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的呼唤60
(见于波士顿已故弗朗西斯·韦兰·瑟斯顿61的文稿中)
可以想象,如此强大的力量或存在不可能没有什么东西遗留下来……从久远的年代遗留下来的东西,那时……意识呈现出各种形态,而这些形态早在人类进步的大潮来临很久之前就销声匿迹了……只有诗歌和传说以飞逝记忆的方式记录了这些形态,并称之为神灵、妖魔,以及形形色色的神秘生物……62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一、泥塑中的恐惧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大脑无法把大脑中的所思所想贯穿起来了。现如今,我们生活在茫茫漆黑的大海中一个宁静的愚昧之岛上,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去远航探索。各领域科学研究虽然都竭尽全力地沿着自己的轨迹发展,但时至今日尚未给我们造成什么伤害。如果我们有朝一日真能把所有毫无关联的知识拼凑起来,那么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现实世界,我们的处境也将充满恐惧。果真是这样,我们要么被已知的真相逼疯,要么逃离光明,进入一个平静而又黑暗的新时代。
通神论者曾推测,宇宙的循环极其壮观,而我们的世界和人类在这个循环中只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他们毫不掩饰泰然自若的乐观态度,明确向我们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那就是:这个世界仍残存着灵异的东西。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不是来自通神论者,而是亲眼见识过一次遭禁的亘古。每次想起它,浑身便会起鸡皮疙瘩,每次梦见它,就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像所有发现可怕的真理一样,我的发现纯属巧合,就是在我把互不相干的东西——一张旧报纸和一位已故教授留下的笔记——拼凑起来的时候偶然发现的。我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人做这种事。当然,如果我还活着,我是绝不会明知故犯地把这一连串可怕的事情联系起来的。我觉得,那位教授本来也准备对自己知道的事三缄其口。要不是因为他死得太突然,他肯定会把自己的笔记全部销毁。
我对这件事的了解要追溯到1926年至1927年间的那个冬天。当时,我的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杰尔63刚好去世,他曾在位于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任教,是位闪米特语系的荣誉教授。安杰尔教授是研究古代铭文的权威,名气很大,一些著名博物馆的负责人经常向他请教,他过世时已经92岁高龄,所以很多人都可能记得他。但在当地,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他不明不白的死因。他在从纽波特64乘船回家途中身感不适,所以便从海边抄近路回他在威廉姆大街的家,在一个陡峭的山坡65上一下子摔倒了。后来,据目击者说,一个海员模样的黑人突然从黑咕隆咚的巷子里窜出来,不小心把他给撞倒了。医生没能找出什么明显的病症,经过一番混乱无序的会诊后推断说,这么大岁数的人这么快爬这么陡的坡,肯定会对心脏造成某种原因不详的损害,最终结果了他的命。当时,我对医生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异议,但最近我开始怀疑——而且不仅仅是怀疑。
由于我叔祖父死的时候没有什么子嗣,所以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为了把他的文件仔细检查一遍,我便把他的文件和箱子全部搬到我在波士顿的住处。我整理出来的许多资料随后将由美国考古学会66出版,不过,有一个箱子,虽然我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不愿意拿出来示人。箱子是锁着的,我也没有找到钥匙。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教授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串钥匙,不妨找找看。但当我最后把箱子打开时却发现,我面临的是一道更坚固、更严密的屏障。展现在我面前的异样浅浮雕以及毫无条理的草记、随笔和剪报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人到晚年,我叔祖父连这么小儿科的骗人把戏居然也信?这个异样的浅浮雕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很显然,把老人搅得心神不宁的正是这尊浅浮雕,所以我决心一探究竟。
浮雕大体上呈长方形,大约5×6英寸见方,厚度不足1英寸。很显然,制作的年代并不久远,但从造型上看,其基调和寓意与现代浮雕相去甚远。整个浮雕虽然在许多地方狂放地呈现出立体画派和未来主义67的艺术特征,但又很少效仿史前文字中那种含而不露的规律性。图案看上去八成是某种文字。虽然我对叔祖父的文件和私藏了如指掌,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浮雕上究竟是哪种文字,哪怕是和它沾一丁点儿边呢。
浮雕上的文字显然是象形文字,文字上方画的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图形,颇具印象派的手法,根本看不出画的究竟是什么。看上去画的既像是怪物,又像表示怪物的符号,其形状只有那些具备病态想象力的人才能想象得出来。说句心里话,我绞尽脑汁地把它想象成章鱼、龙或者什么人的漫画,但都不得要领。它那软绵绵的脑袋上长着触须,怪异的身躯上长有鳞片,还有一对发育不全的翅膀,但最让人恐惧的还是它的整个外形。在它的背后,隐约表现的是一幢独眼巨人般的建筑。
和这个丑八怪放在一起的,除一沓剪报外,还有安吉尔教授的文稿,从笔迹上看,刚写了没多久,但显然不是文学体。有一份文稿貌似很重要,标题是“克苏鲁教”四个字,用工整的印刷体写成,以避免人们将这个闻所未闻的词读错。这份文稿共有两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和梦幻作品,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托马斯街7号”,第二部分的标题是“1908年警督约翰·R.勒格拉斯在美国考古学会年会上的讲话,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比安维尔街121号——会议的记录以及韦布教授的报告”。其他文稿都是三言两语的笔记,有的记录的是不同的人做过的稀奇古怪的梦,有的是从通神学书刊上摘录的片段(其中引人注目的是W.斯科特—埃利奥特的《亚特兰蒂斯和消失的利莫里亚》68),其余的都是些对年深日久的秘密社团和邪教的评论,以及从弗雷泽的《金枝》69和穆芮的《西欧的巫术崇拜》70等神话学和人类学读物中引述的段落。这些剪报的主要内容是各种稀奇古怪的精神疾病以及1925年春季爆发的群体性癫狂病。
那份主要文稿的上半部分讲述的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故事的大意好像是,1925年3月1日,一个长得又黑又瘦的年轻人神经兮兮、兴奋不已地拿着一个很罕见的泥塑浅浮雕,跑来见安杰尔教授。当时,那块泥塑还湿乎乎的,显然是刚刚做完的。从名片上得知,他叫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71,我叔祖父最后认出对方是他略知一二的一家名门的小儿子,最近在罗德岛设计学院72学习雕塑,独自一人住在学院附近的鸢尾花大厦73。威尔科克斯是少年老成的青年才俊,只不过行为非常怪癖,从小一讲起奇闻趣事和稀奇古怪的梦来,便眉飞色舞,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自称是“精神超灵”,但这座老掉牙的商业都市中古板保守的乡亲们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都认为他只不过是“行为怪癖”而已。因为他从不合群,所以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现在只在一个从其他城市来的唯美主义者组成的小圈子里有点名气。就连做派保守的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74也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教授在文稿里写道,在拜访过程中,年轻人冒冒失失地请求教授运用考古学知识,来辨认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说起话来,云山雾罩、如梦似幻,一举一动都表现得装模作样,大有不食人间烟火之势。我叔祖父板着脸回答说,从浅浮雕新鲜的泥土看得出,他这玩意儿显然与考古学根本不沾边。可是,威尔科克斯的回答颇有诗情画意,给我叔祖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让他过后回想起来,并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事实上,他的整个谈话都充满了诗情画意,后来我发现这也是他的性格使然。他说:“这的确是刚做的,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许多陌生的城市,然后做了这个浮雕。我梦见的城市比令人流连忘返的提尔城75、谜一样的斯芬克斯76和花园层叠的巴比伦77还要古老。”接着,他开始云山雾罩地讲起了他的故事,说这段故事突然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顿时引起了我叔祖父极大的兴趣。头一天晚上,新英格兰地区78发生了一场地震,虽然轻微,但也是近年来该地区震感最强的一次。没想到,这次地震使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过后,他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梦见一些独眼巨人般的大城市,到处都是泰坦79一样的巨石和直冲云霄的石柱,上面挂满了鲜艳欲滴的绿色软泥,隐隐透出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周边的墙上和柱子上都刻满了象形文字,不知从地下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其实算不上声音,而是一种混沌的感觉,只有想象力才能把这种感觉转化成声音。他凭这种感觉最后听出含混不清的两个词:“克苏鲁—富坦。”
这两个词打开了安杰尔教授的记忆,让他既兴奋又不安。他一边以科学的缜密态度向威尔科克斯提问,一边仔细观察浅浮雕。年轻人说,当他从懵懵懂懂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只穿着睡衣,冻得瑟瑟发抖,在做这块浮雕。据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我叔祖父还埋怨自己年岁大了,所以在辨认象形文字和图案时动作迟缓。他的许多问题,特别是那些把威尔科克斯和稀奇古怪的教派和协会扯在一起的问题,都让威尔科克斯摸不着头脑。威尔科克斯根本搞不懂,我叔祖父反复向他打包票,即使他承认自己属于某个成员广众的神秘宗教团体或异教团体,他也会替他保密。在安杰尔教授确信年轻人对任何邪教或秘密组织真的一无所知后,他便缠着年轻人以后把自己做的梦都讲给他听。就这样,手稿的记录显示,此后年轻人每天都来拜访他,把夜里梦到的一些步步惊心的片段讲给他听,其中总是提到阴森可怖、鲜血淋漓的巨石堆,从乱石堆里不断传出流水的声音和人的呼喊声,虽然听上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咿呀乱语,但绝对刺激人的神经。这两种声音中听起来重复最多的两个词是“克苏鲁”和“拉莱耶”。
手稿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露面。从他的住处打听到,他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别人把他送回在沃特曼大街80的家里去了。他在夜里大喊大叫,吵醒了楼里的其他几位艺术家,此后便交替出现神志不清和说胡话的状况。我叔祖父随即给他的家人打电话,从此以后,便经常打电话到主治医生托比在塞耶大街81的诊所,密切关注他的病情。很显然,年轻人发热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医生讲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时不时还会不寒而栗。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仅包括他反复提及的曾梦见过的东西,而且还异想天开地涉及到处游逛的、“几英里高的”庞然大物。
他始终没有完整地描述这是个什么东西,但由于托比医生不断提到他一直说疯话,教授据此坚信,这东西应该和他根据梦境雕刻出来的那个难以形容的怪物没什么两样。医生还说,一提到这个东西,年轻人就陷入一种嗜睡状态。不过,说来也怪,他的体温比正常温度高不了多少,但症状却显示他真的是在发烧,而不是精神失常。
4月2日下午三点左右,威尔科克斯的所有症状突然消失了。他在床上直直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居然在家里,非常吃惊。3月22日深夜之后的事,究竟是现实还是在做梦,他根本不记得。医生说他已经好了,所以三天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住处,但在教授眼里,他再也没什么用处了。康复之后,所有的怪梦都销声匿迹了,在此后的一周里,他讲述的都是一般人都会做、即无意义也毫不相干的梦,所以我叔祖父再没有做记录。
文稿第一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但零零散散的笔记给我提供了许多思考的素材,实在太多了,只有我人生观中根深蒂固的怀疑态度,才能说明我为什么不再相信那个年轻人了。零零散散的笔记记录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讲述的梦境,从时间上讲,也都与威尔科克斯做怪梦的那段时间相吻合。我叔祖父似乎马上组建了一只规模庞大的调查机构,这个机构几乎涵盖了他所有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朋友。他让他们把晚上做的梦,还有以前做过的有意义的梦以及时间,都告诉他。人们对他的要求似乎反应不一,但他八成还是得到了很多反馈,多到如果没有秘书,一般人根本应付不过来的程度。虽然反馈的原始信件没有保存下来,但他的笔记择其精要地记录了下来。交际圈和商界的一般人——新英格兰地区传统意义上的“优秀公民”——给出的结果差不多都是消极负面的。笔记中零零散散的只有几例,夜间出现过心神不宁且捉摸不定的梦,时间都是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威尔科克斯说胡话的那段时间。搞科学的专业人士给出的答案要更差一点儿,只有四例轻描淡写地说曾经梦见过神秘的景象,但都转瞬即逝了,只有一例提到了梦见过可怕的异常情况。
艺术家和诗人们的反馈才正中他的下怀。如果他们能对照一下笔记,我保证他们肯定会被吓傻。实际上,因为没有信件的原件,我怀疑叔祖父提出的问题都带有导向性,在对信件进行编辑整理时,也只择取了自己想要的内容。正因如此,我才以为,威尔科克斯不知怎么搞到了我叔祖父的这些陈年旧账,便跑来忽悠老教授。艺术家们的反馈都提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2月28日至4月2日间,他们大部分人都梦见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在威尔科克斯说胡话的那段时间,梦见怪物的频率越来越高。在那些实话实说的反馈当中,有超过四分之一的人讲到了威尔科克斯描述过的场面和声音。有人承认,在梦境的最后看到巨大的无名怪物时感到非常恐惧。笔记中还特别记述了一例非常凄惨的梦境。做梦的人是一个名气很响的建筑师,平时喜欢通神学和神智学。就在威尔科克斯发作的当天,他也癫狂起来,不停地拼命尖叫,叫人把他从某个被人遗忘的地狱里救出来,如此这般地折腾几个月后,他断了气。叔祖父记录这些案例时用的如果不是编号而是姓名,我肯定会去求证。事实上,我果真找到了几位。尽管为数不多,但他们都证实了笔记内容的真实性。我常常想,那些被叔祖父调查过的人是否都像这小部分人一样困惑不解。还好,他们永远都被蒙在鼓里。
如我所述,这些剪报都提到了在那段时间里出现的恐慌、躁狂和古怪的案例。安杰尔教授肯定是雇过一家剪报机构帮他做的,因为剪报的数量非常大,来源也遍及全球。其中一个案例说,在伦敦,夜间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一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之后,便从窗户跳了出去。还有一个案例说,在南美,一个疯子给当地一家报纸的编辑写了一封杂乱无章的信,说他在梦中看到了不祥的未来。一份加利福尼亚的剪报说,一伙通神论者为了庆祝某种前所未有的“辉煌成就”,身穿白袍,而印度的剪报则小心谨慎地提到了临近三月底时当地发生的严重骚乱。在海地,巫毒教徒82的纵酒狂欢与日俱增,非洲的边远村落出现了不祥的低沉轰鸣声。在菲律宾,美国军官发现,在这段时间里,一些部落麻烦不断。3月22日夜,歇斯底里的黎凡特人83围攻了纽约警察。在爱尔兰西部,也出现了许多异想天开的谣传,一个名叫阿杜瓦—博诺的奇幻画家,在1926年巴黎春季沙龙上展出了一幅亵渎神明的“梦景”画。讲述疯人院发生种种祸事的记录多到只有奇迹才能防止医护人员记录类似的怪事并得出真假难辨的结论。所有这些都是一大堆离奇古怪的剪报,时至今日,我都没有足够麻木的理性将这些剪报弃之不理。但在当时,让我深信不疑的是,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提到的那些陈年旧事。
二、勒格拉斯警督的故事
我叔祖父厚厚文稿的第二部分记录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正是这些旧事才使得他尤其看重威尔科克斯的梦和浅浮雕。文稿里说,安杰尔教授有一次见过那个不知名怪物令人毛骨悚然的外形,绞尽脑汁地思考过各种鲜为人知的象形文字,也听到过发音很像“克苏鲁”三个字的不祥之音。所有这些震撼人心、骇人听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也就难怪他对威尔科克斯刨根问底了。
这件事发生在17年前的1908年,当时美国考古学会正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开年会。安杰尔教授是考古学领域公认的权威,具有很高的造诣,所以在此类研讨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那些想借机就一些问题咨询专家的外行人也把他当成咨询的首选对象。
在这些外行人当中,首当其冲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他大老远从新奥尔良赶来参加研讨会,目的是想了解一些在当地无法得到的专业知识。在整个会议期间,他很快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他名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警督。他带来一件东西,一个奇形怪状、令人厌恶的小石雕,看样子历史很悠久,但他也说不上它的来历。勒格拉斯警督对考古学没什么兴趣。他来参加研讨会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希望在会上得到一点启发。几个月前,他们怀疑巫毒教正在新奥尔良南部一个森林茂密的沼泽地里集会,于是给他们来了个突然袭击,这个偶像一样的小石雕就是在那次行动中缴获的。围绕着小石雕进行的仪式非常诡异、非常可怕,这让警察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神秘邪教,其残忍程度远远超过了非洲最邪恶的巫毒教派。关于这个邪教的来历,他们审讯了抓获的邪教成员,得到的全都是些稀奇古怪、让人难以置信的供词。除此以外,一无所获。所以,他们急于求助于文物研究者,帮他们鉴定一下这个可怕的石雕,以便顺藤摸瓜,查找这个神秘邪教的源头。
勒格拉斯警督没想到他带来的东西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与会学者们一见到它都兴奋不已,赶紧簇拥到他身边,盯着小东西看个不停。很显然,这个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古代器物向他们展示了尚未开启的远古时代。这个可怕的器物不属于任何已知的雕刻流派,这块无法确定年代的石头,表面已呈暗淡的绿色,似乎表明它已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历史。
最后,为了近距离仔细钻研,与会专家们开始慢慢地传看器物。石雕大概有7、8英寸高,做工非常精致。雕像描绘的是一个隐约像人的怪物,长着一颗像章鱼一样的脑袋,脸上有好多触须,身体上覆盖着一层胶状的鳞片,前后脚都长着巨大的爪子,背后还长着一对又长又窄的翅膀。这怪物身躯略显臃肿,浑身透着一股残忍而又令人生畏的煞气,穷凶极恶地蹲坐在一块刻满陌生字符的长方形基座上。基座上,怪物居中而坐,翅膀尖触及基座后沿,长长的曲爪,蜷缩的后腿扣在基座前沿,同时还向下垂了差不多有基座四分之一的高度。章鱼一样的脑袋微微前倾,巨大的前爪扣在隆起的膝盖上,面部触须垂到前爪的后部。整个雕塑栩栩如生,因它的来源无人知晓而显得更加恐怖。很显然,它的年代很久远,但究竟有多久,没有人能估算出来,根本看不出它与人类文明初期——或其他时期——的任何已知艺术形式有什么联系。此外,雕像的材料也是个谜。柔滑的墨绿石上带有金色或虹彩色的斑点和纹路,这在地质学或矿物学上都是前所未见的。基座上的字符同样令人费解。尽管研讨会汇集了这领域全世界一半的专家,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基座上的文字属于哪种语言。这些文字,如同石雕要表现的主题和材质一样,根本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人类,而属于某种遥不可及的远古时代,属于令人恐怖地联想到古老而又亵渎神灵的生命轮回,而这种生命轮回又是我们无从知晓的。
在场的专家们都纷纷摇头,警督的问题把他们给难住了,但其中一人对怪物的外形和文字产生了似曾相识的异样感,并将信将疑地道出了他所了解的蛛丝马迹。这个人就是最近刚刚故去的普林斯顿大学人类学教授、大名鼎鼎的探险家威廉·钱宁·韦布。48年前,韦布教授曾经游历格陵兰岛和冰岛,去寻找古北欧文字的碑刻,但没有找到。当他登上格陵兰岛西海岸的时候,遇见一个很奇怪的部落,也许是一帮退化了的爱斯基摩信徒,他们崇拜的是一个形状怪异的魔鬼,充满杀气、面目可憎的样子让他不寒而栗。对这种信仰,其他爱斯基摩人知之甚少,甚至一提到它,人们就不寒而栗,说这种信仰是开天辟地之前的远古时代传下来的。除了不知其名的宗教仪式和用活人献祭之外,还有一些诡异的传统仪式,祭拜一个至高无上的魔王或“托纳萨克”84。韦布教授从一个爱斯基摩“老巫医”85那儿详细记录了一份语音档案,并用自己所熟知的罗马字母标注出各种发音。不过,此时此刻,至关重要的一点是,这帮教徒有一件神器,每当极光高悬冰崖时,他们就会围着它手舞足蹈。教授说,那是一个用石头刻成的粗制浅浮雕,上面刻着一个可憎的人像和神秘的文字。用他的话说,那个石雕跟此刻摆在与会专家面前的这个凶神恶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番话让与会专家们既将信将疑又惊愕不已,但却让勒格拉斯警督倍感兴奋,他马上连珠炮似的开始向教授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他的手下逮捕了沼泽地里的邪教徒,并对口传宗教仪式的内容做了笔录,因此,他恳求教授尽可能回忆一下他从爱斯基摩巫医那里记录下来的那些音节。随后,警督和教授对两份记录进行了认真比对之后,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因为他们都认为在天各一方的两个地方发现的这两种地狱般宗教仪式,在措辞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沼泽地的祭司在赞美自己的偶像时所说的话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按照传统意义上大声吟诵一个词时所作的停顿而对词进行拆分。
“非恩路易—米戈瓦纳夫—克苏鲁—拉莱耶—瓦纳戈尔—富坦。”
事实上,有一点勒格拉斯要比韦布教授知道的还多,因为几个混血的囚犯不止一次地向他说起过,古代祭司告诉过他们这句话的含义。这句话的大意是:
“在拉莱耶城他的家里,死去的克苏鲁在等着做梦。”
此时此刻,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勒格拉斯警督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处理沼泽地邪教信徒的过程。他讲的其中一件事,我觉得,我叔祖父给予了高度的重视。这件事听起来有点像神话创造者和通神论者最疯狂的梦,揭露的是这些混血儿和社会弃儿对宇宙的幻想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而这些混血儿和社会弃儿是最不该拥有此种幻想的。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察局接到南部沼泽和潟湖区的一个紧急求助线报。散居在当地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古朴而又温良的拉菲特船民86的后裔,夜里曾受到过不明物质的偷袭,这让他们惊恐万分。显然,那属于巫毒教,但比他们所了解的巫毒教更可怕。远处有一片当地人从来不敢去的阴森鬼魅的树林,树林里曾不断传来不怀好意的手鼓声。每当鼓声过后,他们的一些妇女和儿童就不见了踪影。报案人心有余悸地说,疯狂的呼喊、凄惨的尖叫、令人不寒而栗的唱诵、跳跃的鬼火,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
于是,一个由20人组成的警察分队,分别搭乘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在瑟瑟发抖的报信人带领下,在下午晚些时候朝着沼泽地进发。一行人在车辆无法通过的路段下了车,然后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柏树林里悄悄地淌着泥泞,步行了几英里。一路上,他们在令人厌恶的树根和有毒的铁兰垂藤间艰难前行,畸形的树木和蘑菇状的小岛让他们倍感压抑,而不时出现的一堆堆潮湿的石块和断壁残垣让人觉得此处曾有人住过,这更让人倍感恐惧。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棚户区,依稀可见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棚屋。居民们异常兴奋,从棚屋里跑出来,簇拥在这帮手持提灯的人周围。而此时此刻,前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已经可以隐约听得到低沉的鼓声。风向改变时,还能时断时续地听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叫声。透过黑暗树林后面的昏暗灌木丛,似乎能看见炫目的红光。惊魂未定的当地居民宁可单独留在原地,也不愿意和警察一起朝那个正在举行邪恶仪式的地方前进半步。勒格拉斯警督和十九个手下只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继续前行,投身于从未有人涉足的黑色恐怖中。
警察进入的这片区域,口碑一直不好,白人基本上是既一无所知,也没有来过。传说,这里有一个凡人看不到的暗湖,湖里有一个形同水蛭、没有固定形状、眼睛发光的巨大白色怪物。当地居民都私下相传说,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半夜会从地下洞穴中飞出来,对这个怪物顶礼膜拜。人们都说,在德伊贝维尔87之前,在拉萨尔88之前,在印第安人之前,甚至树林里还没有飞禽走兽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怪物了。这个怪物本身就是噩梦,人看到它必死无疑。不过,这个怪物会让人做梦,这样人们就能知道躲它远一点儿。其实,巫毒教徒此时此刻进行狂欢的地方,处在人们深恶痛绝的这片区域的最边缘,但所处的位置已经够糟了,所以,在当地人眼里,巫毒教徒选择的地点没准儿要比他们弄出的动静更可怕。
勒格拉斯和他的手下在黑暗中淌着泥泞朝耀眼的红光和低沉的鼓声前进时听到的动静,只有用诗歌和疯狂才能描绘出来。那动静既有几分人类独有的声音,也有几分野兽独有的声音,更有两者兼备的可怕声音。野兽般的嗥叫和狂欢刺破了魔空,犹如魔谷吹来的阵阵传播瘟疫的风暴,在黑暗的树林里回荡。杂乱无章的嗥叫声偶尔也会停息下来,在一片貌似训练有素的嘶哑合唱声中,唱出那骇人听闻的词句或咒语:
“非恩路易—米戈瓦纳夫—克苏鲁—拉莱耶—瓦纳戈尔—富坦。”
随后,一行人来到了一片树林稀疏的地方,眼前突然出现的场景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其中有四个人感到天旋地转,一个人吓昏了过去,还有两个人吓得惊叫起来。幸好,他们的惊叫声被刺耳的狂欢声盖住了。勒格拉斯赶紧用沼泽地里的水泼到那个昏过去的人的脸上,一行人几乎被眼前的景象吓蒙了,站在原地瑟瑟发抖。
在茫茫沼泽中,有一个一英亩见方、杂草丛生的小岛。小岛上没有树木,地面也还算干燥,一群模样怪异的人又扭又跳,怪异的程度用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只有赛姆89和安加罗拉90用画笔才能描绘出来。这群混血儿赤身裸体,正围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篝火,一边翻滚,一边大吼大叫。在篝火的中央,竖着一块高约8英尺的巨大花岗石,只有借着火光才能看到巨石的裂纹,这个令人厌恶的小雕像就很不协调地摆放在巨石顶上。在以巨石为中心的一个大圆圈上,均匀地排列着10个支架,那些失踪的当地人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头朝下吊在支架上。在圆圈中央,那帮邪教徒在篝火周围,围成一圈,就像在进行无休止的酒神节狂欢一样,按从左往右逆时针方向转着圈,又跳又吼。
可能只是因为想象力丰富,也可能只是因为产生的回音,一个容易受刺激的西班牙裔警员无缘无故地感觉到,他好像听见了从遥远而又昏暗、充满神秘和恐惧的密林深处传来的、与宗教仪式一唱一和的吟唱声。这个警员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后来我见到他时问及此事,他承认当时他分散了注意力,所以产生了那种幻觉。他甚至说,他还听到了巨大翅膀隐隐约约的拍打声,看见了在远处树林后面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和一个巨大无比的白色身躯,但我觉得他八成是听当地的迷信传说听得太多了。
其实,惊呆的警察只是在那儿站了很短的时间。职责永远是第一位的。尽管参加祭祀仪式的混血儿差不多有一百多,但警察凭借手里的武器,毅然决然地冲向了令人恶心的乌合之众。结果,此后的五分钟,场面嘈杂和混乱的程度是语言无法描述的。有的挥拳乱打,有的开枪射击,有的撒腿就逃。不过,警察最后数了数,一共抓到了差不多四十七个人犯,一个个垂头丧气。勒格拉斯命令人犯急忙穿上衣服,在两列警察中间排好队。五个邪教徒横尸荒野,两个身受重伤的教徒由同伙用临时做成的担架抬着。当然,放在巨石上的雕像被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由勒格拉斯带了回来。
经过一段紧张而又疲惫的急行军,警察在总部对人犯进行了身份核实,结果发现,人犯都是些身份卑微、精神异常的混血儿。大部分人犯都是水手,只有少数几个是黑人和穆拉托人91,大部分都是西印度人92或佛得角群岛的布拉瓦葡萄牙人93,这给这个人员混杂的教派平添了几分巫毒教色彩。不过,用不着进一步审讯,警察就明显觉察到,这个教派要比黑人拜物教根深蒂固得多。这些人犯虽然地位卑贱、愚昧无知,但让人惊讶的是,他们都忠贞不渝地恪守那种令人憎恶的信仰。
他们说,他们崇拜“旧日支配者”。在没有人类之前,“旧日支配者”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是从天外来到这个年轻世界的。但现在,“旧日支配者”已经死了,埋进了地下,沉入了大海,但他们的尸首把自己的秘密托梦告诉了第一批人,就是这批人成立了一个永不覆灭的教派,而他们就属于这个教派。人犯们还交代,他们的教派过去一直存在,将来也会永远存在。它会隐藏在全世界偏远的废地和阴暗角落,等待大天神克苏鲁从他位于海底都市拉莱耶的冥穴里出来,重新统治地球。当有朝一日群星运转到适当位置时,克苏鲁就会发出呼唤,而他们这个神秘教派的任务就是随时准备把它解放出来。
别的不能再说了。有一个秘密,就连刑讯逼供也逼不出来。地球上有意识的物种绝不止人类,因为有的东西曾经从黑暗中跳出来,探望过少数忠实的信徒,但它们都不是“旧日支配者”,从来没有人见过“旧日支配者”。这个石雕就是伟大的克苏鲁,但谁也说不清其他神像的模样是不是和他一样。现在已经没有人能认识这些古文字了,不过,事迹还是通过口口相传流传下来。仪式上吟唱的那句话已经不是秘密——这句话只能从嘴里嘟囔出来,从来没有人大声说出来。这句唱词的意思是:“在拉莱耶城他的家里,死去的克苏鲁等着做梦。”
事后发现,只有两个人犯心智健全,可以处以绞刑,其余的人都送进了监狱、收容所、教养院等机构。所有的人都否认参与了祭祀中的杀牲,都极力辩解那是“黑翼者”干的,是它们从这片鬼魂出没的树林中它们自古以来集会的地方飞出来,抓住了那些牺牲品。但与神秘“黑翼者”相关的证据,警方没能找到。警方获得的线索大部分都来自一个年迈的梅斯蒂索人94,名叫卡斯特罗。他说,他曾出海到过一些陌生的港口,还曾在中国的大山里与这个教派万劫不复的首领交谈过。
老卡斯特罗还记得一个可怕的传说,这个传说足以让通神论者的推测变得苍白无力,让整个人类与世界的历史看上去是多么短暂。早在亘古之前,其他“物种”曾经统治地球,“它们”曾建造过许多巨大的城市。他说,那个万劫不复的中国人告诉他,时至今日,仍能找到“它们”的痕迹,那就是坐落在太平洋岛屿上的巨石。早在人类出现许多纪元以前,“它们”就已经死了,不过,在永恒的轮回中,当群星重新回到适当位置时,可以借助某些方法唤醒“它们”。没错,“它们”就是带着自己的雕像从繁星上下来的。
卡斯特罗接着说,“旧日支配者”并不全是血肉之躯。它们有模有样——这个像外星人一样的雕像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但它们的形体并不是由物质构成的。如果星星回归到适当位置,“它们”就能飞越太空,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但假如星星没有归位,“它们”就活不了啦。不过,虽然“它们”活不了,但也不会真正死去。“它们”都躺在“它们”在伟大城市拉莱耶的石屋里,伟大的克苏鲁用符咒保护着“它们”,等到星星与地球再一次归位后便实现光荣的复活。不过,到那时,还需要某种外力去解放“它们”的躯体。不过,符咒虽然保护了“它们”,但同时也让“它们”动弹不得。这样一来,“它们”就只能眼睁睁地躺在黑暗中思考,任由千百万年的时光逝去。因为“它们”可以通过意会进行交流,所以都能了解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就连此时此刻,“它们”还在坟墓里说话呢。经历了无尽的混沌之后,世界上出现了第一批人类,“旧日支配者”通过梦境和人类中较为敏感的人进行交流,因为只有这样,那些肉身的人类才能弄懂“它们”的语言。
接着,卡斯特罗又悄悄说道,“旧日支配者”给第一批人类看过一些小偶像,人类便把这些小偶像当成崇拜物,创立了教派。这些小偶像是在黑暗的时代从黑暗的星星上带来的。在星星回归到适当位置之前,这个教派永远不会消失,神秘的祭司们会让伟大的克苏鲁复活,把他从冥穴中解放出来,重新统治地球。星星归位的时间很容易掌握,因为到那时,人类已经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了。无拘无束、无法无天,摆脱善与恶的羁绊,将法律与道德都抛在一边,所有人都大喊大叫、屠戮生灵、纵情狂欢。接下来,重获解放的“旧日支配者”会教他们用新的方法去喊叫,去屠戮,去狂欢,去享乐,整个世界将经历一场自由与狂欢的劫难。与此同时,通过特定的仪式,让教徒们牢记那些古老方法,并启示教徒们它们会回归的。
过去,被困于冥穴的“旧日支配者”通过托梦与自己选定的人交流,但后来出事了。庞大的石城拉莱耶,连同那些巨石与冥穴,全部沉入海底。深邃的海洋充满了最原始的神秘,就连意念也别想穿透,就这样,“旧日支配者”和人类的交流中断了。但记忆并没有消亡,大祭司们说,当星星运转到正确位置时,拉莱耶会重新浮出水面。到那时,幽暗而霉烂的大地黑精灵便会从地下钻出来,从海底那些被遗忘的洞穴中带来真假难辨的各种传闻。不过,说到这些传闻,老卡斯特罗不敢讲得太多。他匆忙打住,不管你怎么劝,他再也不肯开口了。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体积有多大,他也三缄其口。关于整个教派,他说,他觉得教派的中心位于人迹罕至的阿拉伯沙漠之中,千柱之城伊拉姆95的梦境就隐藏在那里,无人碰过。它与欧洲的女巫教派没有什么关系,除了教徒之外,别人对它根本一无所知。没有哪本书真正提到过它,但万劫不复的中国人说,在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兹莱德96的那本《死灵之书》里有一句双关语,受戒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自我感受去理解:
“死者并不会永远安息,
奇妙永劫亦不以死为终。”
这些描述给勒格拉斯留下了深刻印象,但也让他困惑不解。他一直在寻找与这个教派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这个教派完全是个谜。对世人来说,很显然,卡斯特罗没有撒谎。就连杜兰大学97的专家对教派和塑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警督只好来到这个国内最高水平的专家学者云集的会议上,但万万没想到,他只听到了韦布教授讲述的格陵兰传说。
勒格拉斯的描述和那个小雕像在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会议结束后,与会者在书信往来中还经常提到这件事,但在该协会的正规期刊上并没有提及。对这些已经习惯了与各种骗子打交道的专家学者来说,首先要做的是慎之又慎。勒格拉斯曾把雕像借给了韦布教授一段时间,但在教授死后,雕像又回到了他手上,此后便一直由他保管。不久前,我在他那儿曾见过这尊雕像。雕像的确是非常可怕,与威尔科克斯依据梦境制作的雕像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叔祖父听到威尔科克斯的故事后为什么会如此兴奋。如果你在了解了勒格拉斯所掌握的那个教派的情况之后,又听到一个敏感的年轻人说,自己梦到了一个东西和一些象形文字,而这些和在沼泽地发现的雕像与在格陵兰石板上发现的象形文字完全一致,不仅如此,他在梦中还准确无误地听见了与爱斯基摩巫医和路易斯安那混血儿所唱诵的完全相同的词句,你又会怎么想呢?所以,安杰尔教授马上展开了深入调查,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不过,我窃以为,威尔科克斯八成是通过间接渠道听说过那个教派,然后捏造了一系列的梦境忽悠我叔祖父,让他在这个谜上耗费时力。当然,教授收集的有关梦境的记录与剪报已是有力的证据,但理智以及整件事情的荒唐程度告诉我,我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最为明智的。所以,我结合勒格拉斯关于那个教派的描述与通神学及人类学笔记,把整个文稿又进行了研判,然后,便去了普罗维登斯,准备见一见威尔科克斯,斥责他不该如此放肆地欺骗一个上了岁数的学者。
威尔科克斯仍然独自居住在托马斯大街的“鸢尾花大厦”。那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效仿17世纪“布列塔尼式建筑”建造的丑陋建筑,坐落于在古老山丘上一片漂亮的殖民地房屋当中,笼罩在美国最优美的乔治王时代98风格的尖塔阴影之下,不过,它正面用灰泥粉刷过的外墙格外抢眼。我到的时候,看到他正在房间里工作,从周围散放的样品,我一眼就看得出,他的天赋确有过人之处。我相信,他早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因为他把那些亚瑟·梅琴99用散文唤起的、克拉克·艾什顿·史密斯100用诗句与画笔表现出来的梦魇与幻想,统统凝聚在泥塑中,将来有一天没准儿会用大理石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他皮肤黝黑,看上去弱不禁风,还有点儿不修边幅。听到敲门声,他没有站起来,只是无精打采地转过身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做了自我介绍后,他才有了些许兴致,因为我叔祖父虽然对研究他的怪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向他透露更多的内容,只是想小心翼翼地套他的话。没多久,我就开始相信,他的话绝对没错,因为在谈起那些梦境时,他的表现是诚心诚意的。这些梦境,以及残留在他潜意识里的东西,已经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他还给我看了一件恐怖的塑像,那造型以及它所表现出的那种恐怖,让我不寒而栗。除了自己依据梦境制作的浅浮雕,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东西的原型,但雕像是在他手中不知不觉就成形的。毫无疑问,这就是他在说胡话时提到的那个庞然大物。不一会儿,他就申辩说,除了我叔祖父在接二连三的追问中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对那个神秘教派真的一无所知。所以,我又绞尽脑汁地想,他完全有可能通过别的渠道获得那些奇怪的想法。
他用一种稀奇古怪、诗情画意的方式描述了自己的梦境,让我似乎身临其境地看到了由黏滑的绿色巨石建造的、阴森潮湿的巨型城市——他还用异样的口吻说,这些巨石的几何体完全不对劲儿——让我在充满恐惧的期待中似乎听到了从地下不断传来的、类似精神的呼唤:“克苏鲁—富坦”“克苏鲁—富坦”。那个讲述躺在拉莱耶城冥穴里的克苏鲁守望梦境的可怖仪式上也有这句话,虽然我很理智,但我还是被深深打动了。我相信,威尔科克斯肯定在某种场合偶然听说过这个教派,但由于他沉溺于阅读和幻想同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所以很快就把教派给忘了。后来,由于这个教派实在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通过他的潜意识,在梦境中,在那个浅浮雕上,以及在我现在看到的可怕雕像上表现出来。由此看来,说他欺骗我叔祖父,绝对是冤枉他。年轻人属于那种行为有点儿做作、举止有点儿轻狂的人,我虽然不喜欢这样的人,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天赋,而且待人诚恳。我客客气气地跟他道别,并祝他事业有成。
这个教派依然让我着迷,有时我甚至幻想,自己会因考证它的渊源和种种蛛丝马迹而出名。我到了新奥尔良,走访了勒格拉斯和其他参与过那次搜捕行动的警员,亲眼看到了那个可怕的雕像,甚至还询问了几个还活着的混血人犯。很可惜,老卡斯特罗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虽然我亲耳听到的这些活灵活现的叙述只不过进一步印证了我叔祖父记录的内容,但我还是兴奋不已,因为我相信,我正在追踪一个非常真实、非常隐秘、非常古老的宗教,一旦发现,我就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家。我仍然坚持绝对唯物主义的态度,我希望现在依旧如此,对那些梦境笔记与安吉尔教授收集的剪报之间的种种巧合,我差不多还是莫名其妙而又执着任性地持怀疑态度。
有一点,我开始产生怀疑,而现在我甚至担心我已经弄明白了,那就是:我叔祖父是非正常死亡的。当时,他正从一个外国混血儿聚居的古码头,沿着一条狭窄的山路走,被一个黑人水手不小心撞倒了。我还记得,路易斯安娜的那些教徒全都是混血儿和水手。如果哪一天我了解到他们要动用与神秘仪式和信仰一样残忍、一样古老的秘方或毒针,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的确,勒格拉斯与他的手下还没有被下毒手,但在挪威,一个水手看到某些东西后便丢了性命。我叔祖父听了威尔科克斯的描述之后,又做了深入调查,这会不会最后传到了某些恶人的耳朵里呢?我觉得,安杰尔教授的死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或者是因为他可能想要搞明白更多的事。我会不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尚未可知,因为我现在知道的也很多了。
三、来自大海的疯狂
如果上天真要眷顾我,那就不该让我看到垫在架子上一张报纸。要是在平时,我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张报纸,因为这是一张澳大利亚的旧报纸,1925年4月18日的《悉尼公报》101。当时,剪报社正在开足马力为我叔祖父的研究收集资料,可他们竟然把这张报纸给漏了。
当时,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对安杰尔教授称之为“克苏鲁教”的调查,正在新泽西州帕特森看望一位学识渊博的友人,他是当地一家博物馆的馆长,同时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矿物学家102。一天,我正在博物馆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查看随意摆放在货架上的矿物标本,突然,垫在石头下面的一张报纸上刊登的一幅异样图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就是我提到的那张《悉尼公报》。我朋友在世界各地人脉很广,这幅图片是一张网目版画,内容是一个可怕的石头塑像,与勒格拉斯在沼泽地找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我赶忙把压在上面的东西拿开,发现篇幅并不长,于是详细浏览了报纸的内容,结果却很失望。不过,报纸上的内容对我准备放弃的研究还是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策划下一步的行动。上面写着:
海上发现神秘弃船
“警戒号”拖曳受损严重的新西兰武装汽艇抵港。
船上一人生还,一人死亡。
据称在海上发生过激烈搏斗,死亡数人。
获救海员拒绝透露与其诡异经历有关的更多细节。
在其随身物品中发现一异样偶像。
详见下文。
莫里森公司的“警戒号”货轮从智利瓦尔帕莱索返航,今晨抵达达令港103码头。随船拖曳一艘新西兰达尼丁港的武装汽艇“警报号”。“警报号”已遭重创,船上有战斗过的痕迹,4月27日在西经152°17′南纬34°21′104被发现,船上一人生还,一人死亡。“警戒号”于3月25日从瓦尔帕莱索出发,途中遭遇狂风巨浪,到4月2日,其航线已明显向南偏移。4月12日,“警戒号”发现了弃船。弃船虽然看上去空无一人,但船员登船后发现,船上有一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幸存者和一名死者,死者死亡的时间显然已经超过一个星期。幸存者手中紧紧攥着一尊来路不明的恐怖石像。石像大约有1英尺高。对石像的来历,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及学院路博物馆105的专家均表示一无所知。幸存者说,他是在汽艇的船舱里发现石像的,当时石像就摆放在一个普通的雕花神龛里。
恢复意识后,幸存者讲述了一个无比诡异的海盗与杀戮的故事。他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一个还算有头脑的挪威人,以前是奥克兰帆船“爱玛号”的二副。2月20日,“爱玛号”启航驶向秘鲁卡亚俄港,船上带了十一个人的补给。他说,3月1号的大风暴不仅让“爱玛号”耽误了行程,而且远远向南偏离了航线。3月22日,“爱玛号”在西经128°34′、南纬49°51′处106遇到了武装汽艇“警报号”,当时“警报号”由一伙举止诡异、相貌凶恶的卡纳卡人107及欧亚混血儿操纵。这伙人蛮横地要求“爱玛号”调头,柯林斯船长没有答应,他们便用汽艇上的铜制大炮对帆船进行了猛烈的突然袭击。幸存者说,“爱玛号”的船员奋力还击,就在帆船因遭炮击而下沉到水线以下时,他们设法靠近并登上了敌船,在汽艇甲板上与野蛮人展开了肉搏战。虽然野蛮人在人数上略占优势,而且表现得穷凶极恶,但打起仗来特别笨,所以他们最后把野蛮人全杀光了。
“爱玛号”上包括船长柯林斯与大副格林在内有三人战死,剩下的八个人在二副约翰森的率领下,驾驶缴获的汽艇,沿着既定的航线继续航行,想弄清楚野蛮人为什么要他们调头。第二天,情况似乎是,他们看见了一个小岛,虽然没听说过这片海域有什么小岛,但他们还是决定登岛去看个究竟。结果,六名船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岸上,但约翰森对其中的细节讳莫如深,只是说他们掉进了一个岩石缝里。后来的情况好像是,他与一个同伴回到汽艇上,想办法操纵它,但4月2日,他们遭遇了暴风雨的袭击。从那时起到12日获救,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几乎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他的同伴威廉·布里登是什么时候死的。根本看不出布里登的死因,很可能是因为刺激或暴晒。从新西兰达尼丁发来的电报称,“警报号”在当地是一艘出了名的海岛商船,但在滨海沿线的名声并不好。船主是一帮稀奇古怪的欧亚混血儿,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晚上跑到树林里去,所以招引了不少人的好奇心。在3月1号发生了暴风雨与轻微地震后,“警报号”便匆忙出航了。我报驻奥克兰的记者认为,“爱玛号”及其船员的口碑非常好,约翰森也是一个沉着冷静、值得尊敬的人。明天,海事法庭会成立一个调查组,对整个事件进行调查,并敦促约翰森说出更多的真相。
报道的内容就是这些,另外还配了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但一连串的念头却飞速闪过我的脑海!这就是新发现的关于“克苏鲁教”的宝贵资料,这说明这个教派的影响力不仅在陆地上能看到,而且波及到海上。这些混血儿带着可憎的神像在海上游荡时,要求“爱玛号”掉头,他们的动机是什么?让六个“爱玛号”船员丧生的那个不为人所知的小岛又是怎么回事?让二副约翰森讳莫如深的又是什么?海事法庭副庭长的调查又有什么结果?达尼丁的人知道这个贻害一方的教派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件事无疑给我叔祖父精心记录下来的各种事件蒙上了一层致命的阴影,可是这些事件与这则新闻在日期上究竟有着怎样的、更深层次而又非同寻常的联系呢?
地震与风暴发生的时间是3月1日,但由于国际日期变更线的缘故,这个时间就是我们的2月28日。“警报号”和她那些可恶的船员仿佛受了魔鬼召唤一般,匆匆忙忙从达尼丁出海,而在地球的另一边,诗人与艺术家们正梦见一座诡异而又阴湿的巨石城,甚至还有一个年轻的雕刻家还在睡梦中制作出恐怖的克苏鲁雕像。3月23日,“爱玛号”的船员登上了那个不为人所知的小岛,有六个人因此丧命。就在同一天,那些敏感人士的梦也更加活灵活现,而且因某个庞然大物穷凶极恶的追逐而更加阴森可怖。与此同时,一个建筑师疯了,一个雕刻家突然说起了胡话!那么,4月2日大风暴发生的时候又怎么样呢?这一天,所有关于那座阴湿城市的梦全都消失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诡异的发烧中安然无恙地挺了过来。可是,所有这一切——以及老卡斯特罗所暗示的沉睡于海底的“旧日支配者”和它们即将来统治世界的预言、它们忠实的信徒,以及它们掌控梦的能力——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要栽倒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宇宙恐怖边缘上吗?果如此,这样的恐怖只会引起人们心里的恐慌,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围攻人类灵魂的,不管是多么大的威胁,到4月2日便戛然而止了。
在紧张地发了一整天电报,一切安排就绪后,当天晚上,我告别了友人,坐上了开往旧金山的火车。不出一个月,我便到了达尼丁,可是我发现,当地人对那些经常光顾海边老酒馆的那些神秘教徒知之甚少。码头上有人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去特别关注。不过,曾有当地人模棱两可地说,这些混血儿曾到内陆去过,期间有人看到过远处的山丘上燃起的红色火焰,听到过隐隐约约的鼓声。在奥克兰,我听说,约翰森在悉尼接受了一场敷衍且未定性的审讯,回来时金发都白了。之后,他卖掉了自己在西街的房子,携妻子乘船回他在挪威奥斯陆的老家了。关于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的朋友并不比海事法庭的法官知道的更多,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在奥斯陆的地址给了我。
之后,我便前往悉尼,走访了海员与海事法庭的法官,但一无所获。我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看到了“警报号”,现在已被卖掉转做商业用途了,但对它的调查仍一无所获。那个蹲伏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基座上、长着章鱼头、龙身和鳞翅的雕像仍保存在悉尼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对它进行了长时间的研究,发现这是一件非常精致的工艺品,其神秘、恐怖、古老的程度以及非同寻常的材质,都与我在勒格拉斯那里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样,只不过稍大一点儿而已。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对雕像也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们非常肯定,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石头。接着,我想起了老卡斯特罗向勒格拉斯讲述“旧日支配者”时说过的话,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旧日支配者’来自遥远的星系,带来了自己的雕像。”
我做了个此前从未有过的决定,决心去奥斯陆,亲自找二副约翰森谈一谈。我先坐船到了伦敦,然后转船去了挪威首都,在一个秋日,登上了埃格伯格山108下整洁有序的码头。我发现,约翰森的住址位于哈罗德·霍德拉德国王时期的古城区,在大城区改名为“克里斯丁亚那”的那几个世纪里,只有古城区还一直沿用“奥斯陆”109这个名字。我搭乘出租车走了没多久,便来到了一幢涂着厚厚泥灰但十分整洁的古建筑前,惴惴不安地叩响了大门。一个身穿黑衣、表情悲伤的女人开了门,她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人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沮丧。
他妻子说,他回来后活了没多久,1925年海上发生的事把他给毁了。关于海上发生的事,他告诉她的并不比他公之于众的多,不过,他留下了一份长长的手稿,用他的话说,是“技术文件”。手稿是用英文写的,很显然是为了防备她无意中看到手稿后受到伤害。有一天,他步行走过葛森堡码头110附近的一条狭窄巷道,结果有人从屋顶阁楼的窗户里扔下来的一捆纸,把他给砸倒了。两个东印度水手111立刻把他扶了起来,可是还没等救护车赶到,他就死了。医生没能找到他确切的死因,只好把他的死归咎为心脏病和体质虚弱。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种黑暗的恐怖还在吞噬着我,它决不会放过我的,“意外”或别的什么缘故最终会找上门来,直到我死为止。我对他的遗孀说,她丈夫留下的“技术文件”与我有很大关系,所以我要拿走手稿。就这样,在返回伦敦的船上,我开始阅读其中的内容。手稿是一份简单而又杂乱的东西,其实就是一个朴实的水手写成的日记,上面逐日记录了最后那段可怕的航程。手稿既模糊又啰嗦,我没法逐字逐句地将手稿转录出来,但可以择其精要告诉读者,为什么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让我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不得不用棉花堵上耳朵。
谢天谢地!就算约翰森看到了那个城市与那个“东西”,他了解的也不全。不过,在生命的背后,恐惧一直潜伏在时空之中,来自古老星系的那股邪恶势力如今正在海底做梦,还有一个可怕的教派知道而且认同它们的存在,并时刻准备着,只要再来一场地震,可怖的巨石城就会再次浮出水面,得以重见天日,教徒就会把它们解放出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每当想起这一切,我就再也无法平静地入睡。
约翰森记录的航程与他在海事法庭上所作的陈述完全一致。2月20日,“爱玛号”只载着压舱物驶离奥克兰,随后便正面遭遇了地震引发的大风暴,这场风暴无疑从海底掀起了令船员们噩梦连连的恐惧。“爱玛号”恢复控制后,航行一直很顺利,但在3月22日遭到“警报号”的拦截。当他写到“爱玛号”遭炮击沉没的时候,我能体会到二副在笔端流露出的遗憾与痛惜。但在描述那些黑皮肤的邪教徒时,他又显得惊恐万分。这些邪教徒身上有种特别令人厌恶的东西,几乎让人觉得铲除他们是自己的职责。所以,约翰森真是纳闷,在法庭审讯过程中,为什么指控他和他的同伴防卫过当。接下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约翰森指挥船员驾驶着缴获的汽艇继续前行,看到了海面上竖着一根巨大的石柱,接着在西经126°43′南纬47°9′的位置上,他们遇见了一条由淤泥和挂满海草的巨石构筑而成的海岸线,而这正是这个世界上无比恐怖的存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僵死之城拉莱耶,从黑暗星系上渗漏下来的凶神恶煞早在无以计数的万古永世之前建造的城市。伟大的克苏鲁及其部族就躺在那里,隐身于沾满绿泥的冥穴之中,经过无数个轮回之后,最终将他的思想传播出去,借助敏感者的梦播撒恐惧,召唤自己的信徒开启一场解放与复辟的朝圣之旅。这一切根本没有让约翰森产生怀疑,但天知道,他很快便大开眼界了。
现在看来,露出水面的大概只是一个山顶,是一座怪石压顶的堡垒,伟大的克苏鲁就葬在这里。当我想到那下面随时有可能冒出什么恶魔来时,恨不得马上一死了之。约翰森和同伴被眼前这个湿漉漉的罪恶之都巴比伦似的宇宙奇观惊呆了,而且不用人指点就能猜出,这玩意儿根本不是地球上或是任何正常的星球上应该有的东西。手稿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所看到的景象给水手们带来的恐惧:绿色巨石大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巨大的雕花石柱高得让人头昏目眩,巨大的石像和浮雕与他们在“警报号”上的神龛里发现的那个诡异石像又是如此相像。
约翰森虽然不懂得什么未来派艺术,但在描述这个城市时却表现出未来派的风格。他没有描述那些建筑确切的样子,只是不厌其烦地描绘了巨角与石面给他留下的整体印象——那些石面太大了,根本不是这个地球能有的东西,何况上面还刻满了恐怖的图案和象形文字。我之所以提起他描述的建筑物棱角,是因为这让我想起了威尔科克斯在讲述自己可怕梦境时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他在梦中看到的几何体都是不规则的,不属于欧几里得的几何体,根本不是我们所熟知的球体和维度。而现在,一个胸无点墨的水手盯着眼前这可怕的景象时,又产生了同样的感受。
约翰森与水手们从这个雅典卫城般庞然大物的一处泥坡堤上了岸,爬上了根本不可能有台阶的湿滑巨石。从这座被海水浸透的异形建筑中,冒出一股瘴气,透过正在发生偏振的瘴气,天空中的太阳看上去也像是被扭曲了。那些巨石乍看上去是凹形,再看上去却是凸形,诡异的巨石尖角背后隐藏着恐怖和悬疑。
在场的人看到的虽然只有巨石、淤泥和海草,但某种恐惧感却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要不是怕被同伴嘲笑,每个人都会撒腿就跑。一行人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搜索可以带走的纪念品,结果当然是徒劳无获。
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巨石脚下,大呼小叫地说自己找到了什么东西。其他人跟了上去,好奇地看着那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现在已司空见惯的龙形章鱼浮雕。约翰森说,那扇门就像一扇巨大的仓库大门;虽然他们无法肯定那究竟是一扇平躺着的活板门,还是斜开着的户外地窖门,但他们都认为那是一扇门,因为它的周边是门楣、门槛与侧柱。如威尔科克斯所说,这地方的几何结构全都不对劲儿。他们甚至不敢肯定,这里的海平面与地平面是水平的,因为石门周围所有东西的相对位置似乎都像幽灵一样变幻莫测。
布里登从几个地方试着推了推石门,但没有推开。接着,多诺万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门的边缘摸了摸,一边摸一边轻轻地推。他沿着奇形怪状的石雕纹路不停地向上爬——如果这扇门不是平躺着的话,那他应该算是爬吧——一行人都很纳闷,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门?接着,巨大的石门从门楣处开始轻轻地、慢慢地向内转开,在场的人发现,石门转起来非常均匀平稳。
多诺万沿着侧柱滑了下来,或者说是赶紧溜了下来,回到同伴身边,在场的人都盯着那扇巨大的石门诡异地慢慢向后开启。在这种棱镜扭曲的幻景中,门是以不规则的方式沿着对角移开的,所以,所有的物质定律和透视法在这里看上去全乱了套。
门洞里很黑,似乎黑就是有形的物体。这种黑暗的确具有势不可挡的能量,因为它将内墙上那些本该显露出来的东西变得模糊不堪,像烟雾一样从囚禁了它亘古万年的笼里喷涌而出。当黑暗拍打着黏乎乎的翅膀悄然飞向那时而缩拢、时而凸胀的天空时,太阳也明显暗了下来。一股难闻的气味从刚打开的深渊中飘然而出,最后,耳朵很尖的霍金斯觉得自己听见了下面传来了一阵污秽的喷溅声。在场的人都侧耳倾听,就在大家听着的时候,“它”流着口水,拖着沉重的脚步,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庞大的绿色身躯呈胶状,一点一点地从漆黑的门洞挤了出来,来到了这座乌烟瘴气的疯狂之城的户外。
写到这里,可怜的约翰森几乎写不下去了。他认为,在没能逃到船上的六个水手中,有两个纯粹是在那一恐怖瞬间被活活吓死的。那“东西”根本没法描述,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古老而又疯狂的深渊,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那种有违物质、力量和宇宙法则的东西。天哪!跌跌撞撞走出来的居然是一座山!难怪地球另一端有一位建筑大师会发疯,难怪可怜的威尔科克斯在心灵感应的那一刻会陷入高烧的胡言乱语之中。那个偶像上的“东西”,那个群星归位后产生的黏乎乎、绿油油的“东西”,已经醒来,而且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群星已经归位,一个古老教派没能按计划完成的事,却由一帮无知的水手不经意地完成了。经历了千万亿年之后,伟大的克苏鲁终于获得了解放,开始肆意掠食。
在场的人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三个人就被松软的巨爪给扫倒了。如果这个宇宙中果真有安息的话,那就愿他们安息吧。他们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伦。就在其余三个人慌乱地冲上长满海草的巨石,朝汽艇跑去时,帕克滑倒了。约翰森十分肯定地说,他自己也被石造建筑上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棱角给吞没了。这个角看上去是锐角,实际上却是钝角。就这样,只有布里登与约翰森跑到了船上。就在两人连滚带爬朝“警报号”跑去时,那个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从黏糊糊的石头上走下来,挥舞着四肢,站在水边,犹豫不前了。
尽管此前所有的人都上了岸,但汽艇并没有完全熄火。于是,两人手忙脚乱地在驾驶舱与引擎室之间跑上跑下,不一会儿,“警报号”便发动起来了。在那难以形容的场面引发的扭曲恐怖中,汽艇开始慢慢搅动致命的海水,而那个来自外星的“庞然大物”站在巨石建造的冥殿上,像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诅咒奥德修斯112的逃生船一样,一边口水四溅,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接着,伟大的克苏鲁做出了比传说中独眼巨人更加凶猛的举动,它那黏滑的身躯溜进水中,开始追逐汽艇,掀起似乎聚集了宇宙所有力量一般的惊涛骇浪。布里登回头看了一眼,便彻底疯了。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大笑,笑得直瘆人,直到一天晚上,笑死在船舱里,而此时的约翰森也已神志不清了。
但,约翰森并没有放弃。他心里很清楚,除非“警报号”全速开进,否则,“那东西”肯定会追上来的。于是,他决心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他把引擎开到全速,闪电般跑到甲板上,飞速倒转舵轮。海面上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涡流,把恶臭的海水搅得泡沫纷飞。当汽艇被推得越来越高时,这位勇敢的挪威人驾着汽艇迎面朝那个追逐他的胶状身躯冲了过去。此时此刻,那东西就像魔鬼帆船的船尾一样,漂浮在肮脏的泡沫上。那个丑八怪长着一颗像章鱼一样的脑袋,头上的触须不停地扭动着,眼看就要碰到这艘勇往直前的汽艇的艏斜桅了,但约翰森仍然毫无顾忌地冲了上去。接着,传来了一声像气囊爆裂一样的爆炸声,海面上出现了一摊像被切开的太阳鱼一样的黏稠污秽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仿佛同时打开了一千座坟墓似的,随后传来一个声音,但约翰森并没有把它记录下来。顷刻间,汽艇便完全笼罩在一团刺鼻的绿色烟雾之中了,紧接着就只能看到扬起恶臭泡沫的船尾了。天哪!那个难以形容的天外来客四溅的胶状体又像云一样重新聚合成原来的形状。与此同时,由于“警报号”不断提升动力,与它渐渐拉开了距离。
一切都结束了。自那以后,约翰森便只对着船舱里的那个小石像发呆,同时将注意力放在为自己和身边大笑不止的疯子寻找食物上。在经历了第一次疯狂驾船逃跑之后,他再也没有驾过汽艇,他的魂好像被什么东西摄走了似的。随之而来的便是4月2号的那场风暴,而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幽灵一样旋转着穿过液态的无尽深渊,坐在彗星尾巴上眼花缭乱地飞越令人眩晕的宇宙,疯狂地从深渊冲向月亮,又从月亮回到深渊。同时,体态扭曲、滑稽可笑的老妖,连同地狱里长着蝙蝠翅膀的绿色小鬼,全都放声大笑起来。
从噩梦中醒来后,他被“警戒号”搭救了,接下来便是海事法庭、达尼丁的街道,以及去埃格伯格的漫漫回乡路。他不能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那样别人会以为他疯了。他要在死之前把自己知道的都写下来,但不能让妻子知道。要是能把这段记忆抹去的话,死也算是一种恩赐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文件,现在我已经把它连同浅浮雕和安杰尔教授的文件一起放在一个铁盒子里。一起装在铁盒子里的还有我的笔记——以此证明我的心智没有毛病。笔记中我把这些文件都拼凑在一起了,但我希望这种活再也不要有人干了。我已经见识了宇宙中最恐怖的东西,由此,春季的晴空与夏季的繁花在我眼里都变成了毒药。我觉得自己活不多久了。我叔祖父走了,可怜的约翰森走了,我也会死去。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邪教仍然有生命力。
克苏鲁八成也还有生命力,它又回到太阳刚刚形成时就一直庇护着它的石缝中去了。它那座可恶的城市再一次沉入海底,因为在四月风暴之后,“警戒号”曾航行穿过那片水域,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它在地球上的代言人仍然在犄角旮旯里,围着供奉偶像的巨石,嚎叫、欢跃、残害生灵。它肯定是在下沉时被困在了自己黑暗的无底洞里,否则,这个世界现在已经充满惊恐与疯狂的尖叫了。结局怎样,又有谁会知道呢?升起来的没准儿会沉下去,沉下去的没准儿会升起来。令人厌恶的东西躲在深渊里等待、梦想,而腐败在人类摇摇欲坠的都市中蔓延。那一刻迟早会到来——但我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我只能祈祷,如果我在死之前没来得及销毁这些手稿的话,我的遗嘱执行人可能会谨慎行事,确保不要让其他人看到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