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把我的人还给我,现在!马上!

年前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将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数过年。大钺是刀剑勇猛的国家,但是逢着节日,也有孩子般的顽劣和肆意。建安像个文雅的儒士,年三十里不过帖对联迎门神,士庶人家围炉守岁直到天明,大钺则不是。禁中一扫庄严肃穆的气氛,诸班直扮天兵,戴面具,穿绣衣,执金枪龙旗。殿前司指挥身量魁伟,着金镀铜甲扮镇殿将军,教坊使长得欠缺,丑陋肥胖装判官。还有装钟馗、土地、灶神的,共计千余人。在禁中大跳傩舞,扫荡各处驱祟,然后出南薰门,转过龙池湾复回禁中,这项活动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埋祟”。

秾华站在檐下听外面喧天的鼓乐,单只是听着,也觉得十分的新奇。转头问秦让,“禁庭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么?”

秦让道是,“白天诸班值游街,入夜有歌舞会,官家还要在大庆殿大宴群臣。虽说正开战,但汴梁城内没受什么影响,外面街市上也热闹,卖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间摊子排出去老远。”

她拢着两手笑道:“我们建安过年也有一些旧俗,比方往灶门上涂酒糟,叫醉司命。夜里在床底下点灯,叫照虚耗……”说着脸上渐渐黯淡了,想起钺军一路攻城掠地,绥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极难过的。

秦让看她意态萧然,忙笑着打岔,“城中贫者却都盼过年。”

“为什么?”她疑惑道,“不是年关难过么?”

秦让说:“圣人听过‘打夜胡’么?那些穷人敲锣打鼓挨户乞讨,给了钱,他口中念念有词为你驱邪祟。若不给,还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词。一般人家图吉利,情愿破财消灾。”

秾华无奈道:“这种钱来得倒轻巧,不过与讹诈无异,府衙不管么?”

秦让对插着袖子摇头,“不是穷得不能活,谁也不愿意做这个行当。进门笑脸相迎,出门被人骂短命郎,大过年的,咒也咒死了。”

她听了长长叹息,热气在眼前交织起来,这个节令,当真冷得刻骨。

抬头看看天,天上阴云密布,雪倒是停了两个时辰,但也未见阳光。她如今就在这柔仪殿里待着,不踏出福宁门半步,禁中的情况也不知道,便问秦让,“许久没有贵妃消息,她目下如何?”

秦让哦了声道:“官家下令将她圈禁在宜圣阁,未得召见,不许轻易走动。虽没有证据证明崔竹筳是受贵妃指使,但这种事,分明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乌戎国君也知道厉害。先前乌戎人是想借贵妃登位的,现在贵妃反倒掣了乌戎的肘,恐怕乌戎人也要放弃她了。其实这些公主的命运,当真没有什么好的。有用之时抬爱着,待得无用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连爷娘也顾她不得。”

她不置可否,自己的处境也不乐观,所以没有多余的热情去同情别人。说起崔竹筳,她心里仍然非常难过。到最后他是一心一意想带她归隐的,若他没有杀乳娘,她何至于那么恨他?所以罪魁祸首还是乌戎,最该死的是乌戎靖帝,当然还有梁贵妃。

在外面站久了,背上一阵阵冷上来。她转身回殿里去,边走边道:“我不能出宫,禁中也不许祭奠。你替我派个小黄门出去,我乳娘的墓前,还有宁王、崔先生、阿茸,都给他们化些冥钱,让他们好过年。”

说起来委实唏嘘,半年死了四个,一个接着一个地送走,都是最亲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来便觉得日月无光。

秦让应个是,顿了下又问:“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烧化么?”

她点了点头,“人死债了,不要计较了。只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嘱咐府里管事逢年过节给我爹爹烧车马的,现在打仗,怕人早跑了。”

秦让却说不会,“您在钺国做皇后,钺军攻进城,必定绕开您的宅邸,府里人都会安然无恙的。”

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办吧!”

秦让领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刚捧起书,听见录景的声音,怒声斥骂秦让,“像个毛脚鬼,赶着去投胎么?”

她忙到殿门上查看,秦让缩着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门的时候撞上了官家,录景骂他是为解围。

她冲秦让摆了摆手,遣他自去办事,笑脸迎过去道:“外面真热闹,官家去观礼了么?”

他说:“嗡嗡的,吵得头都疼了,还不如回殿里来。”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套孔明锁递给她,“东华门外市集正盛呢,你听,隐约能听见人声。”

她掩着大袖自顾自翻玩那锁,停下来侧耳细听,的确有人声鼎沸。在禁庭生活得久了,黄门和内人走路都要放轻手脚,宫里向来是静悄悄的,难得听见喧哗,便很觉得向往。

“可惜出不去呵。”她笑道,“我听说正月里更热闹,官家带我上城楼观灯好么?”

他说好,“等哪日有空,我再领你去瓦舍看杂剧和影戏。”言罢伸了伸懒腰,挨过来,蹭在她身旁说,“今日医官来看过脉象么?有没有好消息?”

她含羞笑道:“哪里那么快,就算有,也要到下个月才诊得出来。”

他有些失望,佯佯地,偏过身子枕在她腿上。她低头看他一眼,也不去管他,只顾玩自己的。那尖尖的十指拢在广袖下,顶上染了蔻丹,樱桃般甜腻可人。

他闭上眼,闻她袖中淡淡幽香。这大半个月来风平浪静,似乎这样,此生便无憾了。前朝处理完政事回到柔仪殿,殿里有他的娇妻倚门盼望,即便不说话,互相依偎着也心满意足。

殿里温暖,他昏昏欲睡,听她低声问:“今晚有大宴么?”

他含糊应道:“还要封赏,以慰众臣一年来的辛劳。”说着牵她的袖子,“今晚你要一人用膳了,前朝大宴办得晚,你别等我,也别守岁,早早睡下吧。后面连着五日休沐,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她嗯了声,心不在焉道:“这锁有意思,正好让我打发时间。你不必管我,忙你的就是了。”手上动作却渐慢了,迟疑问,“大军可入建安?”

他说没有,“但已渡过了虔河,离建安只有一步之遥了。”

她眸里升起一层迷雾,顿了会儿方低头道:“这样快,一路未遇抵挡么?”

他翻身坐了起来,“绥国重文轻武,连军士的刀剑都已经生锈了,刚过边界时有顽抗,再而衰,三而竭,如今只剩几员老将苦苦支撑着。看来用不了多久了,开春便能攻入建安城。”他觑她脸色,怕她不快,呐呐道,“你恼我么?”

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起身将孔明锁搁在书案上,回身问:“待城破,你会去建安么?”

他说会,“如果不想烧毁皇城,就必须有新君入主。我想建双都,汴梁为东,建安为南。毕竟绥宫有百年历史了,一把火尽毁,太可惜了。再说百姓要安抚,旧臣要处置,很多事情必须我亲自去办。”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带我一道去么?我孃孃和高斐,我要亲自见你发落了才能安心。”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颔首道好,“届时少不得长途跋涉,你要做好准备。”

她勉强笑了笑,想起初来和亲那时的一路笙歌,现在却要踏着鲜血和剑戟返程,便有种国破山河在的凄凉感觉。

他没能在柔仪殿里逗留多久,钺军大捷,又适逢年关,今天格外的忙碌。他有他的事要办,她便在柔仪殿里自我消遣,不必到宝慈宫与太后和众娘子凑热闹,便懒梳妆了,崴身在榻上看书。最近都是这样过,虽然无聊些,但每日都有指望。

天慢慢暗下来,城中鞭炮声响彻乾坤。她胡乱用了些晚膳,命尚宫掩起殿门,正欲宽衣上床,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定睛一看,是宝慈宫的两位尚宫。

她吃了一惊,“进来怎么不通传?”

郑尚宫笑得有些古怪,纳福道:“今日辞岁,宫里守备都松懈了,来时并未看见有人。太后有请李娘子,官家前朝大宴群臣,没时间顾及娘子,娘子一人寂寞,还是入后苑与众妃嫔在一处,大家也好热闹。”

她很反感,也觉得她们来者不善,退了一步蹙眉道:“官家命我不许离开柔仪殿,恐怕要辜负太后好意了。请二位尚宫代我向太后致歉,明日一早我再去宝慈宫道新禧。”说着强自镇定,扬声叫秦让,可是喊了半天也没见人进来。

两个尚宫相视一笑道:“娘子莫喊了,秦供奉眼下自身难保呢,恐怕顾不过来了。请娘子随我们去吧,也省得拉拉扯扯,作派难看。”说是这么说,话音才落就上手了,一人一边扯住了臂膀就往外拖。

秾华挣起来,高声道:“你们反了,这里是柔仪殿!”

那两个尚宫面上阴沉,反剪着她两手拿绦子绑上,卷起一块汗巾便塞进她嘴里。到了门外上前一个内侍,扛起她疾步奔跑。她没法呼救,只觉得冷风呼啸着侵入衣摆,简直像被剥光了呈露在冰天雪地里一样。

原以为会被送出皇城,但是没有,她被带进一条狭长的巷子,两边是青灰的砖,仿佛走不到尽头。她勉强四顾,光秃秃的墙上偶尔开一扇门,没有屋檐,也没有窗。她明白过来,这里是永巷,专门收押犯罪宫人的地方。

这巷子如果是十八层地狱,那么她就来到了十七层半。太深太深了,虽在皇城内,却与柔仪殿隔着千山万水。越走越偏僻,巷口上的两盏灯笼杳杳看不清了,半空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声响也在世界的那一端,与她不相干。

“今晚委屈娘子。”她被扔进了一间屋子,郑尚宫提着一盏风灯照亮,摘了她口中的汗巾,俯瞰着她,冷冷道,“李娘子专夜,犯了禁中大忌。太后有旨,请娘子在这里稍待两日,腾出地方来,好让宫中别的娘子侍寝,雨露均沾,以保皇嗣兴隆。”

她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你们这么做,官家可答应?”

陆尚宫不由发笑,“官家答不答应是后话,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自然就好了。娘子独擅专房,一人吃饱,众人受饿,未免有失公允。官家今天宴请众臣,又遇上战事大捷,心里高兴,多喝了两杯,回柔仪殿时,只怕连人都认不得了。待开了这个头,认人的毛病自然也就好了。所以太后请娘子让让贤,匀出些机会来给别人,一则为皇嗣着想,二则也为娘子博个好名声,两全其美。”

她们说这么多,无非是要让她死心,也确实做到了,她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被扎得千疮百孔。努力挣起来,想往外去,被她们轻巧一推,便将她推得重新跌回地上。

她颤声道:“你们放我走,我要见官家。”

郑尚宫摇头,“我劝娘子省些力气,这是巷子最深处,叫破了喉咙都没人听得见。娘子还是认命罢,禁庭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永巷里有多少冤魂,数都数不清。这里曾经住过太宗的魏美人,高宗的独孤妃,哪个不是宠冠后宫?娘子应该庆幸,太后还念及旧情,没有赶尽杀绝。若当真一杯毒酒灌下去,官家也救不了你。那日让娘子回涌金殿,娘子没有答应,就应该料到会有这天。且等两日吧,官家若还在乎娘子,到时候自然放你出去。”

她心里乱得厉害,脑子却清明,太后不杀她,不过是不确定官家的态度。过了今晚,明日官家会找她,如果不好收场,大不了放她出去;如果能遮掩,那么毒酒和白绫还会远么?

她们说完了要走,她挣扎着叫住她们,哀声道:“两位尚宫且留步,我有几句话想同你们说。”

那两人果真站住了脚,福身道:“娘子请讲。”

“我与官家情深,你们应当是知道的。明日……也许是今晚,官家必定会满世界寻我。汴梁城那么大,上次班值两日就能发现我的行踪,这次也不会例外。”她知道现在不能硬来,只有好言好语同她们商议,才能留得一线生机。只是缚住了手,起不来身,匍匐在地,姿势狼狈也顾不得,急急道,“我不与你们兜圈子,只想请二位通融些。太后纵然势大,这天下却还是官家的天下。太后总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时二位不要找个新的靠山么?只要我活着,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二位如今若对我施恩,他日我必定视二位如心腹。你们将我放了,我去求官家,许你们重金,或放你们出宫与家人团聚,如何?”

尚宫一辈子不得出禁庭,若能回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对于有家口的人来说是个诱惑,对无家无业的人,风过无痕罢了。

陆尚宫倒转头看郑尚宫,郑尚宫却连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了,“承诺固然令人心动,也要有福消受才好。我们奉太后之命,不敢有半点二心。娘子还是静待吧,是去是留,看太后的意思。”

她们走了,轰然关上了门,把她留在一片黑暗里。屋子没有窗,对面是夹道,只有纵横交错的棂子上渗透进一点难以分辨的深蓝。她从小就对这种密闭的空间有难以言说的恐惧,把她关在这里,简直是逼她去死。手绑得很紧,挣不开,她跌跌撞撞站起身,又急又怕,混乱里用头撞那门,撞得额角剧痛,却停不下来。慢慢有蠕蠕的感觉爬过脸颊,她闻见腥甜的味道,料想大约是流血了。

顾不上了,她心里刀绞似的,如果官家误把别人当她,那以后该怎么办?她一直知道自己气量狭小,虽然身在后宫,却不愿意同别人分享他。他是她一个人的,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雨露均沾。当真发生那样的事,那么他们之间的感情大概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她叫得嗓子发哑,直到喊不出声,没有人来帮她。最后精疲力尽瘫坐下来,彻底陷入绝望里。原以为已经历尽了苦难,其实错了。她活着,就是为了让老天爷解闷,想起来便作弄她一番,饶是再坚强,也觉得快支撑不下去了。

她背靠着门,这样阴冷的地方,冻得她直打哆嗦。其实她没有吃过太多的苦,西挟是名义上的冷宫,物质上从来不匮乏。现在呢,关在这森森的黑屋子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喝醉了,也许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发现。发现时,大错恐怕都已铸成了。

她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渐渐烧成了灰,连最后一丝微芒都熄灭了。手臂反绑着,肩胛要脱开一样,她咬着牙狠狠往外退,手腕几乎勒脱一层皮,那些痛都不算什么了。努力了很久,终于摆脱束缚,重新鼓起劲来撼那门,可惜还是纹丝不动。她双手抓着门上棂子,颓然往下垂挂,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控制不了自己,马上就要发疯了。瞠大眼睛仓惶四顾,只有黑暗。这窄窄的牢笼,随时会把人吞噬。

心头跳得震耳欲聋,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自救,捂起耳朵跪在地上,撕心痛哭起来。

月色凄迷,从歌舞升平里退出来,面酣耳热,冷风一吹,直直打了个冷战。

他脚下踉跄,喝得醺醺然,难得这样尽兴,脑子便歇下了。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宫墙间的夹道里,放松了精神,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录景在一旁相扶,笑道:“官家今日欢喜,喝得有些高了。”

他抬了下手,“醉是未醉的……”

录景忙道是,连声附和,“臣知道官家海量……官家小心脚下,待回了殿里好生歇息,今晚必定一场好梦。”

他嗯了声,自从有了秾华,他的脾气已经和缓了许多。一个好的爱人,可以充当世上最好的老师,因为她,所以变得圆融,是潜移默化的一种改变。难怪这些内侍们都爱戴她,他的戾气都被她磨光了,御前那些内侍的日子便好过了九分。以前一个动作不对便招致打骂,现在不会了,官家是和颜悦色的官家,即便有些克撞,也是可以包涵的。

他缓步地踱,仰头看天上的月色,茫然问:“皇后呢?好么?”

录景笑道:“官家忘了,圣人在柔仪殿内呢!今日大宴,碍于她已经不在后位了,不得跟随官家一同前往。这个时辰大约已经歇下了罢,秦让在跟前伺候,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他点了点头,抬手触摸宫墙,墙上冷而硬的锋棱刮得人掌心生疼。待走进福宁宫时,见柔仪殿灯火半燃,料她已经睡了。

他举步上台阶,突然城里响起了震天的炮竹声,铺天盖地袭来,几乎要击穿人的耳膜。他讶然回望,半空中有五光十色的焰火,照亮了半边天幕。他抚了抚额头,子时到了……

推开殿门走进去,怕吵醒了她,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自己去偏殿里洗漱,换上寝衣,摇摇晃晃入后殿,帷幔重重,看不见里面。今天殿里换了香,闻着有些不适,也未放在心上,只管寻进去找床,殿里灯很暗,勉强才能看清路。朦胧中见她背对外躺着,奇怪穿得很少,搭一条丝绒薄被,乌发铺在枕上,香肩半露,看来很有些诱人。

他笑了笑,驱身坐上床沿,小声问:“睡着了?晚间吃了东西吧?”

她没有应他,看样子睡得正香甜。他在她身侧躺下来,眼睛很困,手却不由自主探过去,在那玲珑的肩头缠绵地抚触。掌中的人微微瑟缩一下,他兴致渐高,知道她装睡,便促狭地往下挪动,覆在她浑圆的胸房上。人往前靠,紧紧贴过去,可是有哪里不对,他忽然一激灵,猛地把人扳了过来,“你是谁?”

殿里光线太暗了,他得眯起眼睛努力地看。待看清了,慌忙倒退下床,酒也醒了大半。他怒火顿时高燃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贵妃撑起身,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一时间惊慌不已。抓着亵衣叫了声官家,“官家息怒……”

他怎么能不怒?退后两步四下张望,不见秾华踪影。那点残存的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瓦解得粉碎,他心里的惶恐扩张到无限大,厉声质问:“皇后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贵妃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嗫嚅道:“今夜臣妾侍奉官家……”

他狠狠瞪着她,只差将她挫骨扬灰了。想起刚才同她这样亲近,几欲作呕。只是眼下没有时间同她算账,高声唤录景,录景从外面飞快进来,隔帘垂手道:“臣在,听官家示下。”

他奋力打起了帘子,“皇后人呢?秦让这杀才哪里去了?”

录景心头一跳,讶然往帘内看,里间昏暗,隐约看见个人影,不是皇后,那是谁?他吓得一哆嗦,转身便往外跑,大声将值夜的人都唤出来,问秦让下落,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来。

失踪了么?秦让是钉死在柔仪殿的,怎么会无缘无故不见了?他看着阶下那些迷茫的脸,惊得声音都扭曲了,“蠢才!蠢才!还不快去找!”喝完脑子里浮出几个字来——要出大事了!

再进殿里,官家正匆忙穿衣。他颤着双腿进去回禀,说秦让不见了,果然一记耳光劈头盖脸扇了过来,今上暴怒,“你们就是这样办事的?皇后呢?到哪里去了?还过什么年,传诸班直搜寻,找不到人,这福宁宫内外一个都别想活命!”

他简直要疯了,只因今日过节大意了,宫中驱祟换了班直把守,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他急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恍惚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这回人是从他寝宫里被带走的,他这个皇帝竟做成了这样,天大的讽刺!

他急红了眼,上前一把扼住贵妃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项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断。他恨得咬牙,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一个人。收紧了五指,贵妃的脸在烛火下胀红,五官扭曲起来,踮着足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皇后人在哪里?”他脸上的表情癫狂恐怖,将贵妃提起来,撼得如同一块破布,“说不说,不说现在就要你的命!”

贵妃发不出声,只是挣扎着反抗。录景见状忙劝谏,“官家,您松开手梁娘子才好说话,再这么下去她就要死了,官家……”

他还算清明,知道她一死线索就彻底断了,便将她掼在一旁。她伏在地上连连咳嗽,待缓过气来便失声痛哭起来。他没有那个耐心听她鬼哭狼嚎,一脚踹翻了她,“趁着我还有耐心,快说!”

她吓坏了,抖得语不成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听了默默去摘墙上佩剑,蹭地抽出来便向她砍过去。

录景大惊失色,这一剑下去可了不得。他来不及细想,跪着托住今上手臂,回头疾声道:“梁娘子活腻了么?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贵妃这时才知道躲不过,尖叫着往后腾挪,哭道:“官家饶命,这不是臣妾的意思。臣妾是遵照太后的旨意行事,静妃现在何处,臣妾实在不知情。”

他狠狠捏住了剑鞘,那浮雕的游龙图案压得掌心发麻。果真又是太后,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和秾华过不去,仅仅就因为她出身的缘故么?他是皇帝,用不着借助皇后母家的势力,那么太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秾华这样绵软的性子,不可能与她结怨,她为什么一心要拆散他们?

他提剑出去,直奔宝慈宫。除夕的宫苑灯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艺伎柔艳的歌声伴着乐曲传来,夜半时分像催命的咒语。

太后未睡,携众娘子守岁,过了子时围炉吃汤饼,他刚到阶下就听见融融的笑声。他心里拱火,一面又奢望着秾华在那里,即便是受些委屈,只要人在,一切便有转圜。

他走得极匆忙,等不及檐下尚宫回禀便闯进了殿里。殿中一众娘子回身看他,见他手里执剑,唬得连安都不会请了。他一个接一个看过来,每一张脸仔细辨认,可是没有秾华,他的皇后不在这里。

太后因他出现大感讶异,原本听说他已经醉得差不多了,现在怎么又突然清醒了?其实早就有预感,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办成,也是贵妃的命数罢,看来与他有缘无份。可是他提剑入殿是什么意思?太后蹙眉道:“官家这是怎么了?大年下的,自己宫中兵戈相见,也不图吉利么?”

他眉目上染了轻霜,摆摆手中的剑,“都出去。”

那些嫔妃见他来势汹汹,得他一句话,顿时作鸟兽散。殿里只余太后了,他趋前两步,没有多余的话,只问:“我的人呢?”

太后大为恼火,“什么你的人?官家今日喝多了,到老身这里撒起酒疯来了。”扬声唤录景,“扶官家回去休息,好好的除夕,别糟蹋了。”

录景看了太后一眼,垂手道:“柔仪殿中静妃失踪,官家正是气盛的时候。适才贵妃欲冒名进幸,被官家识穿了,贵妃供出……是受太后之命,因此官家才会夜闯宝慈宫,请太后见谅。太后若知道李娘子在何处,烦请太后告知臣,臣即刻接李娘子回殿中,免得官家心焦。”

太后自然心中有数,只是会引发官家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出乎她的预料。她冷冷看着他手中剑,还有那狗仗人势的奴才,气得脸色煞白。一面点头,一面道:“好个儿子,为了女人打算弑母,苍天看着你呢!我一生要强,从前在你爹爹跟前就是这样,如今落到你手里,竟要逼我低头了么?李秾华在哪里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有本事一剑杀了我,我也好下去,找你爹爹诉苦。”

他却冷笑起来,“孃孃敢找爹爹,只怕我爹爹的亡灵不敢见你。彼时爹爹苦苦哀求你莫伤显仁皇后,孃孃当着爹爹的面便赏她藤条,孃孃大概已经忘了吧!爹爹那时是病重,我却春秋正鼎盛,孃孃若一心逼儿忤逆,那么儿也只有谨遵慈命了。把皇后的下落告诉我,过了今日,儿仍旧孝敬孃孃。若不告诉我……”

太后拍案而起,“不告诉你又如何?不怕天收了你,你只管要老身的命罢。”

他当真是气冲了头,什么都不顾了。满脑子都是她,不知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她怕黑,怕寂寞,他想起这些便痛断了肝肠。太后行事他知道,当了圣母,开始苦心经营,韬光养晦。可是她骨子里的手段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他害怕,怕她难为秾华,甚至怕她杀了她。越想越焦急,眼中几乎沁出血来,一字一句道:“皇后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杀光这禁中的人,给她陪葬。”三尺青锋倏地落下来,帝王佩剑削铁如泥,只一眨眼,便将她面前食案砍成了两截。

太后受了惊吓,跌坐回矮榻上。近身的两个尚宫见势不妙低低唤她,向她做眼色,示意她作罢。反正也未将李秾华如何,官家这样急赤白脸的,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大不了把人还给他,别太伤了母子情分,求个太平吧。

她知道其中厉害,但却纳不下这口气。怪道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可好,娶了媳妇还要杀娘呢!

她捂着胸口发狠指他,“让你的臣工们来看看他们的陛下是个什么样子,被色相迷住了双眼,不孝不悌,堪比桀纣!”

他说:“我一心要做个好皇帝,若哪天我无道,也是孃孃逼的。把我的人还给我!”他往前进了两步,“把我的人还给我!”

他的样子让她感觉陌生,她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得意,你当真是疯了。”

“我疯与不疯,全看孃孃的意思。”他一再地重复,“把我的人还给我,现在!马上!”

录景看不过眼,跪下向上磕头,“母子连心啊太后,您忍心看官家这样煎熬么?眼下正值攻城的紧要关头,太后令官家分心,导致功败垂成,太后就是大钺的千古罪人。臣一片赤胆忠心为太后,太后千万三思。”

其实官家的固执有一大半是随她,认准的事,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了,所幸留了余地,要是当时一不做二不休,将李秾华杀了,接下去禁中恐怕真要招来一场大劫了。

她叹了口气,正想松口,秦让从殿门上连滚带爬进来,嚎啕道:“官家快救圣人吧,是臣无能,被人捆绑起来扔在了围房里,到现在才挣脱出来……官家拿住郑陆两位尚宫,是她们领人来的。圣人在何处,她们一定知道。”

他调转过视线来,双眼野兽似的眈眈盯着她们。门上涌进四个班直,不等她们讨饶便将她们押住了,两个尚宫回过头哀求太后,太后知道这场闹剧演不下去了,摆手说罢,“上辈子不知作了什么孽,竟让我摊上这样的儿子!领他去,把他的宝贝还给他。”

众人大松了一口气,好了,寻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否则这些人的性命,只怕今日都要交代了。

两个尚宫忙福身领命,“请官家随婢子们来,李娘子在永巷,安然无恙的,官家且放宽心。”

他没见到人,眼下谈宽心还早。掷了剑,拱手对太后作了一揖,“请孃孃一同前往,以安抚皇后。”

安抚不过是客套话,他是要她向李后赔礼,经过了这件事,以后便没有脸面再作梗了,他的皇后就可高枕无忧了。

太后咬嘴钢牙,却也无奈,看他这半疯半癫的样子,委实有些吓人,只得唤人拿斗篷来,披上了随他们一道往永巷去。

夜里起了雾,雾霭沉沉,三尺开外便看不清人。内侍挑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可是越走越令人觉得心寒。他从没有来过永巷,原来这巷子竟有那么深,仿佛通到地狱的最深处,黑暗和阴森像河水一样漫过头顶,令人窒息。他心里急切,连呼吸都在颤抖,不敢想象她被关在这种地方会有多害怕,多无助。他触摸不到她的恐惧,倾其一生都难以弥补她了。

男人厮杀不过头点地,女人的残忍是钻心的,可怖到极点。他暗下决心,待找到她必定给她一个交代。他一直在计较军政上的得失,让她无端受了那些苦,现在回想起来又悔又恨。和她相比,那些东西算得上什么?他堂堂的男人,居然要靠她的牺牲来成全,这样的江山到手又怎么样?君临天下又怎么样?

种种负累逐一丢弃,想透彻了,他要把她失去的还给她。不管满朝文武如何反对,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明日!明日天一亮就昭告天下,他要复她的皇后位,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分开他们。

可是计划得再好,也只是他的妄想。到了那间关押她的暗室外,夹道里一人横卧于地,是奉命看守的黄门。班直蹲下查验,那黄门身体僵硬,早已经气绝多时了。他听了,脑子里嗡地一声便炸开了。仓惶跑进门看,哪里还有人!一根丝绦静静落在那里,像地心被刀豁开了一道口子。秾华早已经不知去向,只余一室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