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忍得锥心之痛,忍不得相思,是我失策了

若换做平时,身边有心爱的人相伴,一定觉得世上再无憾事了。可是现在隔着一层,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难亲近。

他总在盼望着,她能同他坦诚,把云观来找她的事说出来。他不要她做其他,只要说出来,男人的战争不会把她牵扯进来。然而他知道不可能,云观对于她,是情窦初开时最美好的寄托,她喜欢他,甚至爱他。现在是生死存亡的当口,她的良心和道义不容许她这么做。大概她以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云观终不能相提并论,即便她是他的皇后,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来,她还是同情云观的。

他除了叹息,没有别的办法。脚下放缓了些,“皇后昨晚休息得好么?”

她略一顿,垂下眼睫。他从侧面看过去,见她慢慢红了眼眶,却还是点头,“臣妾休息得很好,谢谢官家关心。”

他终于停住了步子,低声道:“皇后休息得很好,我却彻夜未眠。”

她立在他对面,不敢看他,绞着帕子说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生气了。”

他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怜的样子,怎么忍心苛责?谁用情深,谁就处在下风,爱情也是一场博弈。怪自己太执拗,明明那么多女人等着他去爱,他却偏偏喜欢她。为什么?不是因为她美丽的脸。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处,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恰好她给了他九个月,她愿意倾听,愿意交流,他不必担心她有任何的不耐烦。恐惧隐藏在书信后面,说不出来的话通过笔墨抒发,这九个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经将他当作别人,也足以让他心动了。

他垂着手,神情落寞,“我没有生气,只是有点难过。”

她闻言越发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难过。”

他的鼻子隐隐发酸,点头说:“我知道你还需要时间,不着急,我们有一辈子。”犹豫了下,执起她的手,“皇后,你会永远陪着我么?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钺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别人的阶下囚……”

她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绘的画面吓坏了。从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里,那样辉煌的存在。她不敢想象他从高处跌落下来会有多么惨烈,每个人都无路可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她紧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怎样作答。她是微末之人,云观和他,她都舍不得。也许她能做的,只是给失败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后还有她。

她勉强笑了笑,“官家怎么这么说?多不吉利的话,不要拿这种事打比方。”

他眼眸深邃,定定看着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从紫宸殿走出去,恐怕连活下去都不能够了,让你陪着我,如何陪?”

“臣妾嫁与官家,必定与官家患难与共。”

她说得很坚定,他默默听着,也懂得她话里的含义。不可同富贵,却可共患难,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败的陪葬品。

他说好,“皇后有情有义,令人钦佩。不过你要记住,你与我成了亲,命运只与我休戚相关。我在一日,你安享尊荣,河山在你脚下;若我不在,皇后将会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他抚抚她的脸,轻声说,“谁的承诺都不算数,你居正宫,执掌凤印,那才是真的。看来为了皇后,我也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因为我怕我有个闪失,到时候再没有人能护得了你。”

他说完,负手直往前去,秾华立在那里,心头如刀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这样。所以她从没想过同权力一争高下,她本来就不是生在欲望中心的人,即便不当皇后,她也能够生活下去。

徐尚宫在一旁唤她,她回过神来,今上已经到了宜圣阁前。持盈出来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软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娇媚的味道。欠下去纳福,大概是头晕,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扑进了今上怀里。

秾华远远看着,多少有些伤情。可是转头想想,自己这样模棱两可,终究还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宠爱别人,都随他去吧!

她缓步走,到了阁前也只是尚宫来迎。无妨,伺候今上总比迎她重要。入阁内去,今上在一处观景的围栏前坐着,持盈抽身给她纳了一福,“圣人来了?我这两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庆宁宫请安,倒叫圣人来瞧我,真罪过。”

她笑着摇头,“这些小事不要计较,眼下好些了么?”

持盈给她奉茶,应道:“谢圣人惦念,已经好多了。只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来,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她也甚无奈,“我几次督促后省查办,可是轮番审问了很多人,竟没有半点进展。”

“我进宫这些日子,自问本分,也未同人结怨,谁会来害我呢?况且此人颇有手段,做得这样滴水不漏,想来是个心思缜密的高手吧!”她转到今上面前,哀声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险些丧命,如今想起来还心里发毛呢,不能就这么算了。”

今上点了点头,“早晚会给你个交代的,贵妃只管放心。眼下养好身子最要紧,过阵子有乌戎使团来钺,可破格让贵妃见上一面。”

持盈听了很欢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体恤,臣妾感激不尽。官家和圣人来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备了酒水,斗胆邀官家与圣人共饮。”

秾华哪有心情吃喝,只是婉言谢绝,“我不能饮酒,留下徒然扫兴。你如今大安,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上回太后赏的几支老参我还未动过,回头让人送来给你补身子。若缺什么,你再命人来回我罢!我宫中还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持盈却很失望的样子,“难得有机会,恰好官家和圣人都在……”说着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么?”

秾华屏息听着,今上却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这里讨你一杯寿酒喝吧!”

持盈顿时喜笑颜开,忙吩咐尚宫筹备起来。秾华起身莞尔道:“官家难得空闲,娘子好生侍候。”边说边向上行礼,掖着广袖退了出去。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圣阁,迎面一阵风吹过来,脑子才清明了些。心头发涩,嗓子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涌金殿茫然盘弄她的香珠,趁着花泥半软,伏在窗前拿针一颗一颗开眼。数了数,十五颗,串起来差不多够了。

春渥来给她送羹,揭了盖子递给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唔了声,“今日是贵妃生辰,你替我准备几样寿礼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辞出来了,免得在那里碍眼。”

春渥讶然看她,平时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却一反常态,看来真是遇上大问题了。

“你若有事,千万要说出来,闷在肚子里会憋出病来的。”春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爱同我说,去天章阁见见崔先生。崔先生世事洞明,你去向他讨教,他不会害你的。”

其实谁也帮不了她,不过去探望崔竹筳,聊聊家常倒是可以的。这阵子执着于儿女情长的东西,把书都放下了。整天的钻牛角尖,人越来越浮躁,这么下去未有个决断,自己倒先垮了。

传时照来,让他前面引路,在园子里散了会儿步,再顺着翔鸾阁前的回廊往西去。三阁是个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地方,远离了尘嚣和俗务,与禁中大不相同,身在其中烦恼顿消。

崔竹筳已经升了学士,穿着绿色的常服,戴卷脚幞头,正捧着几卷古画在阁外空地上晾晒。见她来了长长一揖,“圣人怎么有空来天章阁?”

他站在日光下,眉目朗朗。正直豁达的人,任何时候都有种平静安定的气度。她还像以前在学里一样,对他揖手行个礼,“长远未见老师了,今日得闲,过来看看。”

崔竹筳和暖一笑,回身往亭下引路,“今日天气适宜,圣人出来走走,可以宽阔心境。有时候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喜怒莫名受人牵制,这样不好。圣人近来可练字?”

她有些羞愧,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愈发疏懒了。最近遇见一些事,心里没有根底,想讨先生的主意。我记得先生教导过我,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可是很多时候做不到,那么又当如何?”

崔竹筳请她坐,缓声道:“诚无悔,恕无怨,和无伤,忍无辱。这几字真言,圣人自小便熟读于心的,如今大了,反倒忘了?”

她低下头,其实那些空泛的话,对于她现在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帮助。她看他一眼,开始犹豫要不要将云观的事告诉他。崔竹筳是她恩师,之所以入了大钺禁庭,都是因为她那时任性的托付。现如今她的荣辱关系到他的命运,如果继续让留在禁中,也许会卷入一场暴风雨。

她把两手拢起来,沉吟了下道:“先生请辞吧,我叫人准备盘缠,先生去别国,不要留在大钺了。”

他倒不显得意外,沏了杯茶递与她,“可是出了什么变故?我走再容易不过,只是担心你,你在这禁中,早晚要吃亏。”

一阵酸楚冲上鼻梁,她勉强将眼泪压了下去,“所以我知道我做错了,本不应该来和亲,可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左右略一瞥,黄门都在远处侍立,说话不怕人听见,便道,“如果能跟着先生一起走多好,可惜不能,只怕要烂死在大内了。先生不同,你是自由的,能走便走吧,走得远远的。四个月前我曾经雄心万丈,要来钺国替云观报仇,结果呢,仇未报成,把自己变成了傻瓜。我劝先生走,是为先生好。再逗留下去,恐有一日要引火烧身。”

他依旧是淡然的模样,“圣人在我门下十来年,若有什么心里话,不妨说出来,圣人还信不过我么?”

她沉默着想了好久,“先生,这话我答应过他,谁也不说的,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只有向先生讨教了。昨日过秋社,我去了荣国长公主府,在公主府遇见一个人。”

他抬眼问:“是谁?”

她嗫嚅了下方道:“是云观。”

他吃了一惊,“他没有死么?”

秾华点头道:“那时有人代替了他,他趁乱逃出汴梁,后来在关外流浪,直到近期才回大钺来。”

崔竹筳长长哦了声,“难怪你要我走,是怕我卷进这场纷争么?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眼下最需要冷静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处境艰难,原来的恨是一场误会,既然云观活着,你同今上之间的恩怨已经谈不上刻骨了。我问你,你打算如何自处?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丈夫,你如何抉择?”

她茫然拿手捧着脸,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这样的进退维谷,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但凡有一丝犹豫,就说明开始动摇,她对云观的感情显然不及从前了。崔竹筳道:“若让你杀了今上,你还能下手吗?”

他眼里有冷冷的光,她怔忡看着他,半晌极慢地摇头,“我不想参与进去。”

两两无话,师徒只是静坐着,崔竹筳到底叹了口气,“你现在的立场,叫云观知道了应该很伤心罢。失去江山,失去爱人,今上是大赢家。我若是他,早知道回来要面对这一切,倒不如在外漂泊一辈子。我同他也算有交情,但无论如何,我首先是你的先生,你幸福与否,才是我最关心的。你先前说不想参与,我想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云观势单力孤,要想与今上对抗,只怕不那么容易。说不定到最后,还要走原来的老路。你是内闱中人,一切不与你相干,只要今上爱护你,你不会受到任何波及。听我的话,同今上不要有任何嫌隙,你在禁中的依靠只有他。别忘了,咫尺之遥还有一位乌戎公主,一旦贵妃得了宠幸,乌戎与大钺联手,不单云观性命堪忧,连绥国都有危险。”

这些她事先都想到了,只是一直混混沌沌,没有理出头绪来。经他再一点拨,霎时云开雾散了。

“只是云观怎么办?我怕他有不测。他如今必定不愿意听人劝了……”

崔竹筳蹙眉凝视她,“所以你要同今上好好相处,万一云观落到他手里,你至少还能替他求情。”

求情?这种事只怕悬得很,但无论如何也是退路,她呐呐应了,“那先生何时请辞?”

“我?”他转眼看天章阁下巨大的匾额,“待尘埃落定了,是去是留自有论断。圣人来这里有阵子了,回去罢,坐得太久怕惹出闲话来。”

她听了离座往亭外去,走了两步复回身叮嘱:“先生若有事,只管差黄门来涌金殿回我。”

他颔首道好,“我的话切要记住,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今上是聪明人,不要刻意取悦,就当云观从来没有出现过。你同今上感情越深,对你自己越有利。即便辜负了郭太后的嘱托,至少保得绥国无虞,也算你尽了全力了。”

她对崔竹筳一向不疑,也相信崔先生是为她好。就如他说的,云观的事可以不去过问,绥国的事总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她来天章阁不能空手而归,到阁内挑了两卷《楞严经》方返回庆宁宫。进宫门时春渥正指派人把熏香炉抬出去除灰,见她回来了趋步跟进殿里来。她把经放下,舒展大袖跽坐在窗下矮榻上,边翻边道:“时候差不多了,官家回福宁宫了么?”

春渥答得有些迟疑,“安排在贵妃跟前的人传话回来,说官家多喝了两盏……中晌歇在宜圣阁了。”

她手里的经卷落下来,卷轴砸在几上一声闷响。

这下好了,果真是收势不住了……

心烦意乱时,徐尚宫进来传话,说秦让在殿外求见。她忙应了声,“请秦高品进来。”

秦让垂着两手入殿一揖,“与圣人请安。”

她点了点头,“高品来了,上回我在福宁宫中闹了一通,后来也不曾好好过问,官家可罚你?”

秦让笑道不曾,“官家不单未罚,还给臣升了两等,如今臣是内西头供奉官了,录押班也升了副都知,都是圣人给臣等的恩典。”

秾华听了很高兴,“我唯恐给你招了祸端,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秦让笑了笑,近前的人最清楚,正是因为之前大吵了一通,帝后的感情才愈发好了。这是个大坎儿,迈过去就是助了官家一臂之力,不但不罚,还要大大受赏。大钺的内侍升官不容易,从小黄门到高品都花了他近十年的工夫,愈往上愈艰难。如今可算当了供奉官,可见娶妻纳妾都在眼前了。圣人这一闹,成全了他们这些没指望的人,歪打正着,足以叫人感激涕零了。

秦让趋前两步道:“圣人可知官家歇在宜圣阁了?”

先前正为这个烦恼,听了又勾起伤心事来,只不好做在脸上,故作大度道:“原本就应当,梁娘子进宫三月余了,官家总不能一直不闻不问。况且乌戎使节要来访,官家亦有官家的难处。”

秦让一叠声道是,“圣人最是大度,不过官家只是喝得有些过了,并不是真心要留在梁娘子处……”说着一顿,向上觑了眼,“臣适才听副都知说起,官家仰在榻上直找皇后,梁娘子当时甚为尴尬。圣人若是愿意,眼下便去宜圣阁相陪,也免得梁贵妃趁机钻了空子。”

秾华愣在那里,这算什么呢?问问她的心,只想把他接到身边。可是既然在贵妃阁中,她中途抢人,还不让持盈恨出个窟窿来!终归都不是没名没分的,她不能仗着皇后的身份欺压人。他醉中叫错了人,贵妃已经很难受了,她再出现,可就是有意与人结怨了。

她思忖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然而到底不放心,红着脸问:“官家……可曾……招贵妃……侍寝?”

秦让呆了呆,“官家歇在后阁,只有梁娘子在里间侍奉……有没有侍寝,臣就不得而知了。”

她怅然哦了一声,“官家不喜欢别人亲近,如今这毛病好了么?怎么对贵妃那么不拘呢?”

秦让道,“圣人放心,官家这毛病只与圣人在一起时有好转,别人跟前就算装出寻常样子来,背后也要难受半天。圣人是官家的药引子,”说着嘿嘿一笑,“自打上次圣人入偏殿书屋,臣就看出来了。所以圣人要是放心不下,就借着官家先前找圣人,到官家身边侍候着,梁贵妃也不能说什么。”

说自然不会说,恨必定会恨之入骨。若他借着酒劲做出什么来,现在去恐怕也晚了。万一弄出个捉奸的戏码,岂不把脸都丢尽了?

她拧着眉一笑,“禁中那么多娘子,都是名正言顺的,我凭什么控制官家幸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去却万万去不得。你回宜圣阁吧,防着官家要指派你。”又吩咐阿茸赏他些东西,作为他高升的贺礼。

秦让走了,她心里油煎似的难熬。喝醉了酒,酒能乱性。贵妃生得如花似玉,眼色好,又会来事,说不定现在药引子换成了别人,她成药渣子了。

春渥见她这样只得来劝慰,“要学会忍让,你自己把人往外推,其他人可不是。大内多少娘子眼巴巴地盼着官家,谁得了机会愿意错过?”

“娘别说了,我头都疼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萎顿地倒回迎枕上。思量了下,悄声道,“着人打听,可有彤史去宜圣阁。”

所谓的彤史是内闱女官,专管帝王燕幸之事。如果今上与贵妃有了那事,不等别人催促,贵妃自己也会着急要记档的。春渥应了,转身出去让人远远注意着,复回殿里,在她边上坐了下来。她心里烦躁,眉头紧蹙着,她轻轻撼了她一下,“躺一会儿便罢了,不能睡着。你这里松懈了,叫别人占了先机。”

她侧过来,深深叹了口气。

“我瞧你心里这么难受,何不照秦让说的去做?”春渥替她掖了掖薄被,“夫妻间,做什么要端着架子?我知道官家在乎你,你这样别扭,岂不叫他寒心?”

连春渥都觉得她别扭,可是她心里的苦处不能说出来。她原以为慢慢认了命,踏实过日子就会好起来,可是云观死而复生,看来注定不得太平了。

她觉得委屈,掩着嘴细声啜泣,春渥倒心疼了,絮絮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两天变成水做的了,别哭坏了眼睛。你闷闷不乐,我们看着也不好过。这样罢,梳妆好了出去走走,官家要回福宁宫,我们在迎阳门上候着,总能遇上的。”

“遇他做什么?”她掖着眼睛说,“他选择多得很,我一个挂名的皇后,不喜欢扔了就是了。”

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颠来倒去全是她的道理。春渥无奈笑道:“别任性,做不做实打实的皇后,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人家留在你殿里,你深更半夜把人家轰出去,如今又来哭?”

她气得捶榻,“不是我赶他走的,是他自己要走!”

春渥知道同她说不清,也就由得她闹。不过这回没有满床打滚,看来是真伤心。忙上去捧捧她的脸,“好孩子,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小,脾气来了控制不住,这么下去把官家送了别人,到时候可别后悔。”一壁说一壁拽她,“起来吧,装个偶遇,官家心疼你,你的眼泪对着他流,比一个人偷偷哭有用多了。”

春渥只是打趣,她哭得愈发伤心了,一头栽进她怀里,口齿不清道:“娘,我遇上了很为难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

春渥拍拍她的背,温声道:“说不清就不说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我问你,喜欢官家么?”

她止住了眼泪,腼腆地点点头,“虽然他毛病很多。”

春渥又气又好笑,“你自己的毛病也不少,还挑别人?如今他在贵妃阁中呢,你就这么远观?”

她想了想,果然下榻到镜前抿头去了。看自己气色不好,取了胭脂兑水化开,薄薄在颊上拍了一层。都收拾完了又犹豫起来,“若他在贵妃阁中过夜,那我怎么办?”

春渥愣了下说:“不会的,官家政务忙,歇了午觉一定会回去的。”

她低头嗯了声,“叫她们别跟着,只我们两个去。”

她终归还是好面子,春渥道好,搀她出了庆宁宫。

不能直接去宜圣阁,便在花园里来回打转。秾华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从午后一直等到傍晚。

太阳下山了,天边只剩淡淡的微光,巨大的失落笼罩住她,她有预感,也许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日月交替,周身寒浸浸的。春渥眼见没了指望,嗒然道:“回去吧,别着凉。”

她脸色颓败,精心晕染的面脂都花了,站在苗圃前摇头,“再等一会儿。”

她出身不多高贵,但因她父亲家私巨万,她自小娇养,不落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下乘。她有她的骄傲,然而现在这份骄傲被击碎了,说再等一会儿,不过是绝望的执拗。春渥痛惜她,拢拢她的肩道:“罢了,万事不能强求。宫廷之中就是这样,你早些见识到,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深深朝宜圣阁方向望了一眼,阁中宫人已经开始预备掌灯了。她抚抚手臂,才觉得周身凉起来,灰了心,便不值得等下去了。同春渥相互扶持着往回走,边走边道:“娘,他终究不是我的。”

目下的状况叫人没法开导,春渥只得说:“历来就是这样,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皇后就像民间的当家主母,要大肚能容。现在不单要接纳其他嫔妃,将来可能还要教养她们的子女。”

“她们的子女?”她黯然看她,“官家会和她们生孩子么?”

春渥慢慢点头,“有临幸就会有孩子,你是皇后,官家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将来皇子和帝姬们都管你叫孃孃,管生母只叫姐姐。”

她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当初她母亲进宫同样难罢,所经受的一切也许还不及她,却也这么过来了。

枯等半日,一片热诚都放凉了。今上在不在宜圣阁过夜她也不管了,这种事谁都阻止不了。派出去打探彤史的未有结果,他没从阁内出来,确实没办法记录。

什么陌生人近不得身,都是拿来哄她的。如今不是跌进了温柔乡里,同贵妃纠缠到一处去了。可笑的是自己还把与帝王的感情当真,真傻得无药可救了。

随意用了些饭,把人都打发走。正殿前后那么多窗户,她耐着性子一扇一扇去关。已经到了秋天,月光下的树木都有些萧瑟,风吹过去,干巴巴的生气全无。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和这些植被一样,繁盛了一春,已经到了凋谢的时候了。崔先生说得对,没有了云观,没有了今上,她在禁中什么都不是。

阖上窗,仔细插好了楔子,回过身来,猛见身后站了个人,把她狠狠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她抚胸道,“官家还没就寝么?”

他站在那里,眉目清冷,“皇后不也还未歇下么。”

她无措地指了指窗户,“这就要睡了……”

她往后殿去,他负手缓步跟了过来,“我听说皇后这半日流连在花园里,皇后在等人么?”

提起这个就叫她觉得丢脸,是啊,一个皇后,像个弃妇似的在他必经的路上徘徊,空等半日,他却未曾出现。现在想想自己真是疯了,他去宜圣阁的事,宫中谁不知道?她偏在这个时候逛花园,一逛逛到天黑,禁中娘子背后不知怎么议论她呢!

她急于辩白,忙说不是,“我只是闷得慌,想到处走走。先前去了天章阁,找崔先生讨了两卷经书。回来后仍旧觉得静不下来,便在花园里散步。”

他眯眼看她,“去见过崔竹筳?聊了些什么?”

她说没什么,“先生与我讲经布道,他对佛学也有些研究。”

他听后不语,隔了很久才道:“不要随意见官员,即便他是你的老师,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是君,他是臣,况且男女有别……我是没什么,唯恐言官说话。”

他还不忘粉饰太平,其实心里早就大大不满起来。不管崔竹筳是什么来路,她入禁庭,他亦相随,这种事传出去好听么?她还不自省,还要去见他,自己的身份大概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她低着头,灯火照着半边脸和脖颈,沐浴过后穿长衣,不像平时配中单,脖子里空荡荡的,有种伶仃的美。她不看他,心里也憋着气,低声道:“我去见老师,正大光明的,又不是夜奔,有什么可避讳?我不单今日去,明日还要还经,有两句经文不懂,要向先生讨教。”

“你敢!”他声音沉沉的,铿锵有力,“如今我的话对你不管用了么?”

她背过身坐在杌子上,半晌没有说话。心里气恼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在宜圣阁厮混到现在,她去天章阁见崔先生一面他却横加阻拦。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受的一肚子委屈,想起夕阳下的无限凄凉,她就有些难以自控了。霍地站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外推,“你走,不要你来我这里了。”

他被她推得立足不稳,连连倒退。要凭力气并不是抵挡不住她,只是不愿意同她较真罢了。她越推越来劲,直把他推出了涌金殿,他终于扒着门框不放,高声道:“你疯了么?这是要做什么?”

他们闹,把侍立的人吓得噤若寒蝉。今上那样傲气的人,谁敢同他有半个不字?皇后做得有些过了,若是雷霆震怒,接下来怕不好收场。

秋风吹得人瑟缩,皇后的嗓音哽咽,“以后不许你来涌金殿!”

他觉得不可理喻,“这禁庭都是我的,为什么不许我来这里?”

“我住着就是我的,你去别人那里。”她寒声道,“反正眼下不光认我了,自有别处可歇息。”

所以她还是在乎的,否则不会在迎阳门前踟蹰那么久。其实他早知道,只是当时心里有气,狠下心不去见她罢了。如果忍得住,今夜也不该来,就应当晾着她,让她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可是最终没能成功,因为担心一夜过去她彻底放弃了他,怕得罪过了头,真的渐行渐远了。

他叹了口气,“我有点头晕,你容我进去。”

她堵住门,他往左她便往左,他往右她便往右。他无奈道:“皇后,我的酒劲还没过呢,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体面。”

她的体面早就没了,他还来同她谈体面?她抽泣了两下,低声道:“官家把我这里当什么?是你喝醉了酒歇息的地方么?我是很有原则的,不叫你进就是不叫你进。”

她那种犟脾气,使在相爱的人之间便是无尽的情趣。他心里暗暗欢喜,奇怪竟吃她这套。她撒娇任性都可以,只要没有二心,没有帮着外人算计他,他都愿意纵容。

外面冷,她穿着薄薄的长衣,为了堵他冻出病来怎么办?他硬往里闯,她气呼呼推他,整个身子都拿来抵抗。他正中下怀,一把将她抱起来,扛进了寝殿里。

她咬着唇挣扎,外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个子,简直像条刚钓出水面的鱼,奋力反抗居然不大好对付。到最后不得不放下她,把她压在墙上,“还闹?”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讨厌你,你走!”

“真的讨厌么?”他暧昧地在她颈间嗅了嗅,“女人都喜欢说反话,其实皇后是爱我的,对不对?”

她被他问傻了,灯下一双晶亮的眸子望向他,摄人魂魄。他的笑意渐渐转淡,托起她的脸,冒冒失失亲了上去。

她被他按住了,动又动不得,挣又挣不开。起先真的很生气,然而他的气息包裹住她,一瞬居然忘了初衷,平静下来,觉得那样安全。

其实她从来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有时甚至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搞不清。譬如现在,明明打定主意不再理他的,可是当他出现,她第一时间便软化了。

他小心翼翼亲吻,唇齿间酒气全无,只有甘草的芬芳。如今他也算摸着点门道了,像孩子发现了新玩意儿,勾勾绕绕,将她撩拨得气喘吁吁。下定了决心要套她两句话,可是她那么甜,努力了好多次,怎么都放不开。他以往觉得自己很有定力,结果遇见她就崩溃了,真是冤孽。可是他喜欢这样,他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就连击败云观,登上皇位,也仅仅是实现了一项计划,和做完太傅布置的课业没有两样。现在他爱上一个人,却有那么大的差异,仿佛从卤水里捞出来泡进糖罐子里,体验到一种全新的快乐。这些快乐全部得益于她,是她给他的恩赐。

他挣扎很久,嘴唇贴着她的。她在他怀里化成了一池春水,他用力抱紧她,分开的间隙侬软问她,“今日等我了么?”

她嗯了声,食髓知味,孩子气地凑上来,啄了他一下。

他奖励式的回吻她,“生气了么?”

她半闭着眼,脸上有傻傻的微笑,“生气。”

他愈发满意,在她唇上狠狠蹂躏,然后趁乱又问:“你爱我么?”

“爱你……”她微凉的手扣住他的后颈,没有迷乱,只是说,“我爱你。”

他有些不敢确信,停下来审视她,“刚才说的话当真么?”

她扁了扁嘴,一副屈就的神情,“我也希望那些话能不当真……”一面鄙夷地转过头去,“竟靠色诱,还好意思追问。”

他听她嘟囔忍不住发笑,“我色诱你了么?每常嫌我这不懂那不懂,我以为你经验老到,坐怀不乱呢……”说着再要去吻她,却被她撑住了两肩。

“你在贵妃阁中一呆半天,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能睡她的床榻?让她服侍你?”她在他胸前点了点,“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病症,不爱生人亲近,其实都是谎话,你是假正经对么?”

这世上从来没人敢说他假正经,他呆了呆,愤愤不平道:“口无遮拦!我何尝假正经了?秦让来给你通风报信,你为什么毫无反应?思来想去要成全你的贤后名声,过后又同我闹?”

她讶然道:“是你命秦让来的么?你明知道我不能那么做,还拿这个来试探我?”

他却不以为然,“没有我的授意,谁有胆子敢往外泄露我的消息?所以试出来了,证明你不在乎我。”

她简直被他气死了,“你这样幼稚!叫我明着同贵妃争宠?让太后知道了,她怎么说?话到了别人嘴里,又怎么议论我?你就等着看那些言官弹劾我么?”

在他看来那都不是问题,“我们两个好,这宫里谁不知道?你就是猖狂些也不要紧,有我呢!”

他有时候真的不可理喻,做出来的事根本同他大杀八方的威名不相匹配。她白了他一眼,“谁要同你好!”

他皱了皱眉,“刚才还说爱我的。”

她失言了,被他拿住把柄,左一句爱我,右一句爱我。她气恼地捂住耳朵,“刚才不算数。”

“不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听见了,不能不算数。”

她虎着脸看他,“那你呢?你又如何?”

他开始装傻,“什么如何?皇后情真意切,朕心甚慰。”

他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他脸皮厚,能问她爱不爱他,自己是女孩子,哪里说得出口!她扭动身子,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也问你,你对我如何呀?”

建安地处南方,那里养大的女孩,大约因为口音的关系吧,天生有种娇憨的味道。一字一句拖得妩媚婉转,叫人痒进心里去。他爱极了她这样,这才是年轻姑娘该有的单纯和真诚。她越撒娇,他越喜欢逗她,“我问了好些问题,皇后说的是哪个?叫秦让给你传话么?还是特许你猖狂?”

她跺脚大嗔,“殷得意,你不要太过分!”

她这一声,把他叫得呆若木鸡,“殷得意?皇后真……真是无法无天。”

她自己回过神来,发现竟叫得这样顺口,其实在心里唤过很多遍了。殷得意确实比殷重元有意思,叫什么不好,谁让他叫得意!她捂住嘴,顿时笑弯了腰,“我不是故意的……”

他上来抓她,逮住了拖到桌旁,自己在杌子上坐下,滴溜溜一转,把她横在膝头。她手脚乱划,他狠狠在她屁股上抽了两下,“叫你笑!不许张扬出去,孃孃跟前也要留神,记住了?”

她哀声应道:“莫打了……我会管住自己的嘴的。”

他将她挽了起来,无可奈何抱她坐在膝上,“好了,我回答你先前的问题……”她认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晶亮。他居然感到羞涩,略转过脸,打扫了下喉咙道,“我也爱你,一直爱着你。”

她清楚听见了,不知为什么鼻子发酸。扭头在肩上蹭了眼泪,扳过他的脸,咚地一下两个额头撞在一起,“都是心里话么?”

他咧嘴嗯了声,“心里话,不做假。”

她顺势靠在他颈窝里,喃喃道:“官家下半晌同贵妃聊天了么?或者又同人家下棋了?你也这样抱着她,和她说腻腻歪歪的话么?”

他叹了口气,“我在宜圣阁睡了半日,没说话也没下棋。本想回福宁宫的,你又不来接我,只能歇在那里了。我没和别人靠得太近,更不会去说腻歪的话,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他话里有轻轻的哀怨,她偷偷发笑,“你。”

他起先没在意,忽然反应过来,心头登时一暖。手臂收紧,再收紧些,“真的么?整天在想我?”

她扭捏了下,“也不是整天,无事可做的时候想一想,打发闲暇时光。”

这样似乎也不错了,至少她在想着他,起码他的存在对她还是有触动的,她不再一门心思惦记着云观了。但是他知道,不管现在如何的蜜里调油,要让她从此与云观陌路,显然不可能。毕竟十几年的感情,云观对她来说是亲人。

她白天说的话,他还记得。他和云观的争斗,最后总有个输赢,她打算拿自己充当补偿,江山美人各得一样。她果然还太年轻,固执、讲义气。可是他不同,他要鱼与熊掌兼得,云观就必须得死。只有死了,她的心才能收回来,难道真的留着他的命来瓜分她么?他的皇后,凭什么拱手让人?

他怀里抱着她,陷在爱情中,脑子却还在算计着,“再过两日便是中秋节,宣德门上要舍酒,年年如此的。皇后露个面便回来吧,到时候让她们去办就是了。”

她迟疑了下,“我碰酒又不会起疹子。”

他看了她一眼,揶揄道:“我怕你偷喝。”

她嗤笑了下,“胡说什么,我自己知道厉害。倘或愿意喝,今天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贵妃那里了。”说着怅然叹息,“官家,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他说:“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什么都不管,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她偎在他肩头,没有再说话。其实她知道不能什么都不管,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些东西,关于云观,她可以中立,但是不能不问他的生死。还有绥国,他要取绥国,夺天下,到时候怎么避免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她心头烦乱,手指无意识地抚摩他耳下那片皮肤。可惜了生在这样的坏境里,环境逼迫人,有时候真的是身不由己。她的额角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得意……”

他僵了下,“你打算就这么称呼我么?我更喜欢你叫我郎君。”

她无赖地笑了笑,“这个名字有人情味,先帝与太后可曾这样叫你?”

他想了想,缓缓摇头。他的童年时期从来不受重视,太后是曾叫过他乳名,但是极少,“他们称呼我,不是大哥就是重元。那个乳名也许是先帝一时兴起,过后必定后悔了,从来没有听他叫过我。”

“所以我偶尔叫你,好提醒你莫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撼了他两下,“时候久了只记得自己是官家、是陛下,年纪大了会想不起来的。”

这么说竟有种晚景凄凉的意境,他在她腕上握了下,颇有调侃的意思,“还好有你。”

她眼里流光闪烁,其实有好多话,没有能说出口罢了。不敢想得那么长远,在一起,终究也是有缺憾的,没有想象中的圆满。

更漏滴答,夜深了。她站起来,含笑问他,“歇在我这里,还是回福宁宫?”

他迟疑了下,“我想留下和皇后说说话。”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旧引他到后殿里去。身边没有人侍候,她单膝跪在床沿上铺褥子,舒展开手脚,曼妙的腰肢在长衣下若隐若现。他在一旁看着,最后不得不调开了视线。脑子里空无一物,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似乎和她同床共枕,即便不做那种事,只要她在身边,他就觉得安心了。

她到镜前拆头,玉竹簪子一拔,长发水一样地流淌下来。挑了根丝带束好了,回身看他,“官家洗漱了么?”

他说来前就准备好了,她听了心头一跳,什么叫准备好了?想起昨晚上的事,又有些犹豫,男女同床,到最后是不是都要发展成那样?她心里喜欢他,其实不排斥他有亲密的举动。像刚才,他吻她,她也意乱情迷。只是有时候突然有种罪恶感,像崔竹筳说的那样,失去了国家,失去了爱人,云观一定很难过吧!

可他不愿意带她走,或许就是因为她嫁了人,难免嫌弃她了。她心里感到难过,终归不是傻子,多少还是能够看穿一些东西的。她调过视线觑今上,他穿着深衣,原本雍容典雅,但是经过她刚才一通纠缠,胸前起了褶子,皱巴巴漫延到膝盖上去,模样也变得落拓了。她过去替他更衣,解了衣带搭在一边矮几上。他看起来木噔噔的,她笑道:“官家怎么了?”

他避开她,背过身说我自己来。垂眼看看,懊丧得不敢转身面对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磨磨蹭蹭抬手摘发冠,支吾道:“皇后先上床……我这就来。”

他反应奇怪,平时看起来挺厉害的人,要紧时候比她还害羞。她前后摆动着两手,耸了耸肩说好,一边侧目,一边蹬了软鞋爬进了被窝里。

他遮遮掩掩登上脚踏,躺下来,姿势别扭。她撑起身看他,“官家,你肚子疼么?”恍然大悟,“一定是在宜圣阁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没有,“你撑着做什么?躺下。”

她哦了声,挨在他边上,下巴磕在他肩头,“你在这里真好。”

如果云观不回大钺来,如果没有那些波折,可称得上现世安稳吧!他大权在握,有个娇媚的妻,将来生几个孩子,后顾无忧,再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可惜现在一切都得往后延,都是因为那个不识时务的云观。

汴梁的秋季,夜里已经变得很冷,她倚在他身边热烘烘的,像只幼兽。他自然而然伸出手臂去搂她,一搂便克制不住心猿意马。将她压向自己,尽可能地贴近,隔着薄薄的中衣,是她柔软的身躯。

“皇后,你还怕我么?”

她温热的鼻息拂在他颈上,语调满有些委屈,“有时候还是会,你一生气,我就害怕。”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抚,“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呢,你乖乖的多好,我舍不得对你发火。”

她顿了下才道:“我也有我的想法。”

都是意气用事的想法,他腹诽,忽然感觉到她的心跳,通通地,跳得赶咐。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慌乱里去寻她的嘴唇,她仰起头附和他。她的默许给他壮了胆,他解开她寝衣的系带,她红着脸低声唤他,“官家……”

“我不是官家,我是你郎君。”

他控制着颤抖的手,尽量装得老练,可是两个门外汉,似乎都不怎么有天赋。她含羞看他,他眼里烟雨迷蒙,望也望不到底。好不容易坦呈相见了,互看彼此的身体,居然引来她的捂脸哀嚎:“官家好难看!”

他气结,“哪里难看了?”

虽然她不待见他,但是她在他眼里却很美。和画册上不一样,不是那种死板的,是活色生香。他无从下手,还得从吻开始。一吻她就恍惚了,再听不见她对他身体的不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