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遗言
这一晚,秦府闹腾了一整夜,多数人彻夜未眠。
到第二天一早秦禹醒来,除身上外伤,没有性命之危,秦夫人却迟迟未醒,大夫沉默不言,只是摇头,扎针后待到傍晚才醒来,人已无法动弹,吃不下饭,竟有垂死之相。
大老爷要去求皇上请太医来诊治,秦夫人却是一脸万念俱灰,毫无生机,除了问几声秦禹的状况,再无别的话。
张妈妈在床前哭着劝告,安慰她秦禹一切都好,已能喝药进食,只等她好起来。
秦夫人垂泪道:“他恨我吧,为着婚事,连命也不要了……”
张妈妈连忙道:“不是这样,二公子不是求死,他是真要出去走走,不慎走到树下……虽说遭此横祸,可大夫说了,雷击之下还能活命,公子非凡人,必有后福。”
秦夫人闭上眼,流泪不语。
好久她才道:“那姚姑娘说瑾知逃离了秦家,如今禹儿也求死,他们不是要逃离秦家,是要逃离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真心为他们好,是他们错了,还是我错了?”
张妈妈回道:“他们毕竟年轻……或者,他们想求的不一样吧。”
秦夫人听明白,后面半句才是她要说的。
她塞给他们的,不是他们想要的。
他们是年轻,可瑾知已经嫁人了,禹儿这辈子再也没有希望了。
都是她害的吗?
明明她的儿子是侯府公子,明明他有大好的后半生,就算考不中举人、就算不与公府结亲也能很好,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怎会不恨自己呢?若不是自己,他便不会出去……
秦夫人在床上躺了两天,秦禹也没去看她,到第三天,秦夫人让人叫来大老爷,交代遗言似的安排了秦禹的婚事。
于是秦府派了人快马加鞭赶去洛阳,两日之内敲定了秦禹的婚事,不只是订婚,连婚期也定在了十日后。
定的便是姚家。
姚望男在京城,姚父却在洛阳,秦禹的确遭雷击断了仕途,但他仍是侯府公子,若不是这点事,以及秦禹自己喜欢,姚家一辈子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
所以这桩婚事一拍即合,姚家就当天降喜事一样抓住了这次机会。
一封病危信送往江州,程瑾序与程瑾知一刻不敢耽误往京城赶,最后没赶上秦禹的婚礼,只在秦夫人咽气前到了秦家。
程瑾知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意外,甚至她想过很多次,说不定是姑母设下的巧计,就为了哄她回来,可看见秦府门前的大红喜联她才确认府上真办了喜事,可见秦禹是真和望男成了亲。
若无意外,秦家绝不会将喜事办得如此仓促,更不会和姚家结亲,所以秦禹被雷击毁容受伤是真的,姑母急血攻心病倒床前也是真的。
不待人通传,她赶紧往贤福院赶,到秦夫人房中,秦夫人躺在床上,张妈妈在一旁照顾。
见她过来,张妈妈在床边道:“夫人,大少夫人回来了。”
程瑾知到床边,看着秦夫人腊黄瘦削毫无血色的脸,哭道:“母亲……”
秦夫人睁眼看她,她连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又喊道:“姑母,对不起,我没能早些回来……”
秦夫人启唇问:“在江州……怎么样?”
这个时候她没有怒火,没有责问与训斥,竟只有关切,程瑾知越发泪如泉涌,几乎泣不成声,握着她的手道:“是我不孝……我一切都好……”
秦夫人长吸一口气,缓声道:“那就好……”
好久,她朝张妈妈道:“让人去程家说一声,就说瑾知到了,叫他舅舅过来一趟……待他舅舅到了,也叫老爷、大公子……还有禹儿和他媳妇……都过来一趟。”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的架势,张妈妈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应下。
程瑾序随后也进房与秦夫人见面,秦谏倒不用请,听说程瑾知回来便匆忙赶来,但程瑾知一直陪在秦夫人床边,他也只能侯在外间,没进去。
过一会儿,程惟简到了,其余人也都来了房中。
程瑾知此时才见到秦禹和姚望男两人,他们并不一起过来,姚望男整个人带着一种冷淡桀骜,好似讨厌每个人、谁也不想理的模样,就算看见程瑾知,也是那么沉默地看了一眼。
而秦禹……他低垂着头,从右脸到脖子全是树梢模样的红色伤痕,他也一句话也没有,就好像要将自己隐没在空气中一样。
秦夫人先和大老爷道:“我大约也就这两天了,待我走后,再没有人管着你了……”
大老爷红了眼睛,伤心道:“你这又说的什么话……”
秦夫人继续道:“我走后,无论你怎么折腾,只有一样……我的嫁妆和积蓄都留给禹儿……旁人不许动。”
大老爷连忙道:“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人!”
秦夫人再看向秦禹。
这么多天,她和儿子也就见过一面,还是在秦禹得知自己和姚望男订亲时。
那时离婚期也只有两天了,他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可过来看见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又说不出话,最后便只是伏在床头痛哭,告诉她,与其这样,不如母子二人一起走。
那时他哭,她也哭,直到张妈妈过来将他劝走。
秦夫人卧病在床,秦禹则是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说话也不出门,秦夫人没法去见他,他又不来见秦夫人,所以之后两人再没说过话。
此时秦禹走到床边,之前一片死寂的脸上终于有所动容,看着母亲红了眼睛,泪如雨下。
秦夫人和他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要你娶别的姑娘你恨我,我替你订亲你也恨我……可我要走了……我看顾不了你了,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
秦禹跪在床前,一边哭着,一边去抹她脸上的泪,回道:“我不恨母亲,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是我样样不如人,总教母亲失望……”
秦夫人艰难地摇头:“我的禹儿是最好的孩子……可我对你苛责太多 ,不是个温柔的母亲……”
秦禹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秦夫人道:“还有瑾知——”
程瑾知连忙上前,跪在床前道:“母亲……”
秦夫人道:“你曾说,你其实不愿嫁秦家……我说你太天真,我的安排是为你好……如今我想,或许真是我错了,不该一意孤行……害了你,又害了禹儿……”
秦谏听见这话,不由上前一步,看向程瑾知。
程瑾知哭着摇头,秦夫人道:“听说你本有想嫁的人……既如此,今日就由我作主,让你与穆言和离吧……”
此话一话,程瑾知吃了一惊,蓦然抬头,边上的程惟简也惊了一下,茫然间不知所措。
秦夫人道:“舅舅……”
程惟简上前:“我在……”
秦夫人道:“便当是我最后的心愿,让他们和离吧……闹了这一年,也够了……他们辛苦,咱们也辛苦……
“瑾知与穆言……都是好孩子,就让他们遂自己的心愿……去找……执着到最后,都是黄土一抔……又有什么意思……”
程惟简心里一团乱,看看姐姐,又看看一旁的姐夫,姐夫却只是拭泪,好似对这事没有异议,他当着姐姐的面,也无暇多想,只得点头道:“好,就听姑母安排……”
“可是母亲——”秦谏忍无可忍,不由上前来,“我没有要和离,我没有!”
秦夫人看向他:“我不知你心里怎么想……这桩婚事是我提起的,你也因此而恨我……我今日便将它了结,你们如今可以和离了……家里同意了,没人再绑着你们……至于其它的,你们自己去抉择。”
秦谏看看她,又看看程瑾知,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最后一刻,继母这个一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人竟然突然改变了态度,将让他们和离当成了自己的遗愿。
怎会这样,所以他和瑾知的婚姻就此结束了吗?
原以为他们的婚姻坚不可摧,永远不会有变化,今日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
“以后禹儿……便只能仰仗你了……他毕竟是你弟弟……”秦夫人最后交待道。
一口气交待这么多话,她已用尽全身力气,不一会儿就陷入昏迷。
好一会儿,大老爷长叹一声气,开口道:“好了,舅舅,你先与晦玉去休息吧,穆言,与你弟弟他们回去,让你们母安静一会儿,府上事宜便问你二婶,我同她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劳她照应着。”
房中人都散去,秦谏看着程瑾知有话要说,但她依然留在床边,他只得先安排程惟简与程瑾序先去屋中住下。
程瑾知又在床边照顾了一会儿才离开,到院中,秦谏就在院中等她。
见了她,他立刻道:“是你求的母亲?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离?”
程瑾知摇摇头:“我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说……”
“那……”他看着她,“你会同意吗?”
程瑾知不知怎么回,她心里很乱,只是摇头:“我不知道,我……”
秦谏见到她头上发髻都是毛躁的,意识到她可能这一路都没梳过头,一刻不停才能急赶回来,此时不知怎么难受,又遇着这许多事,心里又怎么能不乱?
他赶紧道:“好,你好好休息,先去绿影园洗漱了吃些东西,母亲也许就这两天了,到那时候便不能休息了。”
程瑾知点头,心中梗得厉害。
对秦家人来说,他们已经度过了最伤心的时候,心中已经能接受秦夫人不久于人世了,可她不是,她在来的路上还在怀疑是骗她的,今日见到人,听到姑母的话,整个人都还在巨大的震惊和悲伤中,根本没有余力想别的。
她回了绿影园,见到了绿影园初步修缮的样子,洗漱吃饭,勉强躺了一会儿,到晚上,消息传来,秦夫人咽气了。
程瑾知仍以秦家媳妇的身份待在秦府,与二婶于氏一起操办丧事。
那日之后,她也与姚望男见过面,但听闻姚望男并不愿意这婚事,甚至得知婚讯后准备乘船南下逃婚,被家人追回去了,硬塞上的花轿。
来到秦家,她与秦禹各居一屋,两人几乎没说过话,自然她也不和秦家别人说话,再见了好友,似乎也当是秦家人一般,不愿搭理。
程瑾知自己一团乱麻,姑母走得突然,表弟遭此大难,自己又将和离,她不知用什么态度面对姚望男,也不知两人能说什么,便也没有多说。
繁忙的丧事过去,她也作出了决定,在秦夫人出殡的第二天,与秦谏在绿影园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