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那个星期四晚上一起坐在光明之殿阳台上的五个男人实在是个奇怪的组合。出席光明之殿,麦特想,就好像去剧院或去看一场足球赛,你无法预期可能会碰到什么熟人。
他先是碰到R·约瑟夫·哈里根。秘密和计划的详细内容,班扬只告诉副队长一人,麦特只知道今晚有特殊的事要宣布。R·约瑟夫代表哈里根家族受邀前来,他是这个家族中最关心这件事却最无趣的人。
他们才走进休息室(麦特在一群接待员当中找不到罗宾·库柏那张天使般的脸孔),律师立刻就大叫:
“亚瑟!你在这儿干嘛?”
亚瑟不情愿地朝他们蹒跚走来。
“当你听说你的管家和警察有约的时候,难免会好奇。”
“还有,葛瑞格!”约瑟夫低沉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
葛瑞格·蓝道一脸不悦。
“亚瑟说他需要人陪,”他有些替自己辩护地咕哝着。
“我知道,”约瑟夫点点头,“经过礼拜二那个愚蠢的场面之后,你不好意思见到我。啐,小伙子,我们每个人有时候都会过火,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们踏步走上楼梯时,葛瑞格把麦特拉到其他人的后面。
“我希望你了解昨天晚上的事,老兄。”
“我想我了解,”麦特的语气不太热络。
“毕竟。事过境迁,我是说——”
“像你这种地位的人——”麦特很快接口。
“没错。我很高兴你能谅解。像我这种地位的人有,怎么说,某种——嗯,某种地位要维持。我知道我发脾气没道理。可是想想这一切……”他注意到麦特脸上的新疤痕。“当时我……”
“你应该看看我当时的样子,”麦特开心地说,“缝了五针还输血。当然,现在已经好多了。”一向只听字面意思的葛瑞格把这句话当真,遂突然惊讶地不发一语。麦特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个薄嘴唇、火鸡脖子、在他们前面走上楼梯的老人。
“九九神咒的确有用,”其中一人说,“我们已经给那个哈里根好看了。”他冷淡的声音中流露几许得意。
另外一人咯咯笑得厉害。
“我们要做的还不只这个哩。等着瞧,这只是一个敌人,你等着看我们怎么扫荡敌人。你等着瞧,红鬼子、天主教徒和肮脏的犹太人都要滚蛋。”
第一个人搔搔他的秃头。
“可是哈斯佛本人是犹太人吧?”
“这不算什么,耶稣也是犹太人,是吧,嗯?”
第一人似乎对这个逻辑很满意。
“我想看看谁能阻止我们,”他面目狰狞地说。
麦特在楼梯最上层与弗瑞德·希蒙斯撞个满怀。这个退休的杂货店老板似乎在和蔼可亲的本色和仇视哈里根密探之间挣扎,倍感痛苦。他不偏不倚地取得两者之间的平衡说了句:
“哈啰。”
“哈啰,”麦特回答,然后趁机说下去,“希蒙斯先生,这是蓝道先生。蓝道一直在说服我,他说我对光明之殿的看法完全错误,他说服我今晚再来听看看。”
弗瑞德·希蒙斯笑逐颜开,并热情地握着搞不清状况的葛瑞格·蓝道的手。
“做得好,蓝道。我曾试着告诉邓肯我们正需要像他和你这样的年轻人。也许你能帮他去除哈里根那些愚蠢的想法。你介意我和你一起坐吗?”
麦特发现自己坐在约瑟夫和弗瑞德·希蒙斯中间,亚瑟和葛瑞格则分坐两旁。当风琴奏着耳熟能详的曲子时,他不断听见律师痛骂他侄子上个礼拜行为失当,而退休的超商老板则热切地讨论先人的信仰教条,尽管他只是自说自话。
“我非常高兴蓝道能在礼拜四带你来,”希蒙斯转头对麦特说,“这是特别的研习夜。每逢周四晚上,哈斯佛总是告诉我们威胁美国的种种危险,所以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做,当情况……”
“当情况怎样?”
“嘘。”
男高音已经开始唱“玄妙的人生”。聚会如往常一样开始,布幕拉开,一身黄衣的哈斯佛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水罐旁的男人问候观众(看着希蒙斯紧握着葛瑞格的手、葛瑞格一脸退避三舍的样子,麦特开心极了),大家合唱“古基督教”。甚至唱到尾音时还比上星期六更响亮且更有活力;群众似乎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和热诚。
“你看,邓肯,”弗瑞德·希蒙斯解释,“我们现在知道这都是真的,有些人之前也许有些怀疑,不包括我,当然。不,先生。可是有些人也许认为这都是——嗯,换汤不换药,可是自从我们施行九九神咒,而且它也起了作用之后,嗯,现在我们知道自己的分量了。”
哈斯佛起身走到舞台中央,现场一片死寂。
“你们都确实知道,”他开口轻声说,“为什么我们今晚聚在一起。因为我也许会教你们真理,因为真理也许会让你们获得自由,也让我们伟大荣耀的土地自由。可是在我告诉你们这些事情之前,我必须盯着书本,从书中我可以拾取先人留给我们的讯息。”
麦特看着他的同伴。亚瑟摆着一贯的无聊姿势假装很好奇。约瑟夫的头专心地歪向一边,似乎正从专业的角度研究哈斯佛这个领袖的台风。弗瑞德·希蒙斯紧张地等待先人的话语。葛瑞格除了疑惑还是疑惑。
哈斯佛向侧舞台点头示意,一名白衣侍从送上那本无字天书。
“《约瑟福音》第八章,”浑厚的声音说,“不是写着:‘追寻知识获益良多;但先人给的知识完整。’
“因此让我们学习先人给了我们什么样的知识。”
他垂下眼睛扫描空白页,突然这个黄衣人僵住了。
“不!”
他一边喘息一边说,并且念得更专心——专心得几乎让麦特相信空白页上真的有讯息。
哈斯佛停顿的时候,现场本来鸦雀无声,可是此刻观众之间开始出现窸窣的声音。弗瑞德·希蒙斯倾身向前,显得心烦意乱。
接着哈斯佛合上书本。砰的一声阻断了窸窣的声音,现场又回复寂静。
“我已经读到,”他慢慢清楚地宣布,“我在这个舞台的最后讯息。不——你们别害怕,别因为纳闷而提高声音议论纷纷。请专心听。
“我遵循先人的意旨,那是我生活的主宰。首先,耶路撒冷的耶稣命令我,我将随着承受伟大先人的智慧而更加明智,我受命于九个神人,他们吩咐我来到这个天使之城,设法将我得到的真理传给你们。现在他们吩咐我离开你们,没有人知道我要去哪里。
“现在。大家聆听哈斯佛的临别话语。”
麦特别过头去看希蒙斯,可是这个虔诚的信徒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这世上其他的东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语出惊人、即将告别的主人身上。R·约瑟夫虽然不及希蒙斯感动,可是一样震惊;而葛瑞格,奠名其妙地,似乎更惊讶了。
这场临别演说实在出人意料,内容充满人性及宽容,一点也不像哈斯佛以往的作风。他命令人们忘记仇恨,只要记得美好之事,保卫这块国土的民主,但切莫因为不宽容而让保卫本身成了民主最难应付的敌人。群众起初骚动不安,也许因为这和平常周四晚上的聚会不同而感觉受骗,但渐渐地似乎开始默默明白这个新的状况。
终于,哈斯佛住口,然后昂首阔步地慢慢退到舞台后面。
灯光渐渐变暗,后墙上七彩灯光也跟着变暗。只剩下照着哈斯佛黄色身影的聚光灯仍亮着。
“愿九神人的祝福,”黄衣人说,“是的,以及九九神咒的祝福永远降临在你们身上。因为《约瑟福音》写着:‘人侍奉先人以求先人爱他;先人便侍奉凡人以拥有他的爱。这是一体两面——爱与侍奉。哎,这是一体两面。’再会!”
这时连黄色的灯光都灭了。礼堂立刻一片漆黑。接着灯光全面亮起,一时照着空荡荡的舞台,只剩下水罐旁那名显得有些迷惘的男子。然后幕布降下,风琴手弹起了退场进行曲。
“唉!”弗瑞德·希蒙斯说。随后,仿佛这事件让他词穷。他又无奈单调地说了声:“唉!”
副队长已经知会麦特和约瑟夫,要他们到冥想室去见他。他没提到亚瑟和葛瑞格,但这两个年轻人还是跟着去。
“惊人,”约瑟夫爽快地说,“真是惊人!马歇尔怎么说服那个恶棍彻底放弃煽动群众的行为的呢?”
“好厉害的人,这个副队长,”亚瑟说,“说不定他还能说服你退出政坛。”
这一行人在黄色小室前停下来。
“你们不能这样子对我!”一个声音激烈地抗议道。
麦特把门打开。柯罗特警佐愉快地站着监视黄衣人并说:
“我们不能吗?那么岂不是太糟糕了吗?”
“哈啰。”麦特迟疑地说。
“哈啰,邓肯先生。请进。你们都请进。假如挤得下的话。副队长马上就来。情况如何?”
“很棒。他们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打击。”
警佐伸出大拇指对哈斯佛比了比。
“他也不知道,哇塞,”他高兴地说,“我真希望我太太在这儿。”
“在这里面。”马歇尔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副队长迈步走进来,无懈可击的班扬跟在后面,还有——麦特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一个穿黄袍的男子。
在柯罗特监视下的另一个黄衣人跳了起来。
“叛徒!”他嘘了一声。
“你说什么鬼话,麦森,”第二个哈斯佛静静地说,“骗局已经结束了。这是最好的脱身方法。”
“你这个鼠辈!”
“没错,我是个鼠辈没错,那又怎样?船正在下沉——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变成老鼠的。”
“听着,”麦特说,“咱们把事情说清楚好吗?到底怎么回事?”
“没错,先生。”约瑟夫低吼道,“到底有几个黄衣人?”
马歇尔指着刚进来的那个人。
“你们认识这个人,你们两个都认识,虽然他不在这个阵营的时候,你们就认不出他来。拿掉胡子,杰克·达顿,让先生们好好欣赏你美丽的脸孔。”
黄衣人听命行事。
“小天使!”麦特吹了声口哨。
“老天!”约瑟夫说,“是那个年轻人!”
“什么年轻人?”葛瑞格有气无力地随口问。
“惊讶吗?”罗宾·库柏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位一定能够认得出之前穿着这些黄袍的我。没错,”他又说,“你们对了——只是大概被搞得很迷糊。”
“那么,副队长,这个人到底是谁?”
“上场了,班扬,”马歇尔说,“该你表演了。”
管家走向前,依然如往常一般面不改色、自信满满。
“恐怕,”他说,“我得先向哈里根家族说声小小的抱歉,除了沃尔夫先生之外,他们一家人都不认识我的真实身份。”
“我知道,”亚瑟说,“你大概是苏格兰警场的班扬警探。”
哈斯佛的脸(柯罗特监视下的这个哈斯佛)平常都很镇静,这时却因为认出班扬而显得有些惊讶。
“班尼斯特!”他大叫。
班扬一鞠躬。
“静候您的吩咐。请容我花短短的时间自我介绍一番,我的真名叫多明尼克·温丹·班尼斯特,前英国国教灵异教派主教——这是我自称的封号,那是个愉快又赚钱的职业。直到哈里根先生决定揭发我的一些言行。我向他抗议说,我出身上流家庭、没受过职业训练、又没有继承权。当然得靠自己的力量谋生,他说我的资历可以当一个非常优秀的管家。我现在相信他说得很对。”
“真精彩,”约瑟夫哼了一声,“可是你过去的事迹和哈斯佛有什么关系?”
“先生,虽然我已经放弃我年轻时的投机行为,可是我依然对灵异教派的发展保有一定程度的专业关切,而且我常常去拜访我以前的同事。最近我从他们那儿听来两个传言,一个是听说哈斯佛是我们以前在芝加哥分支的一员;另一个则是葛兰·麦森人在本地。
“我在芝加哥的时候和麦森很熟,当时我的辖区在那里。他当时是个普通的演员,每个礼拜天晚上都抽空到基督灵异教会的聚会上扮演领袖来增加收入。他是个多才多艺的绅士:我曾在同一个晚上看他扮演乔治·华盛顿、罗伯特·英格索尔和卡里古拉大帝等精神领袖。然而他却匆匆离开芝加哥。下了舞台之后,他显然老是扮演风流情圣乔凡尼·卡萨诺瓦,一概不管对方是否已达法定年龄。因而导致几项罪名上身。
“据我对麦森行事作风的了解,我认为他有可能就是这个哈斯佛,我本想等到确定之后,才告诉哈里根先生这件事。当我礼拜一看到显然不是麦森的‘哈斯佛’出现,便把这事搁在一边,直到我不经意间听到马歇尔副队长怀疑礼拜一出现的那个人可能不是真的哈斯佛,我就立刻跑去参加聚会,确定了他的身份,然后把我的发现告诉副队长。”
“所以,”马歇尔接腔,“我发电报到芝加哥去。拿到麦森的记录。和这儿的哈斯佛小谈了一番,说服他如果今天晚上做个了结,也许丑闻就不会爆发。我已经确定库柏每个礼拜一替代他,所以我诱使他做这个工作。只要说服他大势已去,事情就很容易。”
“可是,为什么,”约瑟夫咆哮道,“鬼扯什么被先人召唤回去这样的鬼话?为什么不直接逮捕这个恶棍,然后揭穿他?”
“这是班扬的提议。他知道个中伎俩。假如我们逮捕哈斯佛,你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说是‘遭人陷害’,然后他就成了受人迫害的殉教徒。光明之子将会奋力还他清白。但利用这套先人召唤的招数之后。教会会慢慢地解散,少了他便壮大不起来。”
“真精明,”约瑟夫勉强地说。
“好了。我们已经实现哈里根的任务了。我们瓦解了光明之殿。现在呢,我个人要处理的工作就是:谁是幕后首脑?麦森,你要说吗?你是听谁的命令?”
哈斯佛·麦森指着库柏·哈斯佛。
“他小人我也小人。就是那个家伙。他处理灯光效果以及一切事情。他写演讲稿让我背。”
“是真的吗。库柏?”
罗宾·库柏笑得比班扬还志得意满。
“哎,是的,副队长。你可以说,我其实一直都是哈斯佛。这个傻蛋只不过是穿上黄袍罢了。”
“那么是谁,”马歇尔高声说,“在礼拜天下午穿了那套衣服?”
“礼拜天……天啊!你又回到哈里根那件案子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完全不知道那件事。这是个宣传的好机会,而我们趁机利用。就是这样罢了。当然,显然有人处心积虑陷害我们,可是(他的眼睛不经意地扫视房间内所有的人),我不知道谁会这么做。”
“是谁指使你对哈里根施加九九神咒?”
“指使我?我不听别人的命令,副队长,我下命令。”
“那是从前。”
“现在还是。尽管经过今晚的事,我觉得我的力量尚未完全消失。假如其他人认为我的气数已尽,那么他们可就不明智了。”
“这样啊。嗯,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今天晚上看到每一个参加聚会的成员都很快地把你当成哈斯佛。这就表示你们两位都没有礼拜天下午的不在场证明。”
“哇。”罗宾·库柏说,“好可怕!”
“先生,这第三杯是要给谁的?”管家端托盘进书房时,对着麦特和马歇尔问道。
“给你的,班扬。假如你可以暂时放下身段,把盘子搁在一边来加入我们的话。或者你比较喜欢我们叫你班尼斯特?”
“我想。先生,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完全习惯班扬这个名字,而且——”
“好,”马歇尔举起杯子,“敬班扬!你今晚干得好。”
“谢谢您,先生。”
“可是天知道我做了什么。麦特,我自觉就像潘多拉打开了不幸的盒子,如今不幸正到处散播。”
“你的意思是要关上盒盖——或者我只是像我亲爱的朋友葛瑞格一样断章取义,误解你的意思了?”
“你说对了。我已经关上光明之殿的那个盒子,可是我又打开了别的盒子。今晚的做法不明智。凶手仍逍遥法外,这样不安全。罗宾宝宝正在索求某样东西——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能得到它,”马歇尔说。
“哎,现在都搞定了。”
“是搞定了,而且我除了小心之外别无他法。我也自觉像是马可·安东尼【注:Mark Antony,西元前约82—30,古代罗马将军和三巨头执政之一。】。”
“喝了一杯酒?”
“葬礼演说的那个场景。你知道:‘现在就让它进行。灾祸,你正在进行,就照着你的方式进行吧!’”
“据我和警方相处的小小经验。”班扬说,“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会联想到潘多拉,而且还能正确地引经据典。”
“牛津出来的。”马歇尔简单扼要地说。
“真的啊,先生?”班扬的脸上首度出现几近惊讶的表情,不过他立刻又恢复一贯的冷静骄傲模样,“我是剑桥毕业的。”
麦特笑着接起电话。他不大清楚修道院的规定,可是时间尚早——只不过九点左右。
乌秀拉修女不仅有空,而且迫不及待想听麦特叙述这个晚上发生的事,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事给您什么新想法?”麦特说完之后问。
“新想法?不,不是新想法,邓肯先生,不过这倒是对我的旧想法有帮助。您打电话来,我说不出对您有多么感激——几乎就像(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吓人)感激拉柔雪院长在她弥留的那天过世一样感激。”
“您有任何问题或者留言吗?”
“有,”乌秀拉修女听起来若有所思,“有个问题——您看到麦森·哈斯佛先生真正的发色了吗?”
“黑色的,和他的胡子一样。可是,为什么——”
“耐性,邓肯先生,是基本的美德之一。而且我有留言——要给马歇尔副队长。”
“什么留言?”
“请催促他多派人手加强保护哈里根家的每一个人,特别要保护罗宾·库柏,除非他想再发生另一件谋杀案。我诚挚地恳求他这么做——就像我诚挚地祈求上帝原谅我插手管这些事情。”
“还有其他的留言吗?”
“没——有。请哈里根小姐为我祷告。您也可以为我祷告,邓肯先生。我需要越多人帮我祷告越好。”
她的语气绝非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