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二天一早,各营开始拣选士卒,陆宁远巡视各旗,走到后营某处,忽然见到一个正在被问话的士兵,觉着有几分眼熟,一开始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走过去,本来是要听那一旗长官是如何问话的,一面听,一面下意识在那个兵丁身上上下打量几眼,评判力貌,过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来。

这是刘钦的人!

陆宁远先是一惊,随后恍然。对这个人,这一世他应当是还没照过面的,但上一世在刘钦府上,两人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要是寻常人,他未必记得,但这人眉毛很淡,远远看去就像没长一样,陆宁远当时就多瞧了两眼,所以有几分印象。上一世他见到这人的时候,刘钦已经失势,这人却还在刘钦身边,想来是他的心腹,对他十分忠诚。

而刘钦不动声色将这样一个人安插进他营里,意思不言自明,只不过疏漏了一点,没想到他竟然认出这人来。正寻思间,那边长官已经核查过了,见这人既非农民,又没有战功,颇为犹豫,便拿眼睛瞧陆宁远,等他拿主意。

陆宁远看向名册,见了“韩玉”二字,随后收回视线,对他道:“你自己选样兵器使来看看。”

韩玉将胸脯一挺,应道:“是!”抓起条短棍,便有模有样地使起来。

看他耍棍的功夫,陆宁远出了阵神,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在戎旅,心肠比平日刚硬,竟然不怎么觉着伤心。等人一套耍完,道:“棍法不错,有师承吧?”

韩玉见他一眼道破,腼腆道:“将军好眼力,小人曾在章师程平处学过两年棍法。”

陆宁远点点头,“识字么?写两个字我看。”

韩玉放下棍子,上前两步,从旗总手里拿过笔,思索片刻,在名册上自己名字旁边写下“海晏河清”四个字,字体工整秀气,笔迹却与刘钦全无半点相似,让人联想不到他身上。

陆宁远对这一旗的旗总道:“这人留下,编入我的亲军。”

旗总一愣,随后连忙应是。刚才问过籍贯职业之后,韩玉觑着本旗长官脸色,原本担心自己要被淘汰出去,见陆宁远居然出面留下自己,而且一下便做亲兵,登时大松一口气,随后简直是眉开眼笑,惊喜之情形色。

他年纪未满二十,陆宁远瞧他,就像瞧个孩子一般。忽然想刘钦安排这人过来,看来也并非十分认真,转念又想,如果自己不是对他有印象,见了他这幅情态,其实倒也不会起疑。总之没点破他,转身走了。

他边走边想,刘钦想看,那就全都给他看。刘钦现在是信任他、怀疑他,都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的心的。

两天之后,士卒一一核查完毕,原本的两千多近三千兵士只剩下了八百人,其中还有挑选出的先登死士五十人,其余淘汰出去的,都发给银子还乡,路途远的、或家庭贫困没有产业的,额外多发几两银子,全无吝惜。

如今正值战乱,各地都在募兵,有的地方甚至连成丁都抓尽了,连十三四岁的娃娃都要编入军籍,这时候反往下裁撤的,恐怕就只有这里。

被淘汰出去的人,有些从军本就不是出于自愿,见终于能够回家,不禁额手相庆,纷纷跪地谢恩;还有些是主动从军的,或是家中无田产可依,想要借此糊口,或是家中本有恒产,却想由此挣个功名傍身,却被忽然扫地出门,便如当头一棒,颇觉屈辱,忿忿不平。拿了银子之后,有些人已经收拾起了行李,有的却暗自串联起来,商量着要围住军门讨个说法。

前一晚上陆宁远立定军规时,就有军官嫌他规矩太多架子太大,暗暗不满,现在探知被淘汰的士卒人心不服,便起了别的心思,想要借着士卒大哗之际,对陆宁远取而代之。一旦日后朝廷问罪,便把陆宁远无故驱逐士卒之事相告,朝廷若不通融,那便收拢了这些人背反出去,干脆以后不做官军。

要是做官军要守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还不如出去做土匪呢,起码落得个自由自在,钱财也未必少。现在各乡土匪密布,朝廷剿也剿不过来,上哪没有一条生路?

决心下定,一个名叫吴杰的把总便趁着夜里休息的功夫,借口巡营,去到各个营中,同那些被沙汰出去的暗相士卒联络。

那些原本就不平的,经他以言语一挑,登时怒形于色,答应他一同起事;有些本来无可无不可的,被他以利相诱,稀里糊涂地也答应下来。在他们商讨的时候,其他士卒就在边上,见他们夜里不睡,围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均面面相觑。

吴杰为着争取更多士兵,商讨时见了有人过来,简单问过几句,确认心意之后便让人留下,并不仔细甄别,只盼着人越多越好,来壮自己的声色,因此这所谓的“密谋”自然无密可言。没过多久陆宁远就接到几份报告,将他们的谈话内容知道了个清清楚楚,预备何时起事、人数约有多少,也很快探明。

他得知之后,只不动声色,一旁,吴杰密谋的事不知怎么都传到了张大龙耳朵里。张大龙才不惯着这事,当下眉毛一压,神情一厉,把刀往腰间一挎,就要去把吴杰拿下。路上碰见李椹,李椹见他迈着大步,一脸的杀气腾腾,忙把他拦下,问明原委之后,对他道:“不急着动,我看守备已有定夺,还是先问问他再说。你这样直接去,万一坏了他的事怎么办?”

张大龙寻思一下,觉着他说得也有道理,便转了方向,跟在他后面,气咻咻去找陆宁远。进帐之后见没有旁人,他屁股还没进得帐门,嘴里已经先嚷道:“反啦,反啦!”

李椹忙把毡布一扯,压他肩膀示意收声,小声对陆宁远道:“一个叫吴杰的把总要反,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对他们两个,陆宁远并不隐瞒,知道李椹马上便要发问,于是索性先道:“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李椹“哦”了一声,看了张大龙一眼,意思是“我就说吧”。张大龙放下心来,问:“用不上俺?你要是点头,俺即刻就给你把吴杰这小子提溜过来。”

陆宁远道:“不必。”

张大龙抓抓脑袋。

如此又过了两日,被淘汰的士卒大部分已经启程,剩下的观望形势,准备同吴杰一同生事。第三天夜间,已敲过两声刁斗,吴杰窥见中军帐里灯火熄了,时机已到,忽然发难,率领士卒一哄而起,直奔武库而去。

按陆宁远的规定,在没有战事之时,除操练时间外,兵器均放在各旗武库中由专人保管,既不过于分散,也不统一收进各营,造成过于集中。这样一来便于随时清点兵器数目,检查缺漏,防止奸细乘隙生变,二来也不至于猝然临敌时全军反应不及,敌人已杀至营里,大部分士卒却仍手无寸铁。

吴杰及作乱的士卒手中没有武器,因此第一步便是进攻各旗武库。

他们人多势众,各武库守卫又大多只有两至三人,又轮流休息,自然全然无法抵挡,只得任由他们抢夺。有守卫见乱兵攻破武库,想要敲锣传警,吴杰怕他一敲,陆宁远那边就有了防备,登时恶向胆边生,一刀把他杀了,带人冲进武库。另外两个守卫见同伴性命被害,躲在角落一声也不敢出,吴杰便没杀他们,抢走兵器即刻走了。

与此同时,其他几旗见吴杰动了,也一齐响应,攻夺本旗武库,取来兵器,一齐望吴杰处汇合而来。

直到此时,中军帐里仍安安静静,不闻半点响动,陆宁远似是全无所觉,睡得正深。

吴杰起事之前,便已拟定两条计划,如果陆宁远已经有了防备,不好强攻,他便直接引兵突围,自己拉起一支队伍;反之如果有机会拿下中军帐,那便放手一搏,先取陆宁远性命,再看朝廷有何说法。如今他见有机可乘,登时鼓勇望陆宁远所在中军杀去。

他杀至近前,见中军还无反应,心已定下一半,暗道陆宁远议事时要求一堆,故作高深,却原来是这么一个草包,当下更添几分把握,原本躲在几个士兵之后,这会儿反而冲到最前,打算当先破帐。

谁知眼看着中军帐就在面前,打斜里忽然杀出一支人马,拦在前面。营里每几步远就点着一支火把,虽是深夜也足可辨人,吴杰瞧见来人,因之前心中对陆宁远轻蔑已极,便也不去想是他特意设下的埋伏,马上同他们交起手来。

他从军已有五六年,也打过几仗,不然做不到把总之位,当下连呼带喊,招呼士卒作战,一时声势颇大。

他所率士兵中也有不少以前曾从过军的,知道如何与人对敌,但不知为何,临阵时并不冲在前面,不知不觉躲在后军中,只是挥舞着兵器比划,反倒是从没当过兵的人在真刀真枪地与人交手。

吴杰忙于作战,一时倒并未注意到,只是觉着来人分明人数不多,但一时竟突围不得,眼见着中军帐就在前面,却杀不过去,在心里暗暗着急。

他仗着武艺尚可,一马当先,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拦在中军前的护卫兵士似是支撑不住,打开过口子放他进来。吴杰杀进阵中,不觉回头一望,但见阵型陡变,和刚刚自己杀入时已是大不相同,再看随自己突围进来的几个士兵,已经都被人分开,彼此相隔既远,无法接应,忽地心里一慌。

他若始终横下心来,其实未必闯不出去,但心里一怯,手里刀就跟着软了。被绊在阵中愈久,他就愈是慌神,愈冲不出去,到得后来,即便陆宁远始终没有露面,他却已不剩下几分战心,只是困兽犹斗而已。

在他身后,随他一同杀来的乱兵一时也有同感。交手时间长了,他们便发现来人远不如自己多,所使军械也和自己一样,但不知为何,三三两两结成阵势,一人出矛,两人举盾,根本近不得身。

好容易杀到他们近前,从盾牌缝隙之间,冷不丁又会伸出一支镋钯,中刃锋长,一旦扎在身上,登时没命。即便躲开,左右两刃上面又多有小棱,兵器一旦卡在上边,就被牢牢缠住,抽不回来,那边一使劲,自己这边就登时脱手。卸去武器之后,便只能任人宰割,就见两边盾牌一举,马上便扔出钩索,将人拴住,往盾牌后面扯去。

左右不知救护,往往只是看着,或是往来躲避,只顾自家。被拉走的士兵既无兵器,又被绳索缠缚住,毫无还手之力。这时要是一刀往脖子剁下,他们马上便成刀下之鬼,这些中军护卫却好像志不在取他们性命,绑住了便扔在一旁,不再理会。

吴杰见势不好,明白这时候想逃也逃不出去了,忙招呼人冲阵。可是这些素日里未经训练,又经陆宁远筛过一次的兵士,临事如何组织得起来,几次冲杀不成,便即军心涣散,不肯再向前了。

他们一退,护卫在中军帐外的卫士便反压上去,乱兵不敌,退得愈往后,军心愈乱,已是毫无阵型可言。忽然有一个人掉头就跑,其他人见状,纷纷效仿,转瞬之间便一哄而散。一群人跑到营门处,却见营门紧闭,脱不得身,只得又折返回来,前面的后退,后面的又往前,顷刻间搅乱成一团。

吴杰被困在护卫阵中,同样突围不出,逐渐力竭,一个不察,让人缴械,绑缚着跪在地上。乱兵们见头目被抓,更加没了战心,正慌乱无措间,前面中军帐里却点起了灯。

随后,陆宁远一身常服走出来,夜色当中身形显得愈发高大峻拔。他向营中看了一圈,高声道:“缴械者不杀!”

乱军本就走投无路,纷纷扔下兵器,跪地乞命。

陆宁远看向吴杰,对押着他的兵士道:“让他站起来。”

此刻押着吴杰的不是别人,正是韩玉。但见他死死把手压在吴杰肩膀上,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开,一张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

他是东宫僚属子弟,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只是因为京城变了,他就也跟着从长安来到了建康。这是他第一次进军营,也是第一次打仗,没想到就胜得这么痛快、这么轻易。对面人数虽多,却让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尤其是他,亲手绑缚住了乱兵头头,这会儿压着吴杰的肩膀,就像抱着自己的战利品,自然抓得紧紧的不肯撒手。

听陆宁远这样说,他扯着吴杰肩膀,使劲把他往上一提,同时威风凛凛地呵斥道:“起来!”

吴杰踉跄了一下,腿上使劲,借着他力站了起来。待站直之后,他四面一望,这才看清原来阻击自己的只有区区几十个人,一时目瞪口呆。

因为这边出了乱子,声音太大,这时几乎全营都起身了,出帐立观。几个军官更是早早便被惊起,只是苦于刚才这边交战正烈,无法上前,此时不敢怠慢,纷纷过来。

陆宁远见到他们,第一句却是道:“精简士卒之后,只要善加训练,一人便可抵十数乌合之众,诸位现在当知我所言不虚了。”

此话一出,非但吴杰,就是在场这些军官也都呆了一呆。

陆宁远解释道:“这些是本次选出的五十名先登,交战时没有一个我从江北带回的兵将在场。这五十人只习练过三日,今日我教授战阵后,不需亲临指挥,他们便可应付这四百一十二个乱兵。只要勤于习练,假以时日,足可以一当百。”

众人这才恍然,既大略明白了刚才的乱子是怎么回事,更又对他佩服不已。

刚才交战时的情形他们都瞧见了,若事先不知,绝难相信交手双方数日前还在同一营中不分你我。有些原本对陆宁远刚一接手军队便沙汰士卒之举颇为不满的人,这会儿也都五体投地,彻底拜服。

至于吴杰,则在听到陆宁远精准道出己方人数时就煞白了脸。就是他自己,对于参与今晚行动的人具体有多少个都并不十分了解,也说不出具体数字,陆宁远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自然无从判断数字真假,但一股寒气已从脚心冒出来,摇摇晃晃,登时有些站立不住。

陆宁远向他看去一眼,没问他是否知罪,只是道:“把总吴杰纠集乱兵袭击本营,以叛乱罪论处,拉下去砍了。”

两个兵士便把吴杰拉了下去。吴杰大声疾呼,陆宁远却像没有听见,置之不理。其余跟随吴杰作乱的士兵吓傻了,纷纷磕头哀哭,求陆宁远放自己一条生路。

陆宁远道:“你们已被除籍,不是我营中士兵,不以军法处置。念在你们是受人蒙蔽,此次姑且不究,若再生事,定不轻饶!各自松绑,打开营门,放他们出去。”

乱兵们本来自忖必死,已近绝望,没想到陆宁远竟然非但不杀他们,就连先前发给他们回乡置业的银两都不收回,一时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

过了好半天,有人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跑了,生怕陆宁远反悔,还有的死活不肯再走,哭求陆宁远留下自己。但无论是哀告还是磕头,全都没用,陆宁远站得笔直,神情沉静,好像一面石像。他们见陆宁远不肯松口,只得含泪去了。

陆宁远料理了这事,便让人即刻整理地上散落的兵器,收拢、清点尸体,以免影响一会儿早操。就在这时,忽然收到前线急报,他也不避人,当众拆开,众将围在他身边看了,一齐大哗——

上面写着,扎破天就抚,却原来竟是诈降,从朝廷处骗得好吃好喝还有一批钱粮衣服,等东西到手,马上便反出了邹元瀚的大营,现在已经一路往西,望黄州府直奔翟广去了!

陆宁远将军报一折,交给李椹,沉声道:“传令各旗做好准备,军令一到,即刻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