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麦特隔天一早拨了通电话。真幸运,马歇尔副队长还没出门。

“我是邓肯。”

“哦,啊啊呜啊。”马歇尔说。

“我不懂您的意思。”

电话中传出咕噜声。

“假如你在早餐时间打电话给别人,你就得忍受他含着食物说话。什么事啊?”

麦特想到教堂、脸上的新疤痕以及泪湿透了的肩膀。

“好多事,不过不全是公事。我现在想问你一个问题。”

“泰瑞!”他听到蕾欧娜的声音,“爸爸在接听电话的时候,不准朝他丢蔬果泥。”

“对呀,”马歇尔说,“其他时间都没关系。嗯。什么问题呀?”

“是这样的。您知道沃尔夫·哈里根太太是怎么死的吗?”

马歇尔的语气顿时变得生疏冷漠。

“知道一点点。你问这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这么做也许有些卑鄙,可是事实不是这样。但是请告诉我这——”

“抱歉,邓肯,我这儿可不是公开的新闻中心。老实说,我是出于你能帮我的忙才告诉你一些事情,可不是只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泰瑞!别吵爸爸。他的脸已经很臭了哟。”

“好吧。可是我还是要再问一个相关的问题。她可不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绝对不可能。”

“你确定吗?”

“确定。”

“谢谢。替我问候蕾欧娜和泰瑞。”

麦特独自吃早餐吃到一半时,康嘉进来了。艾伦姑姑去做弥撒,亚瑟正在睡大觉,昨晚他和葛瑞格·蓝道在欧维拉街那场混战之后,不晓得又到哪儿狂欢去了。康嘉今天早上很沉默,没提昨晚的事,不想闲聊,也不玩烤吐司的游戏。等她终于正眼瞧着麦特时,眼神哀怨得像是丧家之犬。

“你的脸颊还好吧?”她终于开口问。

“还好。谢谢你昨天帮我清洗伤口还有上药。珍妮今天早上帮我换药的时候,说你处理得真好。”

“不知道她认为这道伤疤怎么来的。”

“她没问。珍妮不是三姑六婆。就算怪事发生,她照常做着份内的工作。”

一阵沉寂。

“嗯,”康嘉说,“这对珍妮来说算是种自我保护吧?”

“听好,”麦特突然说。“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马歇尔副队长你的——你的想法。如果有什么不对劲。他应该多少听过什么风声。他可以让你恢复正常。”

“我已经恢复正常了。我跟你说过了,昨天晚上我就忘了这件事,暂时获得自由。可是人不能一直自由吧?一件事情结束,另一件事情又来了,就像被恶灵附身的人,只是不必有七个恶灵,一个就够了。”

“反正告诉他就对了。你知道你心底的想法还藏在某个地方,没这么简单就忘记的。试试看。”

“也许……”

她将一片脆培根捏碎。

“我也要请你帮我一个忙,麦特。”

“什么忙?”

“早上开车送我去修道院。我要和乌秀拉修女谈一谈,希望你也在场。你介意吗?”

班扬这时正好闯进来,平常沾沾自喜的他这时显得更得意洋洋。

“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们。”

“没关系。有话直说。”

“我只是想问邓肯先生,马歇尔副队长今天会不会打电话来?”

“我不确定,”麦特说,“不过很可能会打来。您昨晚休假吗?”

“是的,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告诉马歇尔副队长,就说我有攸关案情的重要消息,说我希望愈快见到他愈好。”

康嘉拍拍手。

“哇,班扬!我猜你一定是个隐藏真实身份的侦探!你有什么秘密?”

“小姐,这您就去问马歇尔副队长了。”

他一鞠躬后温和有礼地退下。

马歇尔副队长正一边抽着“园丁之香”。一边闻着庭园的花香。

“坦白说,修女,”他说,“我其实是要您私底下帮警方做点事。”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乌秀拉修女委婉地反驳,同时瞄了一眼在附近晒太阳、打瞌睡的菲莉希塔丝修女。“我非常愿意设法推理并和您讨论,可是我实际上能做的……”

然而,她似乎陶醉在这项请求中。

“有一件事您做得到,但我却连尝试的机会也没有。您可以拆穿艾伦·哈里根的谎言。”

“副队长!”

“我知道。她算是您的赞助人吧?但是我想,修女您也许将正义看得比贵教会的利益还重。”

“您误会我了,副队长。我刚刚不是在抗议,我只是很惊讶罢了。您请继续说。”

“这间密室并不只是上锁而已,而是整个房间锁死了。除了路过礼拜堂的那道门之外,没有其他可进出的通道,而艾伦·哈里根就在门外,结论很明显:她在保护某个人。我不能逼她的口供。否则他哥哥会用政治势力对付我,主教大概也不会放过我。”

“可是我以为您了解——”

“我知道,我不能要求您背叛她对您的信任,但是我以前办拉斐提案的时候也碰到同样的情况。警方一致认为大麦克杀了他,但就是找不到证据。只有听告解的神父知道他确实杀了人,当然我无法从神父口中打听到任何事情,但是他依照我给的提示,终于让那个老粗俯首认罪。”

“就算您没暗示,他也有义务这么做,副队长。”

“是吗?可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您帮得上忙。我并不是要您在哈里根小姐面前背信,而是要您劝她跟警方说实话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可是这么做没意义,她说的是实话。”

“胡说。要破这件案子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她说出她看到的情况。”

“她看到的情况您都已经知道了。她的证词是一项可靠的事实:邓肯先生看到哈里根先生尸体的前十分钟。没人从礼拜堂走出去。”

“可是您怎么——”

“她在那里,哈里根小姐,”某个修女的声音说。

接着康嘉走进庭院,麦特尾随其后。

“副队长!这是命运的安排,对不对,麦特?”

“命运的安排?我是个已婚的男人,哈里根小姐。”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麦特要我问您一件事情,可是我不想问,所以我跑到这里来,免得万一您到我家去我无处可逃。可是现在……”

“命运,”乌秀拉修女说,“对哈里根家的人来说,是个异教思想。可是上帝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

“很好,哈里根小姐。假如命运、上帝和警察的任务将我拉来这里。那么您就问吧。您要问什么?”

“副队长,您知不知道……哦,不行!我问不出口。真的,麦特,我就是没办法。”

“是——是你上个礼拜五和我说的那件事吗?”乌秀拉修女轻声地问。

康嘉默默点头。

“来。问吧。勇敢面对恐惧,恐惧自然消失。”

“心理分析的首要原则。”马歇尔微笑着说。

“副队长。您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原则早在十九世纪时就被教会引用。玛莉。继续说。”

“好吧。马歇尔副队长——您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吗?”

马歇尔不自觉地看着麦特。

“她是,”他从容不迫地说,“自然死亡,心脏病。可能是眼疾造成的压力及烦恼引起的。”

“您怎么知道?”

“您认为我办案的时候不会调查被害人家族近几年的死亡记录吗?我首先着手的事情之一就是查阅记录,并且获得和令堂有关的完整报告。”

康嘉高举双手。

“我重见光明了,”她说,“感觉温暖又舒服。谢谢,麦特,修女,你们让我把话问出来真好。”

“我很高兴你今天把话说出来。”乌秀拉修女说。

“裴佩秋修女还问起你呢。她要你去看她的弥撒绘本;她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噢,太棒了!我要看。”

“她现在在图书馆,你要去看她吗?你知道怎么走。”

“为什么?您不一起去吗?”

“亲爱的,那本弥撒绘本是本院有史以来最美的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出什么评语了。形容美丽的用词就这么多,我都已经说了。你去吧。”

“好吧,我不会去很久。”

“裴佩秋姊妹的这本书真是鬼斧神工。她打算利用现代的技术和材料来重新创造中世纪的效果:我觉得她非常……”

康嘉的脚步声在拱廓上消失,修女突然改变语气。

“现在,副队长。请您告诉我们哈里根夫人真正的死因。”

“为什么?修女。您为什么认为我——”

“您实在是有些油嘴滑舌,副队长。请告诉我事实,我想您找不出任何人,会比我或在场的邓肯先生更关心那可怜的孩子。我觉得我们有权知道事实。”

“好吧。反正只有哈里根小姐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虽然约瑟夫的保密功夫到家。”

听完原因后,乌秀拉修女颤抖地说:

“自杀?”

“是的。我想她无法忍受失明。真可怕,西班牙人的自尊心。而且在她妈妈去世之后,她似乎觉得背负着整个家族的血统压力——最后一个裴拉欧族人,死得也很惨。她用一把祖传的上好托雷多钢刀刺死自己。当时曾经验尸——我看过记录——不过这是秘密进行,消息并未走漏给报社。这事暗中掌控得极好。我想她甚至是依天主教的全套仪式下葬的。这情形可以引用《哈姆雷特》里的一段:‘她死得很可疑;若非朝廷大令变革教会规章,她应该睡在没超度过的土里……”’

“那么教会是对她宽容了。教会很少允许自杀的人按教会仪式下葬。总是有不合常理的因素促使可怜的人自杀:而您的说法指出她母亲的逝世以及家族自尊心作祟的缘故。造成这个半瞎女子偶或出现忘记天主教教规的精神状况。教规中明示(容我也引用一下《哈姆雷特》)上帝反对自杀。这种准许她下葬的宽容做法,有比您对她女儿扯善意的谎言还糟糕吗?”

现在一切水落石出,麦特想。为了避免丑闻损坏哈里根的名声,同时为了不让她女儿知道痛苦的真相而做的所有隐藏哈里根夫人死因的保密动作,都一清二楚了。包括她对双亲不快乐的回忆,以及那本书残忍地在莨宕碱那一页摊开,还有反复无常的命运造成康嘉自虐——或者乌秀拉修女也会那么想,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

“康嘉为什么会认为她妈妈是被谋杀的?”马歇尔说。

乌秀拉修女无辜地看着他。

“您到底指的是什么?”

“现在是谁油嘴滑舌的啊?她为什么这么急着想知道答案,却又害怕听到答案,而且在听到自然死亡这个答案时松了一大口气?说吧,修女,她为什么这么想?”

乌秀拉修女摇摇头。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副队长。”

“好吧,随您怎么说。不过我难免会有一些邪恶的想法吧?这些想法,例如,假设她怀疑她爸爸?那可是个新动机,为案子打开一线曙光……”

“那威廉二世呢?”乌秀拉修女突然插嘴,“那给了她什么启示?”

“它真是——它是否在影射什么人?”

“假如我知道就好了,”乌秀拉修女自言白语地说,“对象显而易见,除非……”她突然大叫,“副队长!我和哈里根家很熟。两个年轻人的头发是深色的,两个老人家是灰头发。可是有没有人——任何一个卷进这件命案的人——是红头发?”

“嘿!”马歇尔说。

“拜托。我不是在影射任何人。至少,我不是随便乱说。可是其他的嫌犯——哈里根家以外的人——没有红头发的人吗?”

“没有。”

“卷进这件案子的其他人当中也没有?”

“除了我太太和我儿子以外。只有他们是红头发。”

乌秀拉修女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就对了。可是我竟然笨得忽略了这个可能性。我不得不怀疑我们还会做出哪些蠢事。拜托。有什么新消息是我应该知道的?”

“班扬有个秘密,”麦特说,“我本来要告诉您的,副队长。他想在今天见您一面。他昨天晚上去参加光明之殿的聚会,而且今天他一脸得意,好像刚收拾了附近最大的公猫而自鸣得意的金丝雀。”

“光明之殿?”马歇尔重复道,“我愈思索光明之殿的种种,我就愈不喜欢它。今天下午我会跟班扬碰面,但就算他告诉我有关光明之殿的种种,也都比不上密室让我感兴趣。我们整晚待在那个房间,”他带着一丝哀怨对乌秀拉修女说,“我们试着整理出所有可能及不可能的状况,希望可以从中找出合理的解释,但结果只是发现另一个不合理之处。”

“怎么回事?”修女着急地问道。

“修女,听起来,你很想知道另一个不合理之处是什么。”

“我想是吧,两块木头也许是不对称、奇形怪状的,但拼在一起,就可能呈现完美的几何图形,不合理的事物也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我就告诉你。黄手套是哈斯佛的装扮之一,算是黄袍的一部分。凶手在房里未曾留下指纹,但是邓肯透过窗户看见他的时候,那时他并没有戴手套!”

她转向麦特。

“你是说他赤手空拳?”

“是的,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清楚记得他放在桌上的手空空如也。”

“唉,”马歇尔叹息道,“有哪个凶手——就算是喝醉的,会脱掉手套才去——”

“副队长!”乌秀拉修女的声音又尖锐又大声,“明天下午你可以到哈里根家走一趟吗?”

“应该可以。这是我的工作。但干嘛这么急?”

“我看出一点端倪了。不,请别叫我现在解释。但是我想明天,就在哈里根家,我可以告诉各位黄袍人是怎么离开房间的。”

“还有那个人到底是谁,”马歇尔问,“毕竟,那也很重要。”

“那我早就知道了。除非,”她又说,“哈斯佛的头发也跟他的胡子一样是假的。现在,我请求两位一一道出自从邓肯先生在周二概述案情之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

“若在一般的侦探小说中,”马歇尔在车子里说。“班扬早就被干掉了。那家伙知道得太多了。”

但现实生活中,只见一位毫发无伤的管家在门口迎接他们。

“嘿。”当康嘉不甚情愿地告退之后,副队长说,“我来了。”

“哎呀,”班扬微笑道,“若两位绅士愿意移驾书房——那里比较僻静隐秘,我将会十分乐意向两位道出哈斯佛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