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中之鼠26
1923年7月16日,等最后一个工人干完活之后,我搬进了埃克瑟姆修道院。修道院虽小,但重建工程仍然浩大,因为除了空壳废墟,整个修道院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既然这里曾经是我的祖辈住过的地方,所以我也就不在乎工程开支了。这地方自英王詹姆斯一世27时期就再没有人住过。当时,这里曾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而又原因不详的惨剧,房子的主人,连同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一同被杀。所有嫌疑都把矛头指向第三个儿子,我的直系祖先,也是这个万人痛恨的家族唯一的幸存者。鉴于唯一的财产继承人被控为杀人凶手,埃克瑟姆便被收归皇家所有了。被告既没有想办法为自己开脱,也没有想要回自己的财产。一者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再者这种惊吓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心的谴责与法律的制裁,埃克瑟姆第十一世男爵瓦尔特·德·拉·珀尔只表达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既不愿再看到这座古老的建筑,也不愿再想起它。最后,他逃到弗吉尼亚,在那里组建了家庭,一个世纪过后,发展成为著名的德拉珀家族。
埃克瑟姆修道院一直没有人租用,但后来国王把它封给了诺里斯家族。由于埃克瑟姆的建筑风格非常混杂,所以引来许多学者对它进行研究。它的塔楼为哥特式风格,底部构造为撒克逊或罗马风格,而撒克逊或罗马风格建筑部分的基础又属于更早时期的某种或几种风格——罗马风格,甚至德鲁伊28风格或者土生土长的希姆利克29风格(如果传说没有错的话)。这种建筑的基础非常特别,一侧与悬崖峭壁的坚硬石灰岩融为一体,修道院从悬崖的边缘上俯视着安切斯特谷30以西3英里处的一个荒凉山谷。建筑师和文物研究者都喜欢研究这座不知存在了多少世纪的古迹怪胎,但当地的父老乡亲却对它恨之入骨。几百年前我的祖辈还住在里面的时候,当地人就恨这座修道院,现在修道院虽然已经废弃发霉,长满了青苔,但人们仍然恨它。到了安切斯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搬进去的是一座遭世人唾骂的房子。这个星期,工匠们已经把埃克瑟姆修道院搭建起来,现在正忙着清除修道院基础的痕迹。
长期以来,对自己的祖辈,我了解的东西少得可怜,只知道移民到北美的第一代祖先来到北美殖民地时饱受冷遇。不过,至于细节,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因为德拉珀家族始终保持三缄其口的传统。我们家族的人不像附近那些种植园主,很少炫耀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祖先,或者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其他什么英雄豪杰,除了内战前每个乡绅留给长子死后才能打开的密封信封里记录的东西之外,也没有什么世代相传的东西。我们家族所珍视的荣耀全都是移民北美后获得的,那是一种值得骄傲和自豪但又略显矜持、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所拥有的荣耀。
内战期间,我们家族气数已尽。卡法克斯31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我们位于詹姆斯河畔的住宅,家族的境遇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年事已高的祖父死于那场人为放纵的火海,随他而去的还有维系我们和整个家族历史的那个信封。时至今日,我仍能回想起7岁时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记得联邦军士兵呼来喝去的吆喝声,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黑鬼们兴奋不已的嗥叫声和祈祷声。当时,我父亲属于南方邦联军,正在里士满参加防御战,我和母亲费尽周折,才得以穿越层层防线去投奔他。我母亲就是北方人,所以内战结束后,我们举家迁到北方。再后来,我长大成人,然后人到中年,然后又富贵已极,变成了一个木讷的扬基佬32。我和父亲一直不知道那个世代相传的信封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随着我渐渐融入马萨诸塞州死气沉沉的商业生活,我对族谱里隐藏已久的秘密也逐渐失去了兴趣。要是我以前曾怀疑过这些秘密,那我肯定会乐见埃克瑟姆任由苔藓、蝙蝠和蜘蛛糟蹋了!
1904年,我父亲过世,但他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和我的独子、10岁就失去母亲的艾尔弗雷德。正是这个孩子把家族的历史翻了个底朝天,虽然我只半开玩笑地给他讲过家族的历史,但后来1917年他跑到英国参加了皇家空军,写信给我讲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家族传奇。很显然,德拉珀家族曾经有过一段丰富多彩但或许又见不得人的历史,因为,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英国皇家空军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就住在我们在安切斯特的老宅附近,他向我儿子讲述了当地农民中流传的一些迷信传说。这些传说的荒诞和不可信程度,就连小说家也难以企及。当然,诺里斯本人并没有把这些传说当回事儿,但我儿子听后却兴奋不已,于是这些传说便成了他给我写信的主要内容。正是这些传说让我开始注意到了老祖宗在大西洋彼岸留下的遗产,并最终下决心买下并重建这所诺里斯曾带艾尔弗雷德去看过的家族老宅,并给他开了一个公道得出奇的价钱,因为房子现在的主人就是他的叔叔。
1918年,我买下了埃克瑟姆修道院,但我儿子在战场上负伤后回来了,这随即打乱了我重建老宅的计划。在此后的两年里,我一心一意地照顾他,就连生意都交给了合伙人去打理。1921年,我失去了爱子,同时也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一者我已不再年轻,二者我已退出制造业,所以我决定去新买下的老宅打发余生。12月,我来到安切斯特,诺里斯上尉热情接待了我。他是个身材魁梧、和蔼可亲的年轻人,对我儿子的印象很好。他答应我,他会帮我收集与老宅有关的平面图和趣闻,以便指导下一步的重建工作。我对埃克瑟姆修道院并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埃克瑟姆只不过是一堆长满了苔藓、挂满了白嘴鸦巢的中世纪废墟,岌岌可危地坐落在一处悬崖上,除了分体式塔楼的石墙,楼板和其他内部设施均已剥蚀殆尽。
就在我逐渐弄清楚埃克瑟姆在三百年前祖宗留下的原貌后,便开始为重建工作招募工人。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必须到安切斯特以外去招人,因为附近的村民对这个地方都怀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惧与憎恨。有时候,这种强烈的情绪会传给那些从外面雇来的工人,以至于很多工人都开了小差。他们害怕和憎恨的不仅是这座小修道院,还包括曾经住在里面的古老家族。
我儿子对我说过,他来探访的时候,因为是德·拉·珀尔家族的一员,所以大家都躲着他。此时此刻,我突然发现,自己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受到大家微妙的排斥。到最后,我只好告诉当地的农民,让他们相信我对自己的家族知之甚少。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板着脸,不喜欢我,所以我只好通过诺里斯收集村子里流传的种种说法。村民们无法原谅的或许是我要重建一个他们恨之入骨的标志,因为,不管是不是有道理,他们都把埃克瑟姆修道院当成魔鬼与狼人经常出没的地方。
把诺里斯帮我收集的种种传说拼凑起来,再加上几个研究过埃克瑟姆遗址的专家学者的意见,我得出结论,埃克瑟姆修道院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座史前神庙,很可能是跟巨石阵33同一时代的德鲁伊教神庙34,没准儿比德鲁伊教神庙更古老。大部分人都相信,这里曾经举行过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宗教仪式,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说法,说这些宗教仪式后来转变成罗马人学来的西布莉崇拜35。直到现在,埃克瑟姆地下二层的地窖里仍能清楚地看到一些象征着大母神玛格那—玛特36“狄伏……欧普斯……玛格那—玛特……”的铭文。罗马人曾严禁暗地里崇拜大母神,但徒劳无功。许多遗迹表明,安切斯特曾经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37的军营。据说,西布莉神庙修得金碧辉煌,信众如织,在一位佛里吉亚祭司的指导下举行某种不为人所知的仪式。还有人说,旧的宗教没落之后,神庙里的狂欢仪式并没有结束,只不过神庙里的祭司换汤不换药地皈依了其他宗教。甚至还有人说,就连罗马帝国灭亡后,这些仪式也没有偃旗息鼓。还说,有些撒克逊人甚至给神庙添砖加瓦,不但让神庙赋予了后来的基本外观,还把它建成了邪教的中心,七国时代38有半数国家都对这个邪教心存畏惧。大约在公元1000年,有一部编年史提到了埃克瑟姆修道院,当时这里是一座用石头建造的小修道院,但已经颇具规模,里面住着一个诡异而又强大的修道会,周围是开阔的园子,园子没有围墙,因为当地的老百姓都害怕这个地方,所以根本不需要修围墙。丹麦人并没有把修道院完全毁掉,但诺曼征服39之后,埃克瑟姆八成是很快萧条下来,因为1261年,亨利三世把修道院封给我的祖先埃克瑟姆男爵一世吉尔伯特·德·拉·珀尔时,没有遇到任何障碍。
在此之前,我们家族没有什么不良记录,但后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怪事。有一部编年史,提到德·拉·珀尔家族的某个成员时,用了“1307年遭天谴”这样的评语,但野史在讲述在古代神庙和修道院基础上修建起来的这座城堡时,无一例外是负面评价和巨大恐惧。茶余饭后的野史说得都很难听,老百姓要么吓得不敢说话,要么支支吾吾、推三阻四,使得坊间传说更加阴森恐怖。这些坊间传说把我的祖辈描绘成一群世袭的恶魔,在他们面前,蓝胡子吉勒·德·雷斯40和萨德侯爵41充其量只能算是小儿科。有些流言蜚语还暗示说,几代人以来,村子里时不时发生的村民失踪案都是德·拉·珀尔家族干的。
在这些坊间传说中,最坏的人显然是历代男爵和他们的直系继承人,至少大多数流言蜚语都是这么说的。据说,倘若某个继承人有改邪归正的倾向,他就会神秘地夭亡,好给更遵守家族传统的子孙腾出位置。家族内部似乎有一个教派,房子的主人就是这个教派的头儿,有时候这个教派的小圈子仅限于几个家族成员。能否进入小圈子显然取决于家族成员的脾性,而非血统,因为有好几个嫁入这个家族的女性也进入了小圈子。从康沃尔嫁过来的第五世男爵次子戈弗雷的妻子玛格丽特·特雷弗夫人成了整个乡里孩子们最害怕的毒妇,同时也是在威尔士边境地区至今流传的一首骇人听闻的古老民谣中的女魔头。坊间还流传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恐怖故事,讲的是玛丽·德·拉·珀尔夫人,她嫁给什鲁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丈夫和婆婆杀害了。事后,两个杀人凶手向牧师进行了忏悔,但忏悔的内容到底是什么,牧师也不敢告诉世人。不过,实际结果是,牧师不仅宽恕了凶手,而且还祈祷上苍保佑他们。
这些坊间传说虽然都带有典型的幼稚迷信色彩,但让我极为反感。尤其让我恼火的是,这些传说的生命力居然这么旺盛,而且把我的祖宗八代都扯上。令人厌恶的是,那些恶名让我想起了牵扯到我直系祖先的一桩丑闻,讲的是我的堂弟,住在卡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珀。他从墨西哥战场回来后,就跑到黑鬼窝里,摇身一变成了伏都教的祭司。
坊间还有一些传说,说的是在石灰岩悬崖下方荒凉而又沧桑的山谷里,经常听到恸哭声和哀嚎声;春雨过后墓地里总是飘出一股恶臭;一天夜里,约翰·克拉韦爵士的马在一片野地里踩到了一个不断尖叫挣扎的白色东西;一个仆人光天化日之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什么东西后就疯了。不过,对于这些模棱两可的坊间传说,我已经有点麻木了。这些东西都是些老掉牙的鬼故事,而我当时又公然摆出一副怀疑论者的架势。村民失踪的种种传言,虽然让人难以释怀,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土民情,这些失踪案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猎奇意味着死亡,在埃克瑟姆修道院周围的堡垒上(现在已不复存在),被枭首示众的何止一个啊。
有些坊间传说可谓是绘声绘色、栩栩如生,甚至让我巴不得年轻时能多学一点比较神话学。例如,有人说,有一支蝠翼魔鬼组成的军团,在鬼节42每夜都守候在修道院。这个军团所需的给养有多少,看看修道院周围开阔的菜园里超大规模种植的粗劣蔬菜就知道了。而最栩栩如生的坊间传说与老鼠有关,讲得如泣如诉、感天动地。据说,在导致修道院毁于一旦的那场悲剧三个月后,从这座城堡里突然涌现出一支由这些猥琐害虫组成的大军。这支瘦骨嶙峋、肮脏猥琐、饥饿难耐的老鼠大军,所到之处全部一扫而光,吞掉家禽、猫、狗、猪、羊,甚至吞食了两个倒霉的村民,疯狂的场面才算停下来。围绕着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大军,衍生出一系列流言蜚语,因为这支老鼠大军最后分散进入了村民的家里,随之而来的是种种诅咒和恐惧。
就在我以年长者的倔强,一步步重建老宅过程中,这样的坊间传说一直困扰着我。不用说,这些传说给我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不过,诺里斯上尉和在身边协助我的文物研究者们却不断地赞赏和鼓励我。老宅从动工到竣工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竣工后,我看着宽敞的房间、装有护板的墙面、穹顶的天花板、带竖框的窗户以及宽敞的楼梯,心里非常自豪,这种自豪感完全弥补了重建老宅的惊人开销。
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全部得到了巧妙的重现,新建的部分与原有的墙壁及地基完美地融为一体。祖先的宅邸既然已经重建,那么接下来,我希望我这一代能够挽回一些我们家族在当地的声誉。我打算永远住在这里,向世人证明德·拉·珀尔家族的人(我还把自己的姓改回了原来的写法)并非都是魔鬼。埃克瑟姆修道院虽然外观上保持了中世纪的建筑风格,但其内部结构已经焕然一新,早就没有了原来的鬼蜮黄粱、涂炭生灵的影子,这一点让我感到些许欣慰。
我前面提到过,我是1923年7月16日搬进来的。家里共有7个仆人和九只猫,我特别喜欢我的猫。最年长的猫“黑鬼”43已经7岁了,是从我在马萨诸塞州博尔顿的家里带过来的。其余几只猫都是在重建修道院期间我借宿在诺里斯上尉家里时收养的。搬进埃克瑟姆的头五天,日常生活相安无事,我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整理跟家族有关的资料。此时此刻,我已经非常详细地掌握了最后发生家族惨剧和瓦尔特·德·拉·珀尔逃亡的过程。我觉得,这些信息可以帮助我了解在卡法克斯的那场大火中毁于一旦的祖传文件中说了写什么。情况好像是,我的祖先当时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所以在两个星期后,残忍地杀害了仍在睡梦中的家人,只剩下四个同谋的仆人。这项指控证据确凿。这个发现彻底改变了他的行为,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当然,那些帮过他之后便逃得无影无踪的仆人例外。
那场蓄意的杀戮——被害人有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却得到了大部分村民的宽恕,法律给予的惩罚也相当宽松,凶手堂而皇之、毫发无损地逃到弗吉尼亚。大家都私下议论,他把那块自古以来就被诅咒的土地给清除干净了。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发现促使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我实在无法想象。瓦尔特·德·拉·珀尔掌握与自己家族有关的恶行传说肯定已有数年,所以那份祖传文件不可能让他一时冲动。那么,他是不是在修道院或是修道院邻近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古老仪式,或是偶然发现了什么揭露真相的蛛丝马迹呢?早年在英格兰生活时,他可是出了名的腼腆矜持、温文尔雅。但后来在弗吉尼亚,他看上去并不是那种铁石心肠、充满仇恨的人,相反,表现得总是精神疲倦、充满忧虑。贝尔维尤44的绅士弗朗西斯·哈利是一位冒险家,他在日记中说,瓦尔特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正人君子,为人正派、体贴入微。
第一件事发生在7月22日,虽然当时没有人太在意,但这件事对后来发生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太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回想起来,我住的这栋建筑,除了墙壁,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而且我身边还围着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人,所以,尽管当地人害怕,可我实在没道理感到忧惧。我过后能回忆起来的是,我那只老猫——我很了解它的脾性——无疑一反常态,性情大变,表现得非常警觉和焦虑。它坐立不安地在各个房间里到处乱窜,不停地在这座哥特式建筑的墙壁上嗅来嗅去。我知道这听起来是很乏味——就像鬼故事里必然有一条狗,在主人看到裹尸鬼之前总是拼命吠叫一样——但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的猫,此时此刻,我怎么也压制不住了。
第二天,一个仆人跑到我书房里向我抱怨说,房子里所有的猫都在焦躁不安地到处乱跑。我的书房是二楼上一间朝西的大房间,房顶是高高的交叉拱顶,四面墙壁是黑色橡木嵌板,一口三扇哥特式玻璃窗,透过窗户可以俯瞰石灰岩悬崖和荒凉的山谷。就在仆人说话的当儿,我看见“黑鬼”漆黑的身影正沿着西墙爬,一边爬一边抓挠旧石墙上新装的护板。我告诉仆人说,那面旧石墙八成有什么怪味,虽然人感觉不到,但猫的嗅觉非常敏感,所以即便隔着刚贴上去的护板,也能闻得到。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但仆人却提醒我说,房子里可能有老鼠。我说,修道院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老鼠的影子了,这里高墙林立,就连周围乡野里的田鼠也不太可能进得来。当天下午,我去看望诺里斯上尉,而他也十分肯定地告诉我,简直不敢相信,田鼠突然入侵修道院,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当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跟一个贴身侍从巡查了一番之后,回到西塔楼自己的卧室。书房到卧室之间是一段石板楼梯和一段不长的走廊,卧室有一部分是老房子留下的,而书房则完全是重建的。卧室呈圆形,很高,但没有装壁板,墙上挂了几块我在伦敦亲自挑选的挂毯。看到“黑鬼”在我身边,我便关上厚重的哥特式房门,借着精工仿造烛台的电灯光来到床边,最后关掉灯,躺在有四根精雕细琢的帷柱支撑着罩顶的大床上,而稳重老成的“黑鬼”也像往常一样躺在我的脚边。我没有拉窗帘,而是凝望着对面狭窗外的景色。窗外的天空中泛着一缕极光,精致的花饰窗格清晰可见,令人心驰神往。
不知什么时候,我肯定是静静地睡着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本来安安静静休息的猫突然惊跳起来,让我也从离奇的梦境中惊醒过来。我借着朦胧的极光,看到它昂首挺胸,前爪蹬在我的脚踝上,后腿伸得直直的,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窗户西边墙上的某个地方。虽然我看不出墙上有什么东西,但此时此刻我的注意力还是全部集中在那面墙上。我一边注视着那面墙,一边心想,“黑鬼”是不会无缘无故兴奋起来的。我说不清墙上的挂毯是不是真的移动过。但我觉得挂毯的确被稍微动过,而且我敢发誓,我的确听到挂毯后面传来一阵老鼠跑过时发出的轻微而又清晰的声音。一瞬间,“黑鬼”纵身跳上挂毯,随即因为身体较重而把挂毯的一角扯到地上,露出潮湿的旧石墙,石墙上随处都是修补过的痕迹,但没有任何啮齿动物留下的痕迹。“黑鬼”在这段墙下的地板上窜来窜去,抓挠掉在地上的挂毯,还时不时抓挠墙壁和橡木地板之间的缝隙。一番折腾之后,“黑鬼”一无所获,便又疲倦地回到我的脚边,安静下来。整个过程中,我躺着没动,但当天晚上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问了所有的仆人,但发现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常情况,不过,我的厨娘回忆说,在她房间窗台上睡觉的那只猫表现得有点儿怪。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突然拼命叫了起来,就在厨娘被吵醒的一刹那,她看到猫直奔目标,冲出敞开的房门,顺着楼梯跑了下去。我昏昏沉沉地打发了中午时光,下午又去见诺里斯上尉,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之后,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这些怪事——如此微不足道但又如此稀奇古怪——唤起了他丰富的想象力,让他想起了当地流传的许多鬼故事。这里为什么会有老鼠,我们真的搞不懂,但诺里斯还是借给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45。回来后,我把捕鼠器和巴黎绿都交给仆人,让他们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那晚,我非常困倦,所以早早回房歇息了,但一些极度恐怖的梦一直缠着我。我似乎正从一个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洞穴,洞穴里是齐膝深的污泥,一个邋里邋遢的白胡子猪倌手持棍棒,正在驱赶一群浑身脏兮兮的肥猪。这些猪的模样一看就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感。就在猪倌停下来打个盹儿的时候,一大群老鼠像雨点一样从恶臭的深渊纷纷落下,把所有的猪连同猪倌一起吞噬了。
就在这时,跟往常一样睡在我脚边的“黑鬼”突然躁动起来,把我从噩梦中惊醒。这一次,我并没有怀疑“黑鬼”为什么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也没有怀疑是什么样的恐惧让它不知不觉把爪子掐进我的脚踝,因为房间的四面墙上都传来可恶的声响——贪得无厌的硕鼠大军跑动的声音。此时因为还没有极光,我无法看到挂毯的状况——挂毯掉下来的一角已经重新挂了上去——但我还是吓得赶紧打开了灯。
灯一下子亮起来时,我发现整个挂毯,就像人临死前挣命一样,抖动得吓人。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抖动停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我跳下床,就近操起暖床炉的长柄轻轻拨了拨墙上的挂毯,挑起一角,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结果,除了修补过的石墙外,挂毯后面什么也没有,就连“黑鬼”发现异常已经消失,也放松了警惕。我查看了放在房间里的捕鼠器,发现所有的捕鼠器都上了弓,但没有抓住老鼠或老鼠逃脱的迹象。
再继续睡已不可能了,于是,我点了一支蜡烛,打开门,来到走廊里,朝通往书房的楼梯走去,“黑鬼”紧紧跟在我后面。可是,没等我们走到石阶,“黑鬼”突然冲到我前面,跑下古老的楼梯,顿时不见了踪影。就在我走下楼梯的当儿,突然听到下面大房间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那种声音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房间四周贴着橡木板的石墙里全是又蹦又跳、到处乱窜的老鼠,而“黑鬼”就像手足无措的猎人,狂躁地跑来跑去。我走下楼梯后,打开灯,但这一次并没有让声音平息下来。老鼠仍然“唧唧喳喳”闹个不停,左冲右突的声音非常大,也非常清晰,我终于搞清楚了老鼠闹腾的准确方位。这些很显然数不胜数的家伙正忙着大迁徙,从不可思议的高处迁移到下面可思议和不可思议的深处。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仆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他俩正在查看整个房子,查找骚动的源头,因为骚动使所有的猫一边发出惊恐的嘶叫,一边纷纷冲下楼梯,蹲在地下二层地窖大门前嗥叫。我问他们听没听到老鼠的动静,两人都说没有听到。我让他们留意护墙板后面的声音,这时,才意识到骚动声已经停止了。我与两个仆人一同来到了地下二层的地窖门前,却发现猫全跑散了。由于我本想以后再找时间到下面的地窖里一探究竟,所以我只是在地窖口的周围布了一圈捕鼠器。所有的捕鼠器都拉上了弓,但一无所获。除了我和猫之外,没有人听到老鼠的动静,这让我多少有些得意。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认真回忆和梳理自己收集的关于埃克瑟姆的种种传说。
上午,我靠在舒适的读书椅上睡了一会儿,装修房子时,虽然我保留了中世纪的居家风格,但这张椅子一直没舍得扔。后来,我打电话给诺里斯上尉,他赶过来,和我一起去查看了地下二层的地窖。尽管一无所获,但我们发现地窖居然是罗马人修建的,这多少让我们兴奋不已。所有低矮的拱门和粗壮的立柱都是罗马式的——不是撒克逊人粗制滥造的罗曼风格,而是凯撒时期那种庄重而又和谐的古典风格。事实上,四周墙壁上到处都是反复考查过埃克瑟姆的文物研究者所熟悉的铭文,都是些“P.赫塔……教授……临时……小姐”和“L.普雷戈……对……庞蒂菲……阿提斯……”之类的东西。
一提到阿提斯,我就不寒而栗,因为我曾读过卡图鲁斯46的诗,所以了解一些与这个东方神灵有关的恐怖仪式,对他的崇拜与对西布莉的崇拜有着复杂的关系47。借着提灯的光亮,我和诺里斯想弄懂刻在这些不规则矩形巨石上留下的已经近乎抹掉的奇怪图案,但一无所获。一般认为,这些巨石应该是某种祭坛,我们还记得其中一个图案描绘的是光芒四射的太阳,学者们认为这个图案并不属于罗马人,这说明这些祭坛本该属于在同一位置上修建的更古老、更原始的神庙,罗马祭司只不过是借用而已。在其中一块巨石上,有一些褐色的污迹,让我很好奇。最大的一块则位于房间的中央,在巨石的上边有火烧后留下的痕迹——可能有人在上面举行过火化祭祀。
这就是我们在猫蹲在门前叫个不停的地窖里见到的情景。此时此刻,我与诺里斯准备当晚在这里过夜一探究竟。我让仆人搬来两张躺椅,告诉他们,夜里无论猫搞出什么动静,都不要在意。我还把“黑鬼”带进了地窖,一是因为有用得着它的地方,二是因为它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决定紧闭地窖的橡木大门(这扇门是预留了通气孔的现代复制品)。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故意点着提灯,等着看地窖里会发生什么情况。
地窖在修道院地基层下方很深的地方,所以也位于俯瞰荒凉山谷的石灰岩悬崖表面下方很深的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老鼠成群结队地朝这里涌来,不过,至于为什么,我无从得知。就在我们满怀期待地躺在那里守候的时候,我断断续续地陷入似睡非睡的状态,而躺在我脚边坐卧不安的“黑鬼”又时不时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但这些梦并不是那种合乎常理的梦,而是我头一天夜里做过的那种噩梦。在梦中,我又看到了幽暗的地窖,看到了猪倌和那群浑身脏兮兮在烂泥里肆意打滚的猪。看着看着,这些东西似乎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清楚到让我几乎能看清它们的面目。接着,我看清了其中一头猪圆滚滚的样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惊叫声把“黑鬼”吓了一跳,而一直没有睡的诺里斯上尉则哈哈大笑起来。诺里斯如果知道我为什么惊叫,没准儿会笑得更凶,但也可能笑不出来。不过,我是到后来才想起来到底梦见了什么。极度恐惧常常会仁慈地让记忆瘫痪。
听到有情况后,诺里斯摇醒了我。他轻轻地摇了摇我,让我赶紧听猫的动静,我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实际上,要听的不止猫弄出的动静,在石梯顶部紧闭的门外,有许多猫正在嘶叫和抓挠,简直像一场噩梦,而此时此刻,“黑鬼”根本不去留意门外的同类,一个劲儿地沿着四周裸露的石墙拼命奔跑。与此同时,我听到石墙里传来我头一天夜里听到过的老鼠奔跑的嘈杂声。
此时此刻,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因为这里的种种反常是正常的思维根本无法解释的。只有我和猫才能感觉到的这些动物,肯定是在古罗马时代的石墙里不断地嚼齿和奔跑,而我原以为这些石墙是实心的呢……除非1700多年来流水的作用慢慢侵蚀出蜿蜒曲折的地道,而这些啮齿动物又把地道啃得又光又宽了……不过,即便是这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仍有增无减。如果石墙里真是老鼠,那诺里斯为什么听不到老鼠的动静呢?为什么他催我去看“黑鬼”的举动,去听门外猫发出的声响呢?为什么他胡乱猜测猫躁动的原因呢?
当我尽可能理智地告诉他我认为自己听到了什么时,我突然发现老鼠的骚动声正逐渐消散,自上而下渐行渐远,跑到了这间已经是地下二层的地窖下边更深的地方,似乎整个崖壁都被老鼠掏空了。听我说完后,诺里斯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满腹狐疑,相反,我的话深深触动了他。他示意我注意门外的猫似乎已经放弃追老鼠,不再吵闹了,但“黑鬼”又突然躁动起来,开始疯狂抓挠距离诺里斯的躺椅更近、位于地窖中央的巨石祭坛底部。
此时此刻,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诺里斯上尉虽然比我更年轻、更强壮,没准儿更坚定地信奉唯物主义,但我发现,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还是让他受到强烈的震撼,究其原因,也许是他对当地坊间传言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吧。一时间,我们手足无措,只好盯着黑猫抓挠石坛的底部,看着他抓挠的疯狂程度慢慢散去,时不时抬起头来,冲着我发出乞怜的叫声,而这种叫声是它过去有求于我时才会有的。
诺里斯手拿提灯,走到祭坛跟前,一声不响地跪在地上,刮掉古罗马时代的祭坛石与棋盘状地板之间的缝隙里几百年来残留的苔藓,查看“黑鬼”抓挠过的地方。可是,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个细节虽然我早已想到过,但仍然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把这个细节告诉了诺里斯,我们两人便全神贯注地一起观察那个几乎察觉不到的细枝末节。放在祭坛旁的提灯里的火焰被一股气流吹得在轻轻摇曳,而此前,并没有什么气流影响提灯的火焰。毫无疑问,诺里斯刮掉石坛与地板之间的苔藓,露出了一个缝隙,这股气流就是从这个缝隙里吹来的。
当天夜里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中,紧张不安地讨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已经知道,这座该死的修道院底部是罗马人建造的深地基,在下面更深的地方,是三百年来文物学家从没意识到的地窖,这一发现本足以让我们这些不了解这座可恶建筑的人兴奋不已。不过,这种兴奋也有两面性,我们迟疑片刻,不知道是该放弃搜索,听信迷信永远放弃修道院,还是该满足自己的冒险欲,勇敢地去面对在那无人知晓的深处地窖里等着我们的恐怖。到了早上,我们两个各退一步,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去伦敦召集一批考古学家和科学家来解开谜团。值得一提的是,在离开地下二层地窖之前,我们曾想法移动竖在地窖中央的石坛,但没能移得动。现在想来,石坛下面是充满恐怖的大坑,而石坛就是通往这个大坑的门。那些比我们聪明的人,没准儿能发现这道门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与诺里斯上尉在伦敦待了许多天,先后向五位著名权威专家讲述了自己发现的证据、各种推测,以及坊间流传的种种奇闻。我们相信,在接下来可能展开的探索中,一旦发现了与我们家族相关的秘密,这些专家完全能够持尊重的态度。我们发现,大多数专家并没有对我们的话不屑一顾,相反,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由衷的共鸣。把这些专家的名讳全列出来,似乎没什么必要,但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就是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德48的考古发掘工作曾让整个世界为之振奋。就在我们一行7人一起乘火车回安切斯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正站在发掘恐怖秘密的边缘上,这种感觉只能用世界另一边的美国人听到总统突然辞世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悲痛欲绝来形容。49
8月7日晚,我们回到埃克瑟姆,仆人们告诉我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情况。那些猫,就连老“黑鬼”在内,都很平静,房子里的捕鼠器一个也没有弹起过。我把所有的客人安排到设施齐备的房间,准备第二天开始探索。我回到塔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歇息,“黑鬼”还是睡在我的脚边。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但可怕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地不停袭扰我。我梦见一场特立马乔50式的罗马盛宴。筵席中,在一个遮盖住的浅盘里,有一道可怕的菜。这时,那该死的一幕——幽暗的洞穴里隐约可见的猪倌和那群浑身脏兮兮的猪——再一次出现了。但一觉醒来后,已经是大白天,楼下传来日常活动的声音。老鼠——不管是活生生的现实,还是我想象中的幽灵——并没有侵扰我的睡梦,“黑鬼”也在安静地睡觉。我走到楼下,发现整个修道院也很平静。几个专家正聚在一起,其中一个——名叫桑顿,专门研究灵媒的家伙——很荒唐地对我说,展现在我面前的东西肯定是某种力量有意为之的。
一切准备就绪,上午十一点,我们7个人拿着功率强大的探照灯与发掘工具来到地下二层的地窖,随手闩上了地窖的大门。“黑鬼”也跟着我们进入了地窖,尽管它表现得非常兴奋,但几位专家不但没有把它赶走,相反,倒是巴不得这只猫在场,免得老鼠的动静不易被人察觉。我们只着重介绍了罗马时期留下的铭文与祭坛上的陌生图案,因为其中3位专家都见过这样的铭文和图案,而且对它们的特点都了如指掌。专家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竖在地窖中央的石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不知道用什么平衡工具就让石坛向后倾斜了。
此时此景,石坛下面展现出极度恐怖的场面,如果没有心理准备,我们肯定会吓晕过去。穿过瓷砖地板上一个几近正方形的洞口,下面是一段石梯,整段石梯磨损得相当严重,石梯中间的部分几乎磨成了斜面。石梯上,堆满了许多人类或类似人类的骨骸,令人毛骨悚然。有些骨骸的形状还算完整,但无一不保持着极度恐惧的姿势,骨骸上到处都是啮齿动物啃噬过的痕迹。对现场的头骨进行查看后发现,这些头骨的主人无异于弱智、白痴,或原始类人猿。这条堆满骨骸的石梯上方是下行的拱道,拱道很显然是在坚硬的岩石中开凿出来的,起传导气流的作用。气流并不是从刚打开的密封地窖里突然喷涌而出的有害气体,而是一股清新的凉风。停顿片刻之后,我们开始在石梯上颤颤巍巍地清理出一条下行的通道。就在这时,威廉·布林顿爵士仔细查看了开凿的拱道后,得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结论:根据岩石上凿痕的方向判断,这条通道肯定是自下而上凿出来的。
此时此刻,我必须深思熟虑,谨慎用词。
我们在被啃噬过的累累白骨中艰难往下走了几个石阶之后,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丝亮光,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一缕过滤进来的日光。这缕亮光只能是从俯瞰荒凉山谷的悬崖上某个缝隙里透进来的。这样的缝隙从外面不会有人注意到,一者,这个山谷里根本没人住,二者悬崖太高太陡,只有乘热气球才能仔细看清它的表面。我们又往下走了几个石阶,眼前出现的一幕让我们所有人吓得简直抽了气,尤其是那位灵媒专家桑顿,当场就昏了过去,瘫倒在站在他身后、惶恐不安的人怀里。诺里斯——他那胖乎乎的脸吓得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吓得只是发出一声尖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我觉得,自己当时的举动就是目瞪口呆,倒抽冷气,干脆用手捂住了眼睛。我身后的那位——一行人中唯一比我年纪大的人——则用我听到过的最嘶哑的声音说了那句老掉牙的“我的天啊!”一行七人都算得上有涵养,但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算沉得住气,因为他走在最前面,肯定最先看到了这一幕。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朦胧的巨大洞穴,洞穴又高又大,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这是一个充满无限神秘与无比恐怖的地下世界。这里既有房屋,也有其他建筑废墟——我心惊胆战地瞅了一眼,发现一个形状诡异的坟墓,一个由巨石堆砌而成的石圈废墟,一座穹顶低矮的罗马式建筑废墟,一片撒克逊式建筑,还有一座早期英格兰风格的木体建筑——但与整个地面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相比,这一切根本不值一提。距离石阶几码远的地方,一眼望去,杂乱无章地堆砌着人类骨骸,至少和石阶上一样是人类的骨骸。这些骨骸像泛着泡沫的大海一样一望无际,有的已经散了架,有的还能或多或少地看出是完整的骨架。那些相对完整的骨架无一例外地摆出着魔以后的疯狂姿势,要么是摆出奋力回击某种威胁的姿势,要么就是摆出一副穷凶极恶地紧紧抓住其他东西的样子。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腰去仔细辨认地上的颅骨,发现这些颅骨的结构都有不同程度的退化,这让他困惑不解。从进化等级上看,这些颅骨要比大多数皮尔丹人51还低,但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属于人类。许多颅骨属于进化程度相对较高的人类,只有极少数颅骨属于等级最高、感官高度发达的人类。所有的骨骸都有被啃噬过的痕迹,大多数是老鼠啃噬过的,但有些则是半人半兽的动物啃噬过的。和人类的骨骸混在一起的是许多细小的老鼠骨骸,这些骨骸肯定是那支终结古代的祸害大军落下来的成员的。
我很纳闷,在经历了那天的骇人发现后,我们所有人居然还能活着,而且神志都还健全。就连霍夫曼52和于斯曼53都想象不出比这个幽暗洞穴更不可思议、更令人厌恶、更充满哥特式诡异的场面了。我们一行7人跌跌撞撞地走在洞穴中,面对一个又一个新发现,大家都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象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或是两千年前,乃至一万年前,这里肯定发生过的事。这里堪称地狱的接待室。当特拉斯克告诉桑顿,有些骨骼显示它们的主人已经退化了二十代,甚至更多代,以至于变成四肢动物的时候,可怜的桑顿又一次昏了过去。
就在我们开始要弄清埃克瑟姆的建筑废墟时,恐惧也接踵而至。肯定是由于饥饿或惧怕老鼠的缘故,那些原本关在石圈里的四足动物——偶尔夹杂着两足动物——最后疯狂地冲出石圈。这样的动物不止一群,很显然是用劣质蔬菜喂养得又肥又胖,在那些古罗马之前的巨石瓮底上还能看到这样的蔬菜当作饲料被鲜储起来。此时此刻,我终于弄明白我的祖先为什么会需要那么大的菜园子——打死我也忘不了!至于圈养这些动物的目的,我根本用不着去问。
威廉爵士手持探照灯站在这座古罗马时代的建筑废墟里,大声解释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的最令人震惊的仪式,道出了那个在大洪水时代以前异教徒们就已经拥有的饮食习惯,而西布莉的祭司后来发现了这种饮食习惯,并把它与自己的饮食习惯融为一体。诺里斯虽然目睹过战场的血腥场面,但当他走出这座英式建筑时,连步子都迈不稳了。这座建筑简直就是屠宰场和厨房(他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但在这里看到熟悉的英式厨具,看到熟悉的英式涂鸦(时间最近的涂鸦居然可以追溯到1610年),对我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在这座建筑中,我甚至都不敢走动,正是在这里,我的祖先瓦尔特·德·拉·珀尔最后用短剑终结了种种罪恶行径。
我壮着胆子走进去的,是撒克逊时期的那座低矮建筑,这座建筑的橡木门已经掉落。我走进去一看,这里有一排十间惨不忍睹的石牢,石牢门窗的铁栅栏已锈迹斑斑。其中的三间石牢里还有囚犯的遗骨,都是进化等级较高的人类骨骸,其中一个骨骸的食指上还戴着一枚印章戒指,印的是我们家族的盾徽。威廉爵士在罗马式小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也有年代更久远的几间牢房,不过,里面没有发现囚犯的骨骸。在这个地窖下面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窖,里面有许多箱子,箱子里整齐摆放着骨骸,其中的几口箱子上,用拉丁语、希腊语、佛里吉亚语54刻着骇人的铭文。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座史前的坟墓,在里面发现了一些颅骨,与大猩猩的颅骨相比,这些颅骨只有细微的进化,颅骨上都刻有难以形容的象形文字。面对这一恐怖场面,“黑鬼”走起路来,可谓是昂首挺胸、泰然自若。有一次,看到它神气地蹲坐在一堆白骨之上,我不禁纳闷,它那双黄眼睛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随便扫了一眼这片幽暗区域——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过这片可怕的区域——的恐怖场面之后,我们转身朝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底洞走去。从悬崖裂缝里透进来的日光根本照不到这个无底洞,所以,我们也永远无法得知,在这个近在咫尺而又伸手不见五指的冥界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里面隐藏的秘密肯定不会给人类带来什么好处。不过,近在眼前的东西已经够吸引我们的注意了,因为我们借着探照灯光没走多远,就看到老鼠尽情享受盛宴的无数深坑。而在这些深坑中,突如其来的食物短缺使那支贪婪的啮齿大军首先将它们的利齿瞄准了那些饱受饥饿折磨的生物,然后再从修道院里蜂拥而出,发动了历史上那场农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疯狂浩劫。
天呢!那些充满腐臭气味的大坑里居然是被锯断、被啃过的骨头和被敲开的颅骨!无数个万恶的世纪以来,那些恐怖的深坑里塞满了猿人55、凯尔特人、罗马人、英格兰人的骨骸!有些坑已经填满,在场的人谁也说不清这些大坑原来有多深。虽然我们用探照灯去照,但有些大坑仍然深不见底,里面究竟填了多少人,只能凭我们想象去了。我在想,在这个地狱般暗无天日的冥界,万一哪个倒霉的老鼠不小心掉进这些深坑中,又该怎么办?
我不慎在一个可怕深坑的边缘滑了一脚,顿时感到异常恐惧。我肯定是沉思了很久,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只看到身材魁梧的诺里斯上尉,其他人已经看不到了。这时,从漆黑而又遥不可及的更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我看见“黑鬼”像长了翅膀的埃及神灵56一样,从我身边窜了出去,径直冲向未知的无底深渊。其实,一行人并没有把我甩得很远,因为不一会儿所有的疑惑就有了答案。那个可怕的声音是可恶的老鼠窜动时发出的。这些老鼠总是不断地制造恐怖,而且一步步引着我朝地心中面目狰狞的洞穴走去。在那里,疯狂的无脸之神奈亚拉托提普57,正伴着两个无形无状、愚不可及的魔笛手吹奏的笛声,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嗥叫。
虽然我的探照灯灭了,但我还是撒腿就跑。我听到各种声音,吼叫声,还有回音,但最主要的还是老鼠发出的可恶而又狡诈的窜动声。这种声音渐渐升高,越来越响,就像一具僵直而又膨胀的尸体慢慢浮上满是油污的河流,穿过无数玛瑙桥,朝着又黑又臭的大海飘去。突然,不知是什么东西跟我撞了个满怀——是一种软绵绵、胖乎乎的东西。肯定是老鼠,啃噬死尸与活体的、浑身黏乎乎呈凝胶状的饥饿大军……既然德·拉·珀尔家族的人可以吃禁止吃的东西,老鼠为什么就不能吃掉德·拉·珀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了我儿子,真该死!……北方佬用大火吃掉了卡法克斯,烧死了德拉珀世祖,还有秘密的……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幽暗洞穴里那个该死的猪倌!那松垮垮、软绵绵的东西并不是爱德华·诺里斯那胖乎乎的脸!是谁说我是德·拉·珀尔家族的人来着?……他还活着,可我儿子却死了!……诺里斯家的人能把德·拉·珀尔家族的地产占为己有吗?……这是巫毒教!我告诉你……那条花斑蛇……该死的,桑顿,我会让你领教听到我家族的所作所为后如何吓昏过去!……真该死,你们这些臭烘烘的家伙,我会知道你们是怎么发出臭味的……你们想撼动我的信心吗?……大母神玛格那—玛特!大母神玛格那—玛特!……阿提斯……神灵会惩戒你,在你的脸上……祝你们祸星高照!……愿不幸和悲伤降临到你和同类的头上!58咕噜,咕噜噜……哧哧哧……
他们说,3个小时后,他们在黑暗中找到了我,发现我蜷曲在黑暗中,脸朝着诺里斯上尉已经被吃掉一半的肥胖身躯,正在嘀咕着上面的话,而当时我自己养的猫一边跳跃一边撕扯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把埃克瑟姆修道院炸掉了,把“黑鬼”也从我身边弄走了,还把我关进了汉威尔的这家疯人院59,在我背后嘀咕着我与我的家族。桑顿就被关在我隔壁的房间,但他们不许我跟他说话。他们还拼命掩盖与修道院有关的事实。每当我说起可怜的诺里斯时,他们便指责我犯下了滔天大罪。但他们肯定知道,诺里斯并不是我害死的;他们肯定知道,诺里斯是那些上蹿下跳的老鼠害死的。在这个房间的护墙板后面,那些可恶的老鼠竞相追逐,使我无法入睡,诱使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怖之中,但他们却根本听不到老鼠的动静,那些老鼠,那些墙中之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