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谢行之凝看她一眼,从她异样的神色中已猜到了几分,沉声问道:“表妹知晓我在说什么?”

月吟避开谢行之的眼神,一副茫然的样子,摇头装傻道:“大表哥适才有在说话吗?”

马车此时已经驶过那阵坑洼,没有再晃来晃去,逐渐趋于平缓。

月吟笔直地坐着,挺直的后背根本不敢去碰车壁。

谢行之搭在膝上长指,不急不缓轻轻敲了敲,凝看她道:“表妹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回避?”

月吟眼睫轻颤,呼吸骤然快了几分,她唇瓣抿了抿,压住被谢行之看穿的慌乱。

谢行之细长的眸子微扬,淡声说道:“昨夜梦里,表妹收拾东西逃跑,是回扬州,还是去别处?我还罚了表妹去墙边罚站,表妹不记得了?”

月吟脸颊烫了起来,想起昨夜梦中的事情,她如今已然分不清后背的疼是方才被马车车壁撞的,还是梦中受罚时被谢行之抵碰在墙上。

月吟心有余悸,慌乱下将梦里的情绪带回现实,忙说了让谢行之宽心的话,“我不跑,我也不逃,大表哥莫动怒。”

谢行之冷声反问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表妹倘若没有这个想法,为何会做收拾包袱离开侯府的梦?”

月吟一时语塞,她确实是打算等事情尘埃落定,就收拾东西离开京城。

然而此刻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因谢行之方才那话,月吟真怕他将梦里那套,带到了马车上。

帘子外是人来人往的喧嚣长街,帘子内是谢行之按她靠在马车壁上……

月吟惊地眼皮一跳,莫大的羞臊感随着脑海里浮现的画面,顿时席卷全身。

月吟心跳如擂,瞧了眼谢行之冷沉的面庞,料想他还在为晨间那梦而生气,为自己辩解道:“大表哥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明是大表哥闯进了我梦里,大表哥梦里看见的,并非我所念,是大表哥怕我离开……”

她越说声音越小,越是没有底气,胡编乱造的解释连她自己听着都蹩脚,更莫提谢行之了。

在长久的静默中,谢行之轻笑一声,“表妹是乖巧的孩子,撒谎唬人后被抓回,受的罚可不止那么一点。”

谢行之说着,目光落到她身上。昨日给她擦了药,而今纤纤玉颈露了出来,如霜似雪的脖颈没有丝毫吻痕,将他留下过的印记全然消抹。

印记消抹了,再添新的便成。

每日都添新的印记。

乌沉沉的目光带着火勺意,在她身上逡巡,月吟如芒在背,手指紧张的攥住衣裙,如蒜捣头,“没有骗大表哥,我不收拾包袱,也不趁夜逃跑。”

谢行之扬唇一笑,倒没再说什么,只是凝看她玉颈的目光有了一丝异样。

渐渐地,谢行之目光从她修长玉颈挪开,一寸一寸挪下,凝看她蟹壳青的丝绦。

因是搭配浅松绿百褶裙,丝绦的颜色便选了同色系。

蟹壳青丝绦,瞧着比昨日那条好看,就是不知是否物随其主,中看,不经用。

一抹新绿,在渐热的夏日中,让人顿觉沁凉。

月吟察觉到他目光,心猛地紧到嗓子眼,掌心下意识捂住丝绦打结的地方,宛如护住稀世珍宝一样,不让谢行之打半分主意。

她腕子上蓦地有了一圈火辣辣的灼意,仿佛是昨夜绑她手腕的丝绦还在,仍旧束缚着她双手手腕。

又被谢行之抬起丝绦绑住的手,举至头顶,方便他涂擦药膏。

一阵推搡中,刺绣菡萏不慎染了药膏。药膏染在刺绣菡萏哪个位置,谢行之涂了药膏的指端,便落到她珍藏的菡萏上,一摸一样的位置。

指腹揉转,让药膏揉进肌肤,仿佛只有这样药膏才能发挥药效。

这厢,平稳的马车忽然跌宕,月吟后背猛地撞到马车车壁,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游走的思绪收了回来。

她一时竟不知该捂住发烫的胸口,还是被撞疼的后背。

“怎么回事?”

谢行之不悦的声音突然响起。

正德:“世子,迎面驶来辆驮货的板车。”

这街巷窄,马车不好过呐。

谢行之敛眉叮嘱道:“仔细些。”

一阵跌宕后,马车趋于平稳,也慢了下来。

谢行之从一旁拿了个软垫,递了过去。

月吟愣怔片刻,忽而明白了他的用意,接过软垫垫着后背。

后背那阵痛楚早消散了,如今靠着毛绒绒的柔软垫子,月吟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毛绒绒的软垫在她后背蹭来蹭去。

好似谢行之昨夜的轻抚,后来他手离了她背。

她背碰到冰凉的墙面,后背仿佛被磨红、磨破了。

月吟面颊一热,稍稍往前坐,离了靠背的毛绒软垫。

谢行之正襟危坐,两手垂放在岔开的膝上,幽幽问道:“表妹怎又不靠软垫了?”

月吟抿唇,故作镇静道:“靠着有些热。”

她扇了扇风,送来的凉风吹动碎发,几缕碎发沾在樱唇上,她又伸手将碎发敛走。

谢行之乌沉的眸光看向她翕合的樱唇。

他舌尖抵了抵齿,似在思索。

月吟后知后觉,忽地捂住双唇,忙摇头。

“表妹摇头作甚?”谢行之手自然垂放在岔分的膝上,身子微微往前倾,“表妹知我所想?”

月吟嗅到一丝危险,摇头道:“不知不知,我又不是大表哥肚子里的蛔虫。”

手掌捂住双唇,发出来的声音都是闷闷的。

谢行之眼尾上扬,“不知?那表妹捂唇作甚?”

月吟紧紧抿唇,手掌也把双唇严严实实捂住。

谢行之轻轻一笑,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已经窥探到了她心中的想法。

月吟心里发紧,嗓子眼在这刻突然变得干涸,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

她才不要在马车上……

又要弄破嘴角。

“世子,到了。”

马车稳稳停下,正德通禀的声音从帘子外传来。

月吟紧张的心骤然松了下来,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放开捂住的唇,道:“大表哥,已经到了,我去换生辰贴了。”

月吟躬身,欲越过谢行之离开马车车厢,手腕忽而被他抓住。

谢行之敛了眼底的谷欠色,另一只手从旁边拿过准备好的幂篱,“戴上。”

月吟愣了一下,想着是与谢行之同去找陈世平,而她也与谢行之坦白了,便觉不戴幂篱也没关系。

哪知谢行之提前备好了。

“谢大表哥提醒。”

月吟伸手去拿,谢行之手腕一样,她抓了个空。

谢行之拿着幂篱,看着她桃花般的娇靥,说道:“我帮表妹戴。”

话音刚落,月吟被手腕上的力道拉着坐到谢行之膝上,他身上的气息尽数扑向她。

被他揽坐膝上,月吟惊魂未定,幂篱兜头罩住她,垂落的两层白纱遮住了她的视线。

一片朦胧中,只见谢行之正细心调整幂篱的角度。

月吟心脏忽然慢了半拍,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停滞了。

幂篱突然被谢行之撩开,四目相对,月吟慢半拍的心忽而跳得飞快,忙低下头。

“表妹低着头,要如何系下颌的带子?”

不冷不淡的嗓音传入她耳中,辨不出情绪。

月吟唇瓣抿了抿,微微仰头,露出一截雪颈,方便谢行之系带子。

皓白长指捻着幂篱细带,绕过耳廓,指端擦过侧颈,月吟一个激灵,心脏砰砰直跳。

两人隔得近,谢行之头再低一些,便吻上了她,倘若那被撩上去的白纱垂下,也能将谢行之的面庞一并遮住。

幂篱下遮盖了两张面庞,彼此的呼吸交缠着,就好像是唇瓣贴着唇瓣。

月吟脸颊热了起来,不敢再胡思乱想,待下颌的系带打了蝴蝶结,她头忙往后仰了仰,让谢行之的脸离她远一些。

“有劳大表哥了,我……我下去换生辰贴了。”

月吟将搭载帽檐的两层白纱扯下,遮住容颜,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弓身弯腰溜似地离开车厢。

只余下她掠过时,衣料拂过带来的淡淡馨香,是白玉兰的味道,清新淡雅。

谢行之仍维持着方才的坐姿,微微倾着上身,只不过岔开的两腿又分开了t些。

右臂随着她的慌忙离开,变得空落落的,谢行之眉心动了动,搭在膝上的长指微微蜷缩,似乎还能握住她离开的气息。

方才幂篱一撩开,白纱下是她那张干净匀称的巴掌小脸,薄妆桃颜,盈盈美目。

干净清澈的双眸随着幂篱撩开,在与他短暂对视后,眼神变得又惊又怯,真真如林间受了惊吓的小鹿。

谢行之舌尖在齿上辗转,他敛了敛眉,抬手撩开帘子一角。

目光透过窗楹一隅,谢行之凝看远去的浅松绿倩影。

陈世平住的地儿偏僻,人烟稀少,长街分一条小巷,巷子有些窄,马车根本驶不进来,便只好下马车走上一段路。

月吟戴着幂篱,沿着小巷往里走。这幂篱不是她那个,谢行之给她戴的这个幂篱太长,垂下的两层白纱一直到她小腹的位置,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

她大半个身子都在幂篱里,在这炎热的夏日里,格外闷热。

这幂篱不能揭下,月吟又觉闷热,便将衣襟敞开了些,左右都有幂篱遮掩,隔着两层白纱,从外面看不出来的。

主仆三人在陈世平小宅前驻足,玉瓶扣敲宅门,敲了好一阵也没人应。

“奴婢没记错呀,那负心汉就住这里。”玉瓶眉色沉沉,“姑娘,他莫不是跑了?”

月吟立在宅前的树荫下,眉头拧了拧,“他还在等授官,能跑哪里去?”

话音刚落,巷子的另一头出现了个扶着墙走、跌跌撞撞的身影。

待那身影近了,众人才看清是拿着酒壶的陈世平。

陈世平面露醉态,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扶着墙,正跌跌撞撞往宅子走来。

陈世平本就没醉,只是借酒消愁,发泄心中的愤恨,让自己处在似醉非醉的状态,可当他看见宅前站的三人后,怒意随之而来。

借着酒劲,陈世平跑过去推开挡在宅门前的玉瓶,怒道:“滚!都给我滚!”

酒壶摔碎,里面的酒早被喝得一干二净。

玉瓶被推到地上,摔得生疼。

玉盏过去扶她。

陈世平满是恨意的眸光看向戴着幂篱的月吟,呵道:“都是你闹了这么一场!害得我失了谢家四姑娘的青睐,又害我丢了书院教书的职位!”

“你不是星儿!你究竟是谁?!”

陈世平几乎失去了理智,说着便冲了过去,欲去摘月吟头上的幂篱。

玉瓶玉盏忙去拉陈世平。

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大,加之陈世平喝了酒,酒劲一上来,蛮劲也大。

陈世平不由分说地两个丫鬟,往前跨了一大步,紧紧抓住月吟手臂。

陈世平怒发冲冠,甚至连杀人的歹心都有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冒充星儿,设计害我?!”

月吟被他拽着右手手臂,他力道大,无论她如何甩,也甩不开陈世平的手,反而让他越抓越紧了,袖口在挣扎中不知不觉间理了上去,露出一截小臂。

陈世平拖拽地更厉害,月吟慌惧,就在两人推搡间,温热的手掌握住她另一只手腕,与此同时一只干净的锦靴伸出,狠狠踹在陈世平胸脯上,将人踹倒在数步开外。

手臂没了桎梏,月吟忙藏到谢行之身后。

左手手腕被谢行之握着,月吟下意识抱住他手臂,惊慌害怕的情绪因为他的出现顿时安定下来,莫名安心。

幂篱掩面的脑袋从谢行之身后探出一角,月吟看了看被踹飞在地的陈世平。

“谢世子,她不是柳婉星!她真的不是您的表妹!”

陈世平捂住被踹的胸膛,忍着疼痛站起来,大有鱼死网破的意味,揭穿道:“真正的柳婉星右手小臂上有块烫伤的疤,而她没有!”

月吟下意识捂了捂陈世平说的位置。

姐姐小臂有烫伤,此等私密的事情,陈世平是如何得知?

不消片刻,月吟有了答案,气得身子发抖。

谢行之察觉到身后的人在微微发抖,本就阴沉的面色,越发沉了。

谢行之侧了侧身,全然挡住身后的人。他下颌紧绷,从袖中拿出那纸私定终身的婚书,当着陈世平的面拿火折子点燃,烧成灰烬。

而后,谢行之转身,隔着幂篱在月吟耳畔轻声道:“他的生辰贴给我。”

月吟回过神来,从右手袖子里拿出陈世平的生辰贴。

谢行之接过,温声道:“你先回马车坐会儿。”

“有劳大表哥了。”

月吟欠了欠身,和玉瓶玉盏一道往巷子外去,可心里却藏了事情,一回到马车,她便将闷人的幂篱摘下。

姐姐右手小臂上确实有烫伤的疤痕,在手腕往上约莫三个指节的位置。

陈世平知道!

陈世平竟然知晓!

他看过了姐姐的手臂了!

除了手臂,陈世平还看过姐姐什么地方?

月吟呼吸一滞,不敢去细想。

他们会不会像她和谢行之这样?

月吟脸颊慢慢烫了起来,不会的,姐姐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月吟敛了敛眉,看着空荡荡的马车车厢,羞臊顿时席卷全身。

方才在颠簸的马车上,谢行之竟想与她……

月吟抬手,揉了揉发烫的脸颊,想将这臊人的情绪压下去。

然而还未等她脸上烫意完全消退,车帘被掀开,谢行之弓身进来,在她对面端坐。

“打道回府。”

谢行之冷声说道,又补充道:“路上仔细些。”

正德连连应声,他慢些驾马便不会出现颠簸的情况了。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长街,是比来是要平稳。

“她的生辰贴,收好。”

谢行之摊开掌心,红色的生辰贴映入眼帘,月吟欢喜接过,“谢谢大表哥,今日倘若不是大表哥,姐姐的生辰贴我恐怕还要不回来。”

月吟打开看了看,红底黑字写了姐姐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是姐姐的字迹。

大抵是睹物思人,月吟眼眶渐渐红了。她微微仰头,把涌出来的伤感压了回去,小心翼翼将生辰贴放怀里藏好。

谢行之垂眼,看了看月吟被抓拽的右手,抿了抿唇,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让你出面,受了惊吓。”

月吟摸了摸被抓拽过的右手,“不碍事的,已经不疼了。”

她低头,手掌往上挪了挪,覆着右手小臂的位置恰是姐姐烫疤所在之处。

手掌隔着柔顺绸滑的衣料,并未感触到有任何伤疤,反而是细腻的肌肤。

烫疤,不在她手上。

可那疤,本该在她右手小臂上的。

回想往事,月吟的情绪渐渐不受控制,她捂着右臂,背过身去,低声啜泣。

谢行之坐到她身旁,顺手揽住她轻轻颤动的薄肩,将低声垂泣的人揽进怀里。

昨夜只听她简单说了身世,谢行之只知她四岁丧父,生母下落不明,孤苦伶仃的她被五姑姑养在膝下,问她生父生母姓名,她闭口不谈,不愿同他讲。

五姑姑为何要收养她?

除非……

除非是五姑姑受过她父母的恩惠。

可扬州那边,能有多大的恩惠?

五姑姑在柳家过得不好,更何况是被收养的她了。

她无声无息这一哭,谢行之心软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她经这一遭,又想起了哪些苦楚。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谢行之轻抚她背,给她顺了顺气。

月吟起初还在压低哭声,谢行之这一番话后,她放声哭了出来,也不再偷偷擦着眼泪。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月吟枕着谢行之臂弯,纤指轻轻揪着他衣襟,哽咽道:“那个烫疤,本来是落到我手臂的,是姐姐帮我挡了一下。”

小巧的脸庞满是泪痕,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可怜,愈发惹人怜惜。

谢行之拭去她面庞的泪,月吟握住他手,带着他手放到右手小臂上,垂泣道:“就是这里,这里本来是有疤的。”

月吟哽咽说道:“那年上元节,我和姐姐去街上看花灯,人多,我就和姐姐走散了。然后、然后有几个坏小孩看见我落单了,就把我围起来,不让我离开。他们拿石头拿小石头扔我,说我是没人要的小孩,说爹爹和娘亲的坏话。我早就不和他们一起玩,可他们还揪着我不放,躲也躲不过。就在有人提出把小石头换成小花灯时,姐姐推开围住的坏小孩,把我拉到她身后。”

“姐姐就这么抬手挡了一下,”月吟动了动右手,哭着比划着,“小花灯里面的蜡烛烫t到姐姐手臂。”

“姐姐虽说没事,但我知道这是宽慰的话,不让我自责而已。”月吟把头埋进谢行之胸膛,手指揪着他衣襟,自责道:“指甲盖那么大的烫伤,怎么会不痛。”

温热的眼泪打湿衣裳,谢行之隔着衣料能感受到涓涓热泪正从她眼眶流出。

心脏仿佛被剜了一刀,生疼。

谢行之搂着她颤抖的肩膀,嗓音明显是压抑着怒意,“可还记得那几个坏小孩姓甚名谁?”

月吟摇头,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的,“太多了,不想去记。”

谢行之面色阴沉地可怕,下颌紧绷,而长袖里的手攥成拳头,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

怀里人哭诉的声音没了,可却在无声流着泪。

谢行之揽着她肩膀,动作轻柔地顺着她背,没有催促她。

马车在街上平缓行驶,微风吹动帘子,将车厢内的燥热吹散。帘子落下,又将依偎的两人遮住。

风吹帘动,谢行之余光瞥见街上抗了糖葫芦靶子的商贩。

他蓦地想起一些往事。

“停车!”

谢行之突然出声,吩咐道。

“吁”

正德勒了勒缰绳,马车稳稳停住。

“等我片刻。”

谢行之松开怀里无声流泪的人,躬身离开马车。

谢行之一走,月吟方觉这一路失态了,竟抱着谢行之,在他怀里哭诉了这般久。

月吟拿锦帕擦干眼泪,慢慢敛了悲伤的情绪。

垂落的车帘再次被掀开,谢行之再进马车时,手里拿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裹满糖衣的山楂各个都大。

谢行之进来后,并未如往常一样坐她对面,而是按着糖葫芦坐到了她身旁。

谢行之将红彤彤的糖葫芦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接下。

月吟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哭闹才会用糖葫芦哄。”

月吟接过糖葫芦,那被谢行之握久的竹签,到了她手中,她还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掌心和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月吟那颗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了,毫无章法地跳动,让她握不住。

月吟低头藏住情绪,小口小口咬着糖葫芦。

棕黄澄亮的糖衣甜甜脆脆,新鲜的山楂绵软,虽然酸,但有糖块的综合,也变甜了。

月吟抿唇,这丝丝缕缕的甜意从唇齿间慢慢传到了心尖。

连心尖都是甜滋滋的。

月吟不知不觉中扬起唇角,连弯起来的弧度也是甜的。

她小口小口咬糖葫芦,下意识抬头,却见谢行之正看着她。他眼眸含笑,如和煦的春风,缓缓吹动潋滟的水波,又迎来燕声啼啼。

月吟愣怔,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害羞地埋头,脸颊和耳尖慢慢烫了起来。

谢行之轻笑,看着那黑乎乎的小脑袋,道:“表妹唇上沾了糖块。”

月吟忙抬手捂唇,还真摸到了下唇边的细碎糖块。

掌心掩住双唇,月吟悄悄把下唇上的细碎糖块舔进嘴里。

小时候她哭闹,爹爹总会买糖葫芦来哄她,她一吃甜甜的糖衣,再有爹爹和娘亲哄一哄,便不哭也不闹了。

后来爹爹不在了,便没人像这般,拿着糖葫芦来哄人。

月吟敛了敛眉,克制住不去想爹爹和娘亲。

她压下心绪,慢慢松开手,尴尬一笑,道:“现在没了。”

月吟抿了抿唇,避开谢行之的目光,低头小口小口咬着糖葫芦。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蔓延,可还是高兴不起来。

这厢,谢行之见月吟低垂着头,不禁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丝疑惑。

吃糖也不高兴?

崔叔这法子也不管用。

谢行之揉了揉她头,将人揽进怀里,没再多说话,就这么相互依偎着。

月吟闷闷不乐,低头小口咬着糖葫芦,每每咬到糖衣,她就狠狠用力,把糖块一口咬碎。

甜甜的糖都到她嘴里去。

定远侯府,鹫梧院。

适才在鹫梧院和皎月阁的分岔口,谢行之让月吟随他来一趟。

月吟心里一紧,惴惴不安跟在谢行之后面,她仔细想了想今日发生的种种,除了靠在谢行之怀里哭泣,把胸口的衣裳都哭湿外,她并没有惹谢行之不快。谢行之此番叫她过去,应该不是要罚她。

月吟原以为谢行之是去寝屋,直到他在主道上拐了个弯,往书房的方向去,她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跟着落下。

月吟跟着谢行之进了书房。谢行之示意她去书案前坐下,月吟云里雾里,亦步亦趋照着他的吩咐做。

谢行之指尖在一排笔前逡巡,最后取下一支紫毫笔递过去。

这支紫毫笔是月吟亲手做的,她又岂会认不出来?

想起梦中是如何开润新笔的,月吟握笔的手像被火苗灼烧了一样,脸颊慢慢烫了起来,已经并拢的双膝,并得越发紧了。

“扬州那边欺负表妹的人多,表妹总不能一个都想不起来?”谢行之将宣纸铺展在她面前,声音颇冷,“记得几个,写几个。”

因这一番话,月吟的心跳莫名其妙快了起来,毫无规律的跳动,呼吸也快了几分,怔怔望着站在身旁的人。

她本以为这茬已经过去了,没承想谢行之还念着。

月吟怔怔望着谢行之,想从他眼底去寻他的想法,刚对视了几眼,她顿觉面红耳赤,又忙不迭避开他眼神。

她忽地看向书房墙上的一幅画。

月吟记得她有次来谢行之书房时,便见墙上有一幅画比较特别。

只有它是卷起来挂墙上的。

而今那幅画已然展开,垂挂在墙上。

画卷之上,身穿银色盔甲的男子执方天画戟,一手攥着缰绳,在马背上威风凛凛,一看便是驰骋沙场的大英雄,是位风云人物。

男子只侧了半张脸,凌厉的眉眼如他手中锋利的方天画戟,令人望而却步。

月吟拧了拧眉,她明明没有见过爹爹穿盔甲的模样,可为何感觉画卷上策马的将军有些眼熟。画卷上那将军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爹爹有几分相似,但又不是她爹爹,轮廓有些重叠,但眉眼间又不像。

“大表哥,那幅画,”月吟好奇,转眸看眼谢行之,问道:“画上的将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