐下,或是小憩、或者闲谈、或是发呆,各有各的自在。

某个摊位上摆着的小木雕吸引了住了广寒仙,他们便一起停下了脚步。

时易之起先也在跟着一起看,但余光中忽然闪过了一抹红,他便抬头瞧了过去——竟是糖葫芦。

瞥了一眼正在专心致志欣赏木雕的广寒仙,时易之快步走向那小贩。

“叨扰了,请问您这糖葫芦还卖吗?”

正在发呆的小贩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还卖的!三文钱一串,您要几串啊?”

“一串就好。”时易之一边答一边在身上摸索,发现并没有零碎的铜板,便随手拿出了一块碎银递过去。

“这……这太多了!”小贩愕然,伸出来接钱的手又缩了回去。“要不了这么多的。”

“无碍。”这些钱对时易之不痛不痒,若是只谈钱,那就一律都算不了什么。“我只有这个了,你收下罢。”

“我……”那小贩诚惶诚恐,一个咬牙,直接将整个草靶子都塞给了时易之。“那老爷,这些都给您了,不然这么多钱我受之有愧!谢谢老爷来光顾我的生意,谢谢您!”

时易之哪能要这个,当下就想还给他,可这小贩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突然一边道谢一边撒丫地往跑。

“谢谢老爷,您就收下吧——”

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时易之举着草靶子怔愣在原地,而看木雕的广寒仙就是在此时走到他身边的。

转着圈将他打量了一番后,广寒仙很是刻意地笑问:“怎么,时少爷家大业大,现在竟然还想做卖糖葫芦的生意了?”

时易之苦笑,无奈地摇摇头。“走街串巷我怕是做不来,这生意怕是只能单单对你一个人做了。”

“我可没有钱。”广寒仙强调,甩了甩自己空空荡荡的袖子。“我还没来得及赚钱呢,时少爷就把我给买下了。”

“是我的错了。”关于这件事情,时易之倒是很庆幸,庆幸自己来得早,让广寒仙少受了很多苦。“那日后的糖葫芦便不说卖了,只说是我对你的补偿,这样可好?”

广寒仙眉心紧蹙,故作沉思,半响才给出回答。“好吧,不过我现在就要吃一个!”

他说要,时易之是拒绝不了的。

于是,时易之在草靶子上巡视了一圈,挑了一根最红的下来。

刚准备递过去,就又听见广寒仙说:“我的手上有东西,少爷喂我吃吧?”

时易之一愣,用竹签子压了压指腹,“好。”

避免竹签的尖尖会伤到人,他横着手慢慢送去。

广寒仙与他配合得很好,靠近唇边就张嘴咬下了一大颗,碎了的糖渣挂在唇边,广寒仙便又伸出舌头卷进了嘴中,只留下一点湿润。

时易之喉头滚动几下。

他正准备移开视线,就见才刚刚嚼了一下的广寒仙顿住了。

心中倏地一紧,他赶忙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广寒仙就慢慢转动脑袋看向他,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几息,而后笑着说:“好吃!我从来没吃过,没想到糖葫芦竟然是这样的味道。”

嘴巴也重新嚼了起来,不过一边嚼,他一边说:“时少爷,我吃不完了,你帮我吃一颗好不好?这样妙的东西浪费了不好。”

时易之无法拒绝。

身负重责的他决定解决掉下一颗,咬的时候还要仔细着不碰到其他的了,免得广寒仙待会儿还要吃却不知道怎么下嘴。

然而在山楂入口的刹那,他就呆愣住了。

——带着涩的酸一瞬间就灌满他的嘴,攀附在舌上生出星星点点的麻和痛,鼻子也在下一刻被这样的酸涩灌满,激得涎水不停涌。

“怎么样?时少爷。”广寒仙明知故问,还挑衅般地凑近对时易之眨了眨眼。“是不是很好吃呀?”

时易之艰难咽下那一口,抬眼和广寒仙对视上。

而下一瞬,这个坏心眼欺瞒他的人就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对着时易之大喊:“少爷若是喜欢,就都吃了吧!”

时易之眨了眨眼,看向手中的还剩一半的糖葫芦,张嘴浅咬下了附着在山楂外的糖壳。

糖就是简单的糖,甜也是有些发腻的甜。

但他也还是跟着笑了。

然后一边仍由那糖在嘴中融化压下山楂的酸,一边快步跟上小跑的广寒仙。

-

夜幕降临,时辰将近,何宅的马车亲自到了客栈底下,欲带他们去赴宴。

而一直说衣物朴素怕一起出去给时易之丢面子的广寒仙,最后到底也没盛装打扮自己,只是在所有新衣中挑了一套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以及戴上了新买的玉镯。

何老爷的宅院在洪城县城中的最北端,越是靠近目的地,传入马车内的人声就越少。

不过等下了马车,两人才发现这是一个安静却并不偏僻的地方。

宅院很大,院墙的檐下挂满了点亮的灯笼,院里院外都种满了树,几个年轻的小厮正在拿着扫帚清扫落,偶尔还会传来几声低音的交流。

他们二人被一路从大门带进宅院的正厅。

厅中一套红木雕花的桌椅,通往左右两室的地方各摆了一道画有梅兰竹菊的屏风,何老爷与何宛已经在此等待多时了。

怕路上会有什么事情耽搁,因此何老爷特地多留出了几刻钟的时间,哪曾想他们二人反倒还比原先计划的还要早到了一些。

饭菜还没上来,这余下的时间自然就只能闲聊。

广寒仙知道何老爷与时易之估计要聊些生意场的事情,便在他们请离之前主动地说想去园子里逛一逛。

何老爷没拒绝,喊了一个小厮带他。

一路往园子里去,哪知他才刚迈进月洞门,就隐隐听见抄手游廊中有人在喊他。

顺着声音回身一看,竟是那何小姐何宛。

“我嫌那里坐着闷,就跟着你一起过来了。”何宛对着他腼腆地笑了笑,粉白的脸上浮现一层很薄的红。“昨夜,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何宛该谢的。

不过广寒仙也会做面子,他笑答:“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何宛很快想起了他说的一面之缘只什么,面上的红愈浓,坠在鬓间的珍珠与她的脸相互映衬,柔和又温婉。

“其实那是误会一场,我……我早有心仪之人……”说到这里她一顿,“前夜我就是因为想去见他,所以才会……”

广寒仙不知道何宛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有些好笑地问:“你有喜欢的人了,为何还要抛绣球招亲?”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谈及此,何宛面上显示出几分忧心忡忡来。

可或许是自小就在疼爱中长大,她连烦心都带着几分无忧无虑的天真。

故而广寒仙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因为他是,他……”何宛悠悠地叹了一口气,“他是父亲老对手的儿子,两人恩怨已久,谁也看不惯谁。父亲说他爹是个老滑头,说他是个小滑头,总之,是不会允许我和他的事的。

“所以我就想着,假意弄一个绣球招亲,到时他接到了,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反悔,谁知道……”

“谁知道出了我和时易之这两个程咬金呢,对吧?”广寒仙不想听这些情情爱爱的,最主要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所以他语气不善地说:“所以你们怕是有缘无分了。”

这话说得难听,何宛却半分恼怒也没有,甚至附和地还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这么多阻碍呢。”

广寒仙就又被弄笑了。

这何宛真有些奇怪又愚笨。

“不过这么多阻碍,也还是舍不得。”何宛表情几经转变,此刻突然添上了几分甜蜜。“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难得遇见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人,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岂不是太可惜?”

可惜?

广寒仙实在不明白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到底有什么可惜。

“我不懂。”他干脆直说了,“我不明白情爱到底有什么好的,毕竟这世间,负心人远多过痴情客。”

何宛一顿,“也不能这样说吧。”

她的冥顽不灵让广寒仙有些气恼,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绪因何而生。

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

“哪里?”何宛抬头看向他。

“我以前是个男倌。”广寒仙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你知道什么是男倌吗?就是烟花之地里卖身的那种。

“我在那里长大,这些年来来往往你猜我见过多少的人?

“其中不少都有妻子儿女,甚至城中还能听见夸赞他们夫妻恩爱的美名,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时常会去南风馆寻欢作乐,将妻儿弃之不顾。”

何宛被娇宠着长大,从前哪里接触过这些,霎时看向广寒仙的神情都变了。

广寒仙试图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嫌恶和轻蔑——这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

不过没有。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关于你的经历,我不会说出去的。”何宛起誓般对他承诺道,又说:“我知道你说这些是为我好,可我还是想试一试,就试一试。

“情啊爱啊,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每个人说得都有道理,所以到了自己的身上,就要亲自去试一试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对不对?

“哪怕最后是兰因絮果,起码也胆大地尝过一回了,人生也无憾了。”

她的语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热烈与心驰神往般的期待,这是广寒仙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他偏开自己的头,“随你。”

只是两个字,何宛就开心了起来。

她好像觉得告诉了广寒仙自己的秘密,两人的情谊就又多了些,于是珍珠晃了几下,问出了个傻乎乎的问题来。

“那你和那位时少爷,是不是……”

“他?”广寒仙哼笑一声,“他买下了我,却只算作是我的恩客。”

可他和时易之的话题才刚刚起了个头,那边就有小厮来唤他们用膳了。

所以只能说这么多了。

广寒仙应答着小厮率先往正厅的方向走,但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了,回头对何宛说:“何小姐,我救过你,就当我是个挟恩图报的人,等哪一日我被他抛弃了,你可要帮帮我。”

“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你顶着危险来救我,我理应感谢你。”何宛抿了抿唇,神色欲言又止。

在广寒仙耐心即将告罄之时,她才终于又开口道:“我觉得时少爷也是个不错的人,对你也很好,兴许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是吗?”广寒仙这样反问。

但何宛没回答,他自己也没有。

而后,他抬脚跨出月洞门,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