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与马
马被日本人俘去了,马起义的魂也飞走了。
回到驻地的马起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把自己蒙上了。见团长这个样子,独立团的人都垂着头,情绪低落。原本设计得天衣无缝的伏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独立团的损失是牺牲二人、伤五人,团长的枣红马被敌人俘了去。
团长把自己关在屋里,众人都很理解。在走过团长的房前时,大家都放轻了脚步,怕自己的不小心刺激了团长的悲伤。以前遇到战斗不顺利时,团长也会这样,痛苦地反思一阵子,想开了,钻出被子,又大喊大叫地操练队伍了。这次的马团长却是例外。
吃饭的时候,赵大刀把饭菜打回来,放在团长的床头。见团长没有起来的意思,便喊:团长,人是铁饭是钢,吃吧!
团长这回听到了,他掀开被子,冲赵大刀吼:我不吃,也没心思吃饭!说完,又把被子蒙上了。
团长的样子吓了赵大刀一跳,团长的眼睛是红的,脸是青的,仿佛喝醉了酒。跟团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还从没见过团长这样。赵大刀立在那儿,看一眼床头的饭菜,又看一眼蒙着被子的团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饭凉了,赵大刀又拿回去热了,热了,又凉了。团长已经连续三顿没有吃饭了。
李政委亲自出马了。
政委背着手在屋里一遍遍地踱,一边踱,一边说:老马,仗没打好,这事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咱们的情报不准确,这次没伏击成功,咱们下次还有机会。
马起义躺在那里,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众人说了一气儿,又说了一气儿,以为马团长该听的都听进去了,便陆续地走了。只剩下赵大刀,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这时候他是不会离开的。
一盏油灯照亮了屋里的两个人。当最后的灯油燃尽时,窗外的月亮漏进屋中,景致就青灰一片了。
赵大刀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他躺得一点也不踏实,浑身紧巴巴的,不舒服。就在他别别扭扭地睡去,马团长忽悠一下子坐起来了,他说:大刀,你听,马回来了。
赵大刀就醒了。马团长也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就往外跑,赵大刀也跟着迷迷糊糊地跑出去。
月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并没有马的影子。
赵大刀问:马回来了?我怎么没听见?
马团长侧着耳朵,用劲儿地听,然后喃喃道:刚才我明明听见了,是马在叫,咋又没了呢?
然后,两个人又爬上一片高地,前后左右地看了,终是没有马的身影。马团长沉重地叹口气,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回到房间,复又躺下了,耳朵仍竖着,没了睡意。团长默然了半晌,又是半晌。马起义就絮絮叨叨地说:这匹马跟了我九年了,从瑞金到于都,又跟着我长征,从陕北再到中原,它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你说它现在干啥呢?
赵大刀爬起来,借着月光望着团长。团长的脸上有了泪光,这让他也一下子想起了李团长和余三,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团长早就把那匹马看成了自己的战友,战友被俘了,团长的心不安呐。
他明白团长为何这般难过了,他想安慰团长,就说:就是一匹马呗,又不是人,鬼子俘了它,也不能咋,也就是干活、驮个东西。
团长的泪就又下来了,扑嗒扑嗒地落在被子上。坐在一边的赵大刀都清晰地听到了。
马团长叹口气,又叹了口气。
赵大刀忽地就下了决心,要找到一匹好马,取代团长的那匹枣红马,让团长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
第二天一早,赵大刀就把独立团的三个营转了一圈,把团长对战马的思念说了,营长们听得眼泪汪汪,纷纷把马牵到团部。三个营的马凑起来也有几十匹了,毛色不同的马们,不明真相地立在那里,竟有些兴奋,咴咴地叫着,一副快乐的样子。
马起义听到马的嘶鸣,走了出来。
赵大刀小心地走过来,说:团长,你挑一匹吧。
马团长的目光在马群里扫了一圈,眼里刚燃起的一点亮色,又暗了下去。他挥挥手,冲赵大刀说:都牵走,它们该干啥就干啥吧。说完,又回了屋里。
马散开了,团长的心病自然没有好。赵大刀就头疼得很,团长是他的天,团长不高兴,他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他坐在一个土包上用劲儿地想,想来想去的,就想到了赵果。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团长不是为了救赵果,就不会单枪匹马地冲出去,也就不会丢了自己的战马。
想到这儿,他向抗大分校的驻地走去。部队和学校同驻在村子里。
赵大刀打听了半天,才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赵果。赵果正坐在一个石碾子上写检查。检查已经不知写了多少个开头了,她正在为写检查痛苦着。看见走进来的赵大刀,像见到救星似的喊起来。
赵大刀青着脸,塔似的立在她的面前。
赵果一见到赵大刀就感到委屈,眼泪在眼眶里含着。
赵大刀一见赵果这副模样,心就软了,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化成一缕缕闷气,从鼻孔里一股股地蹿出去了。
赵果垂下头,哽着声音说:大刀哥,我犯纪律了,都怪我不好,马团长的马也让鬼子带走了。
赵大刀就把一只手搭在赵果的肩上,赵果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这是她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的打击。她本想表现一下自己,不曾想,却换回了这样一种结果。
赵果哭了一气,就被赵大刀制止了,他硬下心肠道:别哭了,有人比你更伤心哩。
赵果含着一双泪眼,茫然地看着赵大刀。
团长的马丢了,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得去向团长赔礼道歉,让他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啊。
赵果擦了擦眼泪,认真地问:我去,他就肯吃饭?
也许吧。赵大刀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天的午饭是赵果端进去的。
马团长以为又是赵大刀缠着让他吃饭,就挥挥手: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吃不下。不吃,端回去!
赵果就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
马团长猛一抬头,看见了赵果,眼睛就直了,他没想到赵果会站在他面前。
赵果不失时机地说:团长,我错了。
这句话犹如一发炮弹,轰隆一声就把马团长的心结轰开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赵果。这回轮到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下了床,立在赵果面前,一迭声地说:你、你咋来了?
团长,你就吃点吧。都是我不好,才让你丢了马。你要是不吃饭,就是不肯原谅我。
说到这里,赵果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马起义就是铁石心肠,此刻也受不了了。他接过赵果手里的饭碗,哽着声音说:我吃,我吃……
马起义当着赵果的面狼吞虎咽起来,以前所有的不快和郁闷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马团长的情绪直接影响着独立团每一个士兵的精神。现在,团长吃饭了,而且是狼吞虎咽地吃,这一消息一经赵大刀的宣布,独立团上下就沸腾了。官兵们的精气神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
团长似乎也走出了情绪的阴霾,接下来就是训练、检查部队和研究根据地的发展。可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发呆,有时望着门前的拴马桩,痴痴怔怔。拴马桩空了,空地上还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草料。他仿佛又看到了枣红马正睁着一双眼睛望他,他的心就疼了。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天空,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在团长失去战马的日子里,赵大刀也不骑马了。每次团长出去办事,他就牵着马随在后面。刚开始,他还劝过团长:团长,骑马走吧。这马赶不上你那匹,可它也是好马呀。
马起义就瞪他一眼,风风火火地往前走。赵大刀知道团长不高兴了,便住了口,牵着马,三步一颠地去追赶团长。
有一次,马起义就烦了,冲赵大刀说:你牵个破马,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一看就烦。
赵大刀知道,团长这是受刺激了,留下不能看马的后遗症了。赵大刀想了又想,把马暂时寄养在老乡家里。团长看不到马了,情绪似乎也稳定了。
每天晚上睡觉前,团长都要念叨上几句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在黑暗里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冲赵大刀说:人呐,有时候还不如一匹马呐……
说完,就叹口气。现在的赵大刀听到马这个字眼,比马起义还要敏感,他不敢多嘴,怕惹得团长难过,只小声地应着。跟团长的时间长了,对团长的喜怒哀乐了如指掌,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分寸拿捏得很准。此时,不敢多说的赵大刀,只一会儿,就沉沉地睡去了。
夜半时分,团长在梦中突然喊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赵大刀也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抓过身边的刀,一下子站到了地上,叫声:团长,有情况?
团长大汗淋漓的样子,嘴巴大张着,拼命地喘了会儿气,道:马、马让日本人给剐了……
还是马,团长又梦见了马。
赵大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彻底清醒过来的马团长,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我要攻打县城,把我的马抢回来!
马起义攻打县城的计划,遭到了包括李政委,还有三个营长的反对。理由是,县城里驻扎着日本人的重兵,日本人本来就兵强马壮,别说一个独立团,就是三个也不一定能拿下。况且,拿下拿不下县城,在战略上来说也没有必要。独立团现在的任务是游击战,牵制敌人,然后开辟敌后根据地。
马团长的提议遭到了众人的反对,他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那我带着赵大刀去,和独立团没有关系。
然后,就死死地瞅着赵大刀说:大刀,你怕死吗?
赵大刀浑身的血,呼啦一下就被点燃了,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地说:团长说啥呢,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赵大刀犹豫一下,就不是你的兵。
显然,马团长的提议又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他现在代表不是一个人,而是独立团。他一个人走了,万一有个好歹,那是独立团的损失。赵大刀虽然愿意和马团长出生入死,去抢回团长的战马;但冷静下来的赵大刀,也觉得这件事情不能让团长亲自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出马。
他出发的时候,是悄悄走的,连团长都没有告诉。
一走出村子,他就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进县城的时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进了县城后,他就开始寻找日本人的营地。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日本兵巡逻的身影,偶尔的,也会经过一支马队,他就盯着那些马看,却没有发现枣红马。
夜半时分,他终于找到了一群马。确切地说,应该是马咴咴的叫声,才使他发现了枣红马。一群马,足有二三十匹,拴在一个棚子里,枣红马在马群中显得卓尔不群。它一直在嘶叫着,大睁着眼睛凝视着远方。
别的马都在吃着草料,只有它不吃,也不喝,向远方眺望着。偶尔,才低下头,吃上一口。
赵大刀躲在暗处,看着枣红马。它明显瘦了,身上的毛皮也不如以前光亮,看到这儿,赵大刀的眼睛潮湿了,这就是团长日思夜想的马啊!此刻,枣红马显得焦灼不安,不停地咴叫。
赵大刀真想奔过去,把枣红马夺回来。这时,他才发现旁边还有两个哨兵在站岗。这里似乎是兵营的后勤部队,不远处堆放着小山一样的东西,被苫布蒙了。不时地有游动的哨兵,咔咔嚓嚓地经过。一看到枣红马,赵大刀就迈不开步了。他躲在暗处,眼睛一刻也不曾离开枣红马,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枣红马占据了。
不知不觉间,天亮了。
日本兵开始出操。鬼子列着队,肩着枪,一队队、一列列地在操场上跑,弄得乌烟瘴气。
街上有一些百姓开始走出家门,忙活一天的生计。赵大刀夹杂在人群中,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马棚里的枣红马。
太阳升高一些时,从兵营里走出一个汉子。他在解那些马,然后把它们轰了出来,样子似乎去放那些马。果然,在汉子的轰赶下,马群出了兵营。随在马群后的日本兵,肩着枪,枪刺在阳光下一闪一晃的。
那一刻,赵大刀的心都快跳出喉咙了。马群中的枣红马是那般的显眼,赵大刀望过去,一下子就看到它眸子里的悲哀和苍凉。在经过赵大刀面前时,它似乎认出了赵大刀。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着。甚至,它还停下了脚步,寻找着赵大刀。
放马的汉子,一鞭子抽到了枣红马的身上。它无奈地被众多马匹裹挟着,向前跑去。
赵大刀一直尾随着马群出了城,来到一处山坡上。马群三三两两地走散了,它们寻找着山坡上的青草,吃几口,抬起头。走几步,又低下头去吃。
放马的汉子蹲下来,卷了纸烟,深深浅浅地吸起来。两个士兵散落地站在山坡上,样子似乎并不警觉,一切平静如初,警觉性自然不会高。
过了一会儿,两个哨兵就凑在一起,把枪架在面前,然后也坐在了山坡上,甚至摘下了头上的钢盔。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两个兵就眯了眼。其中一个士兵,试探着哼了一曲家乡的小调,另一个兵也附和着。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就多了自信,小调也就被哼唱得流畅起来。他们的眼睛闭了起来,摇头晃脑着,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景致,人一下子就陶醉了。
隐藏在草丛中的赵大刀,知道时机来了。
此时的赵大刀眼里只有那匹枣红马了,要想夺回马,眼前的两个日本兵必须拿下。他一点点地向日本兵接近。五十米,三十米,还有二十多米的时候,赵大刀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嚎叫一声,像一枚出了膛的炮弹,冲日本兵扑去。
他的样子疯狂而凶狠,让两个日本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不知眼前的汉子要做什么。此时的赵大刀已扑到他们面前,抓起一支架在空地上的枪,飞起一脚,把另外一支枪踢出去老远。日本人的枪是上了刺刀的,尽管子弹没有上膛,但这对赵大刀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冲一个惊慌失措的鬼子刺去,被刺的鬼子呜哇地叫了一声。
因用力过猛,刺刀不仅刺穿了鬼子的胸膛,又深深地扎在了泥土里。赵大刀再拔枪的时候,很是费了番力气。另一名鬼子清醒过来,滚了几滚,朝另外一支枪奔去。赵大刀没时间去拔枪了,向鬼子扑过去。两个人在草地上扭打起来。
放马的汉子和马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人和马惊惊诧诧地朝这里望,不知发生了什么。
赵大刀一用劲儿,就把鬼子挟了起来,举过头顶,嘴里骂了一声:操你娘,小日本儿,见鬼去吧!
他扔西瓜似的把鬼子扔出去老远,鬼子嘴里发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叫声,不动了。
赵大刀回身的时候,看到了枣红马。马嘶鸣着,兴奋地向他跑过来,赵大刀也迎着马奔去。放马的汉子以为赵大刀是冲他而去,蹲在地上,拍手打掌地说:八路爷爷饶命,我就是个放马的啊。
放马的老汉挡住了赵大刀的去路,他飞起一脚,踢倒了汉子。赵大刀恨恨地骂了一句:你这个狗日的汉奸!
人到马到,赵大刀飞身上马。辨别了一下方向,人和马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着远方奔去。
城外还有鬼子的最后一道封锁线,几个鬼子正吆五喝六地盘查过往的行人。赵大刀一下子就冲到了鬼子的眼前,鬼子以为赵大刀会老老实实地接受检查,枪一横,拦住了赵大刀的去路。赵大刀只弯了一下腰,那把枪就到了他的手里。再一用劲儿,枪就离开了日本人,转脸的工夫,人和马已经冲出去几十米远了。
鬼子明白过来后,又是拉枪栓,又是喊口令的,赵大刀和枣红马早已蹿出去了。
鬼子的枪响了,子弹贴着赵大刀的头皮有声有色地飞过,发出吱吱的响声。
枣红马身经百战,它机智地绕着弯地奔跑。鬼子的子弹总显得慢了半拍,几分钟之后,马就驮着人跑出了鬼子的射程。赵大刀这才松了一口气。
夕阳西下时分,赵大刀和马出现在村头。哨兵把这一消息报告给马团长时,马起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冲哨兵吼道:真的是大刀回来了?
哨兵又说了一遍,又加上一句:还有枣红马呢。
赵大刀已经失踪两天了。人说没就没了,连声招呼都不打,赵大刀的失踪惊动了独立团。当马团长看见那把挂在墙上的大刀时,便什么都明白了。从感情上说,他不想为了一匹马,再把赵大刀搭上。自从在陕北见到赵大刀的第一面,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知道这是员虎将,日后会派上用场的。
在这两天时间里,马起义差不多都疯了。他上蹿下跳,差点儿掴哨兵的嘴巴子,哨兵竟让赵大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马起义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要不然也不会为一匹马弄得茶饭不思。赵大刀的神秘失踪,让团长动了肝火。一夜之间,嘴上就长满了燎泡。他血红着眼睛,见谁都不顺眼,手里的双枪,也被压上了子弹,机头大开,就像一只恶狼,东奔西突。
他把团部的警卫排集合了,扬言要连夜杀进县城,去救赵大刀。
李政委又出面了。李政委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和潘主任一样,他也在苏联的国际革命摇篮里受过训,一讲起话来,不是这“斯基”,就是那“斯基”,都是些伟人的名字。说的话也很有分量,经常把马起义震得一愣一愣的。马起义就给李政委起了个外号“李斯基”。李政委也不恼,还谦虚地说:我怎么敢斯基呢,水平不够呢。
以后,因为政委本人的默认,“李斯基”就被传开了。
李政委在关键时刻,又一次制止了马起义的冲动。马团长热血冲到了脑门上,他已经不把李政委放在眼里了,大吼道:李斯基,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大刀我是救定了,就是见不到他这个活人,我也要把他的尸体抬回来!
李政委也火了,他再也不斯文了,把头上的帽子摔了,扯着嗓子喊:马起义,你这是目无组织,鲁莽行事。这不是你个人的行为,你也要对独立团负责,这是革命,不是江湖义气。
马起义不想和李政委掰扯了,他知道讲大道理是讲不过“李斯基”的,挥挥手道:军事上听我的,出了事我负责。
讲完这话,面对着三十几名警卫排的战士做起了动员。
他喊:你们怕不怕死?
众人齐声答:不怕!
他又喊:赵大刀该不该救?
战士又答:该救!
警卫排的战士和马起义一样,早已热血撞头了,现在的八路军化整为零,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深入到敌后,开展轰轰烈烈的游击战。而游击战的原则是避开敌人的主力,牵制敌人,消耗敌人。这种零敲碎打,不和敌人正面交锋的打法,早让独立团的士兵憋了一肚子气。马起义要带着警卫排的三十多人,组成敢死队,杀进县城。不用更多的动员,只一声命令,便点燃了战斗的欲望。一时间,群情激奋,他们喊出了一句口号:誓死救出赵大刀!
眼见李政委无法阻止马起义这种鲁莽的行为,错误即将发生,李政委想到了赵果。前几日,马起义为了枣红马绝食三天,后来还是赵果出面,让马起义重食人间烟火。马起义对赵果的心思,全独立团的人都知道,兵们甚至私下里都在议论:团长天不怕、地不怕,没有攻不下的阵地,就是这个小小的赵果,团长死活拿不下来。
兵们背地里都管赵果叫“赵骨头”。
赵果被请到团部,李政委如此这般地冲赵果面授机宜。赵果也得到了赵大刀失踪的消息,在她的感觉里,赵大刀的失踪也是凶多吉少。她为赵大刀哭过,也流过眼泪。她懊悔,这一切后果都是自己造成的,要是没有她的无知和鲁莽,枣红马就不会被俘,大刀哥也不会冒死救马。现在,眼见马团长又要酿起更大的错误,她不能无动于衷。在李政委的授意下,赵果雄赳赳地出现在马起义的面前。
马起义正在检查警卫排的装备。这期间,他命人把独立团的弹药都集中在了一起,警卫排的人可劲儿地往弹匣里压子弹,往口袋里装手榴弹。三十几个人的身上都鼓鼓的,他们要和城里的鬼子决一死战,弹药是不能缺的。
正当马起义准备下令出发时,赵果赶到了。
赵果横在众人面前,唇红齿白地说了一句:我也要去。
马起义大手一挥,道:你少添乱,你不能去。
赵果就说:救大刀哥也有我的份儿,他是我哥。
马起义一看到赵果,心里就疼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丫头已经梦里梦外地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但他也知道,这次去县城,必将是一场血拼,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怎么能带上她去呢。但这丫头的果敢、无畏,还是让他动容了。他喜欢这个有情有义的丫头,脸色和悦了一些:你的情义我替大刀领情了。你等着,我一定把他给带回来。
不!我一定要去!赵果义无反顾的样子。
夜已深,到了出发的时候了。马起义不想和眼前的赵果再拖下去了,他挥了一下手:来人,先把她关了禁闭,等我回来再处分她!
说完,暗影里蹿出两个战士,直奔赵果而来。赵果喊了一声:慢!只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枚手榴弹,利索地拉开了盖,又把弦缠在手上,她不紧不慢地说:谁要是拦我救大刀哥,我就拉响它。
马起义没料到赵果会来这一手,顿时傻在那里。
带着这丫头去救赵大刀那是不可能的,可想走,又不敢;万一这丫头真的拉响手榴弹,后果不堪设想。
李政委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他也是全副武装的打扮,拿了杆长枪,身上的手榴弹挂了足有十几枚。他站在警卫排的队伍里,沉稳地说:马起义,你的敢死队也算我一个,我这政委在打仗时也不能装狗熊吧。你下令吧!
马起义没脾气了,他一下子泄了气。抱着头,一下子坐在门槛上,梗着脖子喊了声:你们这是逼我呀!
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李政委解散了警卫排,扯着马起义回了房间。
赵果见事态平息,就收起了手榴弹,但她的心里并不好受,她在为大刀哥牵肠挂肚着。借着夜色,她站在村口,朝着远方眺望,多希望立刻见到大刀的身影啊。
两天中,马起义是在煎熬中过来的,他魂不守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伸长脖子一次次张望。马和赵大刀是他的左膀右臂,失去枣红马,让他瘫了半个身子,现在又失去赵大刀,整个人都快完了。他觉得自己不仅没了脚,现在连手也没有了。他暗下决心,如果赵大刀今夜还不回来,他就独自一人,杀进县城。
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团长的耳边响起熟悉的马蹄声,那是枣红马的蹄声。马起义一听到这熟悉的响声,浑身上下的每根毛孔都乍了起来,猛一哆嗦,有了发冷的感觉。他跌撞着奔到院子里,便见院外的土路上,人和马飞一样地向他奔来。
赵大刀到了近前,伸手勒住了缰绳,从马上跳下来,大呼小叫着:团长,马回来了!
他以为团长会冲枣红马而去,没想到,团长呜哇一声,一把抱住了他,接着团长咬着牙说:狗日的大刀,你可回来了!
此时马起义已是泪流满面了。赵大刀被团长这么一抱,还有些不习惯,在团长的怀里腼腆地扭了扭身子,结结巴巴地说:团长,你这、这……
团长把他放开了,退后一步,泪眼模糊地把赵大刀上上下下地看了,然后冲上来,给了他一拳道:你小子,不愧是红军的种,好样的!
直到这时候,马起义才抽出时间去看他的枣红马。
一晃,马起义与枣红马已经分别十几天了。人和马就那么对望着,似乎是在相互打量,又似乎是在试探。
马瘦了,毛长了,一副疲惫的样子。马看着主人,发现主人也瘦了,还黑了,于是,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又把马起义带回到了和马在一起的峥嵘岁月。他的眼睛又一次湿了,上前一步,搂住马的脖子,叫了一声:伙计,你可回来了!
马在主人的爱抚下,又咴咴地叫了两声。最后,马起义拍着马的脖子说:伙计,为了你,我差点儿损失了大刀。
赵大刀站在一旁,看着这激动的场面,眼泪也差点儿流了下来。闻讯而来的人们,一时间也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得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