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经退位风波,皇贵妃被无罪开释,但圣上对那些“攀诬皇贵妃”“蓄意制造冤狱”的公卿大臣要追究到底。

北镇抚司办案毫不手软,一方面他们奉了圣命,另一方面锦衣卫指挥使宫羽素来与这些清流不睦,既得机会,各种酷刑轮流毫不吝啬地招呼。

清流士大夫们平日饱读诗书自视甚高,看不起为人鹰犬到处窥伺的锦衣卫,而今落在锦衣卫手里,受尽拷掠之苦,遍体鳞伤,哀嚎惨叫,扭曲如蛆虫。

昔日三法司审判大员,史无前例地一朝沦为阶下囚。

他们确实是冤枉的,人人皆知道他们是冤枉的,却只能当他们有罪。

因为他们一旦无罪,有罪的便是皇贵妃娘娘。陛下要为皇贵妃翻案,必须找人当替死鬼。

可怜入狱的三法司大员还眼巴巴等首辅援救,他们可都是按首辅吩咐办事的啊……殊不知徐青山已自身难保。

冤狱波及甚广,多达数十人,一半多死于酷刑与廷杖,剩下侥幸存活的也被加罪戍边,褫夺官位,徐青山精心培育多年的党羽一朝灰飞烟灭。

当刑部这样的司法机关被皇权干涉时,原本公正的审判被迫蒙上了皇权的面纱,染上了皇帝本人的喜恶色彩。

司法部门沦为了皇帝与权臣内斗的站场,战战兢兢,夹缝生存,最后充当了二者斗法的炮灰,完全失去自我意识,沦为陛下驯服群臣的工具。

陛下用自己的意志颠覆乾坤,操纵审判,所谓的三法司不过是皇家的私人衙门罢了。

杀鸡儆猴,侥幸存活的臣下无不小心翼翼,怀着莫大的压抑感与畏怯感侍奉天威莫测的君王,生怕哪一日惹祸上身。奔竞谄媚小人如雨后春笋,泱泱朝廷俨然变成陛下的一言堂。

至此,所谓“文官集团”彻底土崩瓦解,大臣完全沦为皇帝的附庸,理想中的君臣共治成了镜花水月。

徐青山错了。

他早早将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拢至麾下,因为算准了三法司是最高司法机关,不受皇帝统辖,有按照自己意志独立行事的权力。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底下哪有真不受皇帝统辖的衙门?

自妖妃案以来,皇帝以至高的权威鲸吞蚕食三法司的权力,侵扰他们正常职权,包括但不限于驳回供词、捕风捉影、厂卫窥伺、拖延行刑、妄害人命、滥兴大狱等等……严重干涉司法秩序,硬生生将妖妃从铡刀下救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妃子竟然震撼了朝廷,颠覆了整个司法界。

祸害国家百姓的妖妃,身负叛国之罪却高居殿堂之上,享尽尊崇。像韩涛这样铁骨铮铮的文臣走上了刑场,含恨就义,很难说不是一场讽刺。

本质上,这是一场皇权与臣权的分裂之争。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一夜。

暮冬,贵妃案审结。

这场旷日持久的冤狱终于走向了尾声。

皇贵妃无罪释放还不够,圣上有意为皇贵妃恢复名誉,洗刷“妖妃”之名,使她的美德在百姓之中流传。

故而,圣上将此案的前因后果以及供词辑录一书,昭示天下,将皇贵妃栩栩描述为母仪天下的贤德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在为皇贵妃登后位铺路。

她明明膝下无子,又犯了这么大的事,陛下独独偏爱,给予她至高无上的恩泽雨露。

对于那些谄媚小人——本案中途见风使舵维护皇贵妃的人,全部被冠以平反冤狱的功臣名号,加官进爵,赐金带银币,给三代诰命以示慰勉。

官场新一代默认的规则:顺着皇贵妃就会有甜枣,逆着皇贵妃得到的只能是棍棒。

官员们统统被驯化了。

首辅徐青山头顶笼罩着一片黑暗,陷入了彻骨的绝望,手无寸铁沦为孤家寡人,这次完了,真的完了。

皇帝不会手下留情。

锦衣卫敲响了徐青山的家门,在之前审讯中有人供出了徐青山的名字,依律,他作为首辅也将接受拷讯。

徐青山的手很干净,整件贵妃案他未曾亲自下场。但他此番接受拷讯绝不仅仅被问皇贵妃的事,更重要的是顺着他摸出太子朱泓。

徐青山身为旧朝辅臣,是昔日首辅周有谦的门生,半生为主,运筹帷幄,而今棋差一招沦为失败者。

被捕之前,他在家中自尽了。

一代名相就此陨落。

徐青山绝不能接受锦衣卫拷问,他要用他的死来维持太子殿下后半生的安稳,誓死不受辱。

太子的下落,将永远没人知道。

他含笑九泉了。

徐青山以为这样万无一失,皇帝终究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以后要终日在龙椅上忐忑不安了。

可他又想错了。

从贵妃案一开始酝酿,朱泓便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

昨日,朱泓已然被捕。

昔日太子沦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清瘦无比,跛脚,毁容,哀伤,脸上流着蜘蛛网一样交织的泪。

朱泓提出要见圣上一面,被锦衣卫无情拒绝了,圣上天颜岂是他这种废太子的身份能轻易觐见的。

或许在波诡云谲的政斗之中,像太子这样的人本身就无法坐稳江山。

落幕了。

一切都落幕了。

……

严冬霜冽,凛寒残酷。

呵气成冰,熬过这一段最寒冷的时期,温暖春天的脚步才渐渐近。

夜晚月光闪烁着浮薄的清辉,西风在鳞鳞屋瓦之上低掠吼叫,冬山惨淡如睡,寒飚扫荡着深宫禁苑。

浓厚的夜雾,雾凇结晶。

林静照躺在显清宫中,宫室虽热,窗外狂风的尖鸣吼叫声时刻回荡在耳畔,令她下意识捂紧了被子。

记得在昭华宫就度过了无数个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狂风像会吃人似的,她时刻怕被丢出去冻死。

半夜,遥感身上沉甸甸,一只手揽在了她腰际,下巴轻蹭她额发,散发诱人而缱绻的清香,细碎吻着她的颈。

林静照含糊沙哑嘤咛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身体疲累无比,懒得应付他,半梦半醒中无意识张着口。

朱缙趁虚而入,撬开她的口,顺理成章将侧过去的她揽入怀抱中。

她终于被搅醒,饱含惺忪的睡眼,仪态清冷,糅杂月光道:“朱缙。”

朱缙喉间溢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轻嗯,灰暗的眼波笼罩着她,吻了吻她长如密扇一排的睫毛,“很晚了,睡吧。”

林静照不情不愿哑哼了声,侧过身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朱缙手臂横在她腰间,制止她离开,潮湿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身为皇帝有繁重的政务要处理,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和她睡在一起。

日日夜夜的同床共枕,林静照很快在他怀中找到了舒服的位置,熟练钻了过去,低埋着脸。

朱缙微笑了下,颀长的手指把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至两侧,意犹未尽吻了她数下才共同入睡。

翌日清晨,林静照更衣梳妆。

她拿着梳子,怔怔坐在绣凳上,盯向铜镜中那张青菊温静的脸,肌肤养得琼脂清水般漾开一层层的光泽,白里透红,透着一层妇人承接雨露后的妩媚,是所谓的“尤物”,男人最喜欢的样子。

在诏狱中她瘦骨嶙峋,枯槁苍白,才养了短短一月就被重新捏成这副雍容华丽的贵妃姿态,怪不得说女人是水,装在什么容器就是什么样子。

可再美再雍容,她也不过是天子掌中玩物,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她缓缓摸着脸,心涉游遐。

恍惚中,似找不到人生的意义。

朱缙立在身后摘下她木讷的手,抚着她白皙脖颈上的淤红吻痕,风平浪静。晨曦照耀,他君临般王者,湿腻地黏着着,如同逗弄笼中之鸟。

林静照微侧过身,仰面无波无澜地看向他,无声寻求他的夸奖。朱缙捻了捻她唇角浅红的胭脂,放在指腹间揉碎,奖励似地拍了拍她的面孔,密向她耳畔“甚美”。

他待在她肩上的手显得那么自然,清晨的窗台边,宛若真正的夫妻,只有那冷色而深邃的眼睛代表着君臣之别。

林静照噙笑,尖刺扎入脆弱的心底,这辈子他都不会放过她了。

朱缙欣赏够了她的美景,大发慈悲道:“今日朕陪你出去走走。”

林静照的手被他扣起,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拖着长长的裙裾,迈过深厚门槛,二人并排出了殿门。

显清宫之中残雪在枝,风移影送,一望皓白,天色滑如卵,冬风涌动。

太阳格外迫近而鲜明,映得人眼睁不开。林静照下意识缩了缩,几分陌生,太长太长时间没走出这排寝殿了。

天气晴蔚,随意漫步,朱缙并未叫辇。帝妃并肩出行,草木风声,冻泉凝流,于平常景色中珊珊可爱。

朱缙过了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心情格外好,明明没什么喜事,只因身畔有她,寻常漫步变得非同寻常起来。

侧头一看,林静照寒影默然,长久痴痴眺望天空,一两梭掠过的铅灰色鸟,表情未见太多的喜色,麻木怔忡。

朱缙脸上的喜色渐渐凝固。

他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稍稍放松,便会如流沙般失掉她。

他不着痕迹地攥紧了她的手。

心不甘情不愿又怎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事。

就像她夜里能接受他的拥抱一样,时间久了,她总会适应。

林静照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收回眼神,默默聚拢在他身畔。

她早已被训教成他掌心的一朵菟丝花,现在还能怎样呢。

只是,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美好,让人情不自禁感到遗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