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 前男友的婚礼
烟雾在风里慢慢散开,
隔着墨色车窗,
他整个人都显得不太真实。
我哥杀了人,虽然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件事,但当时那个房间里只有我哥和死者,而且我哥什么都不肯说,只认了罪。
他是个粗人,书读得不好,又交了一些不入流的朋友,我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跟着所谓的黑道人物一起混。我妈死得早,我爸是酒鬼,成天在外面喝酒,也不管我们,刚开始还知道帮我交学费,后来直接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发廊里的女人同居过日子了,连家都不回,我们兄妹俩算是相依为命。
我的钱都是我哥给的,一直到我上大学,他也不跟我说他具体是干什么的,只说他跟的那个大哥人挺好。他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但是拿的钱不少。
好不容易我毕业了,和许至一起去一家颇有规模的贸易公司面试,双双被录取了。
一切似乎终于稳定了,我和许至也准备结婚,组建家庭,我哥却突然被警察带走了。这样的打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就像是好不容易从深渊里爬上来,差一步就要出去的时候,又被人狠狠地推了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往上爬了。
许至也不过是普通家庭的孩子,又刚从学校出来,对我哥的事情也帮不上忙,只能跟我一起干着急。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绝望的时候,是陆彦回找到我。他打电话给我:“何桑,你想救你哥哥是不是?我可以帮你。”
水慢慢变凉了,我也从回忆中醒过来,擦干身体穿上睡衣,回到床上等他回来。
因为心事重重,电视里放的节目我也看不进去,只是坐着发呆。这么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忍不住想要睡觉。台灯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他果然没有回来。
可是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哪怕这一夜他真的不回来了,我也得等一夜,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看起来是请求他原谅的样子,意识到从前自己的任性,因而变得服帖和温顺。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让人觉得这一夜格外漫长。我的眼皮渐渐沉重,好多次都忍不住躺下想睡,却又让自己打起精神坐起来。
就在我迷迷糊糊地又要和困意做斗争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我猛地睁大眼睛,看到陆彦回拿着包从外面进来,脸上是那种高深莫测似笑非笑的神情。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强颜欢笑:“你回来了啊。”
面前的男人却明知故问:“咦?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你这个时候还没有睡觉,是在等我?”
“我说过会一直等到你回来的。”
他脱了外套,似乎是觉得有些闷,又把衬衫的领带松了松,才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靠着床边躺着,把头放在了我的腿上,对我说:“我有些头疼,帮我揉揉。”
我只好伸手帮他按头。陆彦回闭着眼睛说:“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好不容易熬了这么久,等到我回来,怎么反倒成了哑巴?”
我思量着说道:“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你不让我吃那个药,我就应该听你的话。我以后不会再吃了。”
“嗯。”他只回应了这一个字,尾音拖得有些长。
过了一两分钟,他才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越过我把我那边床头柜上的灯给关了。
他身上有洗发水淡淡的香味,我想起他之前所说的佳人有约,看来那女人把他伺候得很好。这样想着,我松了一口气,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而这之后,疗养院的电话再也没有打来过,显然他是对我这样温顺的态度比较满意,因而不再拿这件事来为难我,到底也算是相安无事了一些天。
一个周六的早上,我不小心磕到了桌角,到了晚上还有些疼,我把裙子撩起来一看,腿上果然一大片瘀青。
正巧陆彦回进来就看到了,让我上点药膏,结果却变成了他亲自动手给我抹药。抹着抹着这人的坏心思就来了,手指故意轻轻地摸我的大腿,弄得我痒得要命。我一边躲闪一边喊:“腿上还疼着呢,你再这样把我的伤弄得更厉害了。”
“你这算什么伤?不就是一块瘀青嘛,这种东西一定要多活动,来,我帮你,让你多动动,保证明天这瘀青就消了。”
他一碰到伤处我就吸口气,说:“小心点儿,你个浑蛋。”不想我这样他竟然心情大好,在我耳边说:“何桑,这一回你最像个女人。”说着还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我直哆嗦。
他跟我闹了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然后就是第二天了。
在饭桌上的时候,我发现对面的人在看着我的肩膀发笑。我低头一看,原来昨天他在那个地方狠狠地咬了一排的牙印,顿时脸就红了,赶紧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这时电话响了,阿姨去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就对陆彦回说:“陆先生,是大宅打过来的。”我看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对我说:“你去接。”
我只好走过去——是肖万珍打来的,也就是陆彦回的后妈。
我叫了一声“阿姨”,她说:“桑桑啊,明天和彦回一起回来吃饭吧!一家人好久不见了,尤其你们不像陆劲他们跟我们住一起,搬出去之后难得吃顿饭,我和你爸也惦记你们。”
她都已经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意思说不回去,所以就答应了下来,回到桌边跟陆彦回说了一声:“让我们明天回去吃饭。”
“你答应了?”他头也不抬。
“嗯。总是不回去也不大好。”
“那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他白了我一眼。我只好说:“如果你不肯去,我才不要一个人去呢。有一次也是你非让我一个人回大宅,结果你爸不高兴了,就冲着我一个人发火。”
他不为所动:“你当作没听到不就好了?”
我接着说:“还有你那个大嫂,就喜欢说话呛着我,说什么我没有本事,一点儿说服你的能力都没有,活该你总在外面鬼混。”
陆彦回那个大嫂,说话刻薄得很,她娘家条件也很好,本来就看不上我这个妯娌,偏偏陆彦回还总是对她爱理不理的,她又不敢对陆彦回有意见,只好发泄在我身上。
此时我学着他大嫂的语气说话,倒把陆彦回给逗笑了,他放下筷子说:“她倒是说得没错,你还确实没有那个本事劝动我,要是你哪天真学会了那个本事,你也就出息了。”
我只顾低头吃饭,到了晚上也一直不开心,睡觉的时候他冷笑一声,说:“才多大点儿事,难不成大宅那里还成了贼窝,让你有去无回不成?”
“难听的话传不到你的耳朵里,你自然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听着却是戳心窝子,怎么可能会高兴。”
“你这样说倒像是我故意为难你,不就是回去吃顿饭嘛,我陪你去就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窃喜。
第二天,陆彦回自己开车,因为阳光刺眼,所以戴了一副大墨镜。当他一进门看到肖万珍站在门口跟管家讲话,当即脸上就变得没表情了。
看到我们来了,肖万珍表现得很热情,直接走过来拉了我的手说:“桑桑,你们来了,你爸爸一个老朋友从云逸湖里弄了不少大闸蟹过来,今天就让厨房都做了开开胃。”
我不大适应她的热情,只好勉强笑着应付。陆彦回走过来,肖万珍看着他说:“彦回好像瘦了一些,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要注意休息啊。”
陆彦回没说话,加上戴着墨镜更加让人觉得“生人勿近”,肖万珍讨了个没趣,说去厨房看看就先走了。
我拉拉陆彦回的衬衫:“你再不高兴,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何必搞得那么僵。”
他不屑地笑了一下:“看到她虚伪的样子我就犯恶心,跟她客套我嫌脏了自己的嘴。何桑,你也别那么做作,勉强笑看着丑死了。”
他爸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来了,对保姆说:“厨房准备好了吗?上菜吧。”
我叫了一声“爸”,陆彦回没有说话,只是拿下了墨镜。楼梯上有人下来,可不就是他的大哥大嫂?陆劲看到陆彦回,笑得也很开心:“老二回来了?都不常见到你了。”
“见不见还不都是一个样?难道还能多出一条胳膊一条腿?”
陆劲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好在菜陆续上来,我们就坐下来吃饭。
一桌上也没有人讲话,都是各吃各的。倒是他大嫂忍不住先开了口,对着肖万珍说道:“妈,昨天我和朋友逛街的时候看到玲姨了,她身边跟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是不是她的新男朋友啊?”
肖万珍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陆劲瞪了她一眼:“吃你的饭,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陆彦回他爸开口了:“说起来上一次也有一个做婚庆的朋友问起我这件事,锦玲最近似乎在打听结婚方面的事宜,难道真的要定下来了?”
他们嘴里说的锦玲,就是肖万珍的妹妹肖锦玲,她老公死了,留给她不少遗产,是个名副其实的阔太太。
这女人却是不消停,身边一直不缺男人,但也就是图个乐,一直没有听说打算重新结婚,不过听他们这样说,似乎这一次是要来真的了。
陆彦回显然不关心这事,他还是挺喜欢吃螃蟹的,还拿着一个凑过来对我说:“何桑你看,这个像不像你?看着特别呆。”
说完,他就狠狠地把这螃蟹的一条腿给掰了,去掉壳之后吃里面的肉,样子很是享受。
肖万珍却说:“上一次在电话里锦玲跟我提过这事,让我帮她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只让她自己考虑好,不过,那个男的比她小得也太多了,足足差了十七岁。我是不大看好的,倒是锦玲自己,这一次似乎真的上了心。”
十七岁,我听了心里一阵唏嘘,回去的路上还觉得不大敢相信。陆彦回就更刻薄了,重新戴上墨镜,一边开车一边说:“一个做二奶,一个养小哥,肖家的女人可真行。”
“那个什么玲姨,年纪挺大的吧,我以前好像见过。”
“四十几岁了。要我说,哪里是找老公,简直就是找儿子。”
“她要是真结婚了,我们不用去参加婚礼吧?”
“当然不用。她是什么身份,也配让我赏脸?”
陆彦回这话才说完没多久,肖锦玲就宣布结婚了。
那天,陆彦回回来得迟,我已经睡着了,又被他弄醒。床头灯开着,他的脸明晃晃的,脸上有一种非常诡异的神情。
他这样子让我心里有些不踏实,只好支起身子坐起来问他:“怎么了?你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没有。你明天跟我去参加肖锦玲的婚礼,打扮得漂亮点儿。上次逛街不是买了新衣服吗?那条黑色的裙子我看不错,就穿那件吧。”
“你干吗啊?不是说不用去参加她的婚礼吗?我们不算亲戚吧,还让我打扮,陆彦回,你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名堂,我忽然对那个小狼狗是谁有些感兴趣,你不好奇吗?就当看看热闹,哦,不对,是看个笑话。”
睡觉的时候,我总觉得今晚陆彦回有些不对劲,他才不是好奇心这么强烈的人,显然是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不过,既然他执意要带我去,对我来说也无妨,索性不再多想就睡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枕边已经没人。因为是周末,他自然也不用上班,寻常他都喜欢睡懒觉,不到中午吃饭很难叫醒,我正奇怪,窗边就传来“咔嗒”一声。
是他在抽烟。打火机点了火,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隙,有雾气缓缓散开。我很少见他这样早起,而且似乎有心事。我起身有动静,他都没有回头。
直到我下了床,他才注意到我醒了:“你怎么起这么早?”
“什么时间了?”
“不到七点。你再睡会儿吧,还早着呢。”
“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管得着吗?”
我被他这么一呛声,便不再废话,再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等我洗漱完下楼,陆彦回已经坐在楼下沙发上看报纸。看到我,他看了看手表,说:“不早了,换衣服,然后我们出发。”
我本来最烦的就是参加喜宴,程序冗杂烦琐,时间耗费得也长,所以我又问了一遍:“真的要去吗?可不可以不去?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她还不至于让你赏脸吗?怎么到这会儿就变卦了?”
陆彦回又看了看手表:“我只给你二十分钟,如果到时间你还不下来,后果自负。”
车子开到酒店,他下车后在一边儿等我,然后伸出胳膊让我挽住。外人面前的陆彦回永远是风度翩翩。
我们往里走,巨大的LED屏幕上显示的字却让我顿时僵住,脚上的高跟鞋仿佛硬生生被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陆彦回似笑非笑:“怎么了何桑?宴会厅还没有到,你怎么就停下来了?”
“新郎是谁?”
“中国汉字你不认识?”
“不会的,这不是真的。”我暗想,手开始发抖。
他假惺惺地握住我的手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陆彦回,你是故意的!”我压低了声音吼道。他冷笑了一下:“大厅里这么多人,你莫要丢了我的脸,不然我多失望,好心好意带你来看看旧情人,你一开始就要临阵脱逃,我该怎么看好戏?”
“你这个疯子!”我咒骂道。他的声音也冷下来:“我是疯子还是许至是疯子?一个男人是有多不要脸才会娶肖锦玲那样的女人!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说起来许至还算是有些本事,竟然能把那个老女人哄得肯嫁给他。”
“这不是真的!我不信!”我瞪大眼睛看着陆彦回。他不再看我,只是猛地拉了我的手往前走。我不敢再往前,因为怕最后的一儿点希望就这样破碎了。直到我看到门口迎宾的人,才算是死了心——许至。
隔着十几米远,陆彦回贴着我的耳朵说:“何桑,你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他的胸前还戴着新郎的胸针,我从来不冤枉人。”
我没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一身西装笔挺的许至。上一次见面还是我跟他分手的时候,那应该是他最不好看的时候,因为太悲伤,眼泪一直往下掉,伸手拉我的手腕,几乎是求着我不要分手。
可是我当时说了什么?我只是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不是我不想跟你结婚,只是许至你太没用了,我哥总得想法子给弄出来吧,你没有那个本事,陆彦回有,他要娶我,我就嫁给他。”
许至红着眼睛说:“总会有办法的,我再托人找关系,一定想法子把你哥给捞出来,行不行?何桑,我求你,别离开我,你爱我的,对不对?难道为了你哥,你就要放弃自己的幸福吗?”
可我心太狠,对他说:“其实也说不上爱吧,毕竟跟你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要结婚也不过是觉得顺理成章。但是你知道,女人都是爱慕虚荣的,如果能够嫁给陆彦回,我就算是嫁入豪门了,总比跟着你一无所有地过苦日子强吧。”
他颓然地看着我收拾东西离开。临走时我还不忘在他心窝上捅一刀:“哦,对了,许至,你也千万别惦记着我了,这是我给你的一句忠告,因为我不会惦记着你的。你要是一直忘不了我,只怕你会吃大亏,求你千万别再想着我,重新找个人过吧。”
门关上,我就开始哭。他没追出来,我就快步走。不作死就不会死,这是大道理。
就像现在,我看着许至,他可真英俊,一如我记忆里那个清秀的男人,温和有礼。
我是真心爱过他的。
陆彦回伸出手搂着我说:“做事要有始有终,不然怎么对得起我特意把你带过来呢?你也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我看,还是给你的旧情人看呢?给我看真是没有必要,我不吃你那一套的;至于你的旧情人,你看人家今天多开心,从此就平步青云,少奋斗了多少年啊,就这样跨入了上流社会,用得着你何桑操哪门子的心!”
“你别胡说八道!他绝对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抿着嘴不说话,手上却带了力气搂着我往前走。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他走到了许至和肖锦玲的面前。
肖锦玲显然没想到我们会来,先是有些诧异,随即换上十分欢迎的神情,对我们说:“彦回和桑桑也来了,真是贵宾啊,太给我面子了。”
许至看着我们,一声不吭。我忽然想就这样走掉,可是陆彦回压根儿不会允许我这样做,而是对肖锦玲说:“玲姨结婚,我们自然要来庆祝。真是恭喜啊,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祝你们白头偕老。”
他平时看到肖锦玲总是爱理不理的,此时开口竟然叫她玲姨,旁人不知道为何,我心里却了如明镜,他是要衬托出许至和她的悬殊。我心里仿佛被针扎一样,疼得不能自已,陆彦回却转过头对我说:“何桑,你也说两句祝福的话,说出来也沾沾喜气。”
我看了他一眼。陆彦回这个时候竟然是笑着的,谁能想到这人心里藏着一把刀,恨不得捅死我才算完?
我听到自己开口,好像还笑了一下,没有再看许至,只是对着肖锦玲说:“恭喜啊玲姨,祝你们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太谢谢你们的祝福了,快进去坐。”
陆彦回继续搂着我往里面走,我和许至擦身而过。不用看我都知道,许至一直在看着我。
直到走远了,我才一下子推开陆彦回,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实在是忍不住,眼泪一直往下掉。
怕被人听到,我只好压低了声音哭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包里的电话震动,我噙着泪掏出来一看,是陆彦回的。我恶狠狠地摁掉了电话,打开门出去,脸上的妆容一片狼藉。我用水把化的妆冲洗干净,又重新补了妆,还是掩饰不了红肿的眼睛。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陆彦回在走廊里抽烟。他低着头,一手夹着烟,一手把玩着打火机。就在我要越过他的时候,他抬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讽刺地说:“何桑,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
我笑道:“这不就是你想看的结果吗?多好啊,当着他的面带着我耀武扬威,多么胜利的姿态,谁能有你这么狠呀!”
陆彦回把烟摁在了边上的垃圾箱上,然后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跟你说,我就是喜欢看到你心里难受,你越难受我越高兴,可是你能怎么样呢?时候不早了,你要矫情我也让你矫情了,别在这里跟我折腾,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呢!”
我又被他半拖拽着走。我们一坐下,就有人搭讪,我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进去。
桌上的菜肴极其精致,只是我实在吃不下去。坐在陆彦回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指着我对陆彦回说:“不知道陆太太这是怎么了,看着似乎不大舒服。”
这个时候陆彦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低头问我:“何桑,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他既然做戏,我巴不得先走,就闷闷地说:“我胃痛,坐不住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谁知道他却按住我的手说:“别急,等会儿跟我一起走,你一个人怎么回去?”
我霍地一下站起来:“我一个人也可以回去。”
我脚下走得很急,眼看就要走出宴会厅的时候,一个小孩从边上冲了出来,步子不稳地往我身上一撞。我没有在意,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边上忽然伸出一只手来,那人的声音自我的头顶发出,他说:“小心。”
我低着头说了一声“多谢”,却不敢多看那人一眼,仓皇而逃。那个声音我认得,是许至。
出了酒店,我招手拦了一辆车就去学校。天气闷热,我下了车,门卫坐在门口的大树下乘凉,看到我说:“何老师,今天也来上班?”
今天没有我的课,我只是想去办公室里坐坐。不想推门就看到同事于洁在哭,另一个同事小陈在边上低声安慰,看到我来,小陈有些奇怪:“桑姐,你怎么来了?”
“拿点东西。小于这是怎么了?”
“跟老公吵架了,闹离婚呢,都哭了好一会儿了,我怎么劝她都停不下来。”
一问才知道,于洁的老公在外面有人了,一起逛街的时候被她给撞见了。她结婚才两个月,就遇到这样的事情,难怪伤心成这样子。
小陈也是刚从学校毕业,听到这样的事情就义愤填膺:“桑姐,要我说,于洁就该跟那个男的离婚,反正他们现在还没有孩子呢,结婚才多久啊就劈腿,以后半辈子呢,还过不过了?”
我没拿意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自己的事情处理得也是一团糟,哪里能给她提多么有意义的建议。
下午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下了班后,她们嚷嚷着要出去喝一杯,借酒把烦心事给冲淡了,我也去了。平常我不大喝酒,不过今天是真的想醉一次。
这酒吧我是第一次来,是最近火热的湖上酒吧。老板租了一艘大船停在岸边,装饰成酒吧,很特别。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无心顾及这些东西,我们坐在吧台,要了一瓶芝华士,不远的地方,调酒师拿打火机表演摇火焰,一群小姑娘围着叫好。
我们几个把该说的话早说完了,就是来喝酒的,也都不吱声,直接往杯子里倒,碰一下就往肚子里灌。我喝得凶,心情实在太压抑了,看着周围人这么乐在其中,更让我觉得难受。
一瓶太少,又换了几瓶其他的。她们不行了,小于去厕所吐了好几次,我就让小陈送她回去。
“桑姐,你怎么走?”
“你们先走,我坐会儿再回去。”
这话说得挺勉强,洋酒后劲足,很快我就头晕了,但意识很清晰,包里手机开始震动,我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陆彦回。
几乎没有犹豫,我直接摁了拒绝接听,随即又把手机给关了,然后对调酒师说:“要一杯长岛冰茶。”
酒很快调好送过来,却有一个男人坐在我身边。我抬眼望了望他,不是熟悉的人。这人手里也拿着杯子,对我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我抿了一口酒。他跟我搭讪:“你朋友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啊,不想回家?”
我没说话。他接着说:“让我猜一猜,是跟老公吵架了,还是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谁说我有老公了?我小着呢,十八岁,刚成年,今天跟初恋对象分了手,出来喝一杯,纪念我死去的爱情行不行?”
这男人就笑了。我也缓缓笑了起来,莫名地有些伤感。
他突然凑近我:“我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试一试?试过之后,人会很舒服,什么不高兴的事情都会没有了的。”
“大麻?”我嗤笑。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巴:“嘘——嘘——”
我心里感到一阵厌恶,起身要走,又被他拉住手腕:“别走啊,美女。”
我刚要开口骂他,忽然肩膀一阵剧痛,有人硬生生地把我拨开弄到了边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有人给了那个男人一拳。这一下打得太狠,那人嘴角当即就见红了。接着那人又给了那个男人好几脚,直到有人拦着才收手。
有人喊他:“二哥,你还真来了!”
我一看,是顾北,陆彦回的朋友,他看到我,叫了一声“嫂子”。就听陆彦回骂他:“你不认得何桑吗?她差点儿嗑药你都不知道拦着,我让你看着点儿你干什么去了?”
“我刚才被顾客缠着下不来,而且在楼上不确定她就是嫂子啊。”
陆彦回冷冷地看着我:“你现在本事大了,啊?敢不接我的电话,还关机!要不是顾北打给我,我还真不知道你夜生活这么有意思。”
我被他拽着往外走,一路踉跄,好几次差点儿摔了。
他把我往车里一推,关上车门就去开车。我没动。他把车开得飞快,哪里像是在市区?
短暂的沉默后,他先开口:“真是情深意重啊!他看上去没什么感觉,你倒先坐不住伤心起来,以为许至还是你未婚夫吗?”
“不用你提醒我,我是你陆彦回的妻子,我忘不了。”
“那你发什么疯?一身酒气也就算了,那人给你的烟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是不是嫌自己命太大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讽刺地笑了一下。他猛地刹了车,转过头来看我。那张脸一半陷在阴影里,只觉得更加阴森:“知道是什么还敢碰?你是活腻了是不是?什么痛苦让你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真是昏了头了!”
我点头:“你说对了陆彦回,我就是活腻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许至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吗?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对他大声喊起来,“你不要忘了,是谁把他逼成这样的!”
他突然拉开了后面的门坐了进来,门关上后,他一把拽住我的头发,让我面对着他的脸。
“何桑,原来你这么恨我啊!这些话藏着掖着多久了?现在才说出口,还真是为难你了。他自甘堕落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你才是那个有罪的人!你为了救你哥甩了他,怎么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来了?”
“不!就是因为你!”我歇斯底里地想要推开他,“是你逼我的!我恨你!也恶心你!”
他拉住我,我狠狠地咬着他的手臂,只觉得压抑太久的恨意就要把自己逼到崩溃,恨不得把他的肉咬下来才算解恨。他另一只手用力地给了我一巴掌,我号啕大哭。
我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对峙着。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不解气,又给了我一巴掌:“你以为自己是畜生吗?喝了酒胆子就大起来了,以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之前你跟我闹还知道及时收手,在我面前装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把爪子藏得严严实实,这才过了多久,一见到许至你就装不下去了,啊?”
“我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爱许至,你能把我怎么样?”
陆彦回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然后慢慢地从我身边离开,松了松领带,打开门出去了。
我坐直了身体,只觉得我们之间太过荒谬。他没有回到车里,而是靠着外面马路边上的一根路灯柱子抽烟。
烟雾在风里慢慢散开,隔着墨色车窗,他整个人都显得不大真实。而我已经无力探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对我来说,陆彦回太可怕。
抽完了那根烟,他才一言不发地回到车上,直到车开进别墅,他一踩刹车,对我说:“滚下去。”
他在我下车后一秒,就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快步回到房间,放水开始洗澡。温热的水把我整个身体温柔地覆盖,让我渐渐地放松。
这晚之后,一连好些天我都没有再见到陆彦回。只是陈阿姨这期间经常出门,我开车去上班,那边司机老李也发动车子载着陈阿姨出门,她手里拿着保温盒,似乎挺着急。
我问她:“阿姨要出门?这些天总是看你往外头跑,发生什么棘手的事情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您去上班吧。”她摆摆手,“我一个亲戚住院了,他家里人不在本地,只有我能照顾他,不打紧。”
我没有再问,坐进车里,从镜子里瞥了一眼,随即调转方向盘,跟着家里的车走,但不想被他们发现,只好隔了一段距离跟着。因为我觉得陈阿姨这一次不大对劲儿,我想到好些天没有见到陆彦回,心里一直纳闷。
远远地,我看到前面的车子开进了医院。我想了想,把车子停在路边的车位上,然后走到医院的总台问:“请问,有没有一个叫陆彦回的在这里住院?”
“有啊,500病房。”
总台的护士脱口而出。我有些诧异,她笑起来:“这些天来看这个病人的人很多,看来这人大有来头,听说是大老板。”
我没接她这话,只说了声“谢谢”就上了电梯,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住院这么些天了,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个名义上的老婆反而一直被蒙在鼓里,看来是他不愿意见到我。
电梯一路上升,终于停在了五楼。我扫了一眼楼道,就看到老李站在外面跟人说话,我径直走过去。他起先没有发现是我,忽然一转身,看到是我,吓了一跳,非常不自然地问了一句:“太太怎么在这里?”
我问他:“多少天了?”
他不解:“什么?”
“陆彦回住院多少天了?”
“有四五天了。”老李回答得有些小心翼翼。
我不再吭声,推门进去,就听到里面陈阿姨的声音:“说是银耳养胃,我就熬了送过来,再难吃的东西多少也吃点儿。”
我往里走,陆彦回抬头,先是眯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忽然看到是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就对着陈阿姨喊:“谁告诉她这里的?谁让她来的?”
陈阿姨也诧异地回头看我,显然没想到我来了,又是尴尬又是无措。我对她说:“你先回去吧。”
她赶紧收拾了东西就出去了。
房间比一般的病房大了一倍,桌上和窗台上都摆着鲜花,隐隐有香气浮动。
陆彦回穿着蓝白条病号服,大概是因为生病,似乎瘦了一些,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第一眼看过去,我竟然有些不习惯,好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那天我对他恨之入骨,可是几天不见,对他倒不似从前那么反感了。
他瞪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都说了,不让人跟你说,又是谁多嘴告诉你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我自己觉得不对劲儿,偷偷跟着老李的车一路跟过来的。”
“那你来干什么?这里不需要你,陈阿姨会按时送东西过来,你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碍眼,趁早滚。”
“你怎么住的院?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晃眼就到医院来了?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没什么,有应酬,喝多了。”
我嘲笑他:“当真是越有钱越小气,为了生意连命都不要了,有必要这样玩命地喝酒吗?”
“你懂什么!”他冷笑着“哼”了一声,“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很有能耐吗?”
被他这么呛声,我暗骂自己神经。
刚准备拿包走人,却有人敲门。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当然,我这里所说的,是高跟鞋的声音。
进来的是个美女,大眼睛,齐刘海,皮肤白得可以看见脸上的细微血管,洋娃娃一样。显然她没有想到病房里还有一个我。
美女开口说话:“彦回哥,我出差刚回来,这才有时间过来看你,你好点儿了吗?”
“你们一个个的消息倒是快,我不过就是住个院,怎么就全世界都知道了?一定是顾北那个大喇叭到处说。”
“彦回哥,我哥不是故意的,是我缠着他让他说的。”
我拿包要走:“我上班迟到了,你们聊吧,我就先走了。”
陆彦回不冷不热地说:“何桑,你怎么一点儿待客之道都没有了?人家顾西特意来一趟,你也不请人坐坐。”
他这番话一说,我反而拿不准陆彦回的意思了。方才他巴不得我早点儿滚,怎么这会儿又不让我走了?
顾西看着我:“是何桑姐姐吧,我是顾北的妹妹,早就听我哥说起过你。”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把包放下来,对她说:“原来是顾北的妹妹啊,长得真漂亮,过来沙发上坐,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不用,何桑姐,别忙了,我就是来看看彦回哥。我不多留了,先告辞了。”
将人送到了楼梯口,顾西却忽然又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何桑姐,虽然我们不是很熟悉,有些话本来不该我说,但我还是忍不住。无论你心里有没有他,至少看在夫妻的情面上,不要再折磨他了行不行?”
我着实不解她为何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还没来得及多问,顾西已经加快步子往下走了。
我没多待几分钟也走了,这之后也懒得再往医院走动。
陆彦回也没在医院待多久,三两天就出院了。他出院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已经是夜里了,我压根儿没想到睡着之后他会回来。
那时已经是凌晨,迷迷糊糊中,我只觉得身体被一只手抚摸着,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当我意识到有人在摸我的身体,而且手指似乎在敏感部位有少许逗留,我一下子惊醒了,大喊一声:“谁?”
黑暗中,陆彦回的脸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恼怒起来:“干什么?!大半夜的,跟鬼一样吓人!”
“真没意思,一摸就醒了。”
“神经病啊你!”我往后一靠,说,“白天也没有听说你晚上会回来啊。”
“我需要什么事情都向你汇报吗?”
我没吱声。
他去洗澡,回来时身体温热,贴着我的胳膊,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困了,上下眼皮打架。他忽然开口问我:“你睡了没有?”
我睁开眼睛:“还没,干吗?”
过了几秒钟,他问我:“你跟许至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愣了一下,平日里一提到许至,他就不高兴,怎么这会儿反而问起来了?
“你问这个干吗?”
“让你说就说。”
我清醒了,想了想,说:“运动会的时候,我跑八百米,因前一天下雨,我站的那个跑道上有水渍,自己没注意,就滑倒了。当时许至是第一个冲上来的,把我扶了起来,又蹲下来背着我去了校医院。当时我挺感动的,后来他一直陪着我,之后就有了好感。”
我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妙的回忆一般笑起来:“那之后不久是情人节,宿舍快要熄灯了,就听到楼下忽然有人喊我,是许至。我的室友都让我下去,连小言也让我去,我犹豫了一会儿,就下去了,接受了他。”
我这样想着,竟然莫名地有些暖意,直到陆彦回踹了我一脚:“行了行了,我就是问一句,谁让你说得这么详细,听着真恶心。”
我冷笑一声,翻了个身,背朝着他,不想看到他的脸,谁知道他硬把我扳过来,压在我身上。我推他,他也不动。
“你发什么疯?”
他的嘴巴探过来,覆在我的唇上,唇齿交缠。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深吻。
我很久没有和他接吻,之前的每一次都是急切和粗鲁的,然而这一次,却有些极为难得的温存,那么不真实,我发呆。他睁开眼睛看我,忽然在我嘴唇上咬了一口,当时就有血的味道出来。我有些气恼,也去咬他,最后变成了彼此咬破了对方的嘴唇,竟是分不出各自唇上的血是谁的了。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们这样虐待自己的嘴巴,便用膝盖往上一顶,正中他那里。陆彦回闷哼一声,翻身倒到一边去,吸着凉气说:“何桑,你还真是厉害,这样对我可怎么好?你以后还要不要当女人了?”
我不再理他。大概是太困了,周围的动静渐渐变得模糊,我就这样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脑袋下面有一条胳膊。
再一看,可不就是陆彦回的吗?
这一下可让我吃惊不小,当即就坐起来把他的胳膊拿开。陆彦回也被我弄醒了,迷迷糊糊地问我:“几点了?”
“八点了,我闹钟响了。”
他坐起来,上半身裸着,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明明人坐起来了,却不肯下床,就那么愣愣地坐着发呆,场景着实有些搞笑。
我忍不住发笑。这人鸡窝头,目光呆滞,跟傻了一样,哪里还有平日里西装革履的形象?陆彦回见我笑了,竟然也笑了。
想来是自己眼花了,我赶紧去洗手间洗漱,用冷水洗了脸,闭着眼睛的时候,脑子里不经意地掠过刚才那个瞬间,就像昙花一现那般,那稍纵即逝的笑容,不复平日里的冰冷,竟然有些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