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概是下意识想到哈斯佛,才让麦特注意那把大胡子。

它一点也不像哈斯佛的亚述风格黑桃形胡子,而是一大把深棕色的胡子。但麦特已经得了广告术语或许会称之为“胡子妄想症”的毛病;即使这么不同的一把大胡子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这是在通往R·约瑟夫·哈里根律师事务所的电梯里发生的事:麦特被告知哈里根先生待会儿可以见他,因此他在华丽整洁的会客室等了十五分钟,那个超级怪异的大胡子就成了麦特打发时间的乐子。他正准备再次向接待人员要求会见哈里根,一个近似狂吼的声音正好从R·约瑟夫的私人办公室传出来。

那是哈里根的声音——绝对错不了——可是现在不再温和有礼。想必约瑟夫粉红色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才会发出这种怒吼。而且,葛瑞格·蓝道砰的一声冲出来,像是被这爆炸声震出来似的。

麦特站起来并伸出手,但葛瑞格匆匆经过他面前。究竟是故意不理他,还是因为心神不宁没看见他,麦特看不出来。

他只瞥到葛瑞格那超级英俊的五官因愤怒和忧愁而扭曲;随后R·约瑟夫几乎又如往常般温文儒雅地站在门口请他进办公室。

一进门,两人便直接谈起拿钥匙的事。只字未提刚才发生的事。约瑟夫赞成锁上书房是合理的防范措施(虽然如此,麦特仍认为别提亚瑟偷闯进去的事比较好),而且,尽管找不到遗嘱附录,麦特依然是合适的保管人。

R·约瑟夫·哈里根一边从钥匙链上解下那把钥匙。一边像盯着反方证人似的直视麦特。

“你是葛瑞格·蓝道的朋友?”

“是的。虽然我好几年没见过他,最近才又碰面。”

“你知道……我明白这是个私人问题,而且你可能不屑回答,但是你知不知道他目前的财务状况如何?”

“我恐怕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毕竟,蓝道家的人……”

“没错,没错,当然。可是这是个邪恶的世界,小伙子。即使蓝道和哈里根家族也逃不过财务问题……或许我得老实说。你看到刚才那个不幸的场面,你有权得到解释。”

“您放心,先生,没必要——”

“我现在了解为什么玛莉昨天对小蓝道那么冷淡了。他那么急着要举行婚礼,显然意图不良。”

麦特试着为他的朋友说好话。

“您的侄女是个迷人的女孩;他急着想娶她一定没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

“即使考虑到遗嘱问题?而且考虑到——这点我很有把握地告诉你,邓肯——考虑到事实上我弟弟虽然并不真的反对这场婚姻,但他至少大力赞成婚事延后几年?现在他已经走了,小蓝道似乎以为凭我和他爸爸的交情,就可以胁迫我以监护人的身份同意立刻举行婚礼。他要学的事可多了,那个小伙子。可多了哟。”

R,约瑟夫聪敏地对自己点点头,仿佛装扮现代的波洛涅斯【注:莎剧《哈姆雷特》剧中之人物。】。接着他站起身,把钥匙交给麦特。

“忘了我刚才说的事,小伙子,”他突然提出劝告。

麦特走出去到走廊上等电梯时,又看到那个大胡子。这回麦特较仔细地看着他。注意到他的深色眼镜和往内翻的帽缘。疑惑了一会儿便笑了起来。

在他动身前往马歇尔家之前还有半小时可以打发,而洛杉矶市中心再也没别的地方比坡心广场更好打发半小时了。

麦特希望大胡子也喜欢这个地方。

坡心广场有时候被称为洛杉矶的海德公园,这是个善意的比喻,但几乎像把艾米·桑波·麦佛森的奉告祈祷殿比喻为洛杉矶的西敏寺一样不准确。当然,英国怪胎辈出,什么人都有。可是坡心广场的人民需要更简短活泼的字眼——诸如怪人、疯子之类的美语——来形容他们。广场上没人演讲,也见不到官方人士站在看台上对民众说话。事实上,甚至还有警告标语(根本无人理会)严禁人们阻碍通道。倘若你急着行使自由言论权,你只需抓住任何一位路人,然后开始大声说话即可。保证五分钟以内就能吸引至少两堆听众。代表三派意见。

平日麦特可以发现六七组人马争论——一组人辩论罗斯福的好坏,另一组讨论共产党思想,再一组争论基本的宗教问题,而且至少有一组人会把焦点集中在汤森计划及汉姆艾格斯公司。但是今天坡心广场出奇的一片平和。每个讨论的话题都回到同一个主题。

“法西斯主义”:没错,那就是上层阶级想要的——自己的国家连法西斯主义都没出现,我们反倒担心起欧洲的法西斯主义来了。你以为这个哈斯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有点像希特勒,他就是那样的人;现在正是某人出面修理他的时候。

“共产主义”:不论他们怎么说这个黄衣人。他有个观念很好:消灭共产党。假如他们不喜欢共产主义横行美国……

“宗教”:它是个福音,不是吗,和别的福音没什么两样?既然这样,假如你相信别的福音,为什么就不相信那个福音?而且《约瑟福音》上说它的日期是……

“养老金”:好吧,是谁让那个反对养老金的家伙进参议院的?汉姆艾格斯公司,就是他们送他进那儿的。结果他为我们做了什么事?他背叛我们,出卖我们。现在这个哈斯佛真的替我们着想。他知道我们有权生存下去,而且借着上帝的帮助。我们正准备争取我们的权利。

“社会新闻”:他是社会上的一个危害,是的。用那种方式杀人是种邪术,圣经上是怎么说的?圣经不是说“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注】吗?

麦特低头看着长凳上的报纸。标题写着:“暴动几乎酿灾,愤怒的群众冲进光明之殿。”

哈里根案引起轩然大波,群众兴奋地议论纷纷。但是麦特对这些议论兴趣缺缺。他无法轻易忘记约瑟夫命令他忘记的那些事。他忘不了葛瑞格·蓝道耍手段想促成一桩沃尔夫·哈里根生前反对的婚事;也忘不了约瑟夫竟然不顾立场,将这可疑的事情告诉他这个马歇尔副队长的地下心腹。

电车十分拥挤,麦特被迫夹在一个胖上班族和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可爱老太太中间,因此不确定大胡子是否还在跟踪他;但他下车之后在角落等候。终于看到那个熟悉显眼的身影从下一个电车站折回。他故意四处闲晃,直到他确定大胡子有机会再发现他。随后他出发前往马歇尔的家。

队长亲自出来应门。他穿着一件有荷叶边的塑胶围裙。

手上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红发男孩。他看起来很蠢,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在帮蕾欧娜的忙,”他说,(口气像是加了一句“要不要来帮忙”似的)“请进。”

麦特回过头去,看见大胡子已经安全地藏在对街的一棵树后面,于是便走进马歇尔家。

“好地方。”

“我们很喜欢。这个,你可能猜到了。是泰瑞。”

“哈啰,泰瑞。”麦特的语气严肃且有些紧张。

“像个大男孩一样说‘哈啰’呀。我们应该怎么称呼这个人呢,啊,邓肯先生?麦特伯伯?”

泰瑞十分好奇地用手指着麦特脸上的疤痕说:

“疤疤。”

麦特大笑。

“叫我疤疤就好了。”

“这倒提醒了我,”马歇尔把泰瑞放在沙发上,“也许在晚餐前来点威士忌加苏打水?【注

【注】:疤痕scatch和苏格兰威士忌Scotch发音接近。】”

“太棒了——只是我要纯威士忌。”

“我的也是。加苏打水只是说着好玩的。我的错。”

马歇尔去厨房。麦特发现自己在泰瑞的一双大眼面前显得孤单无助。他试着做鬼脸,可是泰瑞不感兴趣。然后他注意到角落的一只唐老鸭,便将它抓过来,开始拉着它在地毯上走,并同时尽全力发出模拟的呱呱声。

“不对,”泰瑞坚决地说,“他呱呱,你不呱呱。”

面红耳赤的麦特停止发出噪音。并且听见那只鸭子的确自己发出好听的呱呱声。泰瑞端详了鸭子一会儿,然后从沙发上爬下来,伸手到桌子底下拿了个有小木偶图案的大皮球给麦特。

“秋。”他说。

麦特看着球。

“秋?”

“秋。”泰瑞大声说。

“秋……”麦特若有所思地说,“嗯,嗯。”

泰瑞伸出了小拳头,拍打麦特手中的球并且跺脚。

“秋!”

马歇尔拿着一个装了酒瓶和三个小杯子的托盘回来时,麦特的眼睛发出得救的光芒。

“我恐怕需要一个翻译。”

泰瑞呢,也跑去向他父亲求助。

“拔,”他恳求,“叫疤疤秋。”

“你慢慢就听得懂,”马歇尔边倒威士忌边泰然自若地说,“‘秋’表示‘丢’——丢球的意思。”

麦特终于懂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将小木偶皮球轻轻地丢给泰瑞,泰瑞高兴地喔喔叫。

马歇尔拿了杯威士忌给麦特。

“谢谢。可是为什么有三杯?别告诉我你用这个来给小孩断奶。”

“泰瑞已经断奶了,”马歇尔说,一副轻视单身汉的老爸口吻,“十四个月前就断奶了。你难道不认为我太太也需要提神饮料吗?”

麦特举起了杯子。

“嗯,敬泰瑞和嫂夫人!这就算开场白吧。”

“秋!”

泰瑞边说边把球丢(或秋)回去,正好不偏不倚打翻麦特手中的杯子,洒了一滩上好威士忌在地毯上。

“泰瑞!”厨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蕾欧娜·马歇尔——她的头发比她儿子的还红——冲进客厅,一把抓起泰瑞,对他摇起一根手指表示申斥。然后把球丢在沙发上,换掉托盘上的杯子。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条抹布。擦去地毯上的酒溃,再擦擦手,然后将手伸向麦特。

“晚安,邓肯先生,幸会。”

“谢谢您邀请我来。”

“别谢我。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奴隶。不过,”她笑了笑,“泰伦斯好心地在今天早上告诉我您要来。他通常最快在一小时前通知我。”她低头看着她儿子。“该上床睡觉啰,泰瑞。说晚安。”

“疤疤再秋。”泰瑞抗议。

蕾欧娜皱起眉头。

“疤疤?”

“是我,”麦特说,“我脸上的疤。”

“哦。不,亲爱的,疤疤改天会丢更多的球。你现在去睡觉,他也快要去睡了,”蕾欧娜对泰瑞解释,又匆匆加了句,“我希望你乖乖去睡。”

他确实很乖,显然蕾欧娜自己也吓了一跳。

“等我回来马上就开饭,”她把泰瑞带走时说,“问一下邓肯先生要不要洗个澡。”

“你要洗澡吗?”副队长乖乖地说,“或者你认为再来一杯比较好打发时间?”

麦特递出杯子表示答案。

“邓肯……可是,我劝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找个时间洗。要是没有人使用她准备好的客用毛巾,蕾欧娜会不高兴的。”

出乎意料的,蕾欧娜很快就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您的关系,邓肯先生,”她一边脱下围裙一边说,“他真是个天使,您应该去看看他的模样,他抱着他的熊猫在被窝里躺得正舒服呢。您要不要进去瞄一眼呢?”她热心地提议。

“我怕,”麦特赶紧回答。“会吵醒他。”

马歇尔露齿而笑。

“你迟早会习惯的,”他递出第三个杯子,“蕾欧娜?”

“嘿,”麦特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您?”

“邓肯,”马歇尔笑着说,“那句台词到处都听得到,而且当着一个女人的丈夫面前说,真是低级。”

“不,我是说真的。我——”他放下杯子,用困惑的眼光盯着马歇尔夫人,“老天。你是蕾欧娜!”

蕾欧娜静静地点点头,并再喝了一口酒。

“啊哈。你看。亲爱的,我可怕的过去紧追着我。是的,邓肯先生,我是蕾欧娜,那个火焰女郎。”

麦特突然热情地大叫。

“太棒了。我一想到我坐在滑稽歌舞剧场看着蕾欧娜跳火焰之舞就觉得棒透了!红发激情花。他们可不是这么叫你的吗?”

“这个,”马歇尔讽刺地说,“还真体面呐。”

“我以前甚至曾经想过。我想象,要是有一天我能遇到蕾欧娜——”他瞄到马歇尔的眼神便住口,“现在我终于见到蕾欧娜,同时也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

蕾欧娜把酒喝完。

“真是想不到吧?那是泰伦斯在正风小组时的事情了。有一天他们突袭舞厅,把我们大家都拖进监狱,只有我获得无期徒刑,同时也得到一个好的生活。”

她轻轻用手拍着马歇尔的手——一个看似平常的动作,麦特却感觉其中流露出无限温暖与爱意。

“不留恋以前的生活吗?”

“天啊,才不呢!而且,我想,泰瑞让我安定下来,他对我的工作没多大帮助。先来吃晚餐吧,再继续谈我的过去,烤羊肉就干掉了。”

“蕾欧娜的烤羊肉。”马歇尔骄傲地说,“味道一级棒。”

说完他就准备领着大家到餐厅去。

“泰伦斯!”这位昔日的歌舞台柱说,“你要穿那样去吃晚餐吗?”

“不,亲爱的。”

刑事组副队长像只小绵羊似的乖乖脱去身上的塑胶围裙。

“我从来,”半小时后麦特坦承,“没尝过这种羊腿。你怎么做的?用你的巧手一挥就好了吗?”

“我加了综合各种香料的波斯香料。这种香料的名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我把香料加进放了橄榄油的面糊里。再涂在羊腿上放进去烤。喜欢吗?”

“喜欢?”麦特诚心地大喊,“要是我结婚,(他在木桌上重重敲了两下)你可以将它打包送给我的新娘当结婚礼物。”

“还要吗?”

“当然要。”

蕾欧娜听见客人对自己的手艺如此满意。不禁眉开眼笑地替这个开怀的客人盛上第二份烤羊肉。

“我喜欢尝试新东西,”她说,“我灵感一来,就趁泰伦斯上班的时候试做,假如成功,他就能吃到好吃的。”

“每样都很好吃,”马歇尔坚称。

“并不是每样都好吃,你应该试试我做的一些午餐。”

街灯正好在这时亮起来。透过餐厅窗户,麦特看见跟踪他的大胡子仍然严守岗位。

“嘿,马歇尔,”他突然插嘴,“我被人跟踪了吗?”

马歇尔往后一靠,并随性地解开背心的一颗扣子。

“是的,”他坦承。“你惊讶吗?”

“不。不,我想不会。可是一定得做得这么明显吗?”

“你是说你发现了那个人?真糟糕。我记得《福尔摩斯全集》里有一段——”

“我以为你不喜欢推理小说,”蕾欧娜说。

“老天,亲爱的,福尔摩斯不是普通的推理小说,就像《麦克白》不只是一出普通戏剧,或者Bist du bei mir【注:德文“你和我在一起”之意。】不只是普通的一首曲子。《福尔摩斯全集》既美妙又神奇。我是看这些书长大的,并且将它们奉为圣典。”

“我同意《福尔摩斯全集》不是一般的推理小说,”蕾欧娜说,口气一点也不像她丈夫那般兴奋。“像这样能给你线索、启示的——”

“那一段是……”麦特提醒他。

“哦,是《狮鬃毛》里的一段。探勘者说‘我没看到人’,福尔摩斯回答:‘当我跟踪你的时候,可能就是这种结果。’嗯。那是所有跟踪者的理想境界。虽然我们警方并不全是福尔摩斯,可是也不应该被对方识破呀。你怎么识破的?”

“没办法。他有一大把红胡子,而且戴了一副深色眼镜。”

马歇尔大笑。

“这可不是警方干的,有一些警员的跟踪技巧可能很糟。可是老天,不会那么糟。”

“可是他真的在跟踪我,”麦特坚持道。

队长稍微严肃了些。

“这下可有趣了。现在,想想还有谁会跟踪你?还有一点——假如他做得那么明显,原来负责跟踪你的警察一定会发现他,那么就会派别人去跟踪他。很有趣的画面吧?”

“好好玩哟,”蕾欧娜说,“这是个好游戏,我也能玩吗?而且我想泰瑞一定会玩疯的。你知道吗?”她对麦特吐实说,“我愈了解警察工作严肃的一面,就让我愈容易联想到泰瑞。吃完了吗?”

麦特遗憾地点点头:

“要是我的胃还装得下……”

蕾欧娜已站起来开始清理餐桌。

“你最好还装得下,因为点心是蓝莓派。你喜欢蓝莓派吗?”

“还装得下。”麦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