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是乾亨六年,现在的七年之后。
彼时夏国那威震中原、煊赫一时的摄政王已死,死前还带走了和自己离心的小皇帝,扶植了一个和自己关系更亲的弟弟上位,以保自己死后哀荣。
新任的夏帝年轻,素无威望,上面还有一个战功卓著的兄长,明里暗里几度相争,虏廷政权更迭,人心思乱,山东又有一伙义军揭竿而起,引得远近饥民荷旗而往、赢粮影从,声势浩大,引得夏人焦头烂额,于雍国而言,正是十年难遇一次的良机。
陆宁远身为大将,正想要趁此机会有所展布,几次上书,对北伐收复之事多有筹画,皇帝刘缵无一不回复,无一不赞誉,也无一不应允。但正当他训练士卒,雄心勃勃,待时北上时,却因京城中有逆党阴谋作乱,被从江北紧急召回建康。
陆宁远一向有令必从,虽然明知道眼下的时机稍纵即逝,往后未必能有这般机会,但更清楚攘外必先安内,须得以大局为重。
他若以江北之事借故不来,一旦京城或是陛下有失,纵然收复几座城池,他也死不蔽辜。因此虽然觉着可惜,却一天也不敢耽搁,当即星夜南下,奉命驻扎城外。
但随后一连数日,既不召他入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命令发来,只说让他振旅陈兵以“应对不测”,可具体是什么“不测”,没有向他透露一点。
终于,腊月十五那天凌晨,他收到刘缵的绝密手令,告知他逆党定于清晨他出城射猎时作乱,大部分人羽林都可解决,但不排除会有漏网之鱼从城门口脱身,让他小心戒备,仔细把守,不可放跑一个,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就地扑杀,不必留什么活口。
陆宁远恭谨奉命,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命人把守好城外各条要路,擦亮了枪,把弓弦紧了几次,在熹微晨光当中等待着逆党现身。
他久在外朝,长了两只眼睛,全都盯着北面夏人,对朝廷之事知之不多,对逆党都有什么人、目的是什么、今天打算如何行动全都毫无头绪。如何奉命,便如何行事,绝不多问。刘缵既然下令格杀勿论,他便不打算费劲活捉。
忽然,但听一声大喊从城门方向远远传来,“别让他跑了!”
陆宁远循声转头,但见一个人拿旗子蒙着头脸骑马跑在前面,一队人在后面远远地追,看装束大概是羽林,约莫有二十来人。前面那人看到自己所屯兵马,当即掉头,想要绕小路从两营之间穿插过去。
他胯下骑的显然是一匹好马,一个转弯就把各个身手过人的羽林给甩到后面,要是放任不管,几个数的功夫就能让他逃脱。
陆宁远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见贼人只有一个,抬一抬手,让士兵不必放箭,一夹马腹,打斜里插过去,亲自直奔他而去。
他一是为了试试那人身手,二是为了缩短两人距离,摘下腰间的弓在马上向他射出一箭。那人反应很快,想来是听见了身后风声,身子向旁边一歪,做出一个躲避的动作。
但他的箭哪有那么容易避开?但见那小贼被一箭射中肩侧,在马上晃了一晃,险些落马,却立刻稳住身形,马蹄一点未缓,又向前疾驰,铁了心要跑,看来求生之志甚坚。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干求死之事?陆宁远又搭上一箭,瞄也不瞄,望他背心射去。
他这一次张圆了弓,几乎是风至箭至,那人背后没长眼睛,又已经受伤,如何能躲得开?被他一箭正中后心,痛苦地哼了一声,伏低身子抱住马颈,虽然还没停下,但是无力催马,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陆宁远两箭试出他内里穿了软甲,但软甲如何能抵挡他射出的箭?第一箭时便废了那人一臂,刚才一箭又射中要害,那人就算不即死,也必定没有多长时间好活,见他受了这般重的伤,眼下应该是连喘气都费劲,却仍能自持如此,仍在马上努力飞驰,没有半点求饶之意,虽然恨他是乱臣贼子,但对他心性之坚韧倒暗自敬佩了一瞬。
虽然如此,他杀意丝毫未减,仍是策马拉近了距离,知道以现在这种形势,对面多半要使一招回马枪,做困兽之斗,于是先暗自戒备,紧盯着他藏在身前的右手。
果然,他追到那人马后时,那人身形一转,猛地拔剑后刺,向他袭来。
陆宁远已等他多时,闪一闪身,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挺枪只往他心窝里一捅,枪尖没进身体,就如割一块豆腐,毫不费力。他右手猛一使力,长枪推出,便将那人搠下马,牢牢钉死在地上。
枪尾嗡嗡直颤,犹自震动不止,但尘埃已然落定。
那人仰躺在地,刚才刺他那剑掉在手边上,火红的鲜血四面散开,包头的旗子解落,露出那张他熟悉的,刘钦的脸。两只曾经那样好看的眼睛隔着枪杆紧盯着他,没有惊愕,也没有伤心,只带着浓浓的不甘,恨意,似乎还有解脱,但下一刻便迅速涣散了,黑色的瞳孔在眼仁里面大张开,躯干并着手脚一起痉挛抽搐几下,刘钦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此撒开两手,气息断绝。
往后的六年时间里,这一幕时时在陆宁远眼前复现,一直到他身死的那刻。
他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从没有摸到过这么烫的血,简直要将他熬煮得沸了。他呆了呆,下马抱住刘钦,拔出枪,手按在他伤口上,血从指缝里涌出,带着滚烫的热意烙在他身上、他的灵魂里,这一道烙印从前世伴到今生,到今日仍像烧红的铁,时不时烫破每一个没有梦境的暗夜,啮住他的心。
现在,那烙印又从黑沉的梦里骨棱棱地扎出一个口子,鲜血滚滚而出,怎样努力也拢它不住。陆宁远先是摇头,越摇越用力,随后猛地睁开眼,就看到刘钦坐在边上,褪去一身的血,斜靠在一方案边,右手拄着下巴,神态安闲,闭眼正在打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落山前的黄日恣肆喷吐着万丈耀光,反而比正午时愈加明亮。阳光透过窗棂抹斜照来,刚好照亮他的脸。
刘钦微斜着头,额头映着金色的余晖,眉骨在眼窝投下阴影,微抿的嘴唇被鼻尖的影子遮住一块,没被遮住的地方萌出细密的绒毛,看着格外柔软。
陆宁远不出声,也不动,舒出一口气,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
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一张床上,他睁开眼,又见到这个人世,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竟然大难不死,又或者死而复生,总之是要在此间天地再走一遭。
他想到最终被杀前的那几个月,没有怨毒,没有愤恨,也没有不甘,什么都没有,只有深深深深的绝望,重重铁索穿过皮肉铰在骨头上,让他连翻一翻身都觉无谓。
他仰面躺着,看着眼前陌生、又好像有点熟悉的帐顶。
身加刀镬斧钺,数月牢狱之苦,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心被煎熬、被践踏、被弃如敝履、被割成万段,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声名扫地,褫官夺爵,抄家籍产,都无所谓,都没有什么,封侯非所愿,万户又何加,身外之物他全都可以不以为意。
可是,让他亲眼看着平生之愿尽作云烟,一生事业付诸东流,百年奇耻再难湔洗,乾坤社稷不能再复,前功尽废,后事无成;那在他身体当中,填满他的骨头,撑着他的身体,让他甘愿饮下那样多的苦水,忍耐下那样多的痛的东西,就这样一点一点消散,终于化为乌有;那座他不惜舍弃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一日日一夜夜一砖一瓦筑成的大厦,就这样在他的眼前轰然垮塌时——他如何能够承受?
在他的身体毁灭之前,在他的心脏还没停止跳动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但他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把他拉回到世上,看他托身在浩浩洪流之中,随着浊浪摇荡沉浮,有志不展,一事无成?
如果上天以捉弄人为乐趣,想要看他再在苦海当中奋力搏杀、挣扎、皮开肉绽、骨烂髓出,最后再力尽而死,被这洪流吞没,那他决不让其如愿。
左右世道如此,怎么样也都没有区别。
忽然,外面人声响起,张大龙、李椹他们结伴来看望他。再看到张大龙的时候,陆宁远不由一怔,麻木的心忽然刺痛起来。
上一世大龙死在他之前,是为了绞死他这头“猛虎”而不得不先拔除掉的“爪牙”,他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他,那样年轻、那样鲜活,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能无动于衷,让他再一次滑进漩涡里,卷进那风险浪恶的怒涛之中?
这样想着,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忍耐下周身的疼痛、疲惫,从床上费力地撑起身,嘶哑着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于是几句话后,他知道了自己回到了那么早、还什么都没发生的时节,上一世时再过不久,他伤稍好一点,就带着张大龙他们叛了出去。
既然如此,这次就也这么干罢,等把他们带出去后,就去大同,回到他父兄的埋骨之所,就此长眠于他们身边,再不问世事。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什么都没说,又躺回到床上,准备开始养伤。忽然,一个念头有如长夜电闪,照得他心头一亮——刘钦也还活着,此时此刻正在夏人营里。
能不能碰碰运气,把他救出来,不让他变成后来他看到的那个样子?
上一世刘钦被夏人放还回来,已是乾亨三年的事。时隔五年,他再见到刘钦,却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少年时的一切痕迹都在他的身上褪去,那张面孔再也瞧不见从前的丰神俊朗,那两只眼睛也再不像从前一样神飞,没有了亮堂堂的神采,变成两颗木头珠子,听说看清东西都费劲。他都经历了什么,才变得那样阴郁、漠然、形神顿惫、虚弱不堪?
他想要询问他,帮助他,看一看他的伤口,仔细看一看他的眼睛,还想摸一摸他。但是几次登门拜访,刘钦都把他冷冷拒之门外。
他像是完全忘了小时候的事,忘了两人从前有多么亲密,也不知道他的心,在他每每想要靠近的时候,就高高竖起一座坚固的墙保护起自己,把他同其他人一样远远推开。
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刘钦手上伤口,两道贯穿了整只手掌的,狰狞、恐怖的伤疤,睁大了眼睛,还没说话,刘钦就放下袖子遮住了手,脸上神情先是难堪,但马上变成一种坚硬至极的冷漠。
两只手变成这幅样子,已经不能用了,他平时要怎么吃饭呢?一定一直都在痛吧。陆宁远想问,但没有机会,一直到他杀死刘钦的那日,都没有能够问出口。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早几年的时间把刘钦救出来,他会不会还没有受那么多的伤,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上一世刘钦从不对人说自己在夏营中的事,他还是在刘钦死后,从他原先府里那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口中才隐约探出他那时最早是在狄吾营里,大概是在呼延震手底下被发现的。
想到此时此刻刘钦正在虎狼巢穴,或许正在受刑,又或许还没被发现,但是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他再躺不住,也无法再养伤,衰弱的身体当中重新涌起一股力量,让他坐起来,走下地,慢慢挪出屋外。
仲夏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地打在身上。从此往西几百里,就是狄吾的万人大营。
幸好天不违愿,他在狄吾大营之外徘徊二十多天,一举突袭,直薄呼延震所在那营,或许冥冥之中有所指引,竟然当真把刘钦救出。
终于,他不是杀了刘钦,而是救下了他。
刘钦脱险之后,他最后的心愿已经达成,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解老治军有方,刘钦在他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等之后他在重兵护送下回到父母兄弟身边,还会一如既往地平安、健康、快乐,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在刘钦口中听到“建康”两个字,在他提到南面之事、提到自己大哥时,看到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的神采,或许还有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恨意、忧虑,才忽地恍然:于刘钦而言,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心愿还未了,而刘钦好像故意知道一般,不肯有片刻闲暇,只是纵身往一个个危险的陷阱里钻。他于是怀着萧索,怀着无奈,同时也怀着几分说不出的庆幸,一次次延宕自己北上的日期,保护在他身边——
直到看见狄吾那箭射进刘钦肩膀之中,就好像那日的他亲手射出的一样,那一刻,滚烫的记忆又一次贴上他的脊背,鲜红的血在手指缝间汩汩流淌。
日影敧斜了,金色的日脚缓缓挪动到刘钦阖着的两眼上,刚刚好照亮了一道。
陆宁远静悄悄地看着,半晌后抬起只手,想要给他遮上一遮。可是距离太远,手够不到,他于是艰难地挪动身体半坐起来,朝刘钦侧过身去,手指的影子刚刚在他脸颊投下阴影时,刘钦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他伸过去、几乎就要碰到自己的手,既没有像几个月前刚被他救下时那样受惊般飞快避开,也不像上辈子那样不动声色地推拒,只是下意识眨两下眼,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随后自然而然地捉住了放回床上,问:“怎么了?”
他虽然发问,但好像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掩嘴打一个长长长长的呵欠,随后理理衣衫,解释道:“本来是看军医给你上药,结果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陆宁远应了一声,最后又看他两眼,然后移开了视线,借着打量别处,安放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和一下下跳着的心。
桌上摆着一杯凉茶,两碟茶点,刘钦的手就放在旁边。一方布巾搭在床脚,沾湿了水,又被拧了半干,要过很久才沥下一滴,沿着木头的纹理缓缓爬下。最后的一抹夕阳里,几颗灰尘静悄悄地浮动,一会儿隐去身形,一会儿又翻一翻身,闪烁出一下微光。
“狄吾死了,斩首八百来人,俘虏一千三百个,甲胄、兵器都缴获不少,还有四门大炮,也算是胡马南下这一年里数得上数的大胜。”
刘钦言简意赅地说着,随手把杯里的茶泼在地上,重新斟满一杯,向他递过去,“靖方,有件事须得我亲口和你说,你先喝了这杯水。”
陆宁远转回眼,有些不明所以,接过杯子一饮而下。水是温热的,看来放了有一阵了,里面并没有茶,只是白水而已。他张口,咳了两下才能发声,“殿下,怎么了?”
刘钦摆一摆手,让他不要叫自己“殿下”,随后低下头、抿起嘴,沉思片刻,才又朝他看过来,两只眸子写满了凝重。
“今早要不是你,现在我应该已经死了吧。算上之前,屡次相救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日后你但有所需,无论如何艰难,我也必定倾力做到,决不食言。”
陆宁远摇摇头,“当时换了旁人,也一定都会那样做的。”
刘钦攥了攥拳头,默然片刻,又继续道:“只是你右臂先前就伤到筋络,还没养好,为了救我,更是彻底……军医说恐怕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以后不能承力,不能开弓,使枪使槊恐怕也……”
他说得艰难,越说越慢,到后来终于说不下去,又抿起了嘴。
陆宁远早在醒来之初就意识到了,闻言并不惊讶,在刘钦顿住之后,没让他沉默太久,马上便接着他道:“嗯,没关系,使刀也是一样的。”
刘钦愕然一愣,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他无法可想,那样一座无往不利、战无不胜、响当当的淮北长城,竟然在还没有来得及成名,还不曾建一点功立一点业的时候,就因为他而废了一条手臂。
往后该怎么办,陆宁远自己和他大雍的轨迹将会被导向何处?废去半身武艺,这一颗明星还能再冉冉升起于天幕之上,洗尽膏血,戡乱救时么?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全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神色淡然的陆宁远,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本该成就怎样一番伟业,也就不会知道这会儿他心中的愧疚。其实刚才在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郑而重之地许下一个承诺:他会对陆宁远负责到底,不管那是怎样的责任,生命、成就、尊严,所有的一切都要让他和上辈子一样——只除了那一条手臂。
他看着陆宁远纱布缠绕的右臂,暗暗叹一口气,心中难过实在难以对人倾吐,不愿再瞧,便打算就此回去。
“你好好休息,再睡一会儿,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从陆宁远手中拿过杯子放在桌上,身体一倾就要起身。
陆宁远却道:“再坐一会儿吧。”紧跟着又问:“可以吗?”
刘钦愣了一下,却当真又坐回来,微笑一下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正想歇歇。对了,饿了一天,你想不想吃东西?我让人给你煮点粥喝。有秦虎臣接济,现在粮食管够。”
“不想喝粥。”陆宁远赧然,“想吃酱肉和白饭。”
刘钦惊讶地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但看陆宁远神情实在不像开玩笑,只得将信将疑地吩咐下去。
陆宁远的要求只是奇怪,却不困难,后厨很快就将他要的两样东西备好,还额外多准备了一小碟酱菜。刘钦接过,把人挥退,一样样摆在桌子上,问:“我喂你吃么?”
陆宁远局促地摇摇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自己慢吞吞坐直起来,挪到床边上,把酱肉、酱菜倒在米饭碗里,左手拿起汤匙搅和几下,随后就埋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在他吃的时候,刘钦只在旁边看着,第一次在看人吃饭中觉出几分乐趣。陆宁远吃得很快,但并不算狼吞虎咽,挖的每一勺都冒尖,放进嘴里就大口咀嚼,然后喉头一滚,刚刚咽下,下一勺已等在嘴边上。
刘钦看着他一口一口,没过多久就把整整一碗全都吃下肚去,最后勺子沿着碗壁一旋,抹干净最后几颗米粒,露出碗芯干干净净的白瓷,又一次地,被那危险的柔软袭上心头。
他忽然想到悬崖边上的那个长长的拥抱,或者说是接连几十个才更贴切,心中忽地有什么轻轻一荡,这次没有急着把它掐断,遮掩着什么一般,起身背对着陆宁远,把烛台上的几支蜡烛一一点亮。
这时天已半昏,晚日收了余光,他站在烛台边上,稍稍一错,屋中便人影晃动,明灭不定。陆宁远看着墙上的影子,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它的轮廓,看它微微低头,拿烛剪剪掉一只只烛芯,轻轻拨亮烛火,同样有一道热流在心中无声地缓缓淌过。
无人知晓,就是刘钦自己也不知道,他是那样长久地喜欢着他,从年少莫逆到分隔两地,从籍籍无名到拜将封侯,从形同陌路再到阴阳两隔,到最后又从泉台永别到上天眷顾的又一次遇见。他明明志望已绝,神纵欲福也难为功,怎么还会拥有这等幸运呢?
可事实便是如此。一转眼,刘钦又活生生地站到他身前来,在那一夜的长谈中,用“韩岳之臣”这区区四字,便挑破他枯硬板结的空壳,再一次拨动了他身体当中的熊熊烈火。如果这真是上天有意捉弄他,那么现在它遂意了,他再也不想死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那是他的理想、志向、毕生所求,但凡有一丁点的希望,但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奋死一搏。哪怕在这希望的背后是欺骗,是利用,是一盅苦酒,为了那一点朦胧的光亮,他也愿意一饮而尽。
更何况……
刘钦在摇晃的烛光中走回来,坐在桌旁的椅子里面,他伸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陆宁远看向别处、看向投在桌边的影子,最后抬眼看向他。
在这一天,刘钦带着援军去而复返,如约而至。那面大旗打出的时候,遭遇过那么多背叛,已经习以为常的他,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今日的第一抹晨光。于是那一点朦胧的微光倏忽扩大,暖莹莹地吸引着他,他这只小小的飞虫,如何能不心动,如何还能袖手?
飞罢,飞罢,哪怕这一次也烧成灰烬,他也决心要向它而去,直到功成志遂,抑或身死魂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