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18
“老大不好,有人闯进来!”
这话庄正听见了,顾瑶也听见了,就连外间的徐烁和萧绎琛也听到了说话的动静,只是没听清是什么。
两人的对峙也在此时告一段落,一起朝帘子的方向看过去。
下一秒,帘子刷的一声掀开,庄正神情紧绷的健步而出,快速来到徐海震跟前,第一句便是:“有人进来了。”
这一刻,庄正哪里还管得了顾瑶呢,他更不可能选择把顾瑶锁回小屋,先出来报信才是真。
萧绎琛听了,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徐烁:“你的人?”
徐烁看看庄正,又看看萧绎琛,摇头。
一时间,三人眼神各异,心思不定,但眼下并不是猜忌的好时候。
萧绎琛率先问:“你的人能抵挡多久?”
“不好说,听动静前面已经攻破了,先撤吧!”庄正边说边侧过身,示意萧绎琛跟他从后面走。
萧绎琛没有犹豫,抬脚就跟上庄正。
萧绎琛没有要理会徐烁的意思,反倒是让他走到前面的庄正最后扫了徐烁一眼,徐烁面无表情,眼神淡漠,与庄正对视了那么一秒。
也正是这一秒,顾瑶掀开了帘子,和迎面走过来的萧绎琛对上了目光。
萧绎琛脚下一顿,也不知那一顿是犹豫,还是什么。
而晚了两步的徐烁和庄正,也在此时一同看向站在半扇帘子里的顾瑶。
很显然,刚才的对话顾瑶都听到了,她根本不需要听到全部过程,只要一小段,凭她的心智就足以推断出整个故事。
这个屋子里的立场,已经和顾瑶刚来时截然不同。
对视了两秒,萧绎琛眯了眯眼,最先做出反应,他上前一步,说:“先离开这里,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顾瑶没应,只是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木然的看了庄正一眼,又从庄正挪到了徐烁。
一时间,她的心情五味杂陈,竟从一个当事人忽然变成了旁观者。
也便是在这个瞬间,从来路传来一阵骚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两个庄正的手下带伤闯进来。
两人身上流着血,脚下踉跄,刚跑进来就有一个摔在地上,另一个跟着喊道:“老大快跑!”
看来前面的人已经顶不住了。
庄正脸色一变,上前捞起受伤较重的那个,交给冲出来的几个兄弟。
萧绎琛这时也抓住顾瑶的胳膊,扯着她要往通道里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叫嚣声紧随而至,很快就有一伙人拿着刀和铁棍杀了进来,这些冷兵器上都是血,每个人都杀红了眼。
庄正和他的兄弟们立刻冲上去,这一刻谁还顾得上跑,跑就是给对方送人头,还不如直接拼了。
两伙人很快砍杀起来,刀子砍在肉上的声音听着让人心惊。
说实话,这种阵仗顾瑶也没经历过,在刀光之中她大喊了一声“徐烁”,可那两个字瞬间就被其它声音淹没了,萧绎琛更是一把抓住她往走廊里拽。
至于徐烁,他只看了一眼顾瑶和萧绎琛离开的方向,完全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其实这两拨人的厮杀和徐烁毫无关系,他也没有要加入的意思,反而还顺手捡起被扔在地上的航拍飞机残骸,并从残骸中挑出一个零件,揣进兜里。
这边,庄正和兄弟们已经压制住了局势,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都是外来者。
庄正喘着气,朝地上啐了一口血,转而看向不远处的徐烁。
“你不去追?”庄正问。
徐烁没说话。
庄正又对兄弟们说:“把这里处理一下,收拾走人。”
可这话刚落,走廊那边的帘子就被人倏地掀开,屋里几人都是一愣,转身一看,是去而复返的萧绎琛和顾瑶。
只不过他们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人逼回来的。
五、六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里同样拿着刀和铁棍,一路将两人逼到了原处。
庄正等人立刻戒备起来,想不到会有一伙人从后门杀进来,那后门的位置十分隐秘,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
怎么回事?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帘子又一次被人掀开,走出来一个步履蹒跚且面带病容的中年男人,男人脸色虽苍白,目光却凶狠,眼里充着血,即便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只是拄着一根拐杖,那模样却像是要吃人。
此人正是顾承文。
萧绎琛登时愣住,这一幕他断然想不到,可是也唯有顾承文才能做到这一步,那后门的位置除了他还会有谁知道?
“我还以为,你快死了。”
萧绎琛到底是世面的,很快就冷静下来,站在庄正身后,瞪着顾承文。
顾承文咳嗽两声,拄着拐杖的手有点抖,说:“就算我只剩半条命,也得先送你走,你个老东西!”
萧绎琛的注意力都在顾承文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顾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向后面错了几步。
与此同时,徐烁也走到顾瑶身边,两人目光交汇,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些疑惑,一些惊讶。
他有疑问,她也有,但那些疑问又在瞬间解开,也因为那答案而感到震惊。
只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顾承文带来的人,几乎是一对一的将庄正的人往后逼了几步,庄正等人往后退着,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是刚才,拼一拼还有戏,现在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对方又来了一波更凶悍的,这要是硬扛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十几秒,顾承文这边就从气势和局面上都占了上风,他就站在这些壮汉的后面,捡起一把椅子坐下,说:“趁我还有口气,今天我就跟你算算总账。”
萧绎琛已经冷静下来,他扫了一眼眼前的局势,拍了拍庄正的肩膀,庄正意会,便示意手下兄弟先放下武器,反正硬拼胜算不大,还不如趁这个机会休息片刻,再找机会。
萧绎琛这时问道:“想不到你还有后手,这些人你早就准备了?”
“在江城这个地界,只要有钱,有门路,还怕找不到人卖命?”顾承文冷笑着,遂话锋一转,说:“不过还得感谢你这个好女儿给我通风报信。”
萧绎琛一顿,下意识侧身看了顾瑶一眼。
顾瑶却是没什么表情,看向萧绎琛的同时,也将顾承文的嘴脸尽收眼底。
萧绎琛这才想起来,之前顾瑶接过一通私立医院打来的电话,那里的医生都是顾承文的关系户,顾瑶这边提了一句在南边办点事,那边一转达,顾承文就明白了。
萧绎琛没有惊讶于顾承文的反应之快,他只是问顾瑶:“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落地,四周无比的安静。
直到顾瑶轻声说:“是你们两个当父亲的教我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松懈,哪怕敌人看上去已经倒下了,那或许也只是看上去,他们随时都可能反扑,和自己同归于尽,所以要时刻保持警惕,要给自己多留几手。”
萧绎琛不由得叹道:“是我们把你教的太好了。”
顾瑶冷漠的眨了下眼:“要不是刚才在这里您给我又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认定的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利用自己的亲人,我也不至于走这一步。”
“你这一步走的值么?”萧绎琛问:“把他放出来,他连你都会伤害。”
“当我意识到你是不会放徐烁出去的时候,我已经别无选择,反正留在这里一样要听你摆布。我已经受够了。”
“就为了一个男人?”
顾瑶瞅着萧绎琛几秒,忽然说:“是为了我以后的活法。”
萧绎琛顿住了。
“看着你杀了徐烁,我后半辈子都要活在内疚当中,我尊您、敬您,你却让我在良心和您之间二选一。选择良心,我就得为徐烁报仇,选择您,我就会变成和您一样的人。不,那已经不再是人了。你一个人疯也就算了,还要把我也拉进深渊,你休想!”
顾瑶话音刚落,顾承文那边就发出一阵阴笑声。
然后他让人拿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笔,走到顾瑶跟前递给她。
只听顾承文说:“你把协议签了,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就放你和那小子离开。”
这个举动在顾瑶的意料之内,可她乍一听到还是觉得好笑,她真是不懂,顾承文一脚都踏进棺材了,他要那些钱还有什么意义?
还真是人为财死。
顾瑶将协议接过来,没有看,也没有接过笔,只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撕成两半,又是两半,一下接一下,那“撕拉”声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刺耳,直到协议死得粉碎,洒在地上。
顾承文的目光变得恶毒起来:“看来你们不想要命了。”
顾瑶却笑了一下,说:“就算我签了,你也拿不回去。在你将资产转给我之前,我就让律师做好协议,等我拿到你的签字,它们就会被分成四份,一份捐给江城政府,一份留给祝盛西生前成立的熊猫血慈善基金和立心孤儿院,一份用来资助江城医院给癌症晚期患者设立的善终服务,至于最后一份……”
顾瑶每说一个字,顾承文的震惊就增加一分,他没想到顾瑶动作这么快,也没想到那些金钱权势她竟然说给就给,眼皮子都不眨。
直到那最后一句落下:“最后一份,我给了徐烁。”
说话间,顾瑶也转过头,对上徐烁的目光。
然后,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徐烁的神情越发复杂,眉头皱了皱,这样回道:“我不需要这些钱。”
顾瑶点了下头:“我知道你不缺钱,你也不会要顾承文的钱,可它们是我的,你就当是我的心意吧。”
徐烁的眉头皱的更深,他很抗拒。
顾瑶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皮,声音有些沙哑:“徐叔叔的事不是钱可以弥补的,钱换不回来他的命,也换不回来你这十年的时间。但是徐叔叔生前那些同事,他们或多或少也受到影响,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可惜,除了钱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就当做是我想买个心安吧。如果你实在不想要,随你处置。”
徐烁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仿佛有东西哽在胸口,令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这份心意他只觉得烫手,却又无法说出任何斥责的字眼。
“你疯了你!”
直到顾承文这样吼了一句,接着又是几声咳嗽。
顾瑶转过头来,看看快要喘不上气的顾承文,又看看仍是不可置信的萧绎琛,说:“我这不是在为你们赎罪,那太便宜了。你们上一辈的恩怨,请你们自己解决,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但那些事与我们无关。这么多年,你们之间的恩怨牵扯了那么多条人命,到头来还是没有弄死对方,不觉得累么?为什么不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
顾瑶激了两人一句,只是这话刚刚落地,就听到“咚”的一声,是顾承文手里的拐杖用力戳向地面的声音,拐杖腿四周扬起灰尘,接着他便撑着站起身。
顾瑶当面瓜分了顾承文的所有资产,这令他很快失去了理智,他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今天谁都别想离开,你们都得死!”
虽然他是活不久了,但他还有本事让这些人都死在他前面!
“杀了他们,一条命我给五百万!”
顾承文带来的几个壮汉一听,登时精神了。
“上!”
其中一人喊了一声,其他几人立刻抄起家伙。
庄正和兄弟们跟着戒备起来。
只是两拨人还没正式开干,这时就听到一阵音乐声。
“等一下!”庄正喊道。
那声音正是从庄正身上传来的,他往后退了半步,同时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从兜里拿出一个手机。
众人皆是一愣。
可就在众人反应之前,庄正却将手机递给了……徐烁?!
徐烁将手机接通,还当着众人的面按下免提键:“喂,姑姑,让你的人进来吧。”
姑姑?
徐海清?
顾承文和萧绎琛等人都没有料到这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他们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萧绎琛瞬间意识到庄正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很快就往旁边退了几步,而顾承文也急忙喊了一句“还等什么,快动手”。
顾承文的人冲了上去,很快和庄正的人缠斗在一起。
场面一时变得无比混乱,庄正那边已经开打了,徐烁将顾瑶拉到一边,顾瑶看着眼前再度上演的刀光剑影,惊讶之余也很快明白了一切。
其实刚才顾瑶套庄正的话时就觉得奇怪,庄正对她的防范并不高,被套话的时候甚至有点放水。
她起先还以为庄正是故意配合,毕竟他是萧绎琛的人,大概会以为萧绎琛之后要认她为主,她还会出钱养着他和他的人,直到后来庄正说了那样一句话——“我知道,他这十年也吃了不少苦。”
这话无论是在语气上,用词,和角度上都不应该出自庄正的口,他犯不着关心徐烁,却用了一个“苦”字暗示了自己的立场。
顾瑶当时便走了个心眼,顺势提到庄正的经历,庄正跟着说有贵人相帮。
也不知道为什么,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一股脑的就涌入顾瑶的脑海。
比如,庄正奉命让人去教训徐海清,徐海清却只是受到轻伤,比如,徐烁跟来南区工厂,庄正的人却未伤害他分毫,表面上像是看她的面子,可她赶来时,徐烁却额外的冷静、笃定,甚至胸有成竹,再比如,徐烁已经一步步猜出徐海震遇害的事是萧绎琛的布局,却还是选择在萧绎琛的控制下与之对峙,难道徐烁真的不想走了么?
这所有的疑点原本都只是蛰伏在水面之下,直到那熟悉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在庄正将它拿出来交给徐烁的刹那,那些疑点就像是水泡一样一个个冒了出来,连接在一起,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庄正口中的“贵人”,就是徐海清。
顾瑶的心思刚刚转到这里,就听到旁边一声惨叫。
原来在混乱之中,萧绎琛已经反应迅速的在谋求后路,而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顾承文,一眼就看到了,他也不顾自己的身体,在手下几人冲上去的当下,拄着拐杖就要去拦萧绎琛的路。
这两个人,一个要趁乱跑,一个要趁乱堵,一个腹部受伤还没愈合,一个身体虚弱行动不利索,可是在到了生死一线,全都像是上了发条,把这命豁出去了。
萧绎琛绕着化学池的边,打算一路溜到通向后门的走廊入口,没想到顾承文跟着堵上来,边上的路太窄,萧绎琛虽然无心恋战,却又躲不开顾承文,还被顾承文纠缠的扭打在一起,想要跑就只能推顾承文下池子。
萧绎琛顿时起了杀心,专朝顾承文的要害攻击,顾承文当场喷出血,喷到萧绎琛的脸上、身上。
但顾承文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就专门朝萧绎琛受伤的腹部下手,伤口很快裂开,疼的萧绎琛腰都直不起来了。
萧绎琛就势踹向顾承文的胸口,将人往池子里送,顾承文后背悬空,眼瞅着就要栽进池子里。
千钧一发之际,顾承文伸长手臂,用拐杖去勾萧绎琛,
萧绎琛本以为可以脱身了,正准备抬脚离开,根本没料到这一手,一个猝不及防就被顾承文一起拉进池子。
化学池子许久不曾用过,里面的药剂早就干涸了,但是还留着许多残渣,不仅味道呛人而且触目惊心。
两人掉了下去,一个四肢着地,又喷出一口老血,一个后背着地,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
这时,徐海清的人马就从门口冲了进来,局面很快就稳住,庄正的人得以喘息,那几个壮汉自知不敌,很快认怂,一个个被压制跪在地上。
徐海清走进来,向四周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徐烁和顾瑶身上,随即走上前:“你们没伤着吧?”
徐烁说:“没事,姑姑,你们来的很及时。”
“你这臭小子,要不是我先打电话过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小川发信号?你这小命差点就没了!”
这件事再明显不过,徐烁走进萧绎琛的全套,本来只是因为萧绎琛疑心重,只要徐烁怀疑到他身上且一脚踏进来,他就准备杀人灭口,没想到庄正所谓的贵人就是徐海清,所以这盘计划徐海清早就知道,所以一早带人守在附近。
结果,徐烁根本不着急出去,他反而要趁这个机会套出萧绎琛的话,更令人意外的是,顾瑶竟然这么快找了过来,还带来了小川的航拍飞机,被庄正当着萧绎琛的面“毁”了,故意保留了航拍飞机里最核心的录像部分,将这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录了下来。
而这里面最大的变数就是顾瑶,谁都想不到顾瑶会给顾承文送了几句话,顾承文从那几句话里就想到是萧绎琛在搞鬼,这么短时间就召集了几个亡命之徒进来杀人。
到了这个时候,徐烁仍没有通知徐海清,只因最先杀进来的那几个根本不是庄正等人的对手,后来顾承文出现没多久,徐海清又先一步来了电话。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惊无险。
可是这整个过程,顾瑶已经不再关心,她也没时间去琢磨,此时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化学池子里。
就在徐烁和徐海清说话的功夫,顾瑶已经走到池子边,一言不发的望着里面那两只困兽。
那两个男人,一个曾把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用最残忍、狠毒的方式,要把她训练得六亲不认,另一个是她从小尊敬的父亲,却是这世界上心思最深沉的疯子,他计算着每一个人,连她都不放过。
此时此刻,这两个男人正以命相拼。
顾承文很快落了下风,他已经打不出任何一拳,就只能用最后的力气死命缠住萧绎琛。
萧绎琛也没什么力气了,因为顾承文要和他同归于尽,他挣脱不出来,就只能捡起他的拐杖,朝他的胸口用力的戳。
顾承文又吐了一口血,倒在旁边,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
萧绎琛趁机踢开顾承文,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移动到池子边,这池子没有上去的梯子,池子又深,他根本爬不上去,只好喘着粗气看向顾瑶。
顾瑶就跪在池子边,双手撑着边缘,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只听萧绎琛说:“零零,你先拉我上去,咱们先离开这里,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萧绎琛已经筋疲力尽。
顾瑶仍是没说话,她只是看着萧绎琛,眼神复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萧绎琛见状,又道:“不管怎么样,你也先把爸爸拉上去。”
这时,徐海清走了过来,她笑道:“不如等警察来了再说?”
警察?
萧绎琛一愣,顾瑶也侧了下头,余光刚好看到走到她身边的徐烁。
徐烁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他拿着手机刚刚切断通话:“从南区分局到这里,最快十五分钟。”
萧绎琛脸上全是血和污泥,他瞪着徐烁,那眼神看着让人发毛。
徐烁也回望着那双眼睛,蹲下身,低声道:“我们不会动你,你的罪行应该交给法律,我们家老头要是看到了,也会认同我的做法。”
听到这话,顾瑶垂下眼,她扶着池边的双手指甲已经抠了进去。
萧绎琛倏地发出一阵笑声,听了让人害怕,可他没有浪费时间再和徐烁纠缠,转过来对顾瑶说:“零零,你就不愿意再给爸爸一个机会么?”
顾瑶的肩膀轻轻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没说话,齐刷刷的看向她,只有离她最近的徐烁,看到了她略微抬起目光,看向萧绎琛的方向,可那眼睛却像是没有焦距,像是透过萧绎琛看到了远方。
然后,顾瑶轻声说了这样一句:“机会,我刚才给过你了。”
这话也只有萧绎琛和徐烁听到,而且只有他们能懂。
就在顾承文带人冲进来之前,徐烁正在和萧绎琛对峙,顾瑶就站在帘子里听到一切,可她没有冲出去质问萧绎琛,也没有维护萧绎琛,她没有选择他们任何一方站队,她一直在后面保持着沉默。
那时,顾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转身离开,她要当一切都没听到过一样。
那也是她给萧绎琛的机会,给他们父女情分留下的最后一点喘息。
直到徐烁戳破了她就站在帘子后面的事实。
而此时顾瑶的这句话,令徐烁和萧绎琛都是一怔。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萧绎琛也仿佛放弃了最后挣扎,扒在池壁上的手渐渐滑下去了,他低下头叹了叹气,又好像想起什么觉得好笑,笑了两声。
随即,他说:“是我对不起你。”
顾瑶没应,她只是扶着边缘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远方似乎已经传来了警笛声。
这里也跟着安静下来,一切仿佛都已经尘埃落定。
徐海清朝她的人摆摆手,庄正等人意会,准备收拾残局。
徐烁也无意欣赏萧绎琛最后的狼狈,他走到顾瑶身边,刚抬起手,却悬在半空,到底没有落在她的肩上。
顾瑶就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过去,听到徐烁开口:“顾瑶。”
顾瑶仍是没动。
其实刚才她原本是有个问题想问的,那就是徐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庄正和徐海清的关系的?
可这个问题还没问出口,答案她就想到了。
庄正刚出现在江城时,徐烁还不知道,他还提醒顾瑶要注意此人。
这是徐海清给徐烁留的一个后手,她瞒得严严实实的,少一个人知道,这个后手就更安全。
也差不多是从庄正准备回来江城的时候,徐海清的人开始“降低”了警惕,后来徐海清遭到袭击,徐烁是真的着急,他赶去医院,留下来陪着徐海清说话。
大约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徐烁看出了不对,徐海清这才掀开底牌。
这些事在顾瑶脑子里转了一遭,什么都明白了。
她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徐烁做的没有错,换做是她也会这么做,既然要为徐海震找出真相,要周旋萧绎琛这样的阴谋家,就绝不能有任何妇人之仁。
这些事顾瑶一下子都想通了,想通了,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徐烁也是如此。
无需解释,一切都已经摆在面前。
站在各自的立场,他们都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思及此,顾瑶的脚尖微微朝徐烁的方向转了一下,可她还没有迈出脚,这时池子里就先有了动静……
起初那只是细微的摩擦声,就连站在池子里心知大势已去的萧绎琛都没有发觉。
直到那摩擦声越来越大,萧绎琛这才回头看去,顾瑶和徐烁也跟着走到池边看看究竟。
徐海清的人正在收拾残局,尚未发觉。
池子里原本已经“咽气”的顾承文突然动了,可他却没有爬向萧绎琛,却是爬到另一边,他用他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池壁上一个圆形阀门。
那把手有着化学液体腐蚀过后留下的铁锈,他用力转了两下,把手深处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顾瑶和徐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萧绎琛却意识到了,他一下子醒过神来,连咒骂都来不及,拄着拐杖冲过去要阻止顾承文。
可是顾承文却干脆趴在把手上,任凭萧绎琛如何用拐杖打向他的背,他都不挪开,就那样死死扒住。
萧绎琛骂道:“你疯了!”
顾承文笑着:“我不看病,我不坐牢……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在医院,他会比所有病人都惨,他知道顾瑶会怎么对他,去坐牢,他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到最后还是送到羁留病房,他顾承文决不能落此下场。
萧绎琛试图推开顾承文,直到从池子管道深处传来一阵液体流动的声音,萧绎琛动作一顿,侧耳听了几秒。
那些液体从出水口涌了进来。
萧绎琛一见,立刻捡起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池子的另一头。
这池子的底部不平,一边高一边矮,可即便萧绎琛站在高的那边,即便这池子的水流得再慢一点,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那些液体涌出来,发出刺鼻熏天的味道,闻到的人都开始咳嗽,下意识用衣服捂住口鼻。
徐海清的人也反映迅速,第一时间就把四周的窗户全都打开。
萧绎琛也被熏得睁不开眼,他贴着池子壁坐下,将自己的口鼻捂住。
顾瑶和徐烁这才明白,顾承文放出来的是存留的化学液体,这些液体是用来溶解人骨的,活人也一样。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顾承文到最后竟然选择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顾瑶奔向萧绎琛方向的池边,下意识伸出手,艰难的说道:“把手给我!”
萧绎琛一边咳嗽一边抬起一手,却没有递给顾瑶,而是指向池子外不远处的另一个阀门,就靠近焚化炉的位置,说:“先把它关掉!”
徐烁见了,立刻快一步冲过去。
顾瑶在原地停留了一秒,那一秒没人知道是因为什么,也没人注意。
直到顾瑶冲向徐烁,一把握住他要转动阀门的手。
徐烁一愣,诧异的瞪向顾瑶。
她是在制止他。
但是为什么?
就在这关键时刻,顾瑶也给了徐烁一个眼神,随即她侧过身,看向池子边的萧绎琛。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也很清晰:“你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起看向她。
萧绎琛也是一顿,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预感。
然后,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之下,顾瑶问出这样一句:“十年前,你让我交给徐叔叔一个牛皮纸袋,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这话落地,顾瑶就感觉到徐烁的手绷了起来,可她没有看徐烁,或者说是她不敢看,这件事一只装在她心里,装了十年。
所有人都以为徐海震是去找顾承文的,顾承文是他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可他们都不知道,在那之前顾瑶也去找过徐海震,还交给他一个牛皮纸袋。
但顾瑶一直以为那个牛皮纸袋里是关于杜成文贩毒的证据,那些东西只是徐海震被灭口的原因,但是徐海震为什么要单枪匹马的来南区工厂找顾承文呢,这件事始终没有解释。
直到今天徐烁和萧绎琛摊牌……
这会儿,别说是徐烁了,就连徐海清都激动起来,她朝池子这边走了几步,虽然她不知道那牛皮纸袋意味着什么,可是在这个时候顾瑶问出这个问题,那一定就和徐海震的死有关!
但萧绎琛只是靠着池子,没说话。
池子里的化学液体已经将地势较矮的一边淹没了,顾承文也已经离开了那个阀门,朝地势高的地方爬过来,可他却不是为了躲避那些液体的侵蚀,而是要去抓萧绎琛的脚。
萧绎琛一脚踹开顾承文的手,同时看见顾承文拖长的双腿就挨着淹上来的化学液体,顾承文的鞋已经开始冒烟了。
萧绎琛深深吸了口气,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他看向顾瑶,纵然是他也不由得声音发紧:“你先把我拉上去,我会告诉你真相。”
“不,你现在就说!”顾瑶吼道:“那个纸袋子里除了杜成伟的毒品线证据,还有什么!”
萧绎琛没说话。
顾瑶继续追问:“我问你还有什么!”
萧绎琛又踹了顾承文一脚,但顾承文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趴在地上,连鞋子和脚指头已经开始腐蚀了都一动不动,只是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望着萧绎琛的方向,血从他的嘴里一点点流出来。
顾承文已经咽气了。
萧绎琛看到这一幕,后背紧紧贴出池子壁,他闭上眼,仿佛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这才开口说道:“还有一封我的手写信。”
“那封信是我配比的特殊药水,字迹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消失。”
顾瑶瞬间有些恍惚,她喃喃地问:“信上写了什么……”
萧绎琛叹出一口气,说:“我告诉他,除了杜成伟的毒品案我新发现之外,还有你和徐烁的事,我想和他谈谈,但是为了躲避顾承文的眼线,只能约在这里。另外我还怀疑,那天晚上杜家爆炸,这事和你,和徐烁也有关系,请他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务必先和我谈一次……”
萧绎琛话音落地,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了,只有池子里的液体流动的声音,腐蚀顾承文的双脚时发出的类似燃烧的声音。
徐烁半晌没有动静,只是不可置信的瞪住萧绎琛,他的手已经不知不觉的放了下来,不再握住阀门。
他忽然想到,在杜家爆炸的那天晚上,他也是一宿没有回家,凌晨从窗户翻进屋的时候,还刚好被徐海震撞见。
徐海震后来还问他去了哪里,他是去酒吧看世界杯了,前半场的时候大家喝的都不多,很多酒客都可以作证,当然还有酒吧的老板娘。
可是到了后半场,大家都醉醺醺的,球赛结束后还继续喝,连几点都不知道,连自己家里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些酒客的证词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徐海震必然是想到了这一层,又想到那老板娘和杜成伟关系匪浅,兴许徐烁只是前半场在,后半场就去了杜家呢?
至于徐烁为什么去杜家,那自然是因为顾瑶了。
难道杜家的爆炸案和徐烁、顾瑶都有关系?!
徐烁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还有这一层内情,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快要透不过气了。
如果没有那封信,徐海震见到那些毒品线的证据,会跑去南区工厂吗?
他不会。
他之所以去,有一大部分原因在徐烁。
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徐烁再也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这时,他听到了顾瑶的声音,她正在问萧绎琛同样的问题:“徐叔叔当时已经查到了爆炸案和我有关,你就利用我和徐烁的关系,把徐烁也牵扯进徐叔叔的怀疑里,然后把徐叔叔引到这里,再借刀杀人。”
萧绎琛睁开眼,轻轻点了下头:“是。那时候,他已经查到杜瞳和祝盛西的关系,还有你给杜瞳补过课,又是祝盛西的同班同学,爆炸的那天晚上还有人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从杜家对面的山坡上走下来……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怀疑到你身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
“你胡说。”顾瑶直接冷笑出声,她是真的觉得好笑,“你只是担心如果我去坐牢了,你对付顾承文的计划就会被打乱。”
萧绎琛没接话。
其实他承认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顾瑶心里早就认定一切。
她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向萧绎琛,那目光不仅空洞,而且绝望。
半晌过去,她松开了握住阀门的手,转身离开了化学池。
她走得很慢,人也有些发飘,萧绎琛反应过来,急切的试图去扒池边,同时一声声叫她“零零”。
但顾瑶像是什么都听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吱呀”声。
有人拧动了阀门。
池子里出水口渐渐闭上了,化学液体也跟着停止流动。
顾瑶的反应慢了半拍,她转过身,看向站在阀门边手还没有离开的徐烁,她眼里写满了疑惑。
她想问他一句“为什么”。
可是她的嘴唇才动了一下,心里就读懂了答案。
是了,这大概就是徐烁和她最大的不同。
面对萧绎琛,她虽做不到亲自动手,却可以选择见死不救。
但是徐烁却做不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懂法律,他知道这时见死不救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萧绎琛一定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但最重要的是,他是徐海震的儿子,他始终想着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出色的律师,要证明给徐海震看。
池子里,萧绎琛再也支撑不住,滑坐在边上,许是惊魂方定虚脱了,许是体力不支站不住了,总之已经没有人再理会他。
徐烁转过头,看向顾瑶。
她还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却已经收回了目光,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
随即,她也像是突然解脱似的,一下子跌坐在地。
徐烁箭步走上前,在她身前蹲下。
顾瑶却仿佛没有看到他,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心。
她的手心沾着很多灰,还有几处乌黑。
可是那一瞬间,她看到的却是一片红色,那些红色一直在流动,滴到地上。
她眨了一下眼,那些红色就消失了,刚才的只是幻觉。
可她心里却很清楚这幻觉意味着什么。
当她松开阀门的那一瞬间,就等于“杀”了萧绎琛,杀了这个她尊敬了二十多年的父亲。而在她心里,似乎也有些东西一起死去了。
顾瑶就那样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知不觉间,一双手掌轻轻落在她肩上,她的身体跟着一震,仿佛吓了一跳。
然后,她听到徐烁说:“没事了。”
紧接着,工厂外面就响起了警笛声,是夏铭他们到了。
顾瑶却再也支撑不住,她用那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嘶吼出来。
那叫声扭曲、尖锐,听的人心里发憷,所有人都受到了震动。
直到徐烁把她搂进怀里,那吼声闷在他的肩膀上,渐渐化为悲鸣。
她感受到从徐烁肩膀和怀抱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暖,那些东西支撑着她,令她即便已经站在崩溃的边缘,也没有一脚踏进深渊。
顾瑶不禁自问,她以后还能做个人吗,还能吗?
她不知道。
她只能紧紧抓住徐烁,用尽一切力量。
许久过去,直到嗓子再也后不出任何声音,眼泪终于落下。
她知道,她永远都无法追着这道光站在烈阳之下,可是既然已经感受过阳光的温暖,她也无法再回到黑暗里。
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它的根越是伸向黑暗的地底,枝叶就越会向往高处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