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斯茅斯疑云184

1927年至1928年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对马萨诸塞州海港古镇印斯茅斯185秘密进行了一次诡异的调查。公众最先知道这件事是在二月份,当时还引发了一连串大规模的打砸抢事件以及其后警方的抓捕行动。紧接着,在做好充分预案之后,当局从容地炸毁并焚烧了位于已废弃码头区的一大批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空关已久的房屋。在那些不爱管闲事的人眼里,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时断时续向酒精宣战过程中又一起严重的冲突而已。186

但那些热衷于跟踪新闻的人错愕地发现,不仅被抓捕的人数多得惊人,抓捕行动动用人力之大非同寻常,而且对人犯的处置更是鬼鬼祟祟、遮遮掩掩。人们看不到审讯乃至明确指控的任何报道,人犯也没有被关进国内任何普通的监狱。有些报道含糊其辞地提到疾病与集中营,之后又提到人犯被分散关进了海军与陆军的监狱,但这些报道的真实性从来没有人去证实。此后,印斯茅斯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时至今日,才开始慢慢出现复苏的迹象。

许多自由团体对此表示不满,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的秘密磋商。最后,这些团体派代表走访了一些集中营与监狱,随后便出人意料地集体失声了。新闻记者虽然更难应付,但大部分似乎最终还是选择了与政府合作。只有一家报纸——因办报方针太过无法无天,其可信度大打折扣的街头小报——提到了一艘深潜的潜艇,朝魔鬼礁外的深海发射了几颗鱼雷。这则不知从哪个水手窝里偶然打探来的消息,似乎太过牵强,因为那处低矮的黑色礁石离印斯茅斯港只有一英里半的距离。

居住在周围乡下和附近镇上的人虽然都在私下议论,却很少跟外人谈起这件事。近一个世纪以来,当地人一直在谈论人烟稀少、濒临灭绝的印斯茅斯,但已经没有什么新东西比他们多年前窃窃私语的事情更疯狂、更可怕的了。许多经历教会了他们要保守秘密,再说,现在也没有必要对他们施加任何压力了。再说,他们知道的其实已经寥寥无几,因为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已经让附近的居民离开印斯茅斯,远走他乡。

可是,我最后还是准备向这个禁忌话题发起挑战。我敢保证,我的调查结论会非常完整,即便是透露了惊恐的调查人员在印斯茅斯有什么发现,也不会对公众造成任何伤害,最多只会引起一丝充满反感的震惊而已。再说,调查人员的发现可能不止有一种解释。就连整个事件我所了解的究竟有多少,此时此刻我心里也没底,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希望人们不要再继续深究下去。因为,我跟这件事的接触,比任何外行人都要多,而且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想法,迫使我采取极端的手段。

1927年7月16日凌晨,我疯狂地逃离印斯茅斯,惊慌失措地请求政府展开调查,采取行动,这些调查和行动最后差不多都见诸报端了。当时,一方面事件刚过去不久,另一方面结果尚不明朗,所以我甘心情愿地保持了沉默。但现在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公众对它的兴趣与好奇心也烟消云散,可我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想私下聊一聊我在那个谣言满天飞、笼罩着罪恶、充斥着死亡与诡异的海港中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几小时。单就把整个事件一吐为快,就会有助于让我恢复自信,有助于让我坚信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向极具传染力的噩梦般幻觉屈服的人,也有助于让我今后面对可怕脚印时能痛下决心。

直到我第一次——到目前为止,也是最后一次——亲眼看到印斯茅斯的前一天,我才听人说起这个地方。当时,我正准备到新英格兰旅行——旅游观光,探访古迹,寻宗问谱——来庆祝自己已经成年。我原计划从古老的纽伯里波特直接去阿卡姆187,因为我母亲的祖籍是阿卡姆。由于当时还没有汽车,我只好乘火车、坐电车和长途客车,一路上始终尽可能找便宜的旅行线路。在纽伯里波特,有人告诉我,要到阿卡姆只能乘蒸汽火车,而正是我在车站售票处为昂贵的票价犹豫不决时,才听人说起印斯茅斯这个地方。售票员身材粗壮,精明强干,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他好像很同情我尽量节俭的心情,所以向我提出了一个其他人从未提过的建议。

“要我说,你可以坐那种老巴士,”他犹豫了片刻,说道,“不过,这一带的人大都不愿意坐那玩意儿。那种车要途经印斯茅斯——你没准儿听说过印斯茅斯——所以人们都不喜欢坐。老板是印斯茅斯人,乔·萨金特,不过,我琢磨着,这儿和阿卡姆从来没人坐那玩意儿。真不知道这种车为啥还开。要我说,车票够便宜了,但坐的人最多不过两三个,除了印斯茅斯的当地人,没人坐那玩意儿。早十点和晚七点,在广场发车,就是哈蒙德药店前面,不知最近变了没有。看上去就像一堆破烂儿,我从来没坐过。”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疑云笼罩的印斯茅斯。只要有人提到普通地图或最新旅游指南上没有的小镇,我都会感兴趣,所以售票员言语中那种古怪的暗示,顿时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心想,一个小镇能让周围的邻居如此反感,肯定有不同寻常之处,因此值得观光客去关注。如果去阿卡姆途经印斯茅斯,我不妨在那里中途停留,于是,我恳请售票员给我讲讲印斯茅斯的情况。就这样,售票员带着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不慌不忙地侃侃道来。

“印斯茅斯?呃,那是马奴赛特河188入海口上的一个小镇,有点儿古怪。过去算得上是城市吧,1812年战争189前还是个相当大的港口,但在过去一百多年里慢慢完蛋了。现在已经没了火车——波缅线190压根儿不走那里,从罗利通过去的支线几年前也停运了。

“那儿的空房子没准儿比人还多,除了捕鱼捞虾,已经没什么生意了。大家要么在这里做生意,要么在阿卡姆和伊普斯维奇做生意。以前那地方还有几家作坊,可现在啥都没了,只剩下一家黄金加工厂还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工。

“不过,那家工厂过去可不得了,老板是老马什,八成比克里萨斯王191还有钱呢。不过,老家伙很古怪,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晚年好像得了什么皮肤病,没准儿是残废,所以才不出来见人了。创办这家工厂的是奥贝德·马什船长的孙子,他母亲好像是外国人——听说是南洋一个岛上生的——所以,五十年前,当人们听说他娶了个伊普斯维奇的姑娘时,大家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对印斯茅斯人,人们一直都是这样。这儿和周边的人总是捂住自己身上的印斯茅斯血统不放。不过,要我看,马什的儿孙们和别人好像没啥两样。我曾让别人指给我看马什的儿孙什么样——不过,现在想起来,他那些年长些的儿孙最近好像见不到了。从来没人见过老马什。

“为什么大家都瞧不上印斯茅斯呢?这么说吧,小伙子,你不用太在意这儿的人说什么。这儿的人都不愿意提起印斯茅斯,不过,一旦扯起印斯茅斯,就停不下来。过去一百年里,人们一直都在闲聊印斯茅斯的事——一般都是窃窃私语地聊——不过,我觉得人们更怕提起印斯茅斯。有些说法会让你捧腹大笑——有人说,老船长马什跟魔鬼讨价还价,把许多小鬼从地狱里放出来,在印斯茅斯生活;还有人说,1845年前后,在码头附近,人们无意中看到过崇拜魔鬼或是可怕的祭祀仪式——不过,我是从佛蒙特州潘通192来的,才不信这个邪呢。

“不过,你该听听老人们是怎么说海上那块黑礁石的。老人们都管它叫魔鬼礁。很多时候,礁石会露出水面一大块,但即便这样,它也算不上是个岛。大家都说,礁石上有时会看到一大群魔鬼,横七竖八地躺着,或在靠近礁石顶部的一个洞里进进出出。礁石高低不平,大概有1英里开外,但在海运时代快结束的年代,海员们都会绕着它走。

“也就是说,印斯茅斯没有海员。海员都防着老船长马什的一个原因是,据说老船长有时会在夜里退潮的时候登上魔鬼礁。也许,他真的这么干过,我敢说,魔鬼礁的构造很奇特,也许他上礁只是为了寻找海盗藏匿的战利品,没准儿还真找到了。不过,大家都说他跑到礁上去是跟恶魔做交易。其实,我觉得,总的来说,让魔鬼礁臭名远扬的正是老船长。

“这是1846年瘟疫大爆发之前的事了,那场瘟疫夺走了一大半印斯茅斯人的命。人们一直搞不懂到底咋回事儿,八成是过往船只从中国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带来的外国病。当时情况很糟糕——印斯茅斯发生了骚乱,还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不过,我觉得大部分都没传到印斯茅斯外面来——事后,印斯茅斯一片狼藉。自那以后,这种事儿再没发生过,现在印斯茅斯的人口不到三四百。

“不过,人们背地里真正能感觉到的东西就是种族歧视——我并不是怪那些有这种想法的人。我自己也不喜欢印斯茅斯人,也从不去印斯茅斯。你八成知道——你一说话我就能听出你是从西边来的——我们新英格兰的船只过去经常与非洲、亚洲、南太平洋和其他地方许多千奇百怪的港口打交道,所以有时候会带一些千奇百怪的人回来。你八成听说过,塞勒姆193有个人居然带回来一个中国老婆,你没准儿还知道,科德角194附近居然还有一帮斐济人。

“这么说吧,印斯茅斯人背后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一直以来,宽阔的盐沼和纵横交错的河流把印斯茅斯与其他地方隔绝起来,我们搞不清镇子里里外外的东西;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把他在外跑运输的三艘船全部召了回来,船上肯定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时至今日,印斯茅斯人身上肯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种特质没准儿会让你起鸡皮疙瘩。如果你搭上了这班车,在萨金特身上你多少会看到一点儿。很奇怪,有些印斯茅斯人的头很窄,鼻子扁平,炯炯有神的肿眼泡似乎永远闭不上。肤色也不太正常,疙疙瘩瘩,粗糙得要命,脖子两边也全是皱纹。年纪轻轻就秃顶了。上了年纪的人就更糟糕了,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样子的老年人。他们八成一照镜子就给吓死了!动物都不喜欢他们——没有汽车的时候,他们的马总是出事儿。

“我们这里的人,还有阿卡姆跟伊普斯维奇的人,都不愿意跟他们来往。无论是他们进城来,或是别人到他们那儿去钓鱼,他们也都表现得有些冷漠。很奇怪,附近的地方都没有鱼,可印斯茅斯港的鱼特别多。你到了印斯茅斯,不妨去钓钓鱼,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当地人是怎么赶你走的了!以前,印斯茅斯人都是坐火车到我们这里来——支线铁路停运后,他们都是步行到罗利去坐火车——不过,现在他们都坐这班车。

“对了,印斯茅斯有家旅馆,叫吉尔曼旅馆,不过,我觉得这家旅店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住那儿。最好在这儿住一晚,坐明天早上十点的车,然后从印斯茅斯坐晚上八点的夜车去阿卡姆。两三年前,有个工厂检查员曾在吉尔曼旅馆住过,就碰到过许多倒霉的事儿。那地方好像很奇怪,因为检查员听见其他房间里有动静——可大多数房间明明没有人住——这让他直起鸡皮疙瘩。检查员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外国话,不过,据他说,糟糕的还是时不时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很不正常——他说,像是什么东西喷溅出来一样——这让他根本不敢脱衣服睡觉,只好坐等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赶紧走了。说话声几乎整夜没停。

“有位老兄,名字叫凯西,讲了一大堆事儿,说印斯茅斯人总是盯着他不放,还有点儿监视他的味道。他发现马什的加工厂非常奇怪,建在马奴赛特河下游瀑布边上的一家老作坊里。他讲的跟我以前听到的差不多。账本残缺不全,生意的账目也是稀里糊涂。要知道,马什家族从啥地方弄到金子进行加工一直是个谜。他们好像没怎么采购过原料,可在几年前却运出了大批的金锭。

“过去常听人说,海员和加工厂的工人有时会偷出一种样式奇特的外国首饰来卖,还有一两次,有人看见马什家的女人身上也戴过。大家都说,这些玩意儿没准儿是老船长奥贝德从外国什么港口买来的,因为他总是大量购买玻璃念珠和小玩意儿,就像过去海员经常带些小玩意儿出海和土著人做买卖一样。有的人到现在还认为老船长在魔鬼礁上找到了海盗秘密藏宝的地方。可滑稽的是,老船长已经死了六十年,内战以后这地方也没了像样的大船,可马什家族还在购买用来跟土著人做买卖的那些玩意儿——我听说,大部分都是些玻璃和橡胶做的便宜货。没准儿印斯茅斯人就喜欢把玩这些东西——天晓得,他们是不是已经跟南洋食人族和几内亚野人一样坏了。

“1846年那场瘟疫八成是把好人的命都夺走了。不管怎样,印斯茅斯人现在都有问题,马什家族和其他有钱人一样差劲儿。我刚才告诉过你,整个印斯茅斯总共不到四百人,虽然他们嘴上说有那么多。他们没准儿就是南方人所说的那种‘白人穷鬼’——无法无天,刁蛮奸诈,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们有很多鱼虾,都是用卡车往外运。奇怪的是,为啥印斯茅斯鱼虾成群,别的地方就没有呢。

“没有人能搞清楚印斯茅斯人的来龙去脉,这可苦了公办学校的官员和人口普查员。想想看,在印斯茅斯,四处打探的陌生人是不受欢迎的。我自己就不止一次听说,有商人或政府官员在那儿失踪了,还有人扯什么有个人疯了,现在还待在丹弗斯195呢。他们八成是用什么方法把这家伙给吓坏了。

“所以说,我要是你,才不会去那儿过夜呢。我从没去过,也压根儿不想去,不过,大白天去一趟应该没什么事儿——但这附近的人都会劝你不要去。如果你只是观观光,看看名胜古迹,印斯茅斯应该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所以,当天晚上,我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196花了点时间查了些与印斯茅斯相关的资料。我原本想在商店、小吃店、修车厂、消防站里向当地人打听点儿情况,却发现他们远比售票员预料的更难开口,最后,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时间让他们克服天生的沉默。他们有一种说不清的疑心,好像对印斯茅斯过分感兴趣的人都有毛病。不过,在我住的基督教青年会197,店员只是不鼓励我到这种阴沉、颓废的地方去;在图书馆,人们的态度也一样。显然,在那些有教养的人眼里,印斯茅斯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们添油加醋渲染过、已经没落的城市而已。

图书馆书架上的艾塞克斯县志几乎没有什么内容,只提到印斯茅斯始建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前,一直以造船业闻名,在19世纪初,海运业非常繁荣,后来以马奴赛特河为依托,发展成为一个小规模产业的中心。县志上只轻描淡写地提到了1846年的那场瘟疫和暴乱,似乎这是艾塞克斯县的家丑一样。

关于印斯茅斯的没落虽很少提及,但后期的档案很显然非常重要。内战后,印斯茅斯全都的工业生产就剩下马什加工厂了,除了传统的渔业以外,仅存的主要商业贸易就是金锭的运销。随着价格的跌落以及大型企业的竞争,渔业收入越来越差,不过,印斯茅斯港周围是从来不缺少鱼的。外国人很少在印斯茅斯定居,遮遮掩掩的证据表明,虽然有些波兰人和葡萄牙人想在这里定居,但都被印斯茅斯人用非常极端的方式给赶跑了。

最让人感兴趣的是售票员蜻蜓点水地提到的那些外国珠宝。很显然,在附近乡里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是,历史档案曾提到过收藏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98博物馆和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199陈列室里的几件展品。有关这些珠宝的零星描述既平淡又无奇,但却给我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觉。这些描述似乎充满了稀奇古怪而又撩人心扉的暗示,让我无法释怀。因此,尽管时间已晚,如果能安排开的话,我还是决心去看一看保存在当地的展品——据说是一件形状诡异的大型饰冠。

图书馆馆长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让我转呈学会会长,一个叫安娜·蒂尔顿的小姐。蒂尔顿小姐就住在附近,我简单地说明来意之后,因为当时时间还不算太晚,这位年逾古稀、文质彬彬的女士便好心地把我带到已经关门的展室。展室里的展品确实很多,但此时此景,我的眼睛只盯着角落橱柜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那件奇珍异宝。

这件宝贝非常气派,充满了异国情调,摆在紫色天鹅绒垫上,透着一种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华美。看着它,无须太多的审美能力,我已经目瞪口呆了。时至今日,我仍然难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不过,就像县志中描述的那样,这件宝贝很显然是一种饰冠。饰冠的前端很高,边缘非常大且很不规则,那样子就好像是专为一个呈椭圆形的脑袋设计的。材质看上去以黄金为主,但又发出一种淡淡的奇光异彩,这说明制作者用一种同样华美而又几乎不为人所知的金属把它锻造成某种与众不同的合金。饰冠的保存近乎完美,整个设计引人入胜,根本没有因循守旧——有的细节是简单的几何图形,有的细节表现的只是海洋——表面以高浮雕工艺雕镂或锻铸。整个工艺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娴熟技巧和艺术品位,让你一连几小时都看不够。

这件饰冠让我越看越入迷,但同时,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既好奇又闹心的心情。最初,我以为让我心神不宁的是这件艺术品所表现出的那种异域风格。我以前见过的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个已知的种族或民族,要么是现代派蓄意挑战一切公认风格而创作的作品。但这件饰冠却不同,它的创作技法显然属于早已成型而又无比成熟和完美的一类,可是又距我所见所闻的——东方的和西方的,古代的和现代的——任何技法相去甚远。这件艺术品就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可是,我很快发现,让我心神不宁的还有另一个或许同样有说服力的原因,那就是整个另类设计通过构图与数学元素让人产生的联想。整个图案告诉人们,在时空中存在遥远的神秘与难以想象的无底深渊,而浮雕所反映的单调海洋也近乎变得凶险起来。浮雕表现的是传说中许多形容怪异、凶神恶煞般的怪物——喻示某种半鱼半蛙的形象——会让人产生一种忐忑不安而又挥之不去的假记忆感,就好像是从我们肉体深处的细胞和组织中唤起了某种形象,而这些形象帮助我们记起那些非常原始、极近远古的东西。有时候,我以为这些亵渎神明的半鱼半蛙怪物的外形流露出那种鲜为人知、毫无人性、邪恶十足的本质。

据蒂尔顿小姐说,饰冠短暂而平淡的历史与它那奇异的造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1873年,一个印斯茅斯醉汉以一个荒唐的价钱把它当给斯台特街上的一家店铺,可是没多久这个醉汉在一次打架中被人打死了。历史学会直接从当铺老板那里把饰冠弄到手,随后立即堂而皇之地把它展示出来。饰冠标注的出处可能是东印度或印度支那,不过说心里话,这种结论只是初步的。

至于饰冠究竟源于何处,又是如何来到新英格兰的,蒂尔顿小姐对所有假说进行了认真比较,最后倾向于认定,饰冠原本属于外国海盗藏匿的宝藏,后来让老船长奥贝德·马什发现了。在得知饰冠在历史学会展出之后,马什家族立刻坚持出高价把它买回去,这也为上述观点提供了铁证。时至今日,历史学会虽然坚决不卖,但马什家族仍一而再地要把它买回去。

就在女会长带我离开展室时,明确地告诉我说,这一带消息灵通的人士都认为,马什家的财富都来源于海盗的宝藏。而她对疑云笼罩的印斯茅斯——她从未去过——所持的态度与那些因一个地方的文明如此堕落而反感的人如出一辙。此外,她拍着胸脯对我说,关于恶魔崇拜的种种谣言,一部分是有真凭实据的,一个神秘的邪教已经在那里站稳了脚跟,而且吞并了所有正统的教会。

据她说,这个邪教叫“大衮密约教”。一个世纪前的一段时间里,印斯茅斯的渔业似乎在逐渐枯竭,这个邪教肯定是在那个时候从东方传过来的。后来,印斯茅斯突然间鱼又多了起来而且长盛不衰,所以普通老百姓笃信这个邪教也是很自然的事。没多久,这个邪教就发展成影响最大的教派,完全取代了共济会200,占领了新教堂山上的共济会堂总部。

对虔诚的蒂尔顿小姐来说,所有这一切足以构成她对这座荒凉而又破败的古镇惟恐避之不及的绝佳理由,但在我眼里,印斯茅斯恰恰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感。除了建筑与历史让我充满期待外,我还对人文方面的东西怀有强烈的兴趣。虽然夜已深,但我待在基督青年会的小房间里几乎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十点不到,我便拎着一只小行李箱,来到了位于老市场广场的哈蒙德便利店门前,等开往印斯茅斯的巴士。就在巴士快要到的时候,我注意到大街上的行人要么是赶往其他地方去的,要么就是朝着广场对面的“理想午餐馆”走去。显然,售票员没有夸大当地人对印斯茅斯及其居民的厌恶情绪。不一会儿,一辆破烂不堪、污迹斑斑的灰色小巴士叮叮哐哐地沿着斯台特街开了过来。汽车掉了个头,在我身边的马路边停了下来。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我要等的车,而我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汽车前挡风玻璃上贴着字迹略显模糊的标识牌:“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

车上只有三名乘客——皮肤黝黑、蓬头垢面、面色阴沉,不过看上去倒是挺年轻的——车停下来后,他们慢慢悠悠地下了车,一声不响、鬼鬼祟祟地沿着斯台特街走去。司机也下了车,我看着他走进便利店去买东西。我在想,这肯定就是售票员提到的那个乔·萨金特,但没等我仔细看,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感便油然而生。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当地人应该是压根儿不想搭乘这个人开的车,或者尽可能躲开这个人和他的族群生活的地方。

等司机走出商店,我才开始仔细观察他,想找出给我留下不好印象的缘由。他身材瘦弱,有点驼背,身高差不多有6英尺,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蓝色便服,戴着一顶破旧的高尔夫球帽,年纪在35岁上下。但如果不仔细看他那张无精打采、面无表情的脸,单看他脖子两边古怪而又深陷的皱折,你会觉得他的年纪远不止这么大。他的头很窄,鼻子扁平,额头和下巴向后收缩,一双肿胀而又水汪汪的蓝眼睛好像永远不会眨一眨,一双耳朵也好像发育不全似的。他的嘴唇又厚又长,脸上毛孔粗大,脸色灰暗,卷曲的黄胡须稀疏散乱地分布在脸上,脸上的皮肤也很怪,就好像因得了某种皮肤病,皮肤一块块剥落了一样。他的手很大,因青筋毕露而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青灰色。手指短得跟手掌根本不成比例,而且总是伸不开似的。他朝巴士走去时,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总是摇摇晃晃,样子特别奇怪,而且脚也不是一般的大。我越是观察他的那双脚,我就越纳闷,他怎么才能买到合适的鞋子呢。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油腻味更让我厌恶。很显然,他喜欢在渔船码头工作或溜达,所以身上才带有这种地方特有的强烈气味。至于他血液里流淌着什么样的外国血统,我根本猜不出。他异样的形容肯定不像亚洲人、波利尼西亚人、黎凡特人,或是黑人,不过,人们为什么会觉得他有外国血统,我倒是能看出端倪。我觉得,与其说他有外国血统,不如说更像生物学上所说的退化。

当我发现车上根本没有其他乘客时,心里一阵难过。不知怎么搞的,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乘他的车。但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我还是克服了心里的不安,跟着司机上了车,递给他一美元的纸币,然后轻轻说了声“印斯茅斯”。他一言不发,好奇地看了看我,找给我四十美分。我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不过,因为想看看沿途的海景,所以还是和他坐在汽车的同一侧。

最后,破烂不堪的汽车颤颤巍巍地发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蒸汽中叮叮哐框驶过了斯台特街两侧的旧砖房。我看着路边的行人,发现他们都把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这辆巴士,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接着,我们左转拐进了商业街,道路变得通畅起来。汽车驶过合众国早期富丽堂皇的古宅和殖民地时期更古老的农舍,经过格林南部低地与帕克河,最后开进一段开阔、漫长而又单调的海滨乡野。

当天阳光和煦,不过,随着汽车不断前行,沿途满目都是沙滩、莎草与低矮灌木,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透过车窗,我看到蓝色的大海与普拉姆岛201的沙滩岸线。巴士驶离罗利到伊普斯维奇的大路,拐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此时此刻,我们距离沙滩越来越近了。一路上看不到什么房子,沿途的车辆更是稀少。被风雨侵蚀的电线杆上只有两根电线。我们时不时穿越潮溪上的简易木桥,涨潮时海水会沿着潮溪倒灌到很远的地方,更使这个地区显得与世隔绝。

偶尔会看到一些枯树桩和流沙上的断壁残垣,这让我想起了在印斯茅斯县志上看到的记载,想起了这里曾是一片肥沃且人口密集的乡野。县志上说,这种变化是1846年的那场瘟疫造成的,但普通老百姓却认为,这一切都是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势力干的。说实话,这是人们对海边的树木肆意滥伐的结果,乱砍滥伐让土壤失去了最佳保护屏障,为风沙打开了方便之门。

最后,普拉姆岛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我们左手边浩瀚的大西洋。狭窄的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爬,看着前方落寞的波峰,看着留下道道车辙的道路与天空在波峰上交汇,我感到一种异样的不安,就好像汽车准备继续向上爬,完全抛弃神志健全的陆地,而与神秘天际和高空所组成的未知苍穹融为一体。大海飘来一股不祥的气息,沉默寡言的驾驶员那僵硬的背弓和狭窄的脑袋,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憎起来。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后脑勺和他的面孔一样,几乎没有什么毛,只有几根黄毛稀稀落落地荡在凸凹不平的苍白皮肤上。

后来,我们到达了山顶,看到山后开阔的河谷。绵延的峭壁一直延伸到金士堡角,然后突然转向安角202,马努赛特河就是从峭壁的北边流入大海的。在远方朦胧的地平线上,我只能隐约分辨出金士堡角的轮廓,以及海角上那座承载着无数传说的奇异古屋,但此时此刻,我的注意力却被我身下不远处的景色给吸引住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谣言满天飞的印斯茅斯了。

印斯茅斯是个方圆广阔、建筑稠密的小镇,却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不祥气息。虽然烟囱林立,但只有几个飘出轻烟,三座油漆已经剥落的高塔黯然矗立在那里,与蔚蓝的海面形成明显的对照。其中一座高塔的尖顶已经崩塌,而这座高塔和另外一座高塔上,本应有的钟盘也不见了,只剩下黑乎乎的洞。大片稠密而又萧瑟的复折式屋顶与尖尖的山墙清晰地向世人传达出满目疮痍、破败不堪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此时此刻,汽车正在下坡,当我们距离印斯茅斯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塌陷。镇上有几处乔治王时代203风格的四方大宅——四坡屋顶,圆形阁楼,还有带护栏的望夫台204。这些大宅大部分离海边都很远,其中的一两处看上去比较完好。我看到一条早已废弃、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铁路穿过这些宅院朝内陆延伸出去,铁路两旁歪歪扭扭的电线杆上的电线已踪影全无,几条通向罗利与伊普斯维奇的旧马路也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越是靠海边的房子,破败的程度就越严重。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其中一座保存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建筑,以及屹立在建筑之上的白色钟楼。从表面上看去,这座建筑就像一座工厂。海港的外围是一段古旧的防波石堤,但港湾里早已淤满了泥沙。我注意到,防波堤上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原来是几个人正坐在那里钓鱼。堤岸的尽头看上去像是灯塔的基座,但灯塔早已不见了踪影。防波堤围起来的区域已经形成了沙岬,沙岬上可以看到几处破旧的小屋、停泊在沙滩上的小船,以及随意丢放的捕虾笼。唯一的深水区似乎是河流流经钟楼建筑,然后向南经过防波堤尽头流入大海的那块区域。

四处可见残存的码头遗迹,从滨岸一直向南延伸,到处都是不同程度的破损,越往南破损越严重。虽然时值高潮,但我还是看到在遥远的海面上有一条长长的黑线,略微高出海面,给人一种异样而又不祥的感觉。我知道,那就是魔鬼礁。我看着看着,内心强烈的排斥感似乎又平添了几分好奇的心动,不过,奇怪的是,我发现这种弦外之音要比最初对它的印象更令人不安。

我们一路上没有碰到什么人,不过,此时此刻,开始经过一片片遭到不同程度破坏的荒芜农场。接着,我注意到有几幢房子仍然有人住,破旧的窗户里塞满了破布,垃圾遍地的庭院里到处都是贝壳与死鱼。我偶尔看到人们无精打采地要么在不毛的园子里干活,要么在下面充满鱼腥味的滩涂上挖蛤蛎;看到一群群长得尖嘴猴腮、浑身脏兮兮的孩子聚在长满杂草的门阶玩耍。不知怎么搞的,这些人看上去比那些死气沉沉的建筑更让人不安,几乎所有人的动作与面孔都古里古怪的,这种古怪我虽然说不上是什么,也搞不懂其中的含义,但打心眼儿里感到厌恶。我突然想起了,这种典型的体形暗合了我此前见过一幅特别恐怖和悲壮的画,没准儿是一本书中的插画,但这种貌似回忆的念头转眼间就消失了。

巴士行驶到较低的地势时,我开始听到不间断的瀑布声打破不寻常的死寂。东倒西歪、油漆剥落的房屋变得稠密起来,排列在道路两旁,显示出比我们身后的风景更有都市味的迹象。前方的景色压缩成了街景,在有些地方,我还能看出一些蛛丝马迹,说明这里过去是鹅卵石铺设的街面与砖块修砌的人行道。很显然,所有的房子都已经荒废了,有时候透过房屋间的空隙,还可以看到摇摇欲坠的烟囱和地窖的墙壁,表明这里过去曾是一栋建筑,只不过现在已经倒塌了。所到之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不一会儿,十字交叉的道路和岔路便映入眼帘,左边的路通往没有铺设砾石、破败而又肮脏的滨海地区,而右边的路依然能看出已逝的繁华。此前,我在镇上没看到什么人,此时才看到零零星星有人居住的迹象——时不时有些拉起窗帘的窗户,还有停靠在马路边的破烂汽车。铺设过的路面与人行道也变得越来越界限分明,虽然房子大部分都非常陈旧——19世纪初的砖木结构——但显然都维护得适合人居。作为业余古物研究者,置身于这片富丽而又一成不变的古迹之中,我差一点儿就丧失了嗅觉上的厌恶感,丧失了危险和排斥的感觉。

在我抵达目的地之前,这里无处不让我感到百般厌恶。一时间,巴士来到一个类似广场或向四周辐射的开阔地,街道两旁教堂耸立,广场中央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圆形绿地,在右手的一条岔路口上,我看到了一座雄伟的立柱会堂。这座建筑本来漆成白色,但现在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而且油漆也已经剥落,三角墙上金黑色招牌也已经严重褪色,我只能吃力地辨认出“大衮密约教”字样。不用说,这就是现在已被邪教霸占的共济会堂了。就在我睁大眼睛去看“大衮密约教”几个字的时候,马路对面那口破钟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刺耳声,扰乱了我的注意力,我立马转向自己座位这一侧的车窗,向外望去。

钟声是从一座用石头建造的低矮教堂传来的,从外观上看,这座教堂建造的时间要明显晚于大多数房屋,风格属于那种笨拙的哥特式建筑205,教堂的地基层高得根本不成比例,窗户都装着百叶窗。虽然我看到的钟楼这一侧的指针已经没了,但嘶哑的钟声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紧接着,关于时间的所有念头被突如其来的景象冲得无影无踪了。那是一幅难以形容的景象,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这种景象就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教堂地基层的门敞开着,门里面长方形的黑洞一览无余。就在我看过去的时候,有个东西正在穿过或者似乎正要穿过那个长方形的黑洞。时间虽然短暂,但这个东西却在我脑海里深深地留下梦魇般的印记。尽管理性地分析,这种东西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但那种印象却让人抓狂。

那是个活生生的生命——是我自从进入城区后,除了司机之外,看到的第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如果我当时稍微沉着一点,我根本不会发觉那东西有什么让人恐惧的地方。正如我稍后意识到的那样,这个活生生的东西显然是个牧师。他身穿奇特的教服,毫无疑问这是“大衮密约教”改变了当地教会的宗教仪式后发明的新教服。不过,首先吸引我潜意识眼球、让我感到异常恐惧的还是他头上戴着的高大饰冠,这顶饰冠简直就是头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给我看过的那顶饰冠的复制品。饰冠激发了我的想象力,给饰冠下方那张模糊的面孔和身着长袍缓缓而行的身影平添了一份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但我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那一刹那可怕记忆让我不寒而栗的原因。因某种奇怪的原因,当地某个神秘教会把教民都熟悉的独特装束当成头饰——没准儿还当成宝贝,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此时此刻,我看见人行道上开始零零星星出现了几个模样让人反感的年轻人——有的是独行客,有的是三三两两、默不作声的小群体。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楼房最下面几层,偶尔会看到几家商店,上面的招牌也都已经破破烂烂、褪色泛黄。就在巴士颠簸前行的过程中,我还偶尔看到有卡车停在路边。瀑布声渐渐清晰起来,不一会儿,我便看见前面有道相当深的河谷,河谷上方是一座装有铁栏杆的公路桥,过了桥便是开阔的广场。当汽车吱吱嘎嘎地开上桥面时,我向桥两边望去,发现在杂草丛生的悬崖边上和稍远的地方有些厂房。峡谷下方激流澎湃,在我右侧的上游,我看见两处奔腾的瀑布,在左侧的下游,至少还有一处瀑布。从桥上听去,瀑布声已经震耳欲聋了。接着,我们驶过河谷,来到巨大的半圆形广场,然后在广场右边一座圆顶大厦前停了下来,大厦上黄漆斑斑,一块已经抹掉半边的招牌上写着“吉尔曼旅馆”。

能从这辆破车上下来,我心里很高兴。我马上把自己的手提箱寄存到这家破破烂烂旅馆的大堂。大堂里只有一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不过他并没有我之前所说的那种“印斯茅斯相貌”,所以我决定不向他询问困扰着我的任何问题,因为在这家旅馆曾经发生的怪事仍然记忆犹新。我信步走出旅店,来到广场上,发现汽车已经开走了,于是,我开始细致地欣赏起周边的景色来。

整个广场铺着砾石,一侧是笔直的河道,另一侧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修建的半圆形斜顶砖石建筑,几条道路从这里向东南、南方与西南方向辐射出去。稀稀落落的路灯小得可怜——全都是低功率的白炽灯——让人倍感压抑。虽然我知道今夜会月光皎洁,但想到我打算天黑前就离开这里,心里还是很高兴。周围的建筑保护得还不错,其中有十来家店铺还在开门营业。有一家店铺是第一国民连锁的食杂店,其他的还有一家生意萧条的餐馆、一家药店、一家渔具批发店。另外,在广场最东端的河边上,还有一家,那是镇上唯一一家企业——马什冶炼厂。满大街也就能看到十个人,还有零零星星停靠在四周的四五辆汽车和卡车。不用说,这就是印斯茅斯镇的中心了。往东可以看到蓝色的港湾,在蓝色港湾的映衬下,三幢曾经风光迤逦的乔治王时代尖塔式建筑已经衰败不堪。在河对面,可以看见一座白色的钟楼,耸立在我认为是马什冶炼厂的建筑之上。

不知为什么,我决定先到食杂连锁店了解点儿情况,毕竟那里的员工不太会是印斯茅斯当地人。我发现这家店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17岁上下的小伙子负责店面。看到他非常活泼开朗、和蔼友善,我心里非常高兴,心想他肯定能提供一些令人愉快的消息。他似乎很想找人聊天,从他的话中,我马上听出来,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鱼腥味,更不喜欢这里鬼鬼祟祟的居民。对他来说,跟任何外地人说说话,都是一种安慰。他是从阿卡姆来的,现在租住在从伊普斯维奇来的一家人家里,只要一有机会就回家去。他家里的人不愿意让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连锁店把他调到这里,再说,他也不想放弃这份工作。

他说,印斯茅斯没有商会和公共图书馆,不过,我可以在周围逛逛。我走过来的那条街叫费德勒尔街。西边是老住宅区还算不错的街道——百老街、华盛顿街、拉斐特街和亚当斯街——东边便是海边的贫民窟。如果沿着中心大街走过去,在这些贫民窟里,我就可以看到乔治王时代风格的老教堂,不过,这些教堂早就废弃了。在这样的街区还是不要太招摇为好,尤其是在河北岸,因为这里的人大多都对你不怀好意地板着脸。以前就曾有陌生人失踪过。

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了解到,对外地人来说,这儿有些地方几乎是禁区。比如说,外人不能在马什冶炼厂周围长时间逗留,也不能在任何一座仍在使用的教堂周围,或新教会山的大衮教会堂周围徘徊。这些教会都与众不同——他们各自在其他地方的教派都坚决不予承认,因为这些教堂里所采用的仪式和教服显然是最古怪的。他们的教义既离经叛道又不可思议,其中启示信众可以通过某些神乎其神的转变,一定程度上获得在尘世中肉体的永生。小伙子自己所属教派的牧师——在阿卡姆的亚斯里美以美会206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其事地要求他不要皈依印斯茅斯的任何教会。

至于印斯茅斯人,小伙子真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他们。他们就像生活在洞穴里的动物,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外人很少看见他们。他们偶尔出去打打鱼,除此以外,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从他们消费的私酒数量上看,他们没准儿大白天就醉醺醺地躺着。他们好像是以某种社团与协议的方式沮丧地被撮合在一起似的。他们用鄙视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就好像他们已经属于另外更高级的星球一样。毫无疑问,他们的模样——尤其是他们那瞪得圆圆的、时刻保持警惕的眼睛(从来没有人看到他们的眼睛闭上过)——让人震撼;说起话来,声音让人恶心。晚上听到他们在教堂里诵唱真是可怕,尤其是在他们的主要节日或复活节期间,这些节日每年有两次,分别是在4月30日与10月31日207。

当地人非常喜欢水,而且经常到河里和海港里去游泳。最常见的是朝着魔鬼礁方向的游泳比赛,在这里能看到的人都参与这种艰巨的运动。如果你细想一下会发现,这里抛头露面的都是些年纪轻的人,而这些人中年龄最长的人,模样长得一般也最猥琐。即便有例外,大部分也都是没有表现出异样的人,比如旅馆里的老服务员之类的。你也许会想,这里的老年人会是什么模样,“印斯茅斯相貌”是不是某种潜伏的怪病,而这种怪病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显现出来。

当然,只有遭受异常罕见的折磨才能让一个成年人的肌体发生如此巨大而彻底的结构性变化——这种变化甚至包括颅骨形状等基本骨骼的变化——但即便如此,也不如外观的整体病态特征更闻所未闻、更令人困惑不解。小伙子的言外之意是说,想要就“印斯茅斯相貌”得出实事求是的结论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外地人无论在印斯茅斯住多久,都不可能结识当地人。

年轻人还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有些地方还锁着许多比我们能看到的最丑陋的人还丑的人。有时候,人们会听到再奇怪不过的声音。据说,河北岸那些摇摇欲坠的棚屋都与隐秘的地下道相连,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杂院,里面全都是看不见的畸形怪胎。这些人如果有什么外国血统的话,那会是什么血统呢?没有人能讲清楚。有时候,政府官员和其他外地人来到镇上,会专门把一些特别让人反感的怪胎锁起来。

小伙子说,向当地人打听印斯茅斯什么事都是白费工夫。唯一愿意开口的是一个模样正常的老年人,他住在印斯茅斯镇最北边缘的救济院里,终日四处游荡,或者在消防站附近转悠。这个白发老人,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九十六高龄,是镇上有名的酒鬼,还有点疯疯癫癫。他是个行动诡异、鬼鬼祟祟的家伙,走路时总是东张西望,那样子好像在害怕什么。他神志清醒的时候,陌生人根本别想跟他聊天。可是,只要你送给他一瓶他最喜欢的毒药,他就禁不住诱惑了。一旦喝得醉醺醺的,他便会对你交头接耳,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起他记忆中那些最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过,你从他那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说的都是些疯话,往往支离破碎地暗示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什么奇迹与恐怖事件,而这种事情,除了在他那混乱无序的想象中,根本就无凭无据。从来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但当地人不喜欢他喝醉后跟陌生人讲话,要是让人看到向他打听什么事情,那可就危险了。有些最妖言惑众的说法八成就是从他那里打听来的。

有几个住在印斯茅斯的外地人说,他们时不时看到一些非常诡异的事情,但对照老扎多克的话和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当地居民就不难看出,大家产生这种看法也就见怪不怪了。外地人晚上是不会在外面待到很晚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做是很不明智的。再说,所到之处,街道都阴森得吓人。

说到生意,印斯茅斯的鱼类资源丰富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程度,但当地人却越来越不愿意好好利用这种资源。此外,海产品价格不断跌落,所以竞争也日趋激烈。当然,在印斯茅斯,真正称得上企业的还是冶炼厂,他们的商务处就在广场附近,在我们的东面,只隔着几个大门。没有人见过老马什,但他有时会坐汽车去工厂,而车也是车窗紧闭、遮挡上窗帘的。

至于马什现在是什么样子,人们说法不一。大家都说,他以前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仍然穿着爱德华时代208的奢华礼服,不过为了掩饰身体缺陷而对礼服进行了修改。早先,他的儿子已经接管了位于广场附近的商务处,但近来,他们也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将大部分事务交给了更年轻的一代。他的儿女们看起来也越来越奇怪,尤其是那些年长的。据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是每况愈下。

马什有一个女儿,长得跟爬虫似的,一看就让人生厌,可是身上总戴着一大堆奇怪的珠宝首饰。很显然,这些珠宝与那顶奇怪饰冠都属于同一种异域风格。小伙子说,他曾多次见过那些首饰,也听人说过,那些首饰来源于海盗或魔族的某个秘密宝藏。神职人员——牧师,管它叫什么呢——也把这种东西当头饰戴,只不过,人们平时很少留意罢了。虽然人们都说印斯茅斯镇上有很多种珠宝,但小伙子没见过其他类型的首饰。

马什家,与镇上另外三家绅士名门——韦特家、吉尔曼家以及埃利奥特家——全都深居简出。他们都住在华盛顿街的深宅大院里。有几家以接济亲朋好友著称,但这些亲属的个人情况是绝对禁止外人知道的,只不过等这些亲属死后登记备案而已。

小伙子提醒我说,许多街道的指示牌都掉了,所以他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比较详细地标注了印斯茅斯的几个重要地点。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张图对我会很有用,便千恩万谢地把草图揣进口袋。路上我只看到一家餐馆,因为我不喜欢餐馆又脏又暗,于是便在食杂店买了许多芝士饼干与生姜片,当作接下来的午餐。我决定,沿着主要的街道走一走,与可能遇到的生活在这里的外地人聊一聊,然后赶八点的长途巴士前往阿卡姆。我发现,印斯茅斯可谓是社会全面衰退的典型而又夸张的案例,但我不是研究社会学的,所以便把注意力放在观察建筑物上。

就这样,我沿着印斯茅斯狭窄而又阴暗的街道,开始了全面而又略带有困惑的探索之旅。我过了桥,拐了个弯,朝着下游咆哮的瀑布方向走去,紧贴着马什冶炼厂走了过去。很奇怪,里面没有任何机器的轰鸣声。冶炼厂建在河崖上,附近有座桥,还有几条街道之间比较开阔的交汇处,我觉得这里可能就是镇上最早的中心,独立战争后才被现在的镇广场所取代。

我从中心大街桥上再一次穿过河谷,来到一片完全废弃的区域。不知怎么搞的,这地方让我不寒而栗。一堆堆塌陷的复斜屋顶勾勒出一道参差不齐、奇形怪状的天际线,在天际线上方耸立着一座老教堂的尖塔,塔顶已经被斩首,样子让人心惊胆战。中心大街上有些房子还有人租住,但大多数房子的门窗早已用木板死死地封上了。沿着没有铺设砾石的小巷,我看见许多已被废弃的陋屋,窗户洞开,黑咕隆咚的,许多屋子由于地基下沉而倾斜到了岌岌可危乃至不可思议的程度。这些窗像幽灵一样瞪着黑乎乎的眼睛看着你,以至于要想拐个弯朝东边的滨水区去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毋庸置疑,当越来越多的房屋共同组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墟城市时,一座废弃房屋所带来的恐惧程度会呈几何式而非算术式的放大。一看到由空无一人的房屋和死寂组成的条条街道,一想到一大片一大片黑咕隆咚、死气沉沉的房屋已经让位给了蜘蛛网、蠕虫和各种各样的记忆,便会勾起你业已消失的恐惧与厌恶,就算最理性的人也无法把这种恐惧和厌恶赶走。

费西街与中心大街一样阒无人迹,但不同的是,这里有许多外观上保护完好的砖石仓库。沃特街也差不多一样,不过这里有许多面向大海的巨大缺口,这些缺口就是过去码头的位置。除了防波堤上寥寥几个垂钓者,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除了海港里潮水的拍岸声与马努赛特河上瀑布的咆哮声,我听不到任何动静。印斯茅斯让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就连我从沃特街摇摇晃晃的桥上拾路返回时,我还在偷偷地向后张望。按照小伙子给我画的草图,费西街上的桥已经变成废墟了。

河北面还有惨淡度日的影子——沃特街上有几家渔业加工作坊还在营业,冒烟的烟囱与打了补丁的屋顶四处可见,偶尔还会听到不知哪儿传来的声音,在凄凉的街道与没有铺设砾石的巷子里偶尔还会看到步履蹒跚的行人——但在我看来,这幅画面要比河南面的荒废更让人压抑。首先,这个区域的人要比镇中心的居民更丑陋、更反常,让我有好几次都恶心地联想到某种荒诞不经的东西,而我的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毫无疑问,这一区域印斯茅斯人的外国血统要比镇子再里面的更加明显——除非“印斯茅斯相貌”是一种疾病而非血统造成的。果如此,这一区域印斯茅斯人的病情没准儿更加严重。

困扰我的一个细节是,我隐约听到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声音的分布很有规律。这些声音本该是从明显有人居住的房子传来的,但实际上,那些正面被木板封死的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常常是最大的。既有木板的嘎吱作响声,也有急匆匆的走路声和令人生疑的嘶哑说话声,这让我不安地想起了食杂店小伙子提到过的隐蔽地道。突然,我感到很好奇,这些居民说起话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迄今为止,在这个区域,我还没有听到什么人讲过话,而且莫名其妙地希望最好不要听到什么人讲话。

我稍作停留,盯着中心大街和教堂街上两座精美而又破败的老教堂看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这个滨水贫民窟。本来我的下个目标是新教会山,可是,不知为何,我不想再经过那座教堂——就是我曾经在地基层里看到过头戴奇怪饰冠、形容诡异的修士或牧师的那个。再说,食杂店的小伙子也曾对我说过,那座教堂,还有大衮教会堂,都是陌生人不该去的地方。

于是,我继续向北沿着中心大街朝马丁街方向走,然后再拐弯朝镇里走,从新教会山北边安全地穿过费德勒尔街,走进镇北边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菲逸街和亚当斯街附近风光不再的显贵社区。虽然这些壮丽而古老的大道看起来已经满目疮痍、邋遢不整,但那种榆树遮荫的华贵气派仍没有完全散去。一座座府邸吸引着我的目光,这些府邸大多数都已破败不堪,在荒废的宅院里用栅木板围得严严实实,但每条街上都有那么一两家还有人住的迹象。华盛顿街上有一排大约四五座房子修缮得仍然很好,草地和花园也得到细心的料理。我觉得,其中最豪华的那栋——宽阔的阶梯状花坛一直向后延伸到拉菲逸街——就是饱受折磨的冶炼厂老板老马什的家。

在所有这些街道上,根本看不到活着的生命,我真纳闷,印斯茅斯是不是连猫和狗都没有。第二个让我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是,许多宅院的三楼和阁楼上的窗户都严严实实地拉上了百叶窗,就连那些保存最完好的府邸也不例外。在这座充满异域风味和死亡的寂静城市里,偷偷摸摸、神神秘秘似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我总是觉得,所到之处总有一双双狡黠而又圆瞪的眼睛隐藏在四周盯着我。

从我左边的钟楼里传来三声噼噼啦啦的钟声,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于那座传来钟声的低矮教堂,我仍然记忆犹新。此时此刻,我沿华盛顿街朝河的方向走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新天地,这里是以前的工商业区。我看到前面有一座工厂的废墟,还看到了更多被废弃的厂房,还有老火车站的遗迹,以及在我右边峡谷上的铁路廊桥。

横在我面前的这座摇摇欲坠的桥上虽然竖着一个警告牌,但我仍然冒险跨过了桥,来到有人迹的南岸。鬼鬼祟祟、蹒跚而行的生灵们神秘兮兮地盯着我,同时,那些比较正常的面孔也冷漠而又好奇地看着我。印斯茅斯很快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了,于是,我拐到佩恩街,朝广场走去,希望能在那趟可恶的巴士发车之前,随便找个什么车,把我带到阿卡姆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左手边摇摇欲坠的消防站,注意到一个穿着破衣烂衫、脸颊通红、胡须浓密、目光炯炯有神的老人正坐在消防站前的长凳上,与两个蓬头垢面、模样还算正常的消防员在说话。当然,这八成就是那个疯疯癫癫、嗜酒如命的耄耋老人扎多克·艾伦了,他讲述的印斯茅斯及其种种疑云的故事既骇人听闻,又难以置信。

肯定是哪个捣蛋鬼在故意跟我作对,或者是某种力量从黑暗的隐蔽处跑出来故意作弄我,使我改变了原来的计划。我早就打定主意,只去观察建筑物,所以,当时我正急匆匆地朝广场方向走,为的是赶紧找辆车离开这个充满死亡和没落的烂地方。可是,一看到老扎多克·艾伦,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迟疑不决地放慢了脚步。

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个老人只会胡乱讲些疯狂而又难以置信的传奇故事。食杂店伙计曾经告诫过我,要是当地人看到我与老人说话就危险了。但是,一想到这个老人曾见证过印斯茅斯的没落,同时能够唤起对早年印斯茅斯商船云集、百业兴旺的记忆,我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这种诱惑。毕竟,那些最诡异、最疯狂的传说往往只不过是从史实中提炼出的象征和寓言罢了,更何况,老扎多克在过去九十年里肯定亲眼目睹了印斯茅斯发生的一切。于是,我突然心血来潮,好奇心战胜了理智与谨慎,凭着自己年轻气盛,我斗胆以为,借助点威士忌,自己没准儿能从老人杂乱无章、添油加醋的倾诉中,提炼出真实的历史事实来。

我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地我不可能走过去跟他搭讪,因为那些消防员肯定会看到,而且还会阻止我们说话。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我应该先准备点私酒,食杂店伙计曾告诉过我,有个地方很容易买到私酒。接下来,我会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消防站周围转悠,等着老扎多克跟往常一样闲逛时和他碰上一面。小伙子说过,老人特别好动,很少会在消防站附近坐上一两个小时。

我在埃利奥特街离广场不远的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轻而易举地搞到一瓶一夸脱209的威士忌,但价格却不菲。招呼我的是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伙计,他身上有那么一点儿眼睛圆瞪的“印斯茅斯相貌”,不过待人接物倒是很有礼貌。对卡车司机和黄金买家之流偶尔跑到印斯茅斯来纵酒偷欢的陌生人,他大概已经司空见惯了。

再一次走进广场,我发现自己时来运转了,因为我一眼就瞅见了老扎多克·艾伦那高大、瘦弱、衣衫褴褛的身影,绕过吉尔曼旅店的拐角,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佩恩街。我按照原来的计划,挥舞着刚买来的酒,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我很快发现,当我拐进韦特街,朝着我能想到的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时,他已经开始拖着脚步,望眼欲穿地尾随着我了。

我按照食杂店伙计给我画的地图继续往前走,朝着镇南面我刚才去过、已经完全废弃了的滨海地带走去。那儿唯一能看到的人就是远处防波堤上的垂钓者。再往南走几个码头,我就可以完全摆脱他们的视线了。这样,我就可以在某个废弃的码头上找个地方坐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随便问他问题,而且可以想问多久就问多久。我还没走到中心大街,便听见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叫道:“嗨,先生!”我放慢脚步,以便让老人赶上来,同时继续发挥那一夸脱酒的吸引力。

就在我们一同走在满目疮痍、横七竖八的废墟中时,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结果发现老人的嘴巴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撬开。最后,我在断壁残垣间发现了一处面向大海、杂草丛生的开阔地,这里有一段长满杂草的土石结构的码头,向大海延伸出去。靠近水边有许多长满青苔的石堆,给我们提供了可以坐的地方,北面有一座已经废弃的仓库,正好挡住各个方向的视线。这儿正是长时间密谈的理想场所,于是,我领着老人沿着小路走,在长满苔藓的石堆里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死寂与荒凉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到处弥漫的鱼腥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但我还是强忍着不去分神。

如果我要赶八点钟的车去阿卡姆,那我们还可以聊四个多小时,因此,我开始不慌不忙地给老酒鬼倒酒喝,同时我自己也吃起可怜巴巴的午餐来。给他倒酒喝的时候,我非常小心,免得把事情给搞砸了,我可不希望原本喝点酒就云山雾罩、喋喋不休的扎多克变成昏昏欲睡的醉鬼。一小时后,他那神秘兮兮的沉默出现了松动的迹象,但让我大失所望的是,每当我问及印斯茅斯和它被疑云笼罩的历史时,他总是岔开话题。他嘟嘟囔囔地尽聊些当下的事,讲的都是些报纸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再用精辟的乡下语言卖弄一番大道理。

两个小时快要过去了,我开始担心自己那一瓶威士忌可能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撇下老扎多克,再去买些酒来。可就在这时,运气来了,本来靠百般提问都无法撬开的嘴现在开口了。老人漫无边际的闲扯突然风向大转,我赶紧倾身向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起来。由于我是背对着充满鱼腥味的大海,而他是面向着大海,所以不知是什么东西让他那游离的目光时不时总去盯着远处的魔鬼礁,而此时魔鬼礁飘浮在海面上,那么平静,那么醉人。但此时此景似乎让他很不快,因为他开始没完没了地低声诅咒,诅咒到头来演变成秘而不宣的私语和心照不宣的藐视。他朝我弯过身,抓住我大衣的翻领,唏嘘着说话,而这些话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儿来的——那个该死的地方,所有的罪恶都是从那个深水的地方开始的。地狱的大门——一直通到底,探深线都够不到。都是老船长奥贝德干的——他在南洋的小岛上寻找对他有好处的东西时干的。

“过去,大家伙儿日子过得都很差。生意不好,作坊里都没事儿做——就连新盖的作坊也这样——我们这儿的许多好爷们儿在1812年战争时被一艘私掠船给杀了,或是跟‘伊丽莎’号双桅船和‘游侠’号帆船一块消失了——两艘船都是吉尔曼公司的。奥贝德·马什有三艘船——‘克拉姆贝’号、‘埃夫迪’号和‘苏玛翠女王’号。他是东印度太平洋商行的唯一一个船长,埃斯德拉斯·马丁的‘马来新娘’号冒险出海是后来1828年的事儿了。

“从来没有人像奥贝德船长那样——撒旦的狗奴才!啧!啧!他的事儿说都说不完,他把逆来顺受去基督教堂和忍辱负重的人都说成是笨蛋。说他们应该像西印度人一样搞些更好的神来供一供,还说那样的神会给他们带来大鱼群,来回报他们的供奉,而且真的会有求必应。

“他的第一个合伙人马特·埃利奥特也说过很多,只不过他反对大家伙儿干异教徒干的事儿。他说过奥塔希提210东面的一个岛,岛上有很多石头的遗址,这些遗址老得没有人知道有多老,有点儿像波纳佩岛和加罗林群岛211上的那些玩意儿,只不过雕刻上了面孔,有点像复活节岛212上的大石雕。附近还有一个小小的火山岛,岛上也有一些遗址,上面的雕刻完全不同。遗址都已经剥蚀了,就好像放在深海里泡过一样,遗址上到处都是画,画的都是可怕的鬼怪。

“对了,先生。马特说,住在遗址附近的当地人有抓不完的鱼,还有许多亮晶晶的手镯、臂环和头饰,都是用一种奇怪的金子打成的,上面的图案全是些妖魔鬼怪,就像那个小岛遗址上的雕刻一样,青蛙长得跟鱼似的,鱼长得跟青蛙似的,画成各式各样的姿势,像人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玩意儿,当地人都纳闷,离他们最近的其他岛上压根儿没有鱼,他们哪来的那么多鱼。马特觉得很纳闷,奥贝德船长也很纳闷儿。另外,奥贝德还注意到,许多漂亮的小伙子年复一年地永远没了踪影,搞得那地方全剩下老人了。还有,他觉得,就算用卡纳卡人213的标准去量,有些人长得也是奇了怪了。

“最后,奥贝德搞清楚了他们这些异教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不过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拿这些人身上穿戴的黄金首饰做生意。问他们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怎么才能多弄点儿,最后从他们的老首领那里慢慢套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管他叫瓦拉克亚。只有奥贝德相信那个黄皮肤老鬼的话,但他能像看书一样看懂这帮人。呵!呵!现在我再把这些东西告诉别人,根本没有人相信,小伙子,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不过,瞧瞧你,你就跟奥贝德一样,有一双敏锐、能读懂人心理的眼睛。”

老人的私语声变得更加微弱了。虽然我明明知道他的话只不过是醉酒后的幻想,但他语调中所透出的那种可怕而又真实的凶险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对了,先生。奥贝德还知道一些事儿,世上的多数人从没听说过的,就是听说过也不会相信。这些卡纳卡人好像把一堆堆的年轻男女献祭给了生活在海底的一种神灵,从而得到神灵的保佑。他们在那个有奇怪遗址的小岛上与神灵见面,那些半蛙半鱼怪物的画像大概就是这些神灵的。没准儿真有这样的生灵,所以后来才有了美人鱼的故事。在海底,他们有好多城市,那个小岛就是从海里拉出来的。小岛突然浮上水面时,他们没准儿还生活在那些石头建筑里呢。卡纳卡人就是这么知道他们生活在海底的。他们克服重重困难,用手比画着跟这些生灵交流,没多久就做成了交易。

“这些生灵喜欢拿活人献祭。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就是这么干的,不过,后来和上界断了线。我不敢说这些生灵拿活人祭品干了些什么,奥贝德八成也没什么兴趣问这种事儿。不过,在异教徒看来,这根本不成什么问题,因为他们日子很难过,对什么东西都急不可耐。他们一年两次向海里的生灵送一定数量的年轻人——五朔节前夕夜和万圣节——尽可能定期送。也送些他们雕刻的小饰品。送东西过去得到的回报就是捕不完的鱼——这些生灵把海里的鱼都赶到这儿来——时不时也会换些黄金饰品之类的东西。

“对了!我说过,当地人会跑到那个小火山岛上与生灵见面——带着祭品之类东西,划着独木舟上岛,回来时带着黄金珠宝。起初,那些生灵从不到大陆上来,但过后没多久,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他们好像很喜欢和人混在一起,一到重大节日——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就来参加各种各样的仪式。你看看,他们能在水下活动,也能在陆上活动——人们八成管这叫两栖动物。卡纳卡人告诉生灵,要是其他岛上的人听见它们的风声,没准儿会把它们给除掉。不过,这些生灵说它们不在乎,要不是怕麻烦,它们可以把人类全除掉——也就是说,甭管是谁,只要画不出失落的‘旧日支配者’用过的符号,统统给除掉。不过,它们不愿意惹麻烦,所以只要有人上岛,它们就会藏起来。

“刚开始,卡纳卡人对跟那些半鱼半蛙的生灵交配也有些反感,不过最后他们学会了换一种眼光看这个问题。人类好像跟水里的这种动物有某种关系似的——所有活的动物过去都是从水里来的,只要变化一点点还能再回去。这些生灵告诉卡纳卡人,如果他们跟自己混血,生出来的孩子刚开始看起来像人,再往后就越长越像生灵,到最后这些混血的孩子会回到水里,加入海底生灵的大军。年轻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他们会变成像鱼一样的动物,进到水里,永远都不会淹死。这些生灵除非被杀,不然是不会死的。

“噢,先生,奥贝德后来好像知道了那些岛民都有海底生灵的鱼类血统。等他们长大以后,这种血统就能看得出来,所以他们才会躲起来,一直等到觉得自己可以下水为止。有的会比其他人更疯疯癫癫,有的永远不能变化得能入水。不过,大多数都能完全按照生灵的话发生变化。有的生下来更像生灵,所以他们会变化得比较早。有的生下来和人差不多,所以有时候会在岛上一直待到70岁,不过他们时不时会在这之前就试着下水。那些已经下水的人还经常回来看看,所以一个人往往可以跟自己一两百年前就离开陆地的五世祖说说话。

“所有人都没有死的概念,除非在与其他岛上的人进行的独木舟大战中死亡,或是被当成祭品贡献给海底的神灵,或是在入水之前就被蛇咬死,或是染上瘟疫或得了什么急病死去。不过,单单只看这种变化,就够唬你一阵子的了。他们认为自己得到的和自己放弃的一样好——奥贝德在好好想过了瓦拉克亚的话以后,八成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瓦拉克亚是没有鱼类血统的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他生在贵族家庭,要跟其他岛上的贵族联姻才行。

“瓦拉克亚给奥贝德讲了海底生灵的很多仪式和咒语,还让他看了村子里已经变得没有人样的人。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没有让奥贝德看到经常从水里出来的生灵。最后,他给了奥贝德一个好像是用铅做成的奇怪东西,还说,在鱼生灵巢居水域的任何地方,这东西都能把生灵召唤上来。方法是,拿它来祈祷之后,把它扔进水里就可以了。瓦拉克亚认为,这些生灵分散居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所以,任何人,只要想找,都能找到它们的巢穴,必要时,把它们召唤上来。

“马特压根儿就不喜欢这种事儿,他想让奥贝德离那个岛远点儿。可是,船长一心想发财,还觉得自己这么容易就搞到金子,没准儿哪一天能给他带来意外的财路。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奥贝德搞到了很多金子一样的东西,这让他在韦特街用那家废弃的老磨坊开上了冶炼厂。他不敢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拿来卖,因为人们总是这样那样地问个没完。不过,他的船员偶尔可能会弄一两件拿来转手倒卖,但他曾经让他们发誓,绝对闭嘴不谈来历。对那些更像人穿戴的物件儿,他也会让自己家的女人拿来穿戴。

“对了。到了1838年——那年我才7岁214——奥贝德发现,趁他出海的工夫,岛上的人全给消灭了。其他岛上的人好像听到了什么风声,便开始自己下手准备。他们八成知道,海底生灵所说的古老魔法符号是他们唯一害怕的东西。不用说,一个小岛如果有比大洪水还要古老的遗迹,当海底把这样的小岛掀出海面时,卡纳卡人肯定会趁机去看一眼的。都是些一根筋的家伙,可是遗迹大得根本无法拆除,除此以外,无论是在大陆上,还是在小火山岛上,他们根本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在有些地方,还散落着一些小石头——就像护身符——上面有像现在称为卐字215一样的东西。这些很可能就是‘旧日支配者’留下的标记。岛上的人都给消灭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没有留下什么金子,周围的卡纳卡人从此对这件事也闭口不谈。甚至都不愿意承认那岛上曾有人住过。

“当然,眼看着自己做得好好的生意要黄了,这对奥贝德的打击忒大了。这件事儿对整个印斯茅斯都是个打击,因为在靠航海过日子的年代,船老大赚得多,船员自然也赚得多。镇子周边的人大多数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只能像羔羊一样听天由命。更糟糕的是,鱼的产量越来越少,作坊也没有事儿做。

“这时,奥贝德开始骂人们甘做愚蠢的羔羊,只知道向基督教的上帝祷告,而上帝压根儿就没啥用。他告诉大家,他认识一些人,他们祈祷的神灵会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还说,如果有一大帮人支持他,他没准儿可以获得某种力量,给他们带来许多鱼和金子。当然,那些在‘苏玛翠女王’号上干过、见过那个岛的人都懂得他这话的意思,可谁也不想靠近他们只听说过的那些海底生灵。但大家谁也搞不懂奥贝德所说的东西对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影响,所以他们开始问他,他怎么才能让大家相信他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老人支支吾吾、嘟嘟囔囔地说着,紧张地向后看了一眼,又回头向远方的魔鬼礁方向凝望,陷入郁郁寡欢、大惊失色的沉默之中。我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所以我心里清楚,必须让他喝完这瓶酒才行。我正在听的这段奇谈怪论让我兴趣倍增,因为我知道,这种奇谈蕴含着一种粗浅的寓意,而这个寓意是建立在印斯茅斯的诡异之上,再经过想象力的加工,进而变得既富有创造性,又充满了异域传奇的色彩。我始终认为,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什么真实性,但他的描述仍然透出一种切切实实的恐怖,只不过是因为故事中提到的那些奇珍异宝很显然与我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那顶饰冠非常相似。也许,这些奇珍异宝是从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岛上弄来的,这些奇谈怪论很可能是已经死去的奥贝德瞎编的,而不是这个老酒鬼自己的奇思异想。

我把酒瓶递给扎多克,他直接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真奇怪,他怎么能喝得了这么多威士忌,他那有些气喘的高嗓门居然连一点儿含混都没有。他舔了添瓶嘴,把酒瓶装进口袋,接着又一边点着头,一边自说自话起来。我向前倾了倾身,尽量不漏掉他说的任何字句。当时我觉得,我仿佛看到他那脏兮兮的浓密胡子后面露出了一丝冷笑。没错——他是说了一些话,可我能捕捉到的只有一部分。

“可怜的马特——马特他一直反对——想笼络大家跟他一帮,多次做牧师的工作——没有用——他们把公理会的人赶走了,卫理公会的人也走了——再也没见过浸信会的牧师,犟驴巴布科克——耶和华的忿怒——我那时是初生牛犊,但我该听的听了,该看的看了——大衮和阿什脱雷思216——彼列和比尔泽布217——金牛218和迦南人与腓力斯人崇拜的偶像——巴比伦可恶的东西——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219——”

他又停了下来,从他那双浸满泪水的蓝眼睛上可以看出,他差不多醉了。我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肩膀,他异常机警地朝我转过来,又厉声说出更加含混不清的话。

“不相信我?呵,呵,呵——那你告诉我,年轻人,奥贝德船长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什么总是深更半夜划船去魔鬼礁,还大声咏唱,顺风的时候,声音大得整个镇子都能听到?说啊,为什么?告诉我,奥贝德为什么总是把一些重物从恶魔礁后面直插海底的礁石陡峭的地方扔下去?告诉我,他拿瓦拉卡亚给他的那个铅做的东西去干嘛?小伙子,说啊?一到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他们干嘛狂呼乱叫?为什么新教会的牧师——那些家伙过去都是水手——身穿奇怪的长袍,头戴奥贝德带回来的金灿灿的玩意儿?说啊?”

这时,那双泪眼差不多变得凶残而又狂躁起来,就连那肮兮兮的白胡子也像过了电一样竖了起来。老扎多克八成是看到我吓得直往后退缩,他开始咯咯笑了起来,笑得直瘆人。

“呵,呵,呵,呵!明白了,嗯?那时候,晚上我在自家阁楼上往外看,看到过海上的东西,没准儿你也会想变成那时候的我吧。噢,我告诉你,小孩子的耳朵灵,关于奥贝德船长和那些去魔鬼礁的年轻人的闲话,我可没少听说。呵,呵,呵!有一天晚上,我拿着我老爸的望远镜,爬上阁楼,看到魔鬼礁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什么东西,月亮一升起来,那些东西就赶紧跳进水里了。看到这一幕,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奥贝德和那些人坐在一艘小船上,但那些东西从魔鬼礁后面跳到海里就再没有出来……让你去做那个小孩子,独自在阁楼上偷看那些没有人形的东西,怎么样?……呵?……呵,呵,呵……”

老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吓得直发抖。他把一只粗糙的爪子放在我肩膀上,但在我看来,那只手的颤抖压根儿就不是因为高兴才这样的。

“假如有天晚上,你看到奥贝德的小船载着重物划到了魔鬼礁后面,然后把它扔进海里,第二天有人告诉你,一个年轻人从家里消失了,你会怎么想?啊?谁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踪影?有谁见过?还有尼克·皮尔斯,还有路利·韦特,还有阿多奈拉姆·索斯威克,还有亨利·加里森?啊?呵,呵,呵,呵……那些东西都是比画着讲手语的……真的有手……

“对了,先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奥贝德又东山再起了。大家伙儿都看到他的三个女儿穿戴着金子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以前谁也没见过,冶炼厂的烟囱又开始冒烟了。其他人也发达起来了——鱼群开始涌进港口,天知道我们需要多大的货船才能把海产品运到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就是在那个时候,奥贝德把铁路支线通到这里的。金士堡的渔民听说这里有鱼可捕,也驾着小船来了,可是全都有来无回。再没人见过他们。就在那个时候,我们这儿的人成立了大衮密约教,还买下了共济会堂作为集会的地方……呵,呵,呵!马特·埃利奥特是共济会的,所以反对卖会堂,不过,那时候他已经退出大家伙儿的视线了。

“别忘了,我可没说奥贝德铁了心要像卡纳卡人一样占有财富。我觉得,刚开始他并没有打算和那些生灵混血,也没有打算把年轻人带到水里,让他们永远变成鱼。他只是想要金子,所以甘愿付出昂贵的代价,其他人暂时也得到了满足……

“到了1846年,镇上的人开始有看法了。失踪的人太多了——星期天集会上的布道太疯狂了——关于魔鬼礁的闲话太多了。我大概也做了点儿事,我把自己在阁楼里看到的情景告诉了市政委员220莫里。一天晚上,有一帮人跟随奥贝德的人出海,来到魔鬼礁,后来我听见船与船之间传出了枪声。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被关进局子,大家都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政府究竟指控他们犯了什么罪,把他们抓去坐牢。天哪!假如当时有人有眼光……一两个星期后,在很长时间里,再没有人往海里扔东西了……”

扎多克露出惊恐和疲惫的神情,我一边焦急地看了看表,一边让他沉默片刻。此时此刻,海水已经开始上涨,海浪声似乎唤醒了他的记忆。看到涨潮,我很高兴,因为涨潮的时候鱼腥味可能没有那么难闻。接着,我又一次绷紧神经听他自言自语起来。

“那个可怕的夜里……我看见了它们。我爬上阁楼……它们一帮帮……一群群……整个魔鬼礁上都是,然后沿着港口游进马奴赛特河……天哪!那天晚上印斯茅斯大街小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拼命敲打我们家的门,不过,我老爸没有开……后来,他拿着毛瑟枪从厨房的窗户爬出去,去找市政委员莫里,看看他能怎么办……死了的人和快死的人,一堆一堆的……枪声和尖叫声……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教会山上喊声一片——监狱的门被撞开了……公告……叛逆……大家伙儿后来发现一半人失踪了,都说这是一场灾祸……大家要么加入奥贝德与那些生灵的团伙,要么闭嘴,除此之外,没人能剩下……我再也没听到我老爸的消息……”

此时此刻,老人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紧紧捏住我肩膀的手也越来越紧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东西都打扫干净了——但还是留下一些痕迹……奥贝德一伙控制了大局,说情况会有些变化……集会的时候,其他人要跟我们一起做礼拜,有些房子要招待客人……这些生灵要杂交,就和跟卡纳卡人杂交一样,因为他觉得不应该阻止它们杂交。奥贝德早就没影了……就像个疯子一样。他说,它们给我们带来了鱼与财富,所以它们也必须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

“在外人眼里,什么都没变。如果我们知道怎样做对我们有好处,就应该离陌生人远点儿。大家都必须向大衮发誓,再后来,有的人还要发第二道和第三道誓。那些愿意提供特别帮助的,还能得到特别的赏赐——金子之类的东西——要想作梗是没有用的,因为海底下有几百万个生灵。这些生灵并不愿意上岸来消灭人类,但如果因有人要出卖它们而不得不做,它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我们不可能像南洋人一样用古老的魔咒把它们干掉。再说,卡纳卡人也不愿意泄露自己的秘密。

“如果它们需要,就必须给它们足够的祭品,还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镇上还要给它们留住的地方,这样,它们就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能去招惹陌生人,免得把这里的事儿给捅出去——就是,别让外地人来乱打听。所有人都要加入教会——大衮教——儿童永远不会死,但要回到母神海德拉与父神大衮那里去,因为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咿呀!咿呀!克苏鲁—富坦!非恩路易—米戈瓦纳夫—克苏鲁—拉莱耶—瓦纳戈尔—富坦。”

老扎多克很快陷入了一种胡言乱语的状态,而我只能屏住呼吸,认真倾听。可怜的老人——那瓶酒精,再加上他对身边衰败、外来血统和疾病的恨,给他这颗肥沃而又富有想象力的脑袋带来多么可悲的幻觉啊?此时此刻,他开始呜呜咽咽起来,眼泪流过布满皱纹的脸,流进浓密的胡须里。

“天哪!15岁以后,我看到的太多了——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人们接二连三地失踪,人们接二连三地自杀——如果在阿卡姆、伊普斯威奇讲起这种事,人们会说印斯茅斯人是疯子,就像你现在说我是疯子一样——可是,天哪!我看到的太多了——他们要是知道我知道这么多,早把我给弄死了。但因为奥贝德曾让我对大衮发过第一、第二道誓,所以我受到保护,除非他们的陪审团能证明我故意把知道的事儿说出去……但我不会发第三道誓——就是死,我也不干——

“内战前后,情况越来越糟——1846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开始长大了——就是说,有些孩子。我很害怕——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以后,就再没有打探过,也没再见过——那些——一辈子跟我住在一起的孩子。就是说,纯血统的一个也没有。我去参军打仗,但凡有一点勇气和脑子,就跑到别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但大家伙儿写信告诉我,情况没有那么糟。那八成是因为1863年的时候政府管征兵的住在镇上。战争以后,情况又和以前一样糟了。镇上的人又开始消失——商店和作坊都关了——海运停了,港口淤塞了——铁路废弃了——但它们……它们还是一直从该死的魔鬼礁游过来,在河里进进出出——越来越多的阁楼窗户钉上了木板,本来不该有人住的房子里,越来越经常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

“说到我们,外边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从你刚才提的问题看,你大概已经听了很多——有的讲他们经常看到生灵,有的讲奇珍异宝从什么地方运过来,还没来得及完全熔炼掉——但这些都不完全对。没有人会相信。他们说那些金子是海盗掠夺来的,还说印斯茅斯人有外国血统,说我们精神错乱什么的。还有,印斯茅斯人会把外地人都毙掉,这样才不会让其他人对印斯茅斯感兴趣,尤其是夜晚的时候。看见这些生灵,牲口都躲着走——马比骡子还糟——可是它们一旦上了汽车,就没事儿了。

“1846年,奥贝德船长娶了第二个老婆,但镇上的人从来没见过——有的说他不想娶,是它们把他叫去,强迫他娶的——和她生了三个小孩——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但有一个女儿,她长得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所以后来被送到欧洲去读书。奥贝德最后通过耍手段,把她嫁给了一个被蒙在鼓里的阿卡姆人。不过,外面的人现在都不愿意跟印斯茅斯人有什么瓜葛。现在管冶炼厂的巴纳巴斯·马什是奥贝德的孙子,是奥贝德跟第一个老婆生的长子奥尼西弗洛斯的儿子,但巴纳巴斯的母亲也是一个生灵,从来没见她出过门儿。

“巴纳巴斯马上就要变形了。眼睛已经合不上,也没了人样儿。大家都说他还穿衣服,但很快就要下水了。没准儿他已经试过——他们一般是在永远下水前,先短期下水试一试。已经有十来年没公开露面。不知道他可怜的老婆会怎么想——她是伊普斯维奇人。五十多年前他向她求婚的时候,那些人私下里差点把巴纳巴斯给弄死。奥贝德1878年就死了,他的儿女们现在都不见了踪影——他第一个老婆生的孩子都死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涨潮声现在已非常明显了,这种声音似乎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老人的情绪,从酒后伤感的泣诉逐渐演变成充满警觉的恐惧。他时不时会停下来,紧张地回头张望,然后再朝魔鬼礁方向看去。尽管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但他的焦虑还是不知不觉地传给了我。此时此刻,扎多克的嗓门越来越尖厉了,那样子就好像嗓门高了就能鼓足勇气。

“嗨,你干嘛不说话?这里的一切都在腐烂、死亡,被木板封起来的房子里到处都是妖怪,不管你到哪儿,黑咕隆咚的地窖里和阁楼上,妖怪到处乱爬、乱叫、乱窜,住在这样的镇上,你会有什么感觉?嗯?夜复一夜听到大衮教会堂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而且也知道那样的嚎叫是在干什么,你会有什么感觉?每到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魔鬼礁那边都会传来可怕的声音,你会有什么感觉?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疯了,是不是?得了,先生,告诉你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此时此刻,扎多克差不多是在扯着嗓门喊了。他声音中的那份狂怒,与其说是我想看到的,不如说让我心绪不宁。

“该死,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说奥贝德·马什下了地狱,他必须待在那里!哈,哈……他在地狱,我说!抓不到我的——我啥也没做,也啥都没对啥人说——

“噢,你,小伙子?就算我没告诉过什么人,我现在打算说了!坐好了,听我说,小伙子——我还没对别人说过……我说过,那天晚上以后,我就再没有乱打听过——可我还是发现了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

“你想知道真正恐怖的是什么,对不对?哎呀!就是这——不是鱼魔干了什么,而是它们打算干什么!它们把东西从它们来的地方带到镇上——多年一直这么干,后来慢慢懈怠了。河北边沃特街和中央大街之间的房子里全是——魔鬼和它们带上来的东西——等它们准备好了……我说,等它们准备好了……听说过‘修格斯’221吗?……

“嘿,你在听我说吗?我告诉你,我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我见过,有一天晚上我……哦,哎呀!哎呀呀……”

老人突如其来尖叫声让我差一点儿昏了过去,因为尖叫中透出一种人类所没有的惊恐。他那双眼睛就好像要从头上窜出来一样,越过我朝充满恶臭的大海望去。他的脸蒙上了一层只有古希腊悲剧才能营造出来的恐惧。他骨瘦如柴的爪子疯狂地掐进我肩膀上的肉里,就在我回头张望他在看什么时,他居然一动也没动。

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涌上岸边的潮汐,近看是一道道的涟漪,远看是长长的碎浪。但,此时此刻,扎多克开始摇晃我,我赶紧转过头,看到他那张吓得已经僵硬的脸渐渐扭曲,眼睑抽搐,牙床打颤,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虽然那声音还是瑟瑟发抖的自言自语。

“赶快走!赶快走!它们看到我们了——快逃命!一刻别等——现在它们知道了——快跑——快——离开镇子——”

又一个大浪重重地打在昔日码头上已经散了架的砖石墩上,一下子让疯老头的自言自语顿时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撕心裂肺的尖叫。

“哎呀呀!……哎呀呀!……”

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松开了掐着我肩膀的手,疯狂地向大街方向奔去,沿着已经废弃的仓库围墙,朝北踉踉跄跄地逃去。

我往后瞅了一眼,可海上什么也没有。当我来到沃特街,顺着街向北看去时,扎多克·艾伦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很难描述这段痛心的插曲——一段疯狂而又可悲、怪诞而又恐怖的插曲——过后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食杂店的小伙子虽然让我有所心理准备,可现实的情况仍然让我纠结和困惑。虽然这个故事很幼稚,但老扎多克那股疯疯癫癫的真诚和恐惧传给了我,让我越来越心神不宁。这种心情与我早先对印斯茅斯的厌恶感和难以捉摸的重重疑云搅在一起,让我更加心神不宁。

过后,我没准儿会对这个故事进行筛选,提炼出核心的历史价值。不过,此时此刻,我根本不想去想它。太危险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我的手表已经显示七点十五,而去阿卡姆的巴士八点钟就要离开镇广场。所以,我想方设法尽可能让自己的思绪避免极端、切合实际一点儿,与此同时,我匆匆走过一条条到处都是张开血盆大口的屋顶与东倒西歪的房屋的废弃街道朝旅馆走去,好去取回寄存在那里的行李,搭乘巴士。

尽管晚霞给古老的屋顶与破旧的烟囱蒙上了一层祥和而又富有魅力的神秘色彩,但我还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回头张望。说心里话,我巴不得离开臭气熏天、充满恐怖的印斯茅斯,不过我真想乘别的车,而不是那个相貌凶恶的萨金特开的车。但我并没有急匆匆赶路,因为每一个寂静的角落里都有值得认真观赏的建筑细节,再说,我已经估算过,这点路程有半小时肯定能到。

我认真研究了食杂店伙计给我画的地图之后,发现了一条此前没有走过的路,于是,我决定不走斯台特街,而是经过马什街走到镇广场。快步走到法勒街拐角的时候,我看到零零星星地有几伙人在窃窃私语。当我最后到达广场时,我看到,吉尔曼旅馆的门口聚集了几乎所有的流浪汉。就在我从旅馆大堂取回行李的过程中,一双双鼓鼓囊囊、泪眼汪汪、一眨不眨的眼睛似乎都在诡异地盯着我看。我可不希望这些让人不爽的家伙跟我一同乘巴士。

还不到八点钟,巴士便早早地载着三名乘客哐啷哐啷地开进了广场。人行道上一个相貌凶恶的家伙不知道对司机嘀咕了些什么。萨金特从车上扔下一只邮袋与一卷报纸,走进了旅馆。几名乘客——还是我早上从纽伯里波特来时看到的那几个——摇摇晃晃地走到人行道边,跟一个流浪汉叽里咕噜地小声说了些什么,我敢发誓,他们说的肯定不是英语。我上了空荡荡的汽车,在来时坐过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可没等我坐好,萨金特就走回来,操着令人厌恶的公哑嗓对我嘟哝些什么。

看样子,我真是倒霉透了。汽车发动机出了故障,虽然从纽伯里波特出发时还好好的,但现在已经没办法开到阿卡姆。汽车当天晚上根本不可能修好,也没有离开印斯茅斯到阿卡姆或其他地方的其他交通工具。萨金特对此深表遗憾,而我也只好在吉尔曼旅馆过夜。没准儿旅店服务员会为我打个折,但现在已别无选择。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下子搞蒙了,夜晚即将来临,而这个满目疮痍的小镇有一半根本看不到灯光,这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但别无选择,我只好下车,再一次走进旅馆的大堂。前台那位怪模怪样的值夜服务员拉着脸告诉我,我可以住顶楼的428房间——房间很大,但没有自来水——房费是1美元。222

尽管我在纽伯里波特就听人说过这家旅馆的种种谣传,但我还是办了入住手续,交了房费,让服务员拿着我的手提箱,跟着酸味十足、行为孤僻的服务生登上三层吱嘎作响的楼梯,走过几段积满灰尘、死气沉沉的走廊。我的房间在旅馆里面最阴暗的地方,房间有两扇窗户,还有一些光秃秃的廉价家具,下面是一个脏兮兮的庭院,四周是没有人居住的低矮砖石建筑。从这儿看去,延绵向西,破旧的屋顶尽收眼底,再远处是乡野湿地。走廊的尽头是厕所——真可谓是令人沮丧的老古董,里面有老掉牙的大理石洗手盆、锡浴缸、无精打采的电灯,还有安装在管道周围已经发了霉的嵌木板。

看到天还没黑,我想找个地方吃晚饭,便下楼朝广场走去。这时,我注意到,那些面容憔悴的流浪汉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食杂店已经打烊,我只好走进此前曾刻意避开的那家餐馆。餐馆里只有两个服务员:一个驼背、扁头的男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一个双手又厚又笨的塌鼻子乡下女子。这里所有的服务项目统统在柜台进行,看到这里有这么多罐装和包装食品,我松了一口气。对我来说,一碗蔬菜汤加饼干就够了。223不一会儿,我便返回吉尔曼旅馆那间单调乏味的房间,经过那个满脸凶相的服务员时,我从他桌边那张快散了架的书报架上取了一份晚报和一本沾满了苍蝇屎的杂志。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我打开廉价铁架床上方微弱的电灯,尽量集中精力去阅读。我觉得最好还是去想些有益的事情,因为只要我还待在这个荒凉的古镇里,绞尽脑汁地去想它的种种诡异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从老酒鬼那里听到的那些奇谈怪论肯定不会让我做什么美梦,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总去想他那双癫狂而又泪汪汪的眼睛,应该尽可能把这些东西从我脑海里赶出去。

而且,我也不能总去想那个工厂检查员对纽伯里波特售票员说过的关于吉尔曼旅馆的种种诡异,以及住店客人夜里弄出的种种动静——不能去想这些,也不能去想漆黑的教堂门道里出现的那个头戴三重冕的面孔。对我来说,那张面孔所带来的恐惧简直难以名状。如果我住的房间里不这么阴森霉臭,也许我更容易摆脱这种令人不安的问题。但实际情况是,要命的霉臭味与镇上到处弥漫的鱼腥味完全融为一体,总让人联想到死亡与破败。

让我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我房间的大门上居然没有插销。门上的痕迹清楚地表明,房门过去装有插销,也看得出,插销是最近才被人弄走的。毫无疑问,在这座破楼里,很多东西都已经杂乱无章、破烂不堪了。我紧张不安地四处寻找,结果在衣柜上找到一个看起来尺寸相同的插销,从标记上看,这个插销以前就是房间大门上的。为了从这种无所不在的不安中寻找一点儿安慰,我钥匙环上有个三合一的便携工具,其中有把螺丝刀,我便用它把衣柜上的插销取下来装到门上。插销正合适。意识到自己可以闩紧插销睡觉,我稍微松了口气。此时此刻,我并不是真觉得这个插销有多么重要,而是在这种环境中,任何象征安全的东西都是受欢迎的。连接隔壁两个房间的侧门也有插销,我也给闩上了。

我没有脱衣服,而是决定看报纸和杂志,直到眼睁不开为止,然后脱掉大衣、衣领与鞋子躺下。我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小手电筒,放进裤袋里,这样,一旦深更半夜醒来,可以看看几点了。可是,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就在我静下心来要理清头绪的当儿,我不安地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下意识地聆听什么东西——聆听一种我惧怕而又难以名状的东西。那个检查员说过的话对我想象力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又集中精力去阅读,却发现根本没有效果。

不一会儿,我好像听到楼梯和走廊上时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是脚步声,所以我在想其他房间是不是也有客人陆续入住了。可是,我没有听到人的说话声。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咯吱声八成有鬼。这可不是我喜欢的,我心里直嘀咕,我是不是干脆蒙头大睡。有些印斯茅斯人行为古怪,而且发生过好几次失踪事件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旅客时常被谋财害命,难道是在这家旅馆吗?我肯定不像个有钱的主儿。对那些好奇的访客,镇上的人真的恨得咬牙切齿?我大摇大摆地旅行观光,还有时不时查阅地图的举动,难道引起了对我不利的注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八成是太紧张了,搞得随便发出的那么一丁点儿咯吱声也让我疑心重重——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后悔没有随身携带防身武器。

最后,虽然毫无困意,但我实在疲惫不堪,于是,我闩好刚刚装上插销的房门,关掉灯,外套、衣领和鞋子都没有脱,就一下子倒在坚硬而又高低不平的床上。黑暗之中,夜里任何一丁点儿的声响似乎都被放大,一股加倍厌恶的思绪涌上我的心头。我很后悔关灯,可身体又非常疲倦,不想爬起来去开灯。接着,过了一段沉闷而又漫长的时间,先是楼梯上和走廊里传来一阵咯吱声,随后便是轻柔而又异常清晰的声音,这种声音似乎在告诉我,我所有的担心都变成了可怕的现实。毫无疑问,肯定有人在小心谨慎、鬼鬼祟祟地试探着用钥匙开我的房门。

因为我已经朦胧预感到了恐惧,所以在发现这种实实在在的危险信号之后,我不但没有慌乱,反而更加镇定了。虽然说不上什么理由,但我一直本能地保持警惕,这样可以让我在面对现实中突如其来的危险时不至于被动,不管这种危险最后的结局怎样。但是,这种危险从模糊的征兆一下子变成眼前的现实,还是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让我仿佛真的感到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摸我房门的锁只不过一时搞错了。我敢断定,来者肯定不怀好意,于是,我保持绝对安静,等待闯入者的下一个举动。

不一会儿,小心翼翼开锁声停止了,我听到有人用万能钥匙进入我北边的房间。接着,有人轻轻开了开连接我房间的那扇门。当然,门是闩着的,我听到闯入者离开房间时地板发出的咯吱声。过了片刻,又传来轻轻的开锁声,我知道我南边的房间有人进来了。又有人偷偷摸摸地开了开连接我房间的门,然后又是渐行渐远的咯吱声。这一次,咯吱声沿着走廊下了楼梯,我很清楚,闯入者已经发觉我房间的门都上了闩,所以在更长或更短的时间内不会再尝试了,这一点事后得到了证明。

于是,我从容地开始筹划下一步的行动。这就是说,我当时潜意识里肯定一直在担心某种威胁,而且一直在考虑备选的几小时逃跑路线。首先,我觉得试图开门的人是一个巨大危险,这种危险并不是我需要面对和应付的,而是必须尽可能摆脱的。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尽快从这家旅馆活着逃出去,而且不能从前面的楼梯与大堂逃,必须另想办法。

我轻轻地爬起来,打开手电筒,试着打开床上方的灯,收拾一些随身物品,准备情急之下丢下手提箱,迅速开溜。但是,灯根本没有反应。这时,我才明白,电源已经被人切断了。很显然,某个秘密而又不怀好意的阴谋正气势汹汹地冲我扑来——但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站在那里,一边摸着此时已失去作用的开关,一边冥思苦想。就在这时,我听到地板下面传来一阵闷声闷气的咯吱声,而且隐隐约约听到了人交谈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又拿不准更厚重的声音是不是人的说话声了,因为那种明显嘶哑的吠叫声与音节松散的蛙鸣声与人类的语言似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接着,我想起工厂检查员半夜在这幢破烂不堪、危机四伏的旅店里听到过的,顿时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借着手电光,把口袋都塞满,戴上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看看能不能从窗口爬下去。虽然州政府对安全设施有明文规定,但旅馆的这一侧没有安装太平梯。我发现,从我房间的窗台到铺设着砾石的天井只有三层楼的落差。但在左右两侧,有些古旧的砖砌商务楼与旅馆紧挨着,这些房子的斜顶与我住的四楼之间落差并不大,完全可以跳下去。但是,要想跳到这些房顶上去,我首先得进入与我住的房间隔两个门的另一个房间——要么是北边的那个,要么是南边的那个——我立马发动思维机器,开始算计我有多大的把握能转移过去。

主意已定,我不能冒险到走廊上去,因为那样的话,肯定有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再说,从走廊进入我要去的房间就难上加难了。如果真要这么做,我最好还是通过连接我房间的那两道门过去,因为那两道门没有那么坚固。因为房屋及其固定设施本来就已经脆弱不堪,所以我觉得,关键时刻,我可以用肩膀撞开门锁和插销,但不能发出一丁点儿动静。在敌人用万能钥匙打开我房门的那一瞬间,要想逃脱,只能靠速度。我把办公桌推过去——一点一点地推,尽可能不发出声响——顶住房间的大门。

我知道自己机会非常渺茫,所以也为应付任何灾难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即使我能够逃到其他房顶上,也无法解决问题,因为我还要面临如何下到地面、逃出小镇的问题。不过,毗邻的房屋都已经严重破损,没有人住了,但每排房顶上都有天窗,有的敞开着,黑咕隆咚的,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食杂店伙计画的地图告诉我,逃出印斯茅斯的最佳路线是向南。我先瞅了一眼南面连接我房间的门。这道门是朝我这边开的,但我发现——拉开插销,却发现还有一道锁——这道门不适合强行突破。我只好放弃这条线路,我小心翼翼地把床移过来顶住这扇门,万一后来有人从隔壁闯进来,这样也好有个阻挡。北面的那道门是朝另一边开的,但我知道——我试了试,发现另一边也上了锁或闩了插销——这才是我逃跑的路线。如果我能跳到佩恩街的屋顶上,毫发无损地下到地面,我或许能飞快穿过天井和相邻或对面的建筑,逃到华盛顿街或贝茨街——或者干脆沿着佩恩街向南,悄悄溜到华盛顿街。不管是哪种方式,我最后都会朝着华盛顿街跑,尽快离开中心广场地区。但我还是首选避开佩恩街,因为佩恩街上的消防站有可能通宵开着。

我一边想,一边往外张望下面那片乱七八糟的破败屋顶组成的海洋,此时此刻,几近满月的月光将那片海洋照得通亮。在我的右手边,幽深的河谷把整个区域划开了一道漆黑的裂缝,废弃的工厂与火车站如同藤壶一样攀附在裂缝两边。再往远处,已经生了锈的铁路与通往罗利的路穿过一片平坦的湿地,向远方延伸出去。湿地上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小岛,岛上比较干燥,长满了灌木。在我的左手边,溪水潺潺的乡野看上去离我要近得多,通向伊普斯维奇的小路在月光下微微泛着白。从我在旅馆所处的那一面看不到向南通往阿卡姆的路,而这正是我准备要走的一条路。

我正在思前想后,我该什么时间撞开北边的门,怎么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楼梯上再度传来的沉重吱嘎声已经取代了楼下微弱的声音。一道摇摆不定的灯光透过气窗照射进来,走廊地板也因负重而吱嘎作响。随即传来阵阵闷声闷气、像是说话的声音,最后门外传来了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有那么一会儿,我只是屏息以待。无始无终的时间在流逝,四周令人作呕的鱼腥味骤然加剧。又是一阵敲门声——敲个不停,越敲越起劲儿。我知道该采取行动了,我立即拉开北面侧门的插销,鼓起勇气准备把门撞开。敲门声越来越大,我希望敲门声能淹没我弄出的动静。最后,我一次又一次地拼命用我的左肩去撞击薄薄的门板,此时已经根本顾上疼痛和惊恐了。这道门要比我想象的结实得多,但我并没有放弃。门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

侧门终于给撞开了,但我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外面的人肯定能听到。顷刻间,外面的叩门声演变成剧烈的砸门声。不幸的是,走廊上我两边的房门也响起了钥匙声。我迅速冲过刚刚撞开的侧门,就在门锁打开之前闩上了北面房间的大门。但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用万能钥匙试着去开北面第三个房间的门——就是我希望从窗户跳到下面房顶的那个房间。

顷刻间,我彻底绝望了,因为此时我被困在一个房间里,而这儿似乎根本没有通往外面的窗户。一股异乎寻常的恐惧感顿时传遍了我的全身,可就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居然专门瞅了一眼前不久闯入者从这个房间试图打开通往我房间的那个侧门时在灰尘上留下的脚印。紧接着,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恍惚的机械反应并没有停止,我冲向下一道侧门,盲目地去推,试图冲破这道屏障——想当然地以为这个房间的门锁凑巧与刚才那扇门一样没人做过手脚——抢在外面的人打开房间大门前把门闩上。

纯粹靠运气,我才得到暂时的喘息——我眼前的这道侧门不但没有锁,而且还半掩着。我立刻穿过这道门,用右膝盖与肩膀顶住房间的大门,因为这时房门明显已经在往里开了。我的举动显然让开门的人毫无防备,因为我用力一推,门便关上了,所以,我得以像前面一样闩上了门,还好,那支插销没有坏。就在我得到短暂喘息的当儿,我听到另外两道门后的捶打声渐弱下来,紧接着,此前我用床顶住的那道侧门传来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很显然,袭击者已经从南面攻进了房间,开始从侧翼向我发动了进攻。但就在这时,北面的隔壁房间也传来了万能钥匙的声音,我意识到,危险已经近在咫尺了。

房间北面的侧门大开着,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考虑如何阻止房间大门已经在转动的门锁了。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把敞开的侧门以及对面的侧门关好闩牢——把床推过去挡住一扇,再把写字台推过去挡住另一扇,把脸盆架挪过去顶住正门。我心里很清楚,我必须依靠这些权宜的屏障来保护自己,保证我从窗户跳出去,跳到佩恩街的房顶上去。但即便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让我惊恐万分的并不是我的防线会不堪一击。我之所以惊恐万分,是因为追捕我的,除了不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咕噜声、低沉的吠叫声,还发出一种清晰可辨的说话声。

就在我推开家具朝窗户冲过去的当儿,我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令人胆战的疾跑声,奔向我北面的房间。紧接着,我感到南面房间的击打声已经停止了。很显然,我的大部分对手正朝着那扇不堪一击的侧门聚集过来,因为他们很清楚,通过那道门他们可以直接抓到我。窗外,月亮静静地照在下面建筑的脊梁上,我心里很清楚,跳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我的落点是一个陡峭的坡面。

我俯视了一番之后,选择了两扇窗户中南面的那一扇作为逃生的通道,准备落在屋顶的内坡面上,朝最近的天窗跑。一旦进入破烂不堪的砖体建筑,我就不得不面对追捕。不过,我还是希望能爬到地面,借着庭院的阴影,穿过那些敞开的大门,躲开追捕,最后逃到华盛顿街,向南逃离印斯茅斯。

此时此刻,北边侧门的撞击声异常猛烈了,我看到脆弱的门板已经开裂。很显然,围攻者找来什么重物,把它当作破城锤来撞门。但顶住门的床还能扛得住,所以,我至少还有一点点机会,从容地逃出去。就在我推开窗户的当儿,我发现,窗户两侧挂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用铜环挂在一根杆子上,我还发现,窗外有一个用来安装百叶窗的大支架。看到可以有办法避免往下跳的危险,我使劲儿拉扯窗帘,连同窗帘杆一同扯下,接着,飞快地将两个铜环挂在百叶窗支架上,然后把窗帘扔了出去。厚厚的窗帘完全能够到毗连的屋顶,我又看了看,铜环与支架是不是能承受得住我的重量。就这样,我爬出窗户,顺着这道简易绳梯爬了下去,把令人毛骨悚然的吉尔曼旅馆永远抛在身后。

我安全跳到陡屋顶松动的石板瓦上,顺利爬到黑咕隆咚的天窗,居然没有滑一脚。我抬头看了一眼刚刚离开的窗户,发现窗户仍然漆黑,但透过北面远处许多残缺不全的烟囱,我发现大衮教会堂、浸礼会教堂以及一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公理会教堂里都灯火通明,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下面院子里似乎没有人,所以我希望在大部分人没有被惊动之前能有机会逃出去。我打开手电筒,从天窗往下照了照,发现下面根本没有楼梯。不过,天窗距离地面并不算高,于是,我抓住窗缘跳了下去,落在一块积满灰尘、散乱堆放旧箱子与木桶的地板上。

这地方一看就让人不寒而栗,但此时此刻,我根本顾不上这种感受了,我立刻借着手电光奔向楼梯——匆匆瞅了一眼手表,时间已是凌晨两点。楼梯咯吱作响,不过楼梯发出的动静似乎还能忍受,我飞快地穿过像谷仓一样的二楼,冲到一楼。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听到我的脚步声发出的回声。最后,我来到楼下的客厅,在客厅的尽头,我看到一个微微泛着夜光的长方形,这就是通往佩恩街破烂不堪的大门。我掉头向相反方向跑去,发现后门也开着,于是,我冲了出去,跑下五级石阶,来到杂草丛生、铺设着砾石的庭院里。

月光虽然照不到下面的院子里,但我即使不用手电也能看清路。此时此刻,吉尔曼旅馆那边的有些窗户发出微弱的灯光,我还听见了旅馆里传出的嘈杂声。我悄悄走到院子靠近华盛顿街的那一侧,发现有几扇大门是敞开的,我选择了离我最近的那扇门作为逃生路线。门里的过道很黑,我走到过道尽头才发现,通向街道的大门被封死了,根本无法移动。我下定决心试一试另一幢建筑,于是摸索着返回院子,可是就在快要接近门道时,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吉尔曼旅馆的一扇门开了,从里面涌出一大帮形迹可疑的身影——提灯在黑暗中上下跳动,嘶哑的声音在低声交谈。低语声讲的肯定不是英语。一帮人开始漫无目的地乱窜,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并不知道我藏身何处,这让我松了口气。但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把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他们的嘴脸虽然模糊不清,但看到他们那种蜷缩着身子蹒跚而行的样子,你就会感到恶心。最糟糕的是,我看到一个人,身裹奇怪的长袍,头上赫然戴着一顶样式很眼熟的高大冠饰。就在这些人在院子里分散开的时候,我心里越来越感到恐惧。万一在这栋楼里也找不到出口,那该怎么办?鱼腥味真可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住,别被熏倒。我又一次沿过道往街道方向摸索,在摸索的过程中,无意中打开了过道上的一扇门,突然发现这里有一个空房间,房间的窗户没有窗框,但挂着密封的百叶窗。我借着手电光发现,我可以打开百叶窗。转瞬间,我从窗口爬到外面,然后再照原样把百叶窗封了起来。

此时,我已逃到华盛顿街上。街上根本看不到人,除了月光之外,也看不到其他亮光。可就在这时,我听到从几个方向的远处传来嘶哑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一种听起来不太像脚步声的“啪嗒”声。很显然,我一刻都不能耽搁。罗盘上的指针我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看到路灯都关掉了,心里很高兴——在一些富足的农村地区,在月光皎洁的晚上,路灯一般都会关掉。虽然南面也传来声音,但我仍然按照既定方案往南逃。我知道,万一碰上像是在追我的什么人,也有很多废弃的门廊供我藏身。

我紧贴着废弃的房子,放轻脚步,飞快地往前走。虽然几经艰难的攀爬,我搞得蓬头垢面,帽子也给弄丢了,但我的样子不会太惹人注意,即便偶然碰上什么路人,也完全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过去。在贝茨街,看到两个蹒跚而行的身影在我面前相向而过,我便躲进一个洞开的门厅,不过,我很快又回到街上,向南朝着埃利奥特街和华盛顿街斜交叉而成的开阔地走去。虽然我此前没见过这片开阔地,但从食杂店小伙子画的地图上看,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很危险,因为皎洁的月光会把这地方照得通亮。但要绕开它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其他任何路线也都需要绕道,而这既有可能被人发现,还可能耽搁时间,那样的话就大难临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壮着胆子,堂而皇之地穿过去。我尽可能学着印斯茅斯人蹒跚走路的样子,心里巴望着一路上不要见到什么人——起码别碰到追我的人。

对我的追捕组织得究竟多么严密——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镇上好像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不过,我断定,我从吉尔曼旅馆逃跑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当然,我得马上从华盛顿街拐到其他某个向南的街上去,因为从旅馆里出来的那帮人肯定会在我后面穷追不舍。我肯定在最后那栋满是尘土的旧房子里留下了脚印,这等于告诉他们我是如何逃到街上去的。

如我所料,小广场上月光通明,我甚至能看到那块围着铁栅栏、像花园一样的中央绿地。所幸周围没有人,不过,从镇广场方向传来稀奇古怪的嗡嗡声和吼叫声,而且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南街是一条坡度很小的宽街,向下一直延伸到海边,从这里可以将大海一览无余。我希望我在皎洁的月光下穿过小广场时,不会有人抬头往这边看。

我穿过小广场,一路畅通无阻,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在提醒我,我还没有被发现。我四下里扫了一眼,不知不觉地稍微放慢了脚步,看了看大海。从街道的这头望去,大海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是那么波光粼粼、蔚为壮观。防波堤外很远的地方就是朦胧而又昏暗的魔鬼礁。我瞅了一眼魔鬼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去34个小时里听到的种种骇人传说——传说里把这块参差不齐的礁石描述成一扇名副其实的大门——通往深不可测的恐怖之地和匪夷所思的诡异国度的大门。

紧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发现远处的魔鬼礁上时断时续地发出几道亮光。毫无疑问,肯定是亮光,我心里顿时泛起了一股几近失去理智的莫大恐惧。我紧绷肌肉,准备落荒而逃,但潜意识的谨慎与近乎催眠的痴迷让我待在原地一动没动。更糟糕的是,此时此刻,在我身后的东北方,隐隐约约的吉尔曼旅馆阁楼上也发出几道亮光,一连串相似但时间间隔不同的亮光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应答信号。

我控制住绷紧的肌肉,同时又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再普通不过了,于是,我放松步伐,又重新模仿起印斯茅斯人走路的样子来,但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那块可怕而又险恶的魔鬼礁,因为南街的视野很宽,可以看到海面上的情况。相互交换信号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没准儿是与魔鬼礁联系的某种另类方式,没准儿有一帮人驾船登上了那块可恶的礁石。此时此刻,我绕过已经废弃的绿地向左转,但眼睛始终盯着犹如诡异的夏日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盯着信号灯发出的莫名其妙而又令人费解的神秘亮光。

就在这时,最让我惊恐万分的一幕迎面而来——这一幕摧毁了我仅存的一点儿自控力,让我经过静寂街道上一个个洞开的漆黑门道、一口口鱼眼圆瞪的窗户,撒腿向南逃去。因为我定睛一看,发现魔鬼礁和海岸之间撒满月光的水域远非空无一物。海面上出现了一大批身影,正朝着小镇方向游来。虽然相距遥远,而且只看了一眼,但我敢断定,那些上下浮动的脑袋和胡乱挥动的手臂跟外星人无异,形状诡异的程度几乎超乎想象,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

我疯狂地跑了不到一个路口,便停下脚步,因为我听到左边有什么动静,像是有组织的追捕者发出的嘈杂声。既有脚步声,也有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有一辆吱嘎作响的汽车沿着费德勒尔街向南开来发出的“呼哧”声。一时间,我所有的计划全给打乱了——因为,很显然,如果向南逃的路被封,那我只好另寻逃离印斯茅斯的路线了。我停了片刻,躲进一处洞开的门道里,心想,赶在追捕者沿着平行的街道赶来之前,离开了月光通明的小广场,实在是太幸运了。

不过,再一想可就没那么舒服了。因为追捕者是沿着另一条街追过来的,这说明这伙人并没有径直跟在我身后。他们没有看到我,只不过是在遵从一个总体的布置:切断我的退路。这就意味着,离开印斯茅斯的所有道路都已经有人把守了,因为这伙人不可能知道我走哪条路。如果是这样,我只能避开所有的道路,穿越田野逃离印斯茅斯。但是,周围到处都是溪水纵横的湿地,我怎样才能逃得出去?一时间,我心里纠结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彻底的绝望,另一方面是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间越来越浓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通往罗利的那条已经废弃的铁路。铺设着道砟、杂草丛生的路基仍然很结实,从河谷边那座摇摇欲坠的车站一直往西北方向延伸。镇上的人很可能想不到这条路,因为那里荆棘遍地、荒无人烟,几乎无法通行,逃亡者根本不可能选择这条路。我从旅馆窗户曾清楚地看到过这条路,所以知道它的方位。但令人不安的是,铁路刚开始从车站延伸出去的这一段,从通往罗利的路上和镇子的高处都能看到;不过,我也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灌木丛里爬过去。无论如何,这是我脱身的唯一机会,只能试一试了。

我退回到藏身的门道里,借着手电光又看了一遍食杂店伙计给我画的地图。当务之急是如何走到那条废旧铁路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最安全的路线是先走到巴布森街,然后往西走到拉菲逸街——在那边可以沿着建筑物的墙边走,而不需要像我刚才那样横穿开阔的小广场——然后再沿着一个“之”字形路线穿过拉菲逸街、贝茨街、亚当斯街与沿河街往北、往西拐,走到我从窗户里看到的那座废弃车站。之所以朝巴布森街走,是因为我既不想再冒险穿过刚才经过的那个小广场,也不想顺着南街这样宽阔的交叉路段向西走。

我再一次出发,横穿街道来到右边,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巴布森街。费德勒尔街上嘈杂声仍旧不断传来,我向后瞅了一眼,发现就在我刚刚逃离的那座建筑边上有一丝光亮。我急于要离开华盛顿街,于是开始悄无声息地小跑起来,心里巴望着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快要到巴布森街角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一幢房子里居然还有人住(这从窗户上挂着的窗帘就能看出来),但里面没有灯光,所以,我有惊无险地走了过去。

由于巴布森街与费德勒尔街呈十字交叉,我的行踪有可能会暴露给追捕者,所以我尽可能地紧贴着萎靡不振、参差不齐的建筑物往前走,期间有两次因为身后的嘈杂声骤然俱增而在路边的门道里暂避。月光下,前面的路口显得既宽敞又凄凉,但我并不是非得穿过这个路口。在第二次暂避的时候,我开始重新辨别隐约嘈杂声的动向。我小心翼翼地从藏身处向外张望,突然发现一辆汽车从那个十字路口飞驰而过,沿着埃利奥特街向镇外开去,埃利奥特街与巴布森街和拉菲逸街都有交叉。

我四下观察——本已暂时缓解的鱼腥味又骤然浓烈起来,差点把我噎死——看见一群动作迟缓、形容蜷伏的身影正大摇大摆地朝同一个方向走去,心想那帮家伙肯定是负责把守通往伊普斯维奇的道路的,因为从埃利奥特街延伸出去就是通往伊普斯威奇的公路。我看到,有两个身穿长袍,有一个还戴着尖尖的冠冕,在月光的映衬下,冠冕泛着白光。这家伙步履诡异,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在我看来,这家伙差不多是在跳着往前走。

这帮家伙走出我的视线之后,我又继续往前走。我飞快地拐进拉菲逸街,匆匆穿过埃利奥特街,免得这帮家伙中有掉队的还在沿着大路赶过来。我听到远处有哇哇乱叫声和嘈杂的脚步声朝着镇广场方向走去,但我还是顺顺利利地走完了拉菲逸街。我最担心的是,宽阔的南街被月光照得通亮,我怎么才能第二次穿过去——南街的一边面向大海——但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严峻的考验。没准儿有人正以逸待劳地监视着这条路,再说,埃利奥特街上那些掉队的从街的两头也可能看到我。最后时刻,我决定还是放慢脚步,跟以前一样模仿印斯茅斯人的那种蹒跚步态,穿过南街。

当海面再一次进入我的视线时——这次是在我的右手边——我不知道该不该看一眼,可是,我抵挡不住诱惑。我一边小心翼翼地模仿着蹒跚步态朝前面能够提供掩护的阴影走去,一边从眼角瞅了一眼。我本以为海上可能会有船,可是根本没有。不过,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叶扁舟载着用油布盖着的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正朝着废弃的码头划来。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楚,但桨手的样子还是让人心生厌恶。此外,海面上还有几个人在游动;在远处的黑色礁石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束不变的亮光,这束亮光虽然与我之前看到的信号光不同,但却呈现出我一时无法准确分辨的诡异色彩。前面和右手边的那些斜房顶上,吉尔曼旅馆高高的圆顶阁楼若隐若现,但此刻阁楼已经是一片漆黑。刺鼻的鱼腥味一度被仁慈的微风驱散了,但此刻又卷土重来,而且味道重得简直让人发疯。

还没等我过完街,我就听到一帮人呜呜呀呀地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过来。当这帮人走到开阔的十字路口(就是我第一次神情慌张地瞅了一眼被月光照得通亮的海面的地方)时,我离他们只有一个路口的距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样子。这时,我着实被他们那种凶残而又畸形的面孔以及非人非狗的蜷伏步态吓了一跳。有一个人走起路就跟猴子一样,长长的手臂时不时触到地面,还有一个——穿着长袍,头戴冠冕——走起路来基本上是一跳一跳的。我琢磨着,这帮家伙就是之前我在吉尔曼旅馆院子里看到的那一帮——所以也是追得我最紧的一帮。这时,有几个人转头朝我这边看了过来,我顿时吓傻了,不过,我还是尽量装出那种漫不经心的蹒跚步态。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我。果真看到我,那肯定是我的计谋骗过了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改变自己行进的路线,而是从月光通亮的十字路口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停地呜呜呀呀地说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等我再一次走进月影之后,我又像先前那样弓着腰一路小跑,冲过了东倒西歪、破破烂烂、茫然凝视着黑夜的房子。我穿过街道,来到街道西侧的人行道上,从最近的街角拐进贝茨街,紧贴着街南面的建筑跑。我经过了两处似乎有人住的房子,其中一户的楼上房间发出微弱的灯光,幸好我没有碰到什么麻烦。拐进亚当斯街之后,我觉得安全多了。就在这时,从我正前方一个漆黑门道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人,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很快发现,原来是个酒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对我根本构不成威胁,所以,我赶紧躲进了沿河街上已被废弃的货栈里。

河谷边的这条街道上死气沉沉,瀑布的咆哮声完全淹没了我的脚步声。我需要弓着腰小跑很长一段路,才能跑到废弃的车站,但不知为何,四周货栈高高的砖墙似乎比那些私宅临街的墙壁更加恐怖。最后,我终于看到了古老的拱廊车站——或者说是车站的废墟——径直朝着从车站尽头延伸出去的铁轨走去。

铁路虽然已经锈迹斑斑,接近半数的枕木也已经朽烂,但总体上还算完好。在这样的路面上行走和奔跑是非常困难的,但我还是竭尽全力,总的来说,走得还比较快。铁路是沿河谷边延伸出去的,我沿着铁路走了一段距离之后,最后来到一座长长的廊桥前。这座在深谷之上的廊桥,高得让人感到目眩。我下一步的计划取决于这座桥的状况。如果可以走人,我便会从桥上走过去,否则,我只能冒险在镇子里的街道上绕道,找最近的公路桥通过河谷。

月光下,像火车库一样的巨大桥身泛着阴森森的冷光,我看见,至少几英尺以内的枕木还是安全的。于是,我走上了桥,打开手电,这时,一群蝙蝠拍打着翅膀,从我身边飞了过去,差点把我撞到。快要到桥中央的时候,我发现枕木间有一个大缺口,一时间我真担心自己过不去了,但最后,我拼命一跃,还算幸运地跳了过去。

我穿过了阴森可怖的廊桥,又一次看到月光,打心眼儿里高兴。旧铁轨在同一水平面线上穿过了沿河街,然后突然转向,朝着一个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延伸出去,而印斯茅斯镇上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也越来越淡了。这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杂草和荆棘无情地撕扯着我的衣服,每前进一步都非常困难,但一想到万一有什么危险,杂草和荆棘倒是很好的藏身之处,我多少感到了一丝欣慰。我知道,我逃亡的路线多半在通往罗利的路上能看到。

走着走着,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湿地,在一段杂草丛生的低矮路基上只剩下单根铁轨,不过,这儿的杂草比刚才要稀疏一些。接着便是一个像小岛一样的高地,高地上有一条铁路穿行而过的人工行道,里面长满杂草和荆棘。看到行道能够为我提供掩护,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根据我从旅馆窗户看到的情景,行道这儿距离通往罗利的路很近,这又让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在行道的尽头,铁路穿过通往罗利的大路之后转了个弯,再往后的一段路就相对安全了,但其间,我必须加倍小心才行。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巡查铁路,实属万幸。

就在进入行道之前,我向后瞅了一眼,没发现有人追过来。月亮泛着富有魔力的黄光,在月光下,业已没落的印斯茅斯镇上那些古老的尖塔与屋顶泛着秀美而又飘渺的光芒,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在阴云笼罩印斯茅斯之前,这些尖塔和屋顶应该是一幅怎样的景象。紧接着,我的视线离开印斯茅斯,环视内陆。这时,某种不太宁静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顿时惊呆了。

我看到的是——或者说,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南面很远的地方大有波涛汹涌的迹象。这种迹象让我断定,一大群人正涌出镇子,沿着通往伊普斯威奇的道路赶过来。虽然距离很远,我看不清细节,但这么多人涌出镇子,可不是我想看到的。这群人像波涛一样呈排山倒海之势,在业已西下的月光照耀下熠熠发光,格外耀眼。此外,虽然这些人是迎着风向来的,但我还是隐约听到了声音——野蛮的脚步声和咆哮声,比我刚才偷听到追捕者所发出的咕哝声要可怕得多。

我脑海里顿时闪过各种令人不快的念头。我想起了据说藏在海边、历史悠久、摇摇欲坠的大杂院里那些长相极端的印斯茅斯人,想起了我见过的那些难以名状的游泳者。算上我看到过的那几帮人,再加上可能挤满其他道路的人,追捕我的人数之多,对业已人烟稀少的印斯茅斯来说,肯定是太反常了。

但此时此刻,我看到的这么密密麻麻的队伍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那些深不可测的旧杂院里挤满了人,而这些人既没有登记备案,又无人知晓,过着被扭曲的生活?真的有一艘看不见的船把一大群无人知晓的天外来客放在了该死的魔鬼礁上?他们是谁?为什么来这儿?如果这么多人巡查通往伊普斯维奇的道路,那么在其他道路上巡逻的人数是否也会增加呢?

我钻进灌木丛生的行道,缓慢地挣扎着前行,此刻,空气中再一次弥漫起该死的鱼腥味。难道风向突然发生了变化,从东面海上飘过来,穿过整个镇子,吹到这里?我断定,肯定没错,因为那个方向刚才还相对安静,但现在我开始听见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哝声从那边传过来。此外,还有其他的声音——一种规模很大的“扑通”声和“啪嗒”声。不知为何,这种声音会让你联想到最嫌恶的东西,让我莫名地想起了在远处通往伊普斯维奇的道路上那支不断涌动、令人讨厌的队伍。

紧跟着,鱼腥味越来越重,声响也越来越大,以至于我都不发抖了。我心想,谢天谢地,幸亏有这段行道作掩护。我突然想起,这里就是通往罗利的道路和铁路交叉后向西渐行渐远之前距离铁路最近的地方。很显然,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通往罗利的道路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我必须潜伏下来,等它们从旁边走过,消失在远方才行。谢天谢地,这些家伙没有带猎犬追我,不过,整个区域到处弥漫着鱼腥味,没准儿就连猎犬也闻不到我的气味。尽管我心里很清楚,追捕者就要在我前面不到一百码的地方经过铁路道口,但蹲在沙质行道的灌木丛中,我还是觉得安全多了。我可以看见它们,但它们看不到我,除非邪了门。

突然,我开始感到害怕,害怕看着他们从眼皮底下走过。他们肯定会从附近那个被月光照得通亮的路口蜂拥而过,我一边看着那个路口,一边产生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心想那个路口肯定会被弄得一塌糊涂。他们没准儿是印斯茅斯的所有物种中最糟糕的——一个人巴不得赶紧忘掉的东西。

鱼腥味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嘈杂声也骤然变成了凶残的咿呀乱叫声,听起来像狗叫声,没有一丝人说话的味道。这真的是追捕者发出的声音吗?他们真的没带狗?到目前为止,我在印斯茅斯还没见过任何低级动物呢。那种“扑通”“啪嗒”的脚步声太可怕了,我觉得退化的生物是发不出那种脚步声的。在那种声音渐渐西行远去之前,我会一直闭着眼睛,不敢去看。此时此刻,那群动物离我已经很近了——空气中弥漫着嘶哑的咆哮声,外星人特有的脚步声,几乎使整个大地都在颤抖。我差不多是屏住了呼吸,竭尽全力地紧闭双眼。

我甚至不愿意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可怕的现实,还是梦魇般的幻觉。经过我强烈呼吁,政府后来采取了行动,行动似乎证明了这是一个可怕的现实,但这座阴云笼罩、鬼魅出没的古镇有一种近乎催眠的魅力,这种魅力难道就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催生幻觉吗?这种地方都有非同寻常的魅力,如果你置身于一条条充满鱼腥味的死寂街道,置身于一片片行将崩塌的屋顶和摇摇欲坠的尖塔之中,疯狂的传说很可能会影响不止一个人的想象力。在笼罩印斯茅斯的阴云背后,有没有可能潜伏着一种能滋生疯狂的细菌呢?听了老扎多克·艾伦讲的故事之后,谁还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现实呢?政府官员再没有找到可怜的扎多克,至于他的下落,也没给出任何说法。疯狂止于何处,现实又始于何处?就连我最近一次的恐怖经历有没有可能只是幻觉?

但我必须把我以为自己在那轮挂满讥笑的黄色月光下所看到的都说出来——蜷伏在废弃铁路行道中的荆棘丛中,我清晰地看到那群家伙在我眼皮底下沿着通往罗利的道路蹦蹦跳跳地蜂拥而过。当然,我原本决心紧闭双眼,但还是没能做到。这种决心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如果一大群来路不明、蛙鸣吠叫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恶臭从身边蜂拥而过,而且只距你不到一百码,你还能蜷伏那里紧闭双眼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鉴于此前看到的,我也本该如此。追捕者全都长得奇形怪状——所以,难道我不该准备去面对奇形怪状所带来的震撼,去面对一点都没有正常成分的形体吗?直到嘶哑的喧闹从我正前方大声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我知道,在行道两头地势趋于平坦的地方,在道路和铁轨交叉的地方,我肯定能清楚地看到长长的队伍——无论讥笑的黄色月光向我展示什么样的恐惧,我都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看一眼。

我在这颗星球上生活的下半辈子中,精神上的每一份宁静,以及我本以为大自然和人类心智是一个整体的那种想法,到此全部终结了。我本来能够想象得到的东西——哪怕是我从字面意义上相信了老扎多克的疯狂故事后所能臆测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与我看到的——或者我以为我看到的——亵渎神灵的残酷现实相提并论。我一直想搞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一拖再拖地把它写下来。这个星球真的能够孕育出这样的东西吗?迄今为止人类只有借助疯狂的幻想和脆弱的传说才能悟到的东西,人的肉眼,作为客观存在的血肉之躯,真能看到吗?

然而,我看到它们连绵不断——扑通着、跳跃着、蛙鸣着、咩咩叫着——犹如在荒诞噩梦中跳着诡异而又忤逆的萨拉班德舞224,在幽明的月光下蜂拥而过。有的头戴着难以名状的高大白金冠饰……有的身穿异样的长袍……而领头的则穿着像食尸鬼一样背后隆起的黑色上衣和带条纹的裤子,在那个不成形的、暂且称之为头的物件戴着一顶男式毡帽……

我觉得,这些生物通身呈灰绿色,只不过肚皮是白的。身上大部分都亮晶晶、滑溜溜,脊背上长着鳞片。它们的外形隐约带有类人猿的特征,但头却是鱼头,而且凸起的大眼睛一眨不眨。脖子两侧长着鳃,不停地扇动着,长长的爪子上长着蹼。它们跳跃起来毫无规律,有时用两腿跳跃,有时四肢着地。不过,看到这些生物只有四条腿,我还真有些高兴。它们那似蛙鸣又似犬吠的声音显然是在发声,但这种声音传递的却是呆滞面孔无法表达的阴森恐怖。

可是,就这些生物的怪异程度而言,我对它们一点儿都不陌生。我心里很清楚它们是什么生物——我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那顶饰冠不是仍历历在目吗?它们就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岩画上所描绘的那种亵渎神灵的鱼蛙——既活灵活现又骇人听闻——看到这些生物,我突然明白了,在教堂昏暗地基层里出现的那个头戴饰冠、弯腰驼背的牧师为什么让我胆战心惊了。它们数量之多,根本无从计算。不过,在我看来,一群群的队伍似乎根本没有尽头,当然,我只不过偷偷瞄了一眼,所以看到的也只是极少的一小部分而已。突然间,我感到头脑一昏,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这是我头一次昏死过去。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大白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发现自己还趴在灌木丛生的铁路行道里。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前面的路口一看,在新鲜的泥地上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脚印。鱼腥味也已散去。在东南方,印斯茅斯破败屋顶与摇摇欲坠尖塔的灰影若隐若现,四周荒凉的盐沼里看不见活着的东西。我的手表还走着,显示的时间是已过中午。

之前经历过的事,我脑子里全都记不清了,但我总觉得背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必须逃离罪恶笼罩的印斯茅斯——因此,我开始试着活动麻木而又疲惫的身体。尽管我体力不支,饥饿难耐,诚惶诚恐,困惑迷茫,但不一会儿,我突然发现自己能走动了,于是,我开始沿着泥泞的道路慢慢朝罗利方向走去。傍晚时分,我来到一个村子,吃了一顿饭,想办法给自己弄了一身像样的衣服,搭乘夜班火车去了阿卡姆。第二天,我费尽口舌,与当地政府官员进行了长谈。回到波士顿后,又跟地方官员重复了一遍。关于这两次谈话的主要结果,公众现在已经很熟悉了,从正常人的角度来说,我真的希望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此时此刻,或许是疯狂一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或许是更强烈的恐惧感——或许是更大的惊异——正在向外发泄出来。

可以想象,我放弃了后半截的大部分旅行计划——包括游历我特别看重的美景、建筑和名胜古迹。我也再不敢去找据说保存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博物馆里的那件奇珍异宝。然而,在阿卡姆逗留期间,我对自己的计划进行了优化,收集了一些我长期以来一直希望获得的族谱材料。说实话,虽然这些材料都非常粗糙,收集时也比较匆忙,但过后如果有时间能对其进行梳理,肯定能派上大用场。当地历史学会的会长——E.拉帕姆·皮博迪先生225——帮了我不少忙,当我告诉他我的外婆是阿卡姆的伊丽莎·奥恩,1867年生于阿卡姆,17岁嫁给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森时,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

多年前,我的一个舅舅似乎也跟我现在一样到过这里,来寻找族谱,再说,当地人似乎一直对我外婆家的事很感兴趣。皮博迪先生说,内战后不久,我外婆的父亲本杰明·奥恩便结了婚,但人们对桩婚事一直颇有微词,因为新娘的出身让人困惑不解。据说,新娘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的遗孤——与埃塞克斯县的马什家是堂兄妹关系——不过,因为她一直在法国念书,所以对自己的家族知之甚少。一个监护人在波士顿的一家银行曾存过一笔钱,供养她和她在法国的家庭教师,不过,阿卡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监护人叫什么。后来,不知为什么,监护人不见了,经过法庭裁决,家庭教师便做了她的监护人。这个法国女人——现在早已过世——一直守口如瓶,不过也有人说,她本来是可以多透露点内情的。

但最让人不解的是,这个年轻女子的双亲——伊诺克与莉迪娅·(梅泽夫)·马什——是谁,在新罕布什尔州有名有姓的家族中,根本找不到任何记录。许多人都认为,她可能是马什家族某个显赫人物的私生女——毫无疑问,她有一双只有马什家族才有的眼睛。大多数谜团都集中在她早逝之后,我外婆——她的独生女——一出生,她就去世了。由于马什这个名字已经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所以,当我得知自己的族谱上有马什家族的血统后,我真的没法接受。而当我听到皮博迪先生说我也有一双马什家族才有的眼睛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是,能收集到这些资料,我仍然很高兴,我知道这些资料将来会很有价值,因此,我做了大量的笔记,还列出了详细记载奥恩家族的一系列书目。

我从波士顿径直回到在托莱多的家中,之后又在莫米226休养了一个月。9月,我回到奥伯林227去完成自己最后一年的学业,从那时直到第二年6月,一直忙于学业和其他有益的活动——只有当调查局探员临时造访,问及我递交申请和证据后展开的清剿行动时,我才会想起那段恐怖的往事。大约在7月中旬——我在印斯茅斯的那段经历过去刚好一年——我去了一趟克利夫兰228,跟先母的家人住了一个星期,对照各种各样的笔记、传说以及现有的祖传遗物,把我收集族谱材料重新看了一遍,看看能不能勾勒出一张相互关联的家谱。

这种活儿我真的不愿意干,因为威廉森家族的气氛一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这个家族有一种病态的血统,小时候,母亲从不鼓励我去看望她父母,不过,要是外公到托莱多来看我们,她还是欢迎的。外婆出生在阿卡姆,但在我眼里,她似乎有点儿怪,我有点怕她。所以,她走失以后,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当时,我8岁。据说,外婆的长子道格拉斯自杀后,她因为悲伤过度而离家出走了。我舅舅道格拉斯去了一趟新英格兰之后开枪自杀了,毫无疑问,正是因为这趟旅行,他的名字载入了阿卡姆历史协会的档案。

我的这位舅舅长得像外婆,所以我一直也不喜欢他。他们那种目不转睛、一眨不眨的眼神,总是让我隐隐约约、莫名其妙地感到局促。我母亲与沃尔特舅舅长得并不这样。他们长得像我外公,但沃尔特的儿子——我那可怜的表弟劳伦斯——长得简直跟我外婆一模一样。后来,因为精神状况不好,不得不送到坎顿的一家疗养院长期隔离起来229。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但有一次,我舅舅暗示说,我表弟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况都非常糟。或许主要是因为这个烦恼,他母亲两年前去世了。

我外公现在跟他鳏居的儿子沃尔特在克利夫兰共同生活,但这个家始终没能摆脱过去的记忆。我至今不喜欢这个家,所以努力尽快了结这项任务。我外公给我提供了威廉森家族的大量史料,但奥恩家族的史料,我必须依靠沃尔特舅舅,他把手里所有的笔记、书信、剪报、祖传遗物、照片和袖珍画等文件全都交给了我。

在翻阅奥恩家族的书信与照片过程中,我自己的血统让我开始渐渐产生了恐惧。我曾经说过,外婆和道格拉斯舅舅让我心里一直不爽。而现在,在他们过世多年以后,我盯着照片上他们的面容,一种反感和疏远感变得越来越强烈。最初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的变化,但渐渐地,我的潜意识里进行起某种可怕的比较来,要知道我的潜意识里可是一直拒绝承认哪怕是一丝怀疑的。很显然,此时此刻,他们特有的面部神情在向我传递以前不曾传递过的某种东西——某种如果大胆去想只会带来恐惧的东西。

但当舅舅把藏在市中心保险库里那些属于外婆奥恩的珠宝首饰拿给我看的时候,最震惊的一幕还是来临了。有些首饰制作精巧,令人浮想。但有一个盒子,舅舅虽然不太情愿,可最后还是拿给我看了。盒子里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古董,这些古董是神秘的曾外婆传给外婆的。舅舅说,这些珠宝首饰的图案都非常怪诞,简直让人反感。据他所知,这些首饰从来没有人在公开场合下戴过,不过,我外婆过去倒是很喜欢拿出来观赏。围绕着这些珠宝首饰,有许多预示霉运而又似是而非的传说,我曾外婆的法国家庭教师说过,这些珠宝首饰在欧洲戴是非常安全的,但在新英格兰绝对不行。

就在我舅舅很不情愿地缓慢打开东西时,他一再叮嘱我不要被图案的诡异和恐怖吓倒。艺术家与考古学家见过这些珠宝首饰之后,都称赞这些首饰工艺无与伦比,精湛之处透着异域风格,但好像谁也说不出这些首饰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谁也说不出这些首饰属于哪一种艺术传统。盒子里有两枚臂环、一顶饰冠,还有一枚胸针;胸针上是极度夸张的高浮雕图案。

在舅舅讲述的过程中,我一直严格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心里的恐惧感越来越强,脸上的表情肯定让我露了馅。舅舅关切地看着我,停下手中的活儿,仔细看着我的表情。我示意他继续,这让他再一次面露难色。第一件首饰——那只饰冠——打开后,他似乎在等着看我有什么反应,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料想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什么好等的,因为我认为,盒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预先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暗示。所以,我当时的举动就是悄无声息地昏了过去,就像一年前在野草丛生的铁路行道里一样。

从那天开始,我的生活就演变成一场阴云密布、担惊受怕的噩梦,我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可怕的现实,又有多少是癫狂的幻想。在马什家族中,我曾外婆的渊源无从得知,但她嫁给了阿卡姆人——老扎多克不是说过,奥贝德·马什通过耍手段把他那位怪异妻子生的女儿嫁给一个阿卡姆人吗?老酒鬼不是嘟囔着说,我眼睛的轮廓长得很像奥贝德船长吗?在阿卡姆,历史协会的会长也曾说,我长了一双只有马什家族才有的眼睛。难道奥贝德·马什就是我曾外婆的父亲?那么,我曾外婆的母亲又是什么人,或者什么动物呢?不过,这也许都是癫狂的幻想。我曾外婆的父亲——不管他是什么人——本来可以从某个印斯茅斯水手手里轻易买到这些白金饰物。而我外婆与我那自杀的舅舅那种目不转睛的表情也许纯粹是我的幻想而已——纯粹是幻想,正是笼罩在印斯茅斯上空的重重疑云严重影响了我的想象力,进而催生了这样的幻想。可我舅舅到新英格兰寻根问祖后,为什么会自杀呢?

两年多来,我一直努力抹掉这些记忆,虽取得了一些成效,但尚未完全成功。父亲在一家保险公司帮我找了份工作,我尽可能埋头于日常工作。但在1930年至1931年间的那个冬天,噩梦又开始了。起先,噩梦只是偶尔出现,暗中作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梦境也越来越清晰。浩瀚的海洋世界展现在我眼前,我似乎在各种奇形怪状的鱼类的陪伴下,在沉没的高大柱廊和水草丛生的巨石墙形成的迷宫中荡漾。紧接着,其他形体开始现身,让我一醒来就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但在梦境中,我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些形体——我就是它们中的一员,身穿有别于人类的服饰,踏着水道,在邪恶的海底神殿中荒唐地进行祈祷。

梦境中的很多东西,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即便是我每天早晨还能记住的东西,如果我斗胆写下来的话,也足以让别人给我冠以疯子或天才的美名。我觉得,某种可怕的影响力正企图一步步把我从健康而又理智的世界拖进难以形容的黑暗和异样深渊,而这一过程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我的健康和外貌逐渐变得越来越糟,到头来我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职位,像病人一样过起了静养和隐居的生活。某些古怪的神经疾病折磨得我死去活来,我有时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合上眼睛。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越来越惊慌地照镜子。疾病的缓慢蹂躏惨不忍睹,不过,对我来说,后面还隐藏着更微妙、更费解的东西。我父亲好像也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因为他开始用异样的、甚至是惊恐的目光看着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我长得越来越像外婆与道格拉斯舅舅?

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我在海底见到了外婆。她住在一座有许多露台的宫殿里,宫殿发着熠熠磷光,有许多用异样的鳞状珊瑚和诡异的臂状盐霜建成的花园,她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而这种热情多少还带有嘲讽的味道。她已经变了——就像那些一入水就发生变化的人一样。她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死,而是去了一个她那死去的儿子曾经了解过的地方,进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这本应是他命中注定的归宿——可他却用一把冒烟的手枪拒绝了这个神奇的国度。这也是我将来的归宿——我没办法摆脱。我会永生不死,跟那里的伙伴生活在一起,那些伙伴早在人类在地球上行走之前就已经生活在那里了。

我还见到了外婆的外婆。八万年来,皮特亚利230一直住在海底城市恩斯雷,奥贝德·马什死后,她又回到了这里。生活在地球表面的人类向海洋发射死亡231时,恩斯雷没有被摧毁。恩斯雷受到了损害,但没有被摧毁。即使被遗忘的“旧日支配者”有时候施展近古纪魔法去遏制它们,“深潜者”也不会被摧毁。眼下,“深潜者”会偃旗息鼓,稍作休整,但有朝一日,如果它们没有忘记的话,就会响应伟大克苏鲁的呼唤,再一次站出来。下一次,目标将会是比印斯茅斯更大的城市。它们已经准备向外扩张,已经培育了愿意帮助它们的生灵,但此时此刻,它们还必须再一次等待时机。为了给生活在地球表面上的人带来死亡,我必须苦修,但苦修的任务不会太重。在这个梦中,我第一次见到了“修格斯”。一见到“修格斯”,我便在疯狂的尖叫中惊醒了。当天早晨,镜子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我已经具备了印斯茅斯相貌。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像道格拉斯舅舅那样饮弹成仁。我买了一把自动手枪,差一点儿就走到那一步,但有些梦境让我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极端的恐惧感正在渐渐消退,奇怪的是,我居然开始喜欢上了大海的无底深渊,而不是惧怕它。睡觉时,我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做出奇怪的举动。醒来时,不是感到恐惧而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相信,我不需要像大部分人那样等着完全变形。果如此,我父亲没准儿会像舅舅对待可怜的表弟那样,把我关进疗养院。举世而又空前的溢彩流光正在海底等待着我,我不久就会去找它们。咿呀—拉莱耶!克苏鲁—富坦!咿呀!咿呀!不,我不能饮弹自尽——我可不是命中注定要杀身成仁的!

我准备帮我表弟逃出坎顿疯人院,然后一起去奇迹笼罩的印斯茅斯。我们准备游到海上那块阴森森的礁石,然后潜水,穿过黑暗深渊,游到圆柱林立、巨石遍地的恩斯雷,在“深潜者”的安乐窝里,永远生活在神奇与壮美的光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