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禁中娘子哪个不是美人胚子,为何偏为她失魂落魄?

东宫的建筑规格很高,略比福宁宫次一等,却也是雕梁画栋的所在。东宫之主过世三年余,这里几乎废弃了,但岁月并未留下太多痕迹。仿佛定格住了往日的繁盛,眼下只因为天黑陷入昏暗中,白天依旧会是煌煌的,若有人居。

院中栽了很大一株梨树,枝叶扶苏。某一根粗壮的枝桠上垂挂下一架秋千,麻绳上栓着窄窄的小木板,看上去陈旧简陋。她驻足看了很久,看得热泪盈眶。因为想起建安的王府,府里也有这样一棵树,树下也有这样一架秋千。还是很小的时候,每常心情欠佳她便坐在在秋千上,人漾起来,烦恼似乎在高高荡起的那刻抛开了。云观在下面看护她,笑着说:“我回汴梁后,也会准备一架秋千等着你。”现在看到,知道他是记在心上的。昨日种种恍惚重现,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宫掖很大,只是太冷清了。正殿里点着灯,烛火跳动,那殿宇也跟着闪烁不定。她提裙上去,进了殿门,殿中摆设已经清理过了,只余下一个大而空的屋子。空气里混杂了纸钱燃烧后的味道,隐约听见偏殿里有人说话,喃喃念着:“殿下若未走远,便时常回来看看。小的给殿下送些用度。今日是殿下忌辰,殿下别忘了差人来拿……”

今天是他的忌辰么?她茫然站在那里,思维有些混乱。今天是七月初六,可她明明记得云观是三月里薨的……七夕以后的书信不曾间断,信上字字句句都是刻骨的思念,难道她记错了么?

她循声过去,穿过偏门,见偏殿里设了一张供桌,桌上摆了几样糕饼。香案正前方立着一个神龛,洒金蓝底的笺纸上拿浓墨写了几个大字,是云观身后无甚用处的谥号。

其实那时传来他的死讯,她总觉得都是假的,他那样聪明的人一定不会死。她一直安慰自己,或者他有什么大的计划,他的生与死,完全是用来蒙蔽别国的手段。可是当她这样近距离的直面,看到这满殿的萧索,切切实实感受到人去楼空的无奈,才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两个念念有词的小黄门发现有人来吃了一惊,东宫这三年成了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俨然是流放,基本和外界不接触,也没有人轻易踏足这里。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来者何人,只看她流着眼泪上香,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其中一人看了半天,终于咦了一声,拿肘顶顶同伴,“见长,你看像不像画上那个人?”

于是两个小黄门认真研究起来,左看右看,最后得出结论,“应该就是罢!”

秾华起先并不打算理会他们,后来听他们窃窃私语,便拭了泪转过头来,“你们说什么画像?”

两个小黄门激灵一下,因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敢唐突,揖手说:“回娘子的话,先前东宫有一张画像,画中人同娘子有几分相像。”言罢慌忙又摆手,“我们只是混说,娘子切莫当真。”

她心下好奇,“什么样的画像?如今画在哪里?”

见长迟疑应道:“是殿下画的一张仕女图,以前挂在东宫寝殿里。殿下薨逝后,被颜回收走了。”

颜回就是艮岳的那个都知,同今上走得颇近。她愈发觉得怪诞,云观画的应该就是自己吧,颜回为什么要把画儿拿走?想起先前纳闷他死祭的日子,又追问:“外间都知道殿下是熙和三十六年三月薨的,你们怎么今日祭奠?”

那两个小黄门惘惘的,嗫嚅道:“殿下遇害是在三十五年六月初六,彼时先帝病危,国家动荡。大约是怕先帝伤心过甚吧,这件事一直瞒着先帝,对外也秘不发丧,但宫中祭奠一直是在这天……”

秾华脑子里嗡嗡响起来,惊骇得站立不住。

这是什么怪事?时间竟合不上了!原来云观回大钺短短两个月便遇害了,她一直以为是在第二年春。九个月的信件往来,每两日便有一封,明明是云观的笔迹,可他却早就不在了,那么和她通信的是谁?逢着过节便随信赠予的香囊宝带,都是假的么?是她的幻觉么?

她简直不敢想象,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人定是有这个人的,可究竟是不是云观?她颓然撑着祭台,忍不住垂首哽咽:“云观哥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虽身死,还舍不得她?越想越觉得辛酸,伏在案上低低抽泣起来。

她哭得难以自持,吓坏了两个小黄门。从天而降的人,也不知来龙去脉,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急得抓耳挠腮,“娘子请节哀……娘子,这是在禁中,叫人知道了要出漏子的。”

阿茸不放心,风也不望了,还是要来寻她。恰好进门看见她哭成这样,生怕大事不妙,急急道:“来了有一阵了,快些回去吧!禁中人多眼杂,别叫哪个好事的发现,传出去再生后患。”连扶带拽把她拉出了东宫。

到了外面脑子里依旧一团混乱,定了定神才想起那些信件她随身带到钺国来了。回涌金殿仔细比对,也许能从中看出端倪来。

她着急回去,匆匆地走,走得脚下生风。可是下桥堍的时候却见有人立在湖畔,褒衣博带,一个错眼便隐匿在树的阴影里。

“皇后从哪里来?”今上的语气像凝住的水,冷冽的,没有温度。

她起先头昏脑胀,看见他一瞬便清明了。暂时不能让他知道她去了东宫,她还需要时间。然而他面色不豫,自己又肿着双眼,只怕很难以自圆其说。索性站定了脚,遥遥道:“官家怎么出来了?贵妃不在跟前伺候么?”

他还是淡漠的声气,“贵妃回宜圣阁去了。”

她没什么热情,随口道,“官家怎么还不歇着?”

他有点答不上来,双手在广袖下握紧,语气明显有些匆促了,“殿中闷热,我出来走走……我先前去了庆宁宫,你不在。”

她哦了声,缓缓从桥上下来,“明日过节,我也到处走走。我入福宁宫时官家才和贵妃开局,这么快就下完了?贵妃说棋艺不精,官家没有让着她些?”

他不答,只专注地看她,“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别过脸说没什么,“风大迷了眼,终不似在殿里嘛。”

他们的对话听得阿茸背上冷汗直流,圣人口气不善,她担心她冲撞了今上。好在今上宽容,没有要计较的意思,还同她解释,“两国联姻,即便是待客,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贵妃身后是乌戎,就像皇后身后是绥国一样。越是疏离,越是要客气,这个道理皇后懂么?”

他说疏离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她也不耐烦多纠缠,裣衽欠身,“官家的教诲,臣妾谨记于心。”

他觉得她态度不太好,蹙眉道:“不要使性子。”

她也有点惊讶了,是自己表达不清还是演技了得,难道让他误以为吃醋了么?她抬头看他,眼睛酸涩,看不清他的脸,灯火迷蒙里只见一张朱红的秀口。她心头一跳,忙调开视线,低声嘀咕:“官家玩笑了,我是皇后,从来不使性子。”

他听了一哂,“果真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转头问阿茸,“你领圣人去了哪里?”

他既然追问,敢信口胡诌就是欺君。阿茸有点慌,秾华即时解围,抬手往湖那边一指,“就在前面放水上浮,还能去哪里!阿茸先回去,我头有些痛,让春妈妈替我燃一炉零陵香。”

阿茸如获大赦,领命快步去了。她理了理裙裾,曼声问:“果子官家尝了么?好吃么?”

他摇头,下棋时心不在焉,一直以为她在,问起录景才知道她早就走了。他心下着急,草草打发了贵妃追出来。其实她去了哪里他心中有数,不想拆穿罢了。他宁愿相信她的不快是因为贵妃,去了东宫,触景伤情也不是大事,只要现在的情绪不是伪装的,也算留着一份真吧!

她脸上重新浮现了端稳的笑容,“点心送进殿前有人验过的,官家放心吧。”想想又觉不平,“官家原先不爱与人接近,如今这症候好得十分彻底了,可喜可贺。”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话里不知什么时候带了酸味儿。今上听了,嘴角勾出笑意来,“只限于下棋而已,我与贵妃并没有任何接触,皇后不要多心。”

不要多心……不要多心?这个词听得她悚然。她有什么可多心的!

“贵妃是官家后宫中人,侍奉官家左右也是应当。”她心里终归记挂着一桩大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同他较劲,抚额道,“我头疼得紧,想回宫去了,官家可愿送我?”

他是谦谦君子,牵袖一让,“皇后请。”

两个人并肩进了迎阳门,暂时似乎很融洽。有风迎面吹来,她的衣袖翩翩,不时拂在他手背上。很细很密的绢纱,他欲牵住,可是它一溜,总从手上逃走。

夹道里光线不甚亮,她就在他身边。他微微侧过头看她,纤细的个子,单薄的肩头。与她从来就没有过距离上的困扰,不像别人,略靠得近些就浑身针扎似的难受。现在终可以正视,初与她相处时做出一种清高的姿态来,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手段。那天轻轻的一吻,隔了这么久,想起来依旧心潮澎湃。她是敷衍他,他却当真了。到今天她送点心来,见到她时紧张得冒汗,同样可笑到家。

日积月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肩上责任重,不能像寻常人那样。帝王的爱始终有个前提,他相信自己有收放自如的能力,即便有时情难自禁,也不会乱了心神。

他脚步渐慢,略犹豫了下,轻轻握在她腕上,“你若是不喜欢,以后不让贵妃进福宁宫就是了。”

他的手温热有力,她是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头一阵阵翻涌起巨浪来,突然心慌意乱。挣了两下,没有挣脱,愈发不知怎么办好了。

“皇后这么怕我么?”他含笑看她,“那日才说过喜欢我的,转天就不算数了么?”

她按捺下来,是的,说过喜欢,说到就要做到。只是难免有些羞赧,一个你畏惧的人离你这么近,不能逃避不能拒绝,必须硬着头皮接受,这种感觉并不好。

她低垂眼睫不敢看他,“官家……”

他的拇指缠绵地在她腕上摩挲,不带任何强迫的姿态,轻声道:“我希望是真话,因为我听后很高兴。”

如果他真为这句话动容,那么他的感情就来得太过莫名了。大婚两个月,虚与委蛇,心照不宣。他是很精明的人,绝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那么又是为什么?她很想向他求证画像和信件的事,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没有依据随意开口,旁的不要紧,怕连累了不相干的人。

她不说话,只是对他微笑。现在不该急于去证明什么,若是言之凿凿断定喜欢,反而显得虚伪。所以她宁愿微笑,模棱两可,他无刺可挑。

他怅然叹息,手从她腕上滑了下来,“时候不早了,回宫歇着吧!明日是七夕,我领你上城楼,看汴梁的万家灯火。”

她回到殿里,开始翻箱倒柜找那些信件。春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弯着腰问:“不是头疼么,怎么还不歇着?”

她把信摊在榻上,一封一封拆开,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终于颓然向她捧起来,“娘,爹爹死后我只有云观,云观死后我只有这些信了。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些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心头气恼,狠狠把信掷在地上。春渥不明所以,又一一拾了回来,“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假的?明明都是怀思王亲笔……”

她仰在榻上,干涩着两眼,只是觉得失望,“再高明的临摹都会有破绽,以前是我疏忽了,乍看是他的笔迹,可是这转承……”她缓缓摇头,“不是的,那不是云观的字。我今日去东宫了,看守东宫的黄门正在祭奠他。他是四月里返回大钺的,路上行三十日,七月初六遭人谋害,秘不发丧,次年三月才传出死讯……整整九个月,这九个月我与他书信往来,从未间断。可是七月之后他已经不在了,一个去世的人怎么和我通信?”

春渥大感意外,“有这样的事?”她低头翻阅,其实也看不明白,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时间对不上了,秾华心心念念惦记的挚友凭空换了人,照样与她言辞缱倦地来往,对她来说是耻辱吧!

“如今怎么办呢!”春渥搓着手说,“放任不管你心里有疑虑,去查,又无从查起……”

她怔怔坐了很久,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大婚那晚官家给我下马威,他说我写给云观的信,紫宸殿后殿里有一大摞……他怎么会有那些信?信是七月之前还是之后的?若是之前的,或者是从东宫收缴来的。若是之后的……”她一下抓住春渥的手,惶恐道,“娘,难道是他冒了云观的名么?是他么?”

其实她心里应该已经有底了,今上几次表示对她爱慕已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哪里能当得上“已久”这个词?倘或真是这样,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谁能想到今上这样的人会李代桃僵?他要登上帝位可以不择手段,生来干大事的人,也会动这方面的小心思,说来不可思议。

“如果你猜得没错,我想他一定是怕你难过。”春渥试着安抚她,“那时云观已经不在了,你的信便转呈到他手里。也许是看你言辞恳切,他对你有些向往,就临摹云观的笔迹同你交心。要真是这样,不可不说是你的幸运。你想想,你一心要替云观报仇,他心里岂会不知道?他若不是早就对你有情,断不会这样迁就你。我倒觉得官家是个有情义的人,或许他对别人猜忌苛刻,但是对你,他已经是极大度的了。”

秾华被她说得起栗,眼下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信里明明是温雅的谈吐,怎么可能是他呢!

这一夜想得太多无法安睡,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苦于没有头绪,在殿中踽踽徘徊。她觉得应当去紫宸殿走一遭,想办法弄到殿后的那些信,好证明出自何时。可是前朝与禁中不同,她也只在大婚册封当天去过。即便是皇后,没有大事不得传召,也不能随意前往。

她在殿里愁眉不展,金姑子送茶点来,看她神色觉得纳闷。待问明了缘由,宽慰道:“圣人莫急,这事交给婢子来办就是了。”

秾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笑道:“圣人忘了,我和佛哥随侍圣人左右,就是为了替圣人分忧。圣人有什么吩咐,我等赴汤蹈火促成,方不负太后嘱托。今晚宫中过节,各处禁卫疏惫,婢子夜探紫宸殿,替圣人将信盗出来。”

她听了摇头,“不成,风险太大了,我怕你们有闪失。”

金姑子却道:“圣人只要拖住官家,其余的交由婢子打点。这泱泱禁庭对外固若金汤,咱们身在其中,还是有法子可想的。”她笑了笑,把盏递与她,“吃些东西罢,厨司送来的百味羹,尝尝味道如何。”

她接过来,潦草用了口。想想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默认了。

窗外蝉声震天,她朝外看了眼,“我听说今天街市上很热闹,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桥,仕女夜游都到那里吃茶。”

金姑子应个是,“可惜来大钺后就直入禁中了,没有机会出去游玩。今天是个好日子,圣人何不求官家领你到处看看?市井里有意思的东西多了,不像大内一板一眼的。月下穿针乞巧,其实说来无趣。”

她心事重重,哪来的兴致去玩呢!磨磨蹭蹭到了晚间,换上天水大袖衣。从以前随信送来的小物件中间挑了个金制的香囊出来,让阿茸往里面填了沉香,佩挂在腰带上。

禁中过七夕在艮岳,其实禁庭的规模不算十分大,除殿宇之外游玩的地方很有限。今天趁着佳节,太后准娘子们出宫掖。虽然仍在内城,但也要搭步障。前后左右拱卫着,人再多,也是寂静无声的。

皇后掖袖缓行,步障遮挡了视线,也遮挡住风,闷闷的,有些热。从大袖里抽出小扇来,正打算摇,前面纱幔一掀,有人挤了进来。

她奇道:“官家?”

他点点头,同她并肩徐行,“我听说你想去城中看看,是么?”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想是徐尚宫她们听见了呈报的吧!她唔了声,“倒也没有,不过听她们描述觉得羡慕罢了。”

“等人不备时,我带你去。”他说得一本正经,却不正眼看她。她有点意外,前倾着身子打量他的脸,看着那如玉的面颊渐渐红起来,他似乎不耐了,低低道,“你看什么!”

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闪烁,臣妾觉得稀奇嘛。”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里目光闪烁了?”

他瞪人,居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样子。她看了不觉得惧怕,反而觉得好笑,“那请梁娘子与咱们同行?”

她显然还在为昨天的事不快,见不得他同别人走得近,哪怕只是下了两盘棋,也够她耿耿于怀好几日的,这就是占有欲吧?

他心里开出了小小的花,不声不响,垂手又来牵她。她这回没有挣,安然在他掌心里,低着头,唇角轻轻上扬。

步障需人架设,左右相距不过两三步宽。帝后说私房话,也怕伤了体面。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别样的刺激。天欲晚,步障内昏沉沉的,脑子也昏沉沉的,四周像调了蜜,一点一滴漫上身来。

她轻轻嗳了声,“你瞧我今日打扮得好不好看?”

他迟迟的,“耳坠子很好看。”

她这样问是有用意的,引他关注她身上香囊。可是他的视线落在她耳朵上,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坠说:“金丝红玛瑙,是孃孃送我的。”

“哪个孃孃?”因为两边她都叫孃孃,他有点搞不清了。

这种共同的称呼,无形中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总觉得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似的。她说:“你的孃孃呀,就是太后。这是她初进宫时先帝赠她的,如今转赠我了。”

他哦了声,“甚好。”

她很不满,“官家可曾仔细看我?我是说我的打扮,除了耳坠子总还有其他。”

她张开手臂,绿萼的披帛衬着那水色衣裳,青葱似的可人。他在这方面有点迟钝,除了说好看,也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顺着那纤秀的脖颈看下去,她胸前曲线玲珑令他难堪。再往下,五彩丝攒花结长穗的宫绦,边上佩的是鸳鸯鎏金香囊……

他猛然一顿,她留意到了,他眼里的笑容渐渐隐退,又变得沉郁起来。

“怎么?不好么?”她笑着问,“我可是配了半天呐,果真不好看么?”

他们之间的和平难能可贵,也许不忍心破坏,他还是颔首,“都很好看。”

她似乎满意了,笑吟吟道:“那今晚就不必换衣裳了吧,官家今天也穿常服,出去不会有人留意我们的。”

他说是,不再多言,重又打起纱帘出去了。

秾华徐徐长出一口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是知道这个香囊的,毕竟形制少见。如果是云观赠她的,他不知道内情,怎么会受震动?可若是从他手中送出来,他必定记得。她今天带在身上,他又会生出多少的猜测来,不得而知。

离谜底越来越近,总有揭晓的一天,可是并不觉得轻松。如果代笔的真是他,叫她以后怎么面对他?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她在信里表达了无尽的思念和依赖,如果是他回的信,同样浓烈的感情,他是怎么杜撰出来的?

手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紧紧攥起来,说不清是在替自己鼓劲,还是无意识的想留住些什么。

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她默默想着。就像春渥说的,自己手段不高明,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够瞧。他有这份耐心宽宥她,也许真有前缘,否则她只怕死了不下十次了……忽然间又一惊,感觉自己是疯了,他对她好一些自己就失了方向,忘记和亲的目的了。

进东华门,天色已经到了擦黑的时候,园里张灯结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娘子们踏进艮岳难掩欢喜,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太后率众人登万岁山,半山腰有漱琼轩,站在外间平台上,能俯瞰景龙江全貌。

七夕乞巧是重头,外面列了香案,皇后带着一干娘子参拜。望月穿针是个难题,初七的月色并不明亮,针眼儿又那么小,大家都凭直觉。

秾华在闺中时有专门的教导妈妈,女红方面是拿得出手的,穿针对她来说不费多大的劲。然而有一点不理想,头天抓的小蜘蛛装在盒子里,并没有结出又圆又正的网来,令她有些失望。

可是皇后怎么能不得巧呢!到了众人比看的时候,徐尚宫托出来的小盒子里结了密密匝匝的蛛丝,众人立刻感慨不已,“果真圣人手巧,我们是自叹弗如的。”

秾华有点心虚,这是尚宫们替她作弊了,只怕庆宁宫的蜘蛛都给抓完了吧!

她掩口一笑,转过头对太后道,“乞完了巧就让娘子们各自随意吧,艮岳虽近也难得来,孃孃说呢?”

太后自然说好,她上了些岁数,雾气太盛怕寒气入侵,叫人取披风来,搭在腿上看小黄门演水傀儡。

回身四顾,今上一个人倚着扶手喝茶,颇有点形单影只的意思。今天是女人过节,和他没什么相干,到场已经是大面子了。加上他平时冷眉冷眼,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等闲没人敢接近。

她挪过去,立在他面前微笑,“官家等得心焦么?”

他垂着眼,冷冷转过脸去,并不说话。

她知道他必然是为之前的香囊不高兴,只作不察觉,拖着长音道:“怎么不理我?嗯?你说带我去夜市的,要赖么?”

他的指尖笃笃点着把手,灯下的侧脸看上去温润隽秀。

还需她主动一些的,她看左右无人,悄悄去拉他的手,“起身呐,再不动我可要抱你起来了。”

他到底绷不住,有浅浅的笑意攀上眼尾,站起来,姿势别扭,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难过,不是为别人,是为他。

她任他牵引着,从亭子另一边溜下去。山石嶙峋,走起来并不平坦。他先下去,地势有些陡,她脚下打滑不敢前行。他张开双臂在下面接应,“跳下来。”

她猛摇头,“我不敢呢。”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落差,两尺来高罢了。她蹲在那里,抱住膝头不肯挪动。他回头看了眼,山下已经有车等着了,喃喃道:“月巷杂卖有很多好吃的,炙肉、白肠、鹿脯、麻饮鸡皮、细索凉粉、旋切鱼脍……”

她唉了声,“别说了,我跳,你千万要接住我。”

他点点头,重新张开胸怀。她全然忘了凤池上的见死不救,根本没想那么多,提起裙角就纵了下去。

她姿势笨拙,也是极害怕,像孩子要大人抱似的,完全是一副托赖的样子。大张着两臂跳下去,这回他没有捉弄她,稳稳把她接住了。

以前一直觉得他只是个读书人,力量上可能有些欠缺。但是刚才这么一纵,才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的怀抱原来也可以很可靠,和云观一样。

心头悸动,比之第一次牵手时更剧烈。她有些怕,纯粹的紧张,已经没有环山馆时那种厌恶的感觉了。上回落水治好了莽撞的毛病,然而把刻意献媚的那套收起来后,连仇恨也变得虚虚实实看不清了。

相处久了,即便是同猫儿狗儿也会有感情吧!可是想起云观的死,她又觉得他太狠心。对兄弟能这样毫不留情,对别人又会怎么样呢!

身体靠得太近,她能闻见他领上的龙涎香。龙涎本来是凌厉的一种香,但接触了体温,就变得温吞馥郁了。她落进他怀里,接触应该是转瞬,扶稳了她便放开才合乎君子规范。但他没有,她略推了他一下,没能推开他。

“官家……”她轻声说,“我已经落地了。”

他不说话,一只手徐徐挪上来,压在她脊背上。

“皇后不要紧吧?”他说,完全没过脑子,这刻太美好,只为拖延罢了。

“不要紧,”她贴着他的脖颈耳语,“有官家护着我呢!”

后山上虽有灯火,终不像前面那样照得辉煌。四周有些暗,隔了十几步才见一盏灯笼,这样的环境最适合爱情的滋长。他一直在努力,从来没有放弃过,为了自己莫名的执念,做了很多以前不敢想象的事。如今患得患失,情不自禁的时候又觉得忧心。她还没有放下对他的恨,现在巧笑嫣然只是换了策略,他做得太过明显,怕会让她更加有恃无恐。

他还是放开了她,脚下暗,怕她摔着,依旧牵着她。她的手紧紧回握,他能感受到,即便这样也觉得满足了。一步一步地来,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等上一年半载。

愈到山脚,地势愈是平坦。录景驾平头车在路口等着,那车不是大内的款式,镂空木雕的围子,大约是富户夏天出游用的。

她很高兴,欢欢喜喜坐进去。打了珠帘招手,“官家与臣妾同乘。”

他登车,车内不是太宽绰,两个人抵膝而坐,略有颠簸便挨得很紧。一直沉默着太尴尬,还是她先开的口,“官家以前逛过夜市么?”

他摇摇头,“很少有机会。禁中教条多,先帝管得很严苛,我的大多数时光是在文德殿和西三阁度过的。只有一回中元节随侍读出去过,到瓦坊看跳索和相扑。禁中出资设大会焚钱山,祭奠军中阵亡的将士,也有随演的杂剧,我印象最深的是目连救母。”

她抚掌一叹:“汴梁有好多习惯和建安一样,建安过中元节也很热闹,有杂耍的演上竿,还有个装鬼的伶人,绰号叫浑身眼。”

他沉默了下才道:“你很喜欢建安么?”

她说是呀,“那是我的家乡,我自然很喜欢。可惜以后没有机会回去了……不过无妨,汴梁也是个好地方,不比建安逊色。”

他转过头看车外的景色,淡声道:“不见得回不去了,总会有机会的。”

她没有留意他的话,牛车渐至瓦坊,一路上锦绣满楼,热闹异常。杂卖摊子错落林立,每隔几丈搭乐棚,咿咿呀呀传来伶妓缠绵的歌声。

她急急让录景靠边,拉着他下车来,一个摊儿接着一个摊儿逛。七夕女人用的东西多,玉梅闹娥簪在头发上,左右转动了让他看。吃的东西其实不敢随意买,见人家捧着鹌鹑骨饳儿,馋得直流哈喇子。

他无奈,付了钱,让人来两串。随行的录景掩在袖下拿银针试探,确定可靠方递给她。她眉开眼笑,把买来的荷叶交给他,其实这是孩子才干的事,为了效仿磨喝乐。他执在手里,满街只有他一个大人举新荷,样子实在有点傻。

她只是抿着唇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吃完了街吃又闹着要上景龙江畔,那里有人放水上浮,她也要凑热闹。

路边上有人专卖金箔纸做的莲花鸳鸯,许愿后放在水上,漂得越远愿望越容易实现。她摇晃他,“郎君买与奴家。”

他简直被她摇酥了骨头,禁庭是个没有多少人情味的地方,繁华妆点的名利场,连称呼都在时刻表明身份。官家、皇后……除了环山馆的那晚,他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今天出来收获颇丰,她称他郎君,他唤她娘子,很家常,也很亲切。

他回手示意录景,录景捧出一袋钱,由得皇后随意花费。

她也问价,挑了个红纱碧笼的小船翻来覆去看,上面镶了金珠牙翠,想来价值不菲。问那货郎,“什么市价?”

那货郎伸出一指,“一对要千文。”

她回头吐了吐舌,“真贵!”

她模样娇俏,他只是宠溺看着,“让录景回车上取。”

她把船放了回去,摇头说:“罢了,太沉重,反倒漂不远。”

那货郎笑道:“小娘子莫嫌贵,越贵重心越诚。小甜水坊的行首买了小底二十余对,都顺流漂到下游去了。”

她依旧摇头,挑了六盏花灯,兴匆匆赶到江边。周围有不少妙龄的女郎,皆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她挑了个空地也交扣起十指来。他立在她身后问:“祝祷什么?”

她含笑一盏接一盏送出去,轻声呢喃:“一愿郎君万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且图久远、四愿岁岁得见、五愿永不分散、六愿收因结果,奴要置个大宅院。”

花灯里点了短小的蜡头,驾风漂出去,在水面上闪闪烁烁,欲灭还燃。他听她蚊呐一样的声音,听得分外真切。心下唏嘘若都是她的真心话多好,虽然最后那个愿望有点稀奇。

他扶她站起来,“要置个大宅院?你已经有钺国最大的宅院了。”

她只是微笑,不肯说话。越是这样他越是好奇,一再地追问她,她拧过身抱怨,“你太啰嗦了。”

他窒了下,想起曾在环山馆说过她啰嗦,她逮着机会就要回敬他。录景在一旁怯怯觑他,生怕他恼火,禁中从来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可是皇后敢,皇后胆大包天。他叹了口气,“我不过是问问。”

她回过身来,秋水盈盈,顾盼生姿,“这是小时候的愿望,有个大宅院,里面只有我和我的郎君。后来出嫁了,知道永远不可能了,但是放灯的时候还是会说,习惯了。”

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身轻快往前去了。他略拧了眉,品出她话里的无奈和屈服,居然有种很对不住她的感觉。

她远远招手,“郎君,这里有抱锣,快来看。”

所谓的抱锣是一种杂哑剧,舞者有几十人之众,戴鬼面披长发,穿着青帖金花上衣,携一面大铜锣,口吐烟火赤足进退。里面的角色扮演多种多样,有扮鬼的,还有判官钟馗。他不喜欢扎进人堆里,可又怕和她走散,只得勉强挤进去。

舞者伴着《拜新月慢》的曲调迂回转腾,确实很热闹。这种杂剧主要看格斗击刺,里面有个戴金花小帽执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势,俗称七圣刀。她看打斗看得很欢快,他唯恐别人挤着她,尽量将她护在胸前。

她不时回头看他,他额头隐隐有汗,其实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来他那个别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们喝茶去。”

也就是转身离开的当口,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人群轰然躁动起来。她那时不知怎么回事,跌在地上直发懵。待回头时才发现那七圣刀率众扑向他,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有人密谋行刺。

阵舞人数众多,他和录景陷入一场混战。对方势众,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起先杀倒了一片,可渐渐露出颓势来。那七圣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乱中他被人砍伤了右臂,她看见血浸透了他的广袖,她脑子都乱了,随手抄起摊上一把油纸伞,她举着伞就敢冲进去救驾。

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面门挥来,她惊声尖叫,“啊,郎君!”

来不及考虑,仿佛是本能,她闭上眼睛挡在他身前。以为这下子必死无疑了,可是刀尖在离她三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甚至能够看到刺客眼中惊惶的神色。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她怔怔看着,未及细想,他闪身退开了。

诸班直姗姗来迟,其实相距时候并不长,却像过了几十年似的。那个刺客没有再追击,转身去对付禁军。她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来,忙去查看他的伤势,血染透了大袖,恐怕伤着筋脉了。

她心里害怕,颤栗着扶住他,他痛觉一向迟钝,只是有些晕眩罢了,倒下之前还在说不要紧,死不了。

那些刺客分身乏术,一部分禁军撤出来,先将他们护送回大内。一路上他都紧紧拽着她的手,她只有忍着眼泪,忍得心都麻木了。

他遇袭,不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吗?可是他躺在她面前,她发现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她感到恐惧,不知道恐惧因何而起。她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感觉生命从他指尖一点一点流走,恐怕他要死了。

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太后闻讯赶来,登上脚踏查看伤势,翰林医官已经替他包扎上了伤口,看不出所以然来。她摸摸他的脸,努力平稳嗓音,“得意,你听见孃孃叫你么?”

他已经清醒了,只是很虚弱,点点头,请太后放心,“内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她回身吩咐,视线经过皇后,定格在了她脸上,恨道,“闹吧,果真闹出事来了。皇后不知劝勉官家,竟撺掇官家出入市井,这就是你为后的德行?”

太后的眼风如刀刃,满含了对她的憎恶。秾华曲腿跪下磕头,“是臣妾的不是,臣妾如今追悔莫及。”

太后拂了衣袖不答他,只问医官,“陛下的伤势如何?我看伤得不轻,只怕会落下病根?”

医官长揖道:“陛下暂时昏沉是因失血过多所致,伤口长却浅,并未伤及筋脉,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悉心调理,不日便会痊愈的,请太后宽心。”

她这才长出一口气,抬抬手让人都退出去,踱到秾华面前道:“官家没什么大碍,是皇后的造化。只是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了。官家向来端稳,从没做过离经叛道的事,市井那么杂乱,岂是你们这样身份的人随意出入的!你是皇后,我不便苛责你,可是今天的教训摆在面前,须得罚你!回涌金殿给我静心思过,不得口谕不许出来。”

她心里到这时才静下来,他还活着,受了轻伤,情况还不算糟。太后气极了惩戒她不算大事,她跪拜领命,起身向后殿看了一眼,纱幔重重不见他身影。她有些怅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

春渥扶她回庆宁宫,问她有没有伤着,她才发现手肘上隐隐作痛。揭开大袖看,原来蹭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

“会是谁下的手?”春渥低声道,“金姑子曾怂恿你去外城,难道是绥国派来的人?”

她缓缓摇头,“她不会那么蠢的,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窥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绷得太紧,待松懈下来人就失了力气,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坏了……刚才的情形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春渥一径安慰她,“都过去了,官家不要紧,你挨两日罚,太后终会赦免你的。”

她不怕受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可又觉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候不想让他死……”

春渥同情地看她,“我知道。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了,对云观的感情,对官家的感情,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反驳道:“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娘别胡说!”

春渥扯了扯嘴角,“没有便没有吧,我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