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魅影157

在经历了二十二年的梦魇和恐惧折磨之后,我仍然坚信,脑子里的某些印象都是神话传说惹的祸,所以不敢对1935年7月17日至18日夜里我认为自己在澳大利亚西部看到过什么东西打包票。我真希望自己的那次经历完全是幻觉,或者部分是幻觉——因为,说心里话,我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那就是幻觉。但,现实却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有时候我会觉得,希望总归是希望,不可能是实现。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人类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接受对宇宙的种种看法,接受在沸腾的时间漩涡中人类自身的真实处境。不过,一提起这个时间漩涡,恐怕就会有人被吓晕了。人类还必须提防某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尽管不会吞噬整个人类,却可能给有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带来骇人听闻而又难以想象的恐惧。正因为第二个原因,我才力劝其他人彻底放弃所有的尝试,不要再去发掘我的探险队曾经调查过的那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始石造建筑遗迹。

如果我当时头脑清醒,那天夜里我的经历便是前所未有的。此外,这也有力地证明了,我曾经完全把它看成神话和噩梦。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此时此刻,我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因为在慌乱之中,我丢掉了本属于铁证的东西(如果真有这个东西,而且是从那个可怕深渊中带出来的)。我是独自一人经历这场恐惧的——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没有办法阻止别人去发掘,但也许是运气不佳,也许是风沙作怪,使得发掘者至今一无所获。现在,我必须明确说明——我之所以把它写下来,不仅是为了寻求自我心理平衡,而且也算是警告那些太把这篇文字当回事儿的人吧。

这几页文字——如果有的读者经常看科普杂志,对前面的几部分应该都很熟悉——是我乘船回家途中写的。我会把它交给我儿子,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58的温盖特·皮斯利教授——在我很久以前离奇地患上失忆症后对我不离不弃的唯一家人,也是最了解我内情的人。每当我再讲起那个生死攸关的夜晚时,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嘲笑我的人。启航前,我并没有告诉他,因为我觉得让他通过文字的方式了解事情的真相比较好。阅读与从容地反复阅读,会让他更信服,比我杂乱无章的舌头表达得要更清楚。我把东西交给他,他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没准儿还会在他认为合适的地方加上几句评论,公开示人。但考虑到有些读者对前期的情况不太了解,我还是简明扼要地介绍一下背景吧。

我叫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如果有谁还记得报纸上刊登过的关于上一代人的故事,或者六七年前心理学杂志上刊登过的信件和文章,那他肯定会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的。当时的媒体上到处充斥着关于我在1908年到1913年间离奇失忆的种种细节,大部分报道讲述的都是些隐藏在我居住的那个马萨诸塞州古镇背后的恐怖、疯狂和巫术。不过,我该早点儿告诉读者的是,无论是我的遗传基因,还是早年生活,都没有任何疯狂和邪恶的记录。考虑到那团突然从天外降临到我头上的阴影,说清楚这一点真的很重要。也许是几个世纪以来的阴云,让业已崩溃、谣言满天飞的阿卡姆显得格外脆弱,这地方似乎充斥着许多魑魅魍魉。虽然从我后来了解到的其他案例来看,这似乎有点儿站不住脚。但这里要说的重点是,我的祖先和家族背景都很普通。不管我身上表现出来的特质是什么,肯定跟家族背景没有关系,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即使是现在,我也没办法说清楚。

我父亲名叫乔纳森,母亲名叫汉娜·(温盖特)·皮斯利,两人都出身于黑弗里尔159身心健康的望族。我是在黑弗里尔位于金山附近波德曼街上的老宅里出生和长大的。直到1895年,我入职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当了一名政治经济学教员,才第一次去了阿卡姆。有13年多的时间,我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快快乐乐。1896年我和黑弗里尔的爱丽丝·基泽结了婚,随后我们的三个孩子,罗伯特、温盖特和汉娜,先后于1898年、1900年、1903年出生。1898年我晋升为副教授,1903年又晋升为教授。但对神秘主义或者变态心理学,我一直没什么兴趣。

1908年5月14日,星期二,我离奇地得了失忆症。这一状况来得太突然,但后来我才意识到,几个小时前,我曾有过短暂而又朦胧的幻觉——无序的幻觉因为从未有过,所以搅得我心神不宁——这肯定是我患失忆症的先兆。我头痛得厉害,进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都是以前没有过的),总是觉得有什么人在想方设法占领我的思想。

记忆崩溃大概发生在上午10点20分。当时,我正在给大三和大二的学生上“政治经济学(六):经济学的历史与走向”。我看到一些奇怪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而且感觉到自己好像不是在教室里,而是置身于一个诡异的房间之中。我的思维和讲话偏离了授课内容,学生们也发现我很不对劲。紧接着,我重重地跌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任由别人怎么呼唤,也无法唤醒我。当我苏醒过来,再次看到这个光天化日的平凡世界时,时间已经过了5年4个月零13天。

当然,别人告诉了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昏迷后,我被送回位于克雷恩大街27号的家中,并接受了最好的医护,但在长达16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仍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5月15日凌晨3点,我睁开眼,开口说话了,可是我说话的方式和语言把家人彻底吓蒙了。很显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但不知什么原因,我似乎又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怪异地盯着周围的人,面部肌肉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扭曲状态。

就连说话,我都变得像外国人一样笨嘴笨舌。我的发音器官变得既笨拙又不稳定,措词也表现得异常呆板,就好像我是费尽周折从书本上学的英语一样。我的发音变成了芜杂鄙俗的外国腔,说出的成语似乎掺杂了怪异的古语和完全令人费解的表达法。说到这一点,20年后,当时最年轻的那个医生回想起最具说服力的一个例子。因为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词语居然开始流行起来,先是在英国,后来又传到美国。尽管这样的词语既错综复杂又无可争辩的新颖,但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上,却与1908年从阿卡姆镇上那个奇怪病人口中说出的神秘词语完全吻合。

与此同时,我的体力也马上恢复了,不过,很奇怪,我需要通过大量的训练,重新学习使用双手、双腿和其他器官。因为失忆症造成了这样或那样的身心障碍,所以在一段时间内,我仍被施以最严格的医疗。当我发现掩盖自己失忆的企图失败后,我只好坦然接受现实,变得急于了解各种各样的信息。事实上,在医生看来,我一旦接受了失忆症的现实,便马上对自己原来的身份失去了兴趣。医生注意到,我的精力主要用在研究历史、科学、艺术、语言和民俗的某些问题上——有些问题深奥得出奇,有些问题又简单得幼稚。我研究的许多问题都非常奇特,而且完全不在我的意识范围之内。

同时,医生还注意到,我莫名其妙地知晓许多几乎不为人所知的各种知识,而我似乎不愿意拿这种能力示人,反而更希望把这种能力隐藏起来。有时,我会无意中非常自信地提及已知历史范围之外、黑暗时代的一些具体事件——当我看到他们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时,我便赶紧打圆场,说这些事不过是说笑而已。有两三次,我还不经意地谈到了未来,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不过,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很快消失了,但有的医生认为,这种举动之所以消失,不是因为这种举动背后的奇怪知识渐渐消失,而是因为我比以往更加小心了。其实,我就像从其他遥远国度来的勤奋游学者,仍在贪婪地学习我身边这个时代的说话、习惯和观点。

一经允许,我便经常去大学图书馆,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没多久,我又开始临时制定了一些旅行计划,到欧洲和美国各大学去听一些专业课程,但这样的举动在此后几年里也招来不少非议。我从来没有与学术界切断联系,因为我当时的情况许多心理学家基本上都知道。在课堂上,我被当作继发性人格异常160的典型案例,但有时候我会表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症状,流露出某种精心掩盖的嘲讽神情,这让站在讲台上的人困惑不解。

但说到知根知底的朋友,我真没有交几个。不论见到谁,我的一言一行总会让对方产生一种朦胧的厌恶感和恐惧感,就好像我的精神根本不健康一样。这种隐约而又可恶的恐惧感,在我和对方之间产生了挥之不去而又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自从我莫名其妙地醒来的那一刻起,我妻子就一直用极端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看着我,而且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我简直就是附在她丈夫身上的外星人。1910年,经法院判决,我们离了婚,即便在1913年我回归常态之后,她还是不愿意见我。我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也是如此,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

只有我的小儿子温盖特似乎能克服我的变化所造成的恐惧感和排斥感。他确实感觉到我已经形同陌路,虽然当时只有8岁,但他坚信我会康复的。当我真的康复后,他找到了我,法庭也恢复了我对他的监护权。在此后的岁月里,他一直协助我进行相关的研究,而现在,35岁的他,已经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了。但我对自己造成的恐惧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毫无疑问,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个生命,他的思想、声音以及面部表情根本不属于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

关于1908年到1913年间的生活,我不想说太多,因为读者可以从那些旧报纸和科普期刊上(大部分是我万不得已才)公开的信息中窥见一斑。我拿到了原本属于我的资金,可以精打细算地拿着这笔钱悠闲自在地去旅行,到各种各样的学术中心去做研究。但我的旅行计划很与众不同,大部分都是到那些遥远而又荒凉的地方长途旅行。1909年,我在喜马拉雅山待了一个月;1911年我骑着骆驼走进阿拉伯半岛的原始沙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至于旅途中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1912年夏天,我包了一艘船,航行到斯匹次卑尔根岛161以北的北冰洋,但后来大失所望。1912年下半年,我又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独自一人挑战极限,跑到佛吉尼亚州西部巨大石灰岩溶洞展开了一次空前绝后的探险——那个漆黑的迷宫复杂得连自己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我在各大学逗留期间,吸收知识的速度快得惊人,看起来继发性人格异常所具备的理解力要远远超过我原有的能力。我还发现,我的阅读和独立钻研的效率也高得惊人。一本书我可以一目十行、倒背如流,此外,我瞬间解读复杂算式的能力也高得惊人。有时候,媒体上会出现近乎令人厌恶的报道,说我影响了其他人的思想和行为,但我已经尽可能不表露出这种能力了。

还有一些令人讨厌的报道说,我和某些秘密团体的头头脑脑过往甚密,而学者们则怀疑我与上古世界的某些可恶祭司有关系。这些流言蜚语虽然当时没有人去求证,但我借阅图书的记录无疑变相地为这些流言蜚语的传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一个人去图书馆查阅善本,是不可能不让人知道的。但确凿的证据——以批注的方式——表明,我无时无刻不在阅读一些禁书,比如,德厄雷伯爵的《食尸教典仪》,路德维希·普林的《蠕虫的秘密》,冯琼兹的《无名祭祀书》,晦涩难懂的《伊波恩之书》162现存残本,以及阿拉伯狂人阿卜杜勒·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恐怖典籍《死灵之书》。无独有偶,在我发生诡异突变的那段时间里,的确有一股地下邪教势力在秘密活动。

1913年夏天,我开始表现得有些厌倦,对接触到的知识逐渐失去了兴趣,同时开始向交往过的同僚暗示,我身上不久就会发生变化。我对人说,我早年生活的记忆正在恢复,但大多数人并不信,因为我所有的记忆都是偶发性的。关于这一点,我在先前的私人文件里曾经提到过。大约在8月中旬,我回到阿卡姆,重新打开了我在克雷恩大街空关已久的房子。在家里,我用美国和欧洲各科研机构制造的零件,组装了一台异常古怪的机械装置,小心翼翼地不让能看懂它的人看到它。看到这个装置的人——一个工人,一个仆人,还有新来的管家——告诉我,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虽然只有1英尺长、1英尺宽、2英尺高,但却是许多棍子、轮子和镜子组装在一起的。安装在中心的镜子是一面圆形的凸透镜。所有的零件上都能找得到制造厂商。

9月26日,星期五晚上,我把管家和女仆都打发走了,让他们第二天中午再回来。直到深夜,家里都灯火通明,一个身材消瘦、皮肤黝黑、模样长得像外国人的男子开着车来到我家。家里的灯光大概一直亮到凌晨1点。凌晨2点15分,一个警察发现我家的灯灭了,但陌生人的汽车还停在路边。直到凌晨4点,那辆车不见了。早上6点钟,一个操着外国腔的人吞吞吐吐地打电话给威尔逊医生,请他到我家来,把我从一种罕见的昏迷中叫醒。后来经查证,这个电话——一个长途电话——是从波士顿北站的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但那个身材瘦弱的外国人从此便人间蒸发了。

医生来到我家之后,发现我坐在客厅里的一张安乐椅上,已经不省人事,旁边还有一张桌子。光洁的桌面上有几道划痕,说明桌子上曾放过什么重物。那个奇怪的装置不见了,而且此后再也没有听到它的下落。毫无疑问,那个皮肤黝黑、身材消瘦的外国人把它拿走了。书房的壁炉里全是灰,很显然,那是我患失忆症后写下的所有材料烧完后留下的。威尔逊医生发现,我的呼吸非常奇怪,在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的呼吸才变得均匀了。

9月27日上午,11点15分,我变得异常躁动起来,一直像戴着面具一样的脸也终于有了表情。威尔逊医生发现,那种表情不属于继发性人格异常,倒更像正常的我。大约11点半,我发出了一些非常怪异的音节——这些音节听起来与人类的语言根本不搭界。同时,我的举动似乎在表明我在拼命挣脱什么东西的纠缠。后来,到了下午——管家和女仆同时回来了——我又开始能用英语喃喃自语了。

“——身为当时正统的经济学家,杰文斯163代表的是经济朝着系统关联发展的主流。他一直尝试着把经济循环中的繁荣与萧条跟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建立某种关联,他的这种尝试没准儿会登峰造极地——”

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回来了——在他的时间坐标上,时间仍然停留在1908年星期三早上的那节经济学课堂上。当时,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讲台上破烂不堪的教桌。

回归正常生活是一个痛苦而又艰难的过程。失去的五年多时间所带来的各种问题,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对我来说,需要去重新适应的东西数不胜数。每次有人对我讲起我1908年以来的所作所为,让我既惊讶又不安,但我还是尽可能泰然处之。最后,我重新获得了对小儿子温盖特的监护权,和他在克莱恩街上的房子里安顿下来。与此同时,学院非常爽快地恢复了我原来的教授职位,我也努力重拾自己的教学工作。

我从1914年春季学期开始工作,但只坚持了一年。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经历对我产生了多么严重的影响。虽然我的精神完全正常——希望如此——而且我本来的性格也没有瑕疵,但我已经失去了往日充沛的精力。各种朦胧的梦境与奇怪的念头总是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让我的心思回到了历史上,但我发现,自己在用一种最离奇的方式思考各个历史时期和历史事件。我对时间的概念,对历史事件连贯性和并发性的区分能力——似乎被搅乱了,以至于我时不时会产生荒唐的念头:我虽然生活在某个时代,但却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过去或者未来。

战争给了我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回忆起许久以后战争的结局——就好像我知道战争的根源,而且可以借助未来的信息回顾战争一样。伴随似是而非记忆的是痛不欲生,我总觉得,有人专门对这种记忆人为设置了心理障碍。当我羞怯地向其他人透露我的感觉时,得到的却是各种各样的反应。有的人用不自在的眼光看着我,但数学系的人则在大谈相对论研究的新发展(当时只在学术圈里讨论),后来这些人都成了名人。他们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很快把时间简化到区区一个维度。164

但是,各种各样的梦境和乱七八糟的错觉一直在困扰着我,所以1915年我不得不辞掉工作。当然,这些感觉在逐渐呈现出令人反感的形态——让我一直认为,我的失忆症已经促成了某种邪恶的交换;继发性人格异常确确实实已经发生换位。为此,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去思考在另一个我占据我肉体的那几年里,真正的我究竟去哪里了。从别人那里,从报纸和杂志上了解到更多细节之后,我越来越感到不安,因为占据我肉体的那个我行为太诡异,知识面太稀奇古怪了。我身上的种种诡异虽然让其他人困惑不解,但倒是能跟在我潜意识深处溃烂的某种见不得人的知识沆瀣一气。我开始拼命搜集在暗无天日的那几年另一个我在学习和旅行中留下的蛛丝马迹。

但困扰我的并不都是这么抽象的东西。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梦境——这些梦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我知道大多数人是怎么看我的这些梦的,所以,除了我儿子和几个信得过的心理学家,我基本上不对别人提起我做的梦。但为了搞清楚这种幻觉是不是失忆症的典型症状,我开始着手系统研究其他失记症案例。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经验丰富的精神病专家的帮助下,我认真研究了从充斥着魔鬼附身传统的远古时代到讲究现代医学的今天,以及人格分裂的所有档案资料,研究的结果最初与其说让我倍感欣慰,不如说更让我困惑不解。

我很快发现,在无数真实的失忆症案例中,根本找不到与我做的那些梦相同的档案记录。但有些零零散散的记录,几年来一直让我感到困惑和震惊,因为那些记录中所描述的现象与我的经历非常相似。有的记录的是古代民间传说,有的则是医学年鉴中的案例,还有一两则记录的是已经淹没在正史里的奇闻轶事。这些记录似乎表明,我遭受的这种折磨虽然非常罕见,但这种病例自人类有史以来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有时几百年里可能出现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病例,有时几百年里一个也没有,至少没有记录。

这些记录的核心内容基本上是一样的——一个思维敏锐的人突然患上了继发性人格异常,在或短或长的一段时间里,稀里糊涂地过着一种完全异样的生活。刚开始时,发音和肢体动作会表现得非常笨拙,到后来,则表现为不加选择地学习科学、历史、艺术和人类学等方面的知识,而且学习的热情非常高,接受能力也超乎寻常地强。再后来,突然又回归正常人的意识,但以后一直断断续续地被一些模糊的梦困扰着,而这些梦总是在暗示一个人意识清醒时刻意抹杀的某种可怕记忆碎片。档案中记录的这些噩梦与我的梦非常接近,就连一些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也是如此,这无疑让我觉得,这些梦明显具有某种程度的代表性。有一两个案例居然还有某种该死的似曾相识感,就好像我以前通过某种宇宙信道听到过一样,而这种宇宙信道太变态、太恐怖,让人连想都不敢想。另外,还有三个案例,专门提到了一种不为人知的机器,跟我在二次变化之前家里安装的那种一模一样。

在调查过程中,困扰我的第二件事是,档案中有更多这样的情况,那就是,没有被确诊为失忆症的人也会经常短暂而捉摸不透地看到一些典型的噩梦。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头脑平庸的普通人,甚至连普通人都算不上——有些人的头脑简直就是尚未开化,让人很难想象他们具备获得超常知识和超常思维的能力。这些人都是短时间内饱受某种外力的折磨,到头来则是慢慢退化,充满恐惧的记忆消失殆尽。

在过去半个世纪中,这样的案例至少有三个——最近的仅仅发生在15年前。难道自然界中有什么东西从某个意想不到的深渊中爬出来,穿越时空盲目摸索什么吗?这些模棱两可的案例,难道是头脑清醒的什么人所做的既变态又阴险的试验?这就是对我患失忆症的无端猜测,没准儿是我研究得出的种种谬论催生出来的幻想。我深信,某些流传已久的远古传说,无论对近期的失忆症患者,还是对治疗失忆症的医生,都是陌生的,但这些失忆症患者居然和我一样,在失忆期间居然能非常准确而又详细地描述出来。

这些梦境与印象变得越来越纷乱,但要说这些梦境和印象的真实性,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些梦境和印象似乎充斥着疯狂的味道,有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疯了。是不是有一种特别的错觉折磨失忆症患者?一个人的潜意识在竭尽全力利用似是而非的记忆填补令人费解的记忆空白时,很可能会产生一些奇思幻想,这倒是可以理解的。这的确是许多精神病专家的看法——虽然民间传说中的非主流观点,在我看来,似乎更加可信,但正是这些专家帮助我寻找跟我类似的案例,而且在看到跟我完全一样的案例时,表现得跟我一样困惑不解。专家们并没有把这种状况看成真正的精神病,而是把它归为神经性障碍。按照最佳心理学原理,对于我查找和分析而不是劳而无功地去摆脱和忘记这种神经性障碍的过程,医生打心眼里表示认同。因此,在另一个我占据我的肉体期间,我尤其看重医生的意见。

最初让我不安的,并不是视觉上的东西,而是我先前提到过的更为抽象的东西。此外,我自己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恐惧感。很奇怪,我逐渐害怕看到自己的形体,就好像在我的眼睛里,我的形体完全变成了不可思议、令人厌恶的怪物。每当我低头看自己,看着那个自己所熟悉的身穿灰色或蓝色衣服的人形,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如释重负,但为了得到这种感觉,我必须努力克服极大的恐惧心理。所以,我只好尽量不去照镜子,而且总是到理发店去刮胡子。

过了很久,我才把这些沮丧的情绪与脑海里闪现的短暂幻影联系起来。起初,我觉得这与我的记忆遭到外来和人为施压的那种异样感觉密不可分。我认为自己所经历的这些片段有某种深刻而又可怕的含义,而且与我自己有着可怕的联系,但有一股力量却在刻意地阻碍我,不让我去弄清楚那种含义与联系。随之而来的便是,时间发生了错位,使我无法将碎片化的梦境置于适当的时空之中。

碎片化的梦境最初只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但并不可怕。在梦境中,我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拱顶房间里,房间里竖着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非常高,乃至于顶端都消失在头顶上的黑暗之中。众所周知,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场面,拱顶结构完全是罗马人的做派,而且非常普遍。还有巨大的圆窗,高高的拱门,基座居然有普通房间那么高。贴墙排放着的是巨大的黑木书架,上面摆放着体积庞大的书籍,书脊上印着陌生的象形文字。暴露在外的石柱上有稀奇古怪的雕刻,这些雕刻无一例外地是由曲线组成的数学图案,还雕刻着和那些体积庞大的书上一样的铭文。这座深色花岗岩建筑属于另类巨石建筑风格,一排排底部为凹面的石层安放在顶端呈凸面的石块上。房间里没有椅子,但巨型的基座上散放着书籍、报纸和一些看似文具之类的东西——几个造型奇特的紫色金属罐,还有一头沾满颜料的棍子。虽然基座很高,但有时我似乎还能低头去俯视。在有些台座上,摆放着可以发光的巨大水晶球,权当照明的灯具,另外还有一些由玻璃管和金属棒组成、外观很难描述的机器。窗户是用敦实的窗条隔成的格子玻璃窗。尽管我不敢靠近窗户往外看,但从我站的位置,仍然能看见窗外随风摇曳的蕨类植物。地板是用巨大的八角形石板铺成的,房间里既没有地毯,也没有帘布之类的东西。

后来,我梦见自己掠过巨石铺设的走廊,在巨石建筑中那些巨大的坡道上走上跑下。但所到之处,根本没有楼梯,也没有宽度小于30英尺的通道。在我飘过的建筑中,有的高耸入云,足有几千英尺高。下面是好几层黑咕隆咚的地窖,以及从未打开过的活板天窗,这些天窗都用金属条密封死了,隐约暗示着某种特别的危险。在这里,我就像一个犯人,所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恐怖色彩。我觉得,仁慈的无知如果不时刻保护着我的话,墙上那些仿佛在嘲笑我的曲线象形文字肯定会摧毁我的灵魂。

再后来,我的梦境里又增加了从巨大的圆窗和屋顶平台望出去的远景:造型奇特的花园,无垠的荒原,以及坡道顶端连接的扇形女墙。还有数不胜数的庞大建筑,每一座建筑都有自己的花园,矗立在道路两旁,跨度足有200英尺。这些建筑虽然外观各异,但面积多数都大于500平方英尺,高度也大都高过1000英尺。许多建筑看上去无边无际,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些建筑临街的那一面以前肯定有几千英尺长。有些建筑甚至像山一样高,直插雾蒙蒙的灰色苍穹。这些建筑的主体似乎是石头或者混凝土建成的,而且大多数都呈现出曲线奇特的石造建筑风格,这种风格在囚禁我的那座建筑上表现得格外明显。房顶多为平顶,而且还有花园,房顶边沿上有扇形的女墙。有些房顶上还有露台和更高的几层建筑物,花园之间是宽阔的空地。宽阔的道路似乎有隐约移动的迹象,但在早期的梦境里,这些只是些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细节。

在有些地方,我还看到了耸立在其他建筑之上的黑色圆形塔楼。塔楼风格独特,到处都是历经沧桑和衰败的迹象。这些造型奇特的塔楼是用四四方方的玄武岩建造的,自下而上略呈锥形。所有塔楼只有大门,没有窗户,也没有其他的开口。我还注意到,一些低矮建筑的结构跟那些黑色圆柱体巨塔无异,在岁月的摧残下日渐颓败。在这些诡异的建筑群周围,就像密封的活板天窗一样,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表而又浓郁的恐怖气息。

随处可见的花园诡异得吓人。花园里,宽阔的道路两旁摆放着形容古怪的石雕,石雕周围便是遮天蔽日的奇花异株。这些奇花异株看上去都是些蕨类植物——有的是绿色的,有的则是瘆人的菌白色。在蕨类植物中间矗立着芦木一样千奇百怪的植物,这些植物像竹子一样的树干直冲云霄,高得让人难以置信。此外,还有一簇簇像苏铁一样的植物,奇形怪状的墨绿色灌木,以及松柏类树木。呈各种几何状的花坛里绽放着各种各样的花,但大部分都藏在绿叶之中,花也长得很小,而且色彩黯淡,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花。一些露台和楼顶花园里有更多、更大的花,但这些花也是最令人不快的花,而且看上去是人工栽培的。那些大小、外形和色彩都不可思议的菌类植物拼成各种各样的图案,似乎在向人述说着某种鲜为人知而又非常成熟的园艺传统。地面上的花园更大,这些花园似乎有人在刻意维持“大自然”的参差不齐,但在屋顶花园里种植的植物则是主人刻意选择的,因而更具园林艺术的味道。

天空中几乎总是又潮又阴,有时候我似乎还亲眼目睹了几场大雨。不过,偶尔也会看到太阳(看上去大得出奇)和月亮,但月亮上的纹路与平时看到的有些不同。至于不同之处在哪里,我一直没能搞懂。极少数情况下,夜空清澈剔透时,我还看到许多星云,但这些星云大多数都不认识。对已知星云的模样,我知道个大概,但梦境中的星云很少与现实中的星云完全相同。从我能认出的那几块星云的位置判断,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在地球的南半球,靠近南回归线的什么地方。远方的地平线总是雾气重重,朦胧难辨,但我还是能够看到,城市外面一片片长满不知名树蕨、芦木、鳞木165、封印木166的开阔丛林,奇幻般的树叶在缥缈的水汽中随风摇曳,仿佛在嘲笑路人。天空中时不时会有移动的迹象,但最初,在我的幻象中根本看不清楚。

到了1914年秋季,我开始断断续续地梦到自己莫名其妙地飘在城市上空,或穿越城市周边的地区。我看到一条条漫漫长路,穿越一片片树干斑驳剥离、凸凹不平的可怕森林,掠过一座座跟不断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个城市一样奇怪的城市。我还看到诡异建筑耸立在永远笼罩着朦胧暮光的丛林空地上,这些建筑要么是黑色,要么是彩虹色。我走过沼泽上的长堤,沼泽地里昏天暗地,我只能看出一点高高矗立在湿地里的植物。有一次,我还看见一片绵延无数英里的区域,整个区域里散落着饱经沧桑的玄武岩废墟。从废墟判断,这些建筑跟过去萦绕在我心头的城市里无窗圆顶高塔建筑是一样的。还有一次,我还看见了大海——一片无边无际、雾气重重的辽阔水域,从拱门和穹顶林立的巨大城镇上的巨石码头延伸出去。在那片水域上空,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巨大阴影在移动,而在水面上,时不时会有喷泉间歇喷涌而出。

如我所说,这些异想天开的梦幻景象并不是一开始就令人恐惧。当然,许多人天生就会梦到比较怪的东西——这些东西由日常生活、画面、空间和阅读等毫不相干的碎片组成,在反复无常的睡梦中按照离奇的方式排列出来。虽然我此前并不频繁做梦,但有一段时间,我还是把这种幻象当成自然而然的现象。我对自己说,梦中的许多模糊异象肯定来源于多得数不清的琐事,但有些梦似乎反映了关于植物的某种书本知识,以及一亿年前和五百万年前世界的原始状态——二叠纪或三叠纪的世界。但几个月之后,恐惧的程度似乎在加剧。正是从这时候开始,梦境便不断呈现出记忆的特征,而我的大脑也开始把这些梦与我无缘无故日趋增强的焦虑联系起来——记忆受阻的感觉,对时间概念的异常认识,以及1908年至1913年间与我的继发性人格异常发生互换的可怕感觉,还有再后来,我对自己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憎恶感。

而正当我的梦境中开始出现某些明确的细节时,这些梦带来的恐惧感也开始成千倍地增加——直到1915年10月,我才觉得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深入研究患有失忆症及其幻觉的其他案例,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借此找出困扰自己的具体问题,进而彻底摆脱情绪上的纠缠。然而,就像前面提到的,结果最初几乎完全相反。让我极度不安的是,经过深入研究,我发现自己的梦和其他案例中记载的梦几乎完全一致;尤其是对有些失忆症患者的描述,在时间上太久远了,让人很难相信他们具备什么地理知识,换句话说,很难相信他们了解原始地貌。此外,许多记录都提供了可怕的细节和说明,描述患者所看到的巨大建筑物和丛林花园等等。那些真实的景象和模糊的印象就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还有一些患者要么暗示,要么明说的话,更是充满疯狂与亵渎神灵的气息。最糟糕的是,这些记录唤醒了似是而非的记忆,让我想起了那些较为温和的梦境和即将来临的启示。但大部分医生都认为,我的情况总体上还算是好的。

我系统学习了心理学,受我这股劲头的刺激,我儿子温盖特也系统学习了心理学——他所付出的努力最终让他成为心理学教授。1917年到1918年,我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专修了几门课程。与此同时,我跑遍了天南地北的图书馆,开始废寝忘食地查阅医疗档案、历史和人类学文献,到最后甚至阅读一些讲述古代禁断传说的可怕书籍。对这些禁断传说,我的继发性人格异常曾经惴惴不安地感兴趣。有些记录禁断传说的书籍是我发生转变之后看到的。这些可怕的书上有许多页边注脚和明显的修改,所使用的语言和笔迹似乎不属于人类,这让我深感不安。

这些注脚和修改使用的语言,与书里使用的语言大部分是一样的。作者似乎能驾轻就熟地使用这些语言,只不过写下的东西明显带有学术味道。但令人吃惊的是,冯琼兹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上有一条注脚则不然。这条注脚是某种曲线象形文字,使用的笔墨与书中德文修改之处使用的笔墨相同,但却不是已为人知的人类书写方式。毫无疑问,这些象形文字跟我在梦中见到的文字非常接近。至于那些文字的意义,有时候我突然间以为自己知道,或者说差一点就能回想起来。为解答我的疑惑,图书管理员告诉我,从以往的查阅记录来看,这些书上所有的笔记肯定是我自己在处于继发性人格异常的状态时留下的。但这显然有悖事实,因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根本不懂得书中使用的三种语言。

在把古代与现代、人类学与医学的零散档案拼凑起来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前后比较一致、融合了神话和幻想的内容,而其涉及的领域和疯狂程度更是让我茫然。唯一聊以自慰的是,这些内容最初都是以神话的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我现在无从得知,知识的匮乏是如何把古生代和中生代的风景元素融入这些远古神话的,但这些元素确实存在。所以,形成这种根深蒂固幻觉的基础也存在。毫无疑问,失忆症患者首先营造了一个基本的神话框架,此后便借助想象,不停地对这个框架进行添砖加瓦,而这肯定对失忆症患者产生影响,使他们似是而非的记忆变得绚丽多姿起来。在失忆期间,我就读过和听过这些早期神话——我的研究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那么,从我发生继发性人格异常开始,我的记忆巧妙地拖延下来的东西,使我后来的梦境和情感印象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如此一成不变,这难道不正常吗?有些神话与史前世界的晦涩传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联系,尤其是讲述令人匪夷所思的时间鸿沟和构成现代通神学基础的印度传说。

远古神话和现代幻觉都有一种共同的假设,那就是:在这个星球大部分不为人所知的历史长河中,人类是——没准儿起码是——唯一高度进化且占据统治地位的族群。这些神话和幻觉还暗示,在人类的两栖类祖先三亿年前爬出热海之前,许多外形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已经建成了通天高塔,深入研究过“大自然”的所有秘密。有的是从外星球来到地球的,有的跟宇宙一样古老,有的则是从地球上的微生物快速进化来的,而这些微生物比我们生命循环中最古老的微生物还要古老。那些神话天马行空地讲述了数十亿年的历史以及与其他星系和宇宙的联系。其实,在人类已知的观念中,根本没有时间之类的东西。

但大部分神话和认知讲的都是某个相对较晚的族群,形态诡异而且错综复杂,跟迄今为止科学已知的任何生命形态都不一样,但这个族群只生存到人类出现之前的五千万年前。据神话记载,这个族群就是至尊族,因为只有他们征服了时间的秘密。至尊族借助他们敏锐的思维穿越过去和未来,甚至穿越千百万年的无数鸿沟,学习每个时代的知识,学会了地球上已知的和未知的所有知识。正是至尊族的成就造就了所有先知们的预言,其中包括人类的神话体系。

在至尊族规模庞大的图书馆里,收藏的书卷和画册浩如烟海,都是记录整个地球历史的年鉴——记录过去和未来每个物种的历史和详细描述,而且完整地记录了每个物种的艺术、成就、语言,以及心理状态。具备了这种包罗万象的知识,至尊族从每个时代和生命形态中选择适合自己自然环境的思想、艺术和历程。过去的知识,因为是通过思维投射的方法从已公认的感观之外获得的,所以收集起来要比收集未来的知识更困难。

就收集未来的知识来说,整个过程则要更容易,更真材实料。借助相应的机械辅助设备,至尊者的心灵一边摸索着模糊的超感观通道,一边在时间通道中向前投射,直到接近它希望到达的时代。初步试探之后,这个心灵会占据那个时代生命形态中最容易发现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最高级生命形态。它会进入这个生物体的大脑,创建自己的心灵感应,与此同时,被占领心灵则被打回占领者的那个时代,在建立逆转过程之前一直待在占领者的躯体里。接下来,在未来生物体的躯体里,被投射的心灵会披着该未来生物体的外衣,冒充其中的一员,并尽快学习所选时代一切能够学到的东西,进而获得大量的信息和技术。

与此同时,被占领心灵被打回占领者的时代和躯体,且被严加看管。要确保被占领心灵不能伤害它所占据的躯体,同时训练有素的审讯者还要把他的知识全部吸干。如果之前对未来的探索曾经带回过被占领心灵的语言,那么审讯者就会用被占领者的语言进行问询。如果至尊族无法复制被占领者的语言,那么它们就会制造一些灵巧的机器,就像用乐器弹奏音乐一样,用机器来播放这种陌生的语言。至尊族的外形都是形状不规则的巨大锥形体,身高达10英尺,头和其他器官连着1英尺厚的四肢,四肢的末梢可以向外扩张。四肢中其中两个肢体的末端连着巨大的爪子,它们就是通过爪子的刮擦和敲合来发出信息,进行交流的,在它们10英尺厚的庞大身躯的底部有一层黏性层,它们就是靠这个黏性层的伸缩来拖沓行走的。

当被占领心灵的惊愕和愤怒渐渐消磨殆尽之后,当被占领心灵对陌生的临时形体(假如被占领者的躯体与至尊者的躯体有很大差异)不再感到恐惧之后,便允许它学习和适应身边的新环境,允许它体验占领者才能体验到的奇观和智慧。在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并以适当的服务作为交换之后,可以允许被占领心灵乘坐巨大飞艇或像船一样的原子动力飞行器,穿梭于宽阔的大路上,到占领者的世界里去逛逛;或者允许它到保存这个星球过去与未来所有文献的图书馆里随便学习。这些做法让很多被占领心灵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地球不可思议的过去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未来漩涡(其中包括它们所处时代后面的数年)原本是秘不示人的,但鉴于被占领者都已经失去了敏锐的思维能力,所以揭开隐藏已久之秘密的面纱,对它们来说,也算是生命中至高无上的经历了,但揭开面纱的那一刻常常会让它们感到极度的恐惧。

有时候,被占领者会允许见见从未来抓来的其他被占领心灵——与活在它们生活的时代之前或之后一百年、一千年或一百万年的心灵交流思想。所有被占领心灵都要求用自己那个时代的语言拼命写东西,所写的东西全部存入庞大的中央典藏库。

需要补充的是,有一类比较特殊的被占领者,享有的特权要比其他大多数被占领者大得多,这些被占领者都是些垂死的永久流亡者。有些思维敏捷的至尊者在面临死亡时都会想方设法不让自己的思维灭绝,它们就会抓住垂死被占领者未来的肉体。此类可悲的流亡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因为至尊者的寿命减少了它们对生命的热爱——尤其是那些投射能力较强的心灵。从后来包括人类在内的历史中可以看出,许多人格变化后不再复原的案例,讲的都是选择将自己的心灵永久投射到未来的高龄心灵。

至于以探索为目的的一般情况,占领者的心灵学到了想学的未来知识之后,就会造一台类似当初起飞时的机器,展开反向的投射过程。这样,它就会回到自己所属时代,回到自己原有的躯体,而被占领心灵也会回到未来原本属于自己的躯体中去。在交换过程中,如果一方或另一方的躯体死了,复位过程就无法进行了。当然,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探索者的心灵——和那些逃避死亡的心灵一样——就不得不继续活在未来。或者,被占领心灵(像行将死亡的永久流亡者一样)就不得不待在至尊族的过去,以至尊者的形态寿终正寝了。

如果被占领心灵也属于至尊族,命运就不至于这么凄惨了。这种情况并非少见,因为从古至今,至尊族一直关心自己的未来。行将死亡的至尊者选择永久流亡的情况非常少,主要原因是行将死亡的至尊者若要取代未来的至尊者,势必会遭到极其严厉的惩罚。那些经由投射斗胆闯入未来陌生躯体内的心灵,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有些甚至强制实施再交换。探索者或被占领心灵被过去不同地域的心灵所取代是相当复杂的,这些复杂的案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而且已经过认真的整理。在发现心灵投射现象之后,便有一群数量虽少,但名气很大的至尊者心灵,从古至今在每个时代都逗留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

当一个被占领的外生物心灵获准回到自己未来的躯体时,会用一个复杂的机器对它施以催眠,并抹掉它在至尊族时代所学习到的所有知识——这是因为至尊族发现,向未来输送大量知识会产生非常棘手的后果。现存的少数几个在清醒状态下输送知识的案例均引起,或在已知的未来即将引起巨大的灾难。古老的神话中说,人类之所以掌握至尊族的情况,主要是因两例此类案例引起的。在现实中,从上古世界直接保留下来的东西,现在只剩下地处偏远地区和大洋深处的巨石废墟和可怕的《纳克特抄本》167残篇。

所以,回归本体的心灵回到自己所属的时代时,对于被占领后经历的一切,只有极为微弱和支离破碎的印象。能抹掉的记忆都给抹掉了,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被占领者的脑海里,从第一次交换到回归本体的那段时间里,只留下一段笼罩的空白。有些心灵能回忆起来的东西比其他的要多,但把各种记忆拼凑起来,进而获得从过去到未来种种合理暗示的,则是少之又少。但从古至今的每个时代,各族群和教派大概都密藏着这样的暗示。《死灵之书》就描述了人类曾出现过这样一个邪教团体,这个邪教有时会协助那些心灵从至尊族时代穿越到万古时代。

与此同时,至尊族逐渐变得几乎无所不知,于是转而与其他星球上的心灵进行交换,探索其他星球的过去与未来。同样,至尊族的心灵企图去探索遥远太空中千百万年来死气沉沉的黑暗天体的过去和渊源,因为至尊族的思维传统就是从那个黑暗天体来的——至尊族的心灵要比它们的躯体古老得多。生活在行将死亡的古老世界中的生物,因为已经知晓了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曾经盼望拥有一个新世界和新族群,这样它们便可以活得更长。与此同时,它们也曾把自己的心灵全部送到最适合容纳它们的未来族群中去——这些圆锥形生物便是十亿年前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由是,至尊族诞生了,而那些被投射回去的无数心灵则在陌生躯体中等死。后来,这个族群会再一次面临灭绝,不过,它们会再一次把自己最优秀的心灵再往前送到另一个未来中寿命更长的其他族群躯体中。

以上就是错综复杂的传说和幻想的背景。到1920年前后,我的研究已经基本成型,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先前一直有增无减的紧张感得到了一丝缓解。尽管这些奇思幻想是由种种盲目的情绪引起的,但我的大部分症状难道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解释吗?在失忆期间,任何机会都有可能把我的思维引向凶险的研究——所以我才阅读了禁断传说,而且还跟那些研究古邪教的人见过面。很显然,这样做也为我恢复正常记忆后产生的梦境和不安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至于那些我不认识但由图书管理员放在我眼前、用象形符号和语言所做的旁注,在我发生继发性人格异常期间,我很可能会轻而易举地学会那么一点点语言。毫无疑问,那种象形文字只不过是我根据古老传说中的描述想象出来,之后又被编织进我的梦境中去的。通过跟那些著名的教派首领交谈,我力图证明某些关键的要点,不过,很可惜,迄今为止我还没能跟这些教派首领建立正常的联系。

有好几次,许多遥远时代的许多案例,就像刚开始那样,一起困扰着我,但我经过思考后发现,那些煽情的民间传说,在过去无疑要比现在更普遍。跟我症状相似的其他患者,长期以来都非常清楚我只有在继发性人格异常期间才知道的传说。当患者失去记忆时,他们在潜意识中把自己与神话中的生物——传说中应该占领人类心灵的那些入侵者——联系在一起,进而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因为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把知识带回想象中某个不属于人类的过去里去。接下来,在恢复记忆后,他们又把这个联想过程掉转过来,把自己看成是以前的被占领者,而不是占领者。因此,梦境和似是而非的记忆也就按照传统的神话模式进行编织了。

这种解释听上去虽然有些牵强,但最终还是在我的意识中取代了其他所有的解释,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其他相左的解释都站不住脚。许多著名的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也都逐渐认可了我的观点。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更有说服力。直到最后,我才找到了一个真正有效的壁垒,帮助我抵御那些仍在纠缠我的幻觉和认识。假如我在夜里真的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结果会怎样?但事实是,这些东西只是我听人说过,或只在书上见过的。假如我真的有过什么奇怪的憎恶、奇特的看法和似是而非的记忆,结果又会怎样?同样,这些只不过是我在患继发性人格异常期间,从那些神话中所吸收的内容而已。我所梦见的一切和感受到的一切,都不可能有什么实际意义。

正是因为这种观点,即便幻觉(已经远远不再是抽象而模糊的感觉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呈现令人不安的细节,我仍感到极大的心理平衡。1922年,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份固定的工作,把我刚学到的知识派上用场,于是,我跑到米斯卡塔尼克大学谋到了一份心理学讲师的职位。我原来那份政治经济学教授的职位早就给人占了——再说,经济学的教学方法也跟我当时的教法大相径庭了。此时,我儿子温盖特刚刚考上研究生——学的就是他现在所从事的心理学专业——所以,我们在一起工作和学习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我还是坚持认真记录我满脑子里如此密集而又栩栩如生的怪梦。我认为,这些记录作为心理学研究资料,还是有价值的。在那段时间,尽管我成功地摆脱了梦境的骚扰,但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就像记忆一样挥之不去。在记录的过程中,我把梦中的幻象当作亲眼所见的事实,但在其他时间,我则把这些幻象当成夜里飘忽不定的幻觉置之不理。在跟别人的日常交谈中,我从来不提这种东西,但关于我的种种报道和报告,尽管已经过滤掉了这种东西,还是引起了我心理不健康的各种谣言。不过,这些谣言都是在外行人中传来传去,根本没有医学家和心理学界的精英,不禁让人觉得非常可笑。

在这里,我只讲1914年以后的几个梦境。至于更完整的说明和记录,我已经交给我儿子全权处理。很显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受压抑的那种奇怪感觉正在逐渐消失,相反,幻想的成分却大大增加。不过,这些幻想仍然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在梦境中,我的自由活动空间似乎变得越来越大。我在许多诡异的巨石建筑间不断飘荡,沿着巨大的地下通道,从一个地方飘到另一个地方。这些地下通道就像是交通要道。有时候,我会在最底层看到一些密封的巨大活板天窗,在活板天窗周围总是笼罩着一种恐怖和戒备森严的气息。我还看见许多被镶嵌成棋盘花纹的大水池和形形色色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无数不知派什么用场的奇怪工具。还有巨大的洞穴,里面摆放着复杂的机器,而这些机器,无论是外观还是用途,对我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在经历了多年的梦境折磨之后,我仍对机器发出的那种声音记忆犹新。这里,我需要强调的是,在那个梦幻世界里,我能体验到的只有视觉和听觉。

真正的恐怖始于1915年5月,那是我第一次在梦境中亲眼看到活着的生物。在此之前,我还没有从神话和案例研究中预感到会看到什么。心理障碍逐渐消除之后,我在建筑物的各个区域和下面的街道上,看到一团团薄雾。薄雾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实在,到最后,我终于惴惴不安地看清了薄雾的诡异轮廓。它们看上去就像光芒四射的巨大锥体,约10英尺高,底部也有10英尺宽,整个锥体由一种有脊、有鳞且富有弹性的物质组成。从锥体的顶端伸出四个有弹性的圆柱体触肢,每个触肢的直径大约有1英尺,和锥体一样也有脊状物。这些触肢有时会几乎完全缩进圆柱体中去,有时会伸展长达10英尺。其中两个触肢的末端长着巨大的爪子或者蟹钳一样的螯状物。第三个触肢的末端有四个喇叭状的红色附属器官。第四个触肢的末端则长着一个不规则的淡黄色球体,直径大约有2英尺,在球体的中央分布着三只黑色的大眼睛。而在这个姑且称之为“头”的球体上长着四个纤细的灰色肉茎,每个肉茎又有像花一样的附属器官,而头下面则吊着八根浅绿色的触须或触手。中央圆锥体巨大的底盘周围,则是富有弹性的灰色穗状物,整个锥体就是靠穗状物的伸缩拖沓行走的。

除了外形的诡异,这些锥体的一举一动,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还是让我惊恐万分——因为,看着这些庞然大物正在做只有人类才能做的动作,总觉得不舒服。这些庞然大物智能十足地在宽大的房间里忙来忙去,一会儿从书架上取下书来放到巨大的桌子上,一会儿又把书从桌子上拿起来放回书架。有时候,这些庞然大物甚至用脑袋上的绿色触手拿起一支特别的杆子,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巨大的螯状物是用来拿书和进行交流的,它们之间的言语交流是通过螯状物的刮擦和敲击进行的。这些庞然大物根本不穿衣服,但在锥形躯干的顶上都挂着挎包或者背包之类的东西。尽管它们的头时不时会抬起或低下,但头和支撑头的圆柱体触肢一般都会放在锥体的顶端。另外三根圆柱体触肢,在不用的时候,一般会收缩到大约5英尺长,耷拉着放在锥体边上。从这些庞然大物阅读、写字和操作机器(放在桌子上的机器似乎多少与思维有关)的速度来看,我敢说,它们的智力要远远超过人类。

后来,这些庞然大物的身影便无处不在了:我看见它们在所有宽大的房间和走廊成群结队地蠕动,在拱形的地窖里操作庞大的机器,或是乘坐庞大的太空船驰骋在宽阔的公路上。我也不再害怕见到它们,因为它们似乎与周围的环境完全融为一体了。这些庞然大物之间的个体差异变得越来越明显,其中有些似乎受到了某种程度的限制。那些受限的家伙虽然外表上跟其他同类没有什么差异,但它们的举动和习惯,不但与大多数同类明显不同,就连与其他受限的也大不相同。在我朦胧的梦境中,那些受限的家伙写了很多东西,但使用的字符似乎大不相同——根本就不是大多数同类使用的曲线象形文字。我猜想,这些受限的庞然大物所使用的文字大概是人类所熟悉的字母文字。再说,它们中大部分行动起来都比大多数同类慢得多。

一直以来,我在梦中的角色似乎是一团空洞的意识,虽然视野比平常开阔,也能到处游荡,但范围总是被局限在普通街道上,而且行进速度也不快。直到1915年8月,我肉体上存在的种种暗示才开始不停地“骚扰”我。我之所以说“骚扰”,是因为刚开始纯粹是一种抽象的感觉,虽然非常可怕,但不过是梦境中的场面让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明显的厌恶感。有一段时间,在梦境中我最关心的是,尽量不去低头看自己。此时此刻,回想起那些异样房间里居然没有巨大的镜子,真是让我感到欣慰。当时,我深受困扰的是:我总是从不低于桌子的高度去看那些大桌子——这些桌子至少有10英尺高。

后来,想低头看看自己的病态欲望越来越强烈,直到一天夜里,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低头看了一眼,刚开始没看到什么。可是,不一会儿,我才发现,我之所以没看到,是因为我的脑袋原来长在一条奇长无比且富有弹性的脖子上。我缩回脖子,仔细往下看,发现自己变成了足有10英尺高、底盘10英尺宽的巨型圆锥体,浑身长满了鳞片和皱纹,而且散发出彩虹色的光芒。我尖叫着从睡梦的深渊中一下子惊醒过来,尖叫声吵醒了大半个阿卡姆。

这种噩梦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才逐渐接受了我在梦中的诡异形象。现如今,在这些梦境中,我会在其他不明生物中自由活动,会从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上取下可怕的书籍来阅读,还会坐在巨大的桌子前,用我头上耷拉着的绿色触须握着尖尖的笔,一连写上好几个小时。在梦中读过和写过的东西,醒来后有一部分我还能记得。那里保存的有关外星世界和外星宇宙以及一切宇宙之外无形生命的历史记载多得吓人。还有一些奇怪的文献,记录的是早在被遗忘的远古时代就已经在我们这个世界居住的生物;另外还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编年史,记录的是外形诡异的智能生物,在人类灭绝几百万年之后,仍能够生活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我还看到了记录人类历史的一些章节,这些章节今天的学者连想都不敢想。大部分书卷都是用象形文字写成的,但我则是借助嗡嗡作响的机器,用一种奇特的方式进行阅读。这些记录所使用的语言显然属于黏着性语言168,其字根系统跟所有的人类语言完全不同。其他书卷则是用别的未知语言写成的,我也能用同样奇特的方式学习。只有屈指可数的书卷是用我认识的语言写成的。穿插在文献中或独立成册的图画精妙无比,给我的阅读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在梦中,我似乎从头到尾都在用英语记录自己所属时代的历史。不知怎么搞的,那些用未知语言写成的内容,我在梦中却完全能看懂。醒来之后,虽然整个历史不会忘记,但我只能记住一些细枝末节而又毫无意义的片段。

甚至在我清醒之后,开始研究类似案例和诱发梦境的古代神话之前,就已经知道,我周围的这些生物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族群,这个族群已经征服了时间,而且把负责探索的心灵送到每个时代。我还知道,我的心灵已经被强行拖离了自己的时代,而由另一个心灵在那个时代占用了我的躯体。而其他奇怪的形态同样藏着被占领的心灵。我似乎在使用敲击螯状物的方式,跟从太阳系各个角落放逐到这里的高智商生物交流。

我还记得,有一个心灵是从我们所熟悉的金星上来的,这个心灵能够活到未来的无数个时代,还有一个是六百万年前从木星的一个外围卫星上来的。至于从地球上来的心灵,有几个属于早在第三纪南极大陆上生存的一种长着翅膀、脑袋像星星一样的半植物族群;一个是传说中伐鲁希亚169的蛇人;三个是早在人类出现之前便住在北极、崇拜撒托古亚的毛皮生物;一个令人厌恶至极的丘丘人170;两个属于生活在地球最后时代的蛛形纲生物;五个属于紧随人类之后的硬壳甲虫类生物(据说,至尊族有朝一日将面临一场可怕的危难,到时它们会把族群中最聪慧的心灵大规模转移到甲虫类生物身上);另外还有几个属于人类的不同亚种。

在梦中,我曾经跟公元5000年残酷帝国“赞禅”的哲学家杨立的心灵交流过;跟公元前50000年带领棕色大头民族占领南部非洲的一位将军的心灵交流过;跟12世纪一个名叫巴尔托洛梅奥·科尔西的佛罗伦萨僧侣的心灵交流过;还跟洛玛尔王国171的一位国王的心灵交流过(在十万年前来自西方的矮个子、黄皮肤的因纽托人吞并洛玛尔王国之前,他曾经统治过那片可怕的极地地区);跟公元16000年黑暗征服者中的魔法师努格—索斯的心灵交流过;跟苏拉统治时期曾担任刑事推事的罗马人蒂图斯·森普罗纽斯·布莱瑟斯的心灵交流过;跟埃及第十四代王朝的凯菲尼斯的心灵交流过(他曾向我透露过奈亚拉托提普172的可怕秘密);跟亚特兰蒂斯中部王国一位祭司的心灵交流过;跟克伦威尔时代英国萨福克郡绅士詹姆斯·伍德维尔的心灵交流过;跟印加帝国以前秘鲁一位宫廷天文学家的心灵交流过;跟死于公元2518年的澳大利亚心理学家内维尔·金士顿—布朗的心灵交流过;跟太平洋上业已消失的耶国173大魔法师的心灵交流过;跟公元前200年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一名官员狄奥多提斯的心灵交流过;跟路易斯十三世时期一位名叫皮埃尔—路易·蒙塔尼法国老者174的心灵交流过;跟公元前15000年西米里族175一位长老克罗姆—亚的心灵交流过;还跟其他许多人的心灵交流过。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惊世秘密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奇闻,我的大脑简直都盛不下了。

每天早上我醒来后都非常兴奋,有时我甚至会火急火燎地去证实现代人是不是掌握这些知识。随着调查的深入,传统的事实开始呈现出崭新而又令人生疑的一面,但让我十分惊讶的是,梦境居然能为历史和科学添加如此惊人的补遗。过去可能隐藏的各种秘密让我心惊胆战,未来可能带给我们的种种威胁让我瑟瑟发抖。这些后人类时代生物的谈话中对人类命运的种种暗示,对我产生的巨大影响,在这里我就不付诸笔端了。在人类之后,会出现一支强大的甲虫文明,当旧世界面临巨大浩劫时,它们的躯体会被至尊族的精英所占领。后来,地球寿终正寝,这些被转移的心灵会再一次穿越时空,转移到下一个落脚点,移居到水星上鳞茎蔬菜的躯体上。不过,在它们之后,还会有很多族群,可怜兮兮地守着这个冰冷的星球不放,拼命地朝着这个星球充满恐惧的地心挖掘,直到这个星球彻底毁灭为止。

同时,我在梦中还不停地为至尊族的中央典藏库写自己时代的历史,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自愿,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增加进入图书馆和到处游历的机会。中央典藏库位于市中心一座巨大的地下建筑之中。因为我经常去干活儿和咨询,所以对它很熟悉。一者是为了能与整个族群一样万古长存,再者是为了抵抗强震,典藏库比其他建筑都要庞大和坚固。

典藏库中的所有档案,都是手写或印刷在一页页特别坚韧的巨大纤维织物上,装订成一册册从顶上打开的书籍,保存在一个个特别怪、特别轻、不生锈的浅灰色金属箱子里。箱子上有各种各样的数学图案,用至尊族的曲线象形文字注上标题。这些箱子储藏在一层又一层像抽屉式墓穴一样密封、紧锁的矩形架子上——这些架子也是用不锈金属做成的,上面都装有把手,这些把手的旋转方式也极为复杂。我撰写的历史材料被放置在一个指定的位置,那是一个放置记载最低级或脊椎动物文献的区域。这个区域是专门为人类与领先人类一步占领陆地的毛皮类和爬虫类动物划分出来的。

但是,这些梦境从来没有向我展示日常生活的完整画面。所有梦展示的只不过是一些朦胧的碎片,这些碎片肯定也没有按照正常的顺序出现。比如,我朦朦胧胧还记得自己在梦境中的起居生活,我好像一个人住在一间宽敞的石造房间里。虽然身为囚徒,但对我的种种限制似乎在逐渐减少,以至于在我的脑海里还能记得清晰的幻象:行走在丛林中宽阔的大道上,徘徊在陌生的城市里,考察至尊族因莫名的恐惧而刻意回避的、又大又暗、没有窗户的废墟。此外,我还乘坐多层甲板的大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海上长途航行,或者搭乘凭借电斥力升空和飞行的射弹式密封飞船去荒蛮之地旅行。在那浩瀚而又温暖的大洋之外,还有至尊族生活的其他城市。在一个遥远的大陆上,我看到一些原始村落,里面住的是长着黑色口鼻和翅膀的生物。在至尊族为了逃避恐怖灾难蔓延而把其最超群的心灵送到未来之后,这些生物将进化成占统治地位的族群。梦境中生活的主基调始终是平坦的地面和生机盎然的绿色。山丘可谓是寥寥无几,即便有,也不高,而且能经常看到火山活动的迹象。

至于我在梦中见过的动物,多得可以写成几本书。所有的动物都是野生的,因为至尊族高度的机械文明早已摆脱了蓄养家畜,食物要么是蔬菜,要么是合成食品。体积硕大、行动笨拙的爬行动物,要么在热气腾腾的泥沼里摸爬,要么在凝重的空气中鼓翼,要么在湖泊和大海中吞云吐雾。在这些动物中,我还能模模糊糊地认出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龙、蛇颈龙等古生物的原型,都是古生物学中经常提到的。至于鸟类或哺乳动物,我一个也不认识。

地面上和沼泽地里,经常活跃着蛇、蜥蜴和鳄鱼,在苍翠的植被之间,昆虫不停地嗡嗡作响。在远方的大海上,一些既看不见又不知为何物的庞然大物,向雾蒙蒙的天空中喷出像山一样高的泡沫水柱。有一次,我搭乘一艘装着探照灯的巨大潜艇来到海底,看到体积异常庞大的骇人生物。我还莫名其妙地看到了业已陷落的城市废墟,所到之处都能看到海百合类、腕足类、珊瑚类和鱼类等生物。

关于至尊族的生理和心理特征、社会习俗和详细的历史,我的梦境只保留了很少的信息。我在此记录的只言片语,多数都是在研究古老传说和其他案例时收集来的,而非源自我的梦境。当然,在很多时候,我的调查研究都赶上,甚至超过了,梦境展现的速度,所以梦境的某些片段都可以事先得到解释,并印证了我的研究成果。这不仅让我倍感欣慰,而且让我坚信,似是而非的记忆所编织的整个恐怖场面,都来源于我患继发性人格异常期间所进行的阅读和研究。

很显然,梦境所反映的时代大约在一亿五千万年之前,即古生代与中生代交替的时期。至尊族所占据的躯体,在陆地进化链上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连科学家都不知道),而只能算是非常特别、同质化程度很高且高度特征化的有机体,外观上既像植物,又像动物。这种生物的细胞活动非常特别,这使得它们从不会觉得疲劳,更不需要睡眠。它们是通过长在一条巨大柔韧肢体上的喇叭状红色器官来吸收养分的,所吸收的养分都是半流体,而且在许多方面都与现存动物的食物有很大不同。我们所知道的感官,这种生物只有两种:视觉和听觉,它们的听觉是通过头顶灰色肉芽上的花状器官来实现的。其他令人费解的感官,还有很多,只不过占据它们躯体的外星心灵没能善用而已。三只眼睛生长的位置,让它们的视野比普通生物更广阔。血液则是一种黏稠的深绿色脓液。它们没有性活动,而是通过聚集在底盘上的种子或者孢子繁衍后代,而且只能在水下完成。巨大的浅水槽是用来抚育新生儿的,不过,由于它们的寿命很长(一般为四五千年),所以这种生物只能繁衍为数极少的后代。

在抚育过程中,一旦发现新生儿存在明显的缺陷,很快就会处理掉。由于缺少触觉和生理痛觉,所以疾病和死亡的临近只能通过看得见的症状来判断。至尊者死后都会为其举行隆重的葬礼,然后进行火化。如前所述,偶尔也会有某个敏锐的心灵,通过投射到未来而逃避死亡,但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从未来流放过来的心灵就会受到最仁慈的待遇,直到它在寄居的陌生躯体内死亡为止。

至尊族的组织似乎是一个结构松散的单一国家或联盟,主要机构大体上都一样,其中有四个分工明确的部门。每个部门的政治经济体制是法西斯式的社会主义176,主要资源都进行合理分配,而权力都交给一个小型管理委员会,委员会成员由族群中能够通过某种教育和心理测试的成员选举产生。至尊族并不特别看重家庭,不过,它们还是认可同一血统成员之间的纽带的,而且新生儿一般都是由父母抚养长大的。

当然,至尊族也有跟人类相似的态度和制度,但这些相似之处,一方面表现在高度抽象的领域,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所有生物共享的基本需求上。另外一些相似之处,则是至尊族在探索未来之后,择其所好而有意采纳的。高度机械化的工业生产基本上不需要每个公民投入太多的时间,族群成员有充足的闲暇去从事各种各样的智力和审美活动。科学发展到难以置信的高度,虽然在我梦中的那个时段艺术已经过了巅峰期,但艺术活动仍是至尊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由于在远古时期地质经常发生剧变,至尊族在努力求生存和保护大城市建筑的过程中,技术工艺也得到了极大的发展。

犯罪率低得惊人,而且警方的办案效率非常高。对罪犯的刑罚从剥夺特权、有期徒刑,到判处死刑、精神折磨,不一而足。所有的惩罚必须在认真研究过犯罪动机之后才能实施。至于至尊族的战争,虽然不频繁,但都非常惨烈。过去几千年来,至尊族发动的战争大都是内战,但有时会发动抵抗爬虫类或章鱼类入侵的战争,或向盘踞在南极洲、长着翅膀、脑袋像星星一样的“旧日支配者”开战。至尊族养着一支强大的军队,使用的武器像照相机一样,这种武器能够产生巨大的电场效应。至于养这样一支军队的目的,则很少提及,不过,显然与那些漆黑无窗的古代废墟,以及地下最底层紧闭的活板天窗有关,它们总是对这些地方惊恐不已。

至尊族对这些玄武岩废墟和活板天窗的恐惧,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能公开谈论的话题——最多只能偷偷摸摸地私下议论。与此有关的任何内容,在图书馆普通书架上是找不到的。对至尊族来说,这完全是一个禁忌话题,似乎既涉及过去的可怕斗争经历,又涉及未来那场危机,正是这场有朝一日必将到来的危机让至尊族不得不将自己最聪慧的心灵一起送往未来。这件事虽然跟梦境和传说中所展示的其他东西一样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但至尊族仍然遮遮掩掩,让人倍感困惑。那些朦胧的古老神话对此也都避而不谈——没准儿所有的暗示都因某种原因被抹去了。在我和其他人的梦中,这样的暗示特别少。至尊族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我所能收集到的都是那些观察力比较敏锐的被占领心灵窥探到的信息。

根据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判断,让至尊族深感恐惧的,是一个更为古老的恐怖族群,那是一种一半像水螅的纯外星物种。这个物种大约在六亿年前,从无比遥远的宇宙穿越时空到这里,一度统治过地球和太阳系的其他三颗行星。根据我们对物质的理解,它们只能算是一种半物质生物,它们的知觉类型和认知媒介都与地球上的生物大不相同。比如,因为没有视觉,所以它们的精神世界是由奇特的非视觉印象组成的。不过,如果身处于宇宙之中,它们还是会呈现出足够的物质性,这使得它们仍能使用由常规物质制造的工具。尽管它们隶属的族群比较特殊,但仍需要居住的地方。尽管它们的感官能够穿透所有的物质障碍,但它们的实体却不能,而且,电能的某些形态可以把它们彻底摧毁。尽管没有翅膀,也没有任何悬浮工具,但它们能够飞行。它们的思维结构非常特殊,以至于至尊族跟它们完全无法沟通。

这些生物来到地球上时,曾建起无窗塔楼林立的庞大玄武岩城市,残酷地猎食它们能找到的生物。所以,也就是这个时候,至尊族的心灵,从那个跨银河系的晦暗世界(即在令人不安和充满争议的《埃尔特顿陶片》177中提到的伊斯星178),飞越太空来到这里。这群新来者用自己发明的工具发现,要想征服肉食生物,把它们赶到地球深处的洞穴里,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它们早就把这些洞穴和自己的住所连接起来,住在里面了。随后,至尊族将洞口封住,让肉食生物在洞里自生自灭,之后占领了大部分城市,保留了一些重要的建筑。至尊族之所以这样做,更多的是因为迷信,而不是因为不屑一顾和胆大妄为,或者是出于它们对科学和历史的热情。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亿万年之后,开始出现了种种模糊而又可怕的迹象:那些被锁在地下的生物似乎越来越强大,数量也越来越多。在至尊族占据的某些偏远小城,甚至在至尊族没有居住的荒废古城里(在那里,连接地下洞穴的通道没有封好或派人把守),零零星星地出现了骇人听闻的侵入者。于是,至尊族采取了更严格的预防措施,把通向地下洞穴的许多通道都永久封闭了,但出于战略上的考虑,至尊族还是保留了一些通道,只用活板天窗封起来,以防被关在地下的古生物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围出来。比如,地质变化可能会造成地下洞穴出现裂缝,同时也会堵死一些通道,从而导致外部世界中被占领的建筑和废墟数量慢慢减少。

古生物的不断闯入,肯定给至尊族造成了难以言表的震撼,让它们的心理蒙上了一层无法抹掉的阴影。正是这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让至尊族只字不提这种古生物。至于这种古生物长什么样,我根本没有机会弄清楚。但我还是旁敲侧击地得到了一些暗示,说这种生物是一种可怕的软体动物,而且会短暂隐身。我还听到过一些交头接耳的只言片语,说这种生物能控制大风,还能把大风当作武器。另外,这种生物还能发出奇特的呼啸声,五个圆圆的脚趾还会留下巨大的脚印。

很显然,这场即将来临的浩劫——这场浩劫有朝一日会让千百万聪慧的心灵穿越时间鸿沟,在相对安全的未来,附上了陌生的躯体——之所以让至尊族惊恐万分,与古生物最后成功闯入不无关系。把心灵投射到未来几个时代,已经清楚地预言了这样的恐怖。所以,至尊族痛下决心,凡是躲不过这场灾难的,都必须勇敢面对它。它们从这个星球后来的历史得知,古生物的突然袭击只不过是为了报复,而不是企图再次占领外面的世界——因为投射到未来的心灵发现,这些庞然大物并没有去招惹后来出现又消失的族群。也许,相对于变化无常、风暴肆虐的地球表面,这些生物更愿意待在地下深渊,因为光对它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还有可能是,随着亿万年的时间推移,这种生物正渐渐变得弱不禁风。可以确定的是,在人类之后,被逃跑的至尊者心灵占领的甲虫时代,这些生物已经差不多灭绝了。与此同时,至尊族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威力强大的武器总是不离身,不过,从普通的谈话到可查阅的文献中,根本看不到这方面的记载。但围绕着密封的活板天窗以及黑暗的无窗古塔,始终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惧阴影。

这就是每天夜里我都会经历的朦胧而又零散的梦境碎片。但我根本搞不懂这种碎片中蕴藏着什么样的恐惧,因为这种感觉完全是摸不着的东西,所依赖的是一种强烈而又似是而非的记忆。我前面说过,在寻求合理的心理学解释过程中,让我对这种感觉逐渐产生了防备心理,随着时间的推移,进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惯性,而这种惯性又使这种日积月累的影响越来越强。尽管如此,我时不时还会产生短暂、模糊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不过,这种恐惧感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把我完全吞噬掉。1922年之后,我又回归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在这几年中,我开始觉得,我应该把自己的经历——连同类似的案例和相关民间传说——好好整理一下,拿去发表,以供更严谨的学者进行研究。于是,我写了一系列文章,简要地介绍了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还画了一些草图,把我梦中见到的形态、场面、纹案和象形文字都描绘出来。这些文章虽然在1928到1929年不定期地发表在《美国心理学会刊》179上,但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与此同时,我仍继续孜孜不倦地详细记录下我的梦境,以至于日积月累的记录多得让人头大。

1934年7月10日,心理学会转交给我一封信,为这场疯狂磨难最后拉开了最恐怖的序幕。信封上邮戳显示的地址是澳大利亚西部的皮尔巴拉,署名——后来经打听得知——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采矿工程师。里面还附了几张奇怪的照片。我把这封信的全文誊抄在这里,相信读者不会体会不到这封信和照片对我产生的巨大冲击。

看完信后,我顿时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我以前经常想,让我的梦境栩栩如生的那些传说背后,肯定有一部分是真实的,但我万万没想到,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某个失落世界里,居然会遗留下实实在在的证据。最让我崩溃的是那些照片——因为照片充满了冰冷而又明白无误的写实基调,在沙漠背景的映衬下,矗立着一块块历经风雨侵蚀后呈水岭状的巨石,巨石微凸的顶部和微凹的底部,似乎在无声地讲述着自己的身世。当我拿着放大镜仔细端详时,照片中的细节便尽收眼底。在巨石上那些开凿和打磨的凹陷缝隙之间,是气势恢宏的曲线图案,偶尔还有象形文字的刻迹。这些图案和象形文字所传递出的信息对我来说是如此可怕。不过,下面就是那封信。我们不妨看一看信是怎么说的吧。

1934年5月18日

西澳大利亚皮尔巴拉

丹皮尔街49号

美国纽约市41大街东30号

美国心理学会 转呈

N.W.皮斯利教授

尊敬的先生:

最近我跟珀斯的E.M.博伊尔博士聊过一次,也拜读了他最近寄给我的您的一些文章。所以,我觉得还是跟您聊一聊我在我们这里金矿东边的大沙漠里看到的东西。根据您描述的那些古城传说(就是关于有巨石建筑和陌生图案和象形文字的古城),我似乎偶然找到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土著人经常谈论“有记号的大石头”,而且一说起这些东西,似乎就人心惶惶。土著人总是把这些大石头跟民间盛传的布达伊传说180联系起来。相传,古代巨人布达伊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长期在地下沉睡,但有朝一日会突然醒来,吞掉整个世界。另外还有一些差不多快被遗忘了的老掉牙传说,说的是巨大的地下石屋,屋子里的通道不仅会一直往下延伸,而且还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土著人说,有一些战场上的逃兵,下到了其中一个石屋,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但在他们下去后不久,从中便吹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风。不过,土著人的话往往不太靠谱。

但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些。两年前,我在沙漠东部500英里的地方探矿时,看到许多非同寻常的料石。这些料石大小约为3×3×2英尺,都有雕琢过且被风化了的痕迹。最初,我并没看到上面有土著人所说的那种记号,但仔细查看之后才发现,除了风化的痕迹,还有一些雕刻很深的纹路。这些纹路就跟土著人描述的一样,都呈某种奇特的弧线。现在回想起来,那儿肯定有三四十块巨石,有些石块几乎埋在沙地里,而且所有的石块都分布在一个直径大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圈之内。

我看到石块之后,便就近寻找更多的石块,同时用随身携带的仪器对周围进行仔细勘探。我还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十几个石块拍了照,待照片冲印出来,我会放入信封,让您好好甄别。我把相关资料和照片交给了珀斯政府,但至今没有下文。后来,我碰到博伊尔博士,交谈过程中偶然提起我发现的石块。他曾经读过您发表在《美国心理学会刊》上的文章,所以,对石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把照片拿给他看,他非常兴奋。他还说,这些石块和符号跟你在梦中和传说中见过的巨石建筑上的石块非常相像。他原本想给您写信,但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同时,他还把刊登您文章的杂志大部分都寄给了我。看到你画的草图和描述,我马上发现,我见过的那些石块正是您说的那种。您可以根据随信附上的照片进一步鉴别。以后,博伊尔博士会直接跟您联系。

此时此刻,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一切对您来说多么重要。毫无疑问,我们所面对的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未知文明遗址,而您讲述的那些传说恰恰属于这个文明。身为采矿工程师,我对地质学略知一二,因此可以告诉您,这些石块古老的程度让我非常吃惊。这些石块多数都是砂岩和花岗岩,但有一块无疑是某种非同寻常的水泥或混凝土。所有的石块都有水化作用的痕迹,仿佛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曾经被水淹没过,之后又露出水面——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些石块加工好且被使用过之后,而这都是几十万年以前的事——天知道是不是更久。关于这一点,我可不愿意绞尽脑汁地去想它。

鉴于您以前曾费尽心血跟踪此类传说和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我相信你会带领一支探险队,深入沙漠进行考古发掘。如果您——或您熟悉的机构——能够提供资金,我和博伊尔博士都乐意合作。我可以召集十来个矿工,负责又累又脏的挖掘工作——土著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我发现他们对那个地方都怕得要命。我和博伊尔还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因为我们觉得,无论有任何发现或荣誉,您显然都应该享有优先权。

从皮尔巴拉到那个地方,乘拖拉机大概需要4天的时间(我们需要拖拉机装载挖掘工具)。那地方位于1873年沃伯顿181故道的西南方,乔安娜斯普林182东南方100英里。我们可以沿德格雷河183逆流而上,而不必从皮尔巴拉出发(这些不妨以后再谈)。这些石块大约分布在东经125˚0′39″、南纬22˚3′14″的区域。此地属于热带气候,而且沙漠的环境无时不在挑战一个人的极限。我很乐意就此事跟您继续联络,而且也热切期待能为您助一臂之力。仔细研读过您的文章之后,我深切感受到整个事件的深远意义。

稍后,博伊尔博士也会写信给您。如需紧急联络,可先发电报至珀斯,再通过无线电转给我。

盼早日回复。

请务信

您最忠实的

罗伯特·B.F.麦肯齐

这封信带来的直接后果,读者在媒体上基本都能看到。在向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寻求支持的过程中,我运气还不错,而在澳大利亚那边,麦肯齐先生和博伊尔博士的安排也可圈可点。我们没有公开此次探险的具体目的,因为这件事一旦让街头小报为了制造轰动而进行调侃,那就讨厌了。果然,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并不多,不过,还是有不少媒体对我们去澳大利亚寻找传说中的遗迹,以及我们的前期准备工作进行了报道。

陪我一起去考察的有: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地质系的威廉·戴尔教授(他是1930年至1931年南极科考队的队长)、古代史系的费迪南德·C.阿什利、人类学系泰勒·M.弗里伯恩,还有我儿子。给我写信的麦肯齐在1935年初就先期来到阿卡姆,协助我们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麦肯齐50岁上下的年纪,为人随和,博学多识,对澳大利亚之行的情况了如指掌,的确是非常称职的队员。他已经安排好拖拉机在皮尔巴拉等着,我们包了一艘小货船,沿德格雷河逆流而上,到达考察地点。我们准备以最细致、最科学的方式对考察地点进行发掘,每一粒沙子都不放过,同时让现场或附近尽量保持原状。

1935年3月28日,我们搭乘上气不接下气的“列克星敦”号从波士顿出发,轻松惬意地横跨大西洋和地中海,穿过苏伊士运河和红海,再穿越印度洋,最后到达目的地。我没有必要描述澳大利亚西海岸那片低矮沙岸让我多么压抑,也无须赘述我多么讨厌拖拉机拉着货物最后到达的那座原始城镇和那片苍凉矿区。博伊尔博士正在那里等着我们。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充满智慧的长者,具备渊博的心理学知识,为此,我们父子俩与他进行过多次长谈。

最后,我们一行18个人怀着既不安又期盼的异样心情,颠簸着走进了这片沙石遍地的不毛之地。5月31日星期五,我们涉水渡过德格雷河的一个支流,进入真正荒无人烟的世界。在我们朝着这个比传说更古老的现实世界走去的当儿,我心头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恐惧——当然,造成这种恐惧的原因是,令人不安的梦境和似是而非的记忆仍然在死死地困扰着我。

6月3日星期一,我们看到了半掩在沙漠中的第一块石头。我亲手抚摸着巨石时,真的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块巨石怎么看都像我在梦中见到的建筑物上的料石。巨石上有清晰的刻痕,当我认出那些曲线纹路时,我的手开始瑟瑟发抖,因为在经历了多年的痛苦噩梦和令人沮丧的研究之后,这些纹路在我心目中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一个月过后,我们共发掘出大约1250块石头,这些石块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大部分都是雕刻过的巨石,顶部和底部均呈弧形。只有少数石块体积相对较小,较薄,表面也比较平整。那些表面较平整的石块,形状要么呈正方形,要么呈八角形,样子很像我梦中见过的铺地板和道路用的那种。还有一些石块,体积非常大,形状要么呈弧形,要么呈斜边形,样子让人联想起它们是用来造拱形和穹顶,或是造拱门和圆窗套使用的。越往深处挖,越往北、往东挖,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这些石块究竟是如何排列的,我们仍然找不到任何线索。戴尔教授完全被这些碎石块无法计算的年代惊呆了,弗里伯恩则在石块上发现了一些符号,这些符号暗合了巴布亚人和波利尼西亚人的古老传说。石块的分布都在无声地述说着时光的无常轮回和宇宙蛮荒时期的地质剧变。

我们有一架随行的飞机,我的儿子温盖特经常开着飞机,飞到不同的高度,查看下面沙石遍地的荒野,根据地势的落差和巨石的散乱程度,辨别巨石分布的轮廓,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没准儿有一天他自认为瞅见了某个重大线索,但在第二次飞过去继续考察时,印象中上次看到的东西又被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取代了。其实,这是风积沙不断变化的结果。但一两个转瞬即逝的念头,总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让我心里不痛快。这些石块和我梦到和读过的什么东西似乎非常吻合,可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对这些石块,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怎么搞的,这种感觉总是让我偷偷摸摸、忐忑不安地向北和东北方眺望这片令人憎恶的不毛之地。

大约在7月的第一个星期,我对这片大体上朝东北方向延伸的地域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复杂情结。有恐惧,也有好奇——但更多的则是记忆不断困扰我的那种错觉。我尝试了所有的心理学方法,想把这些错觉从脑海里赶出去,但徒劳无功。我又开始失眠了,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样,因为失眠可以减少我做梦的时间。我养成了深夜独自一人到沙漠中长距离散步的习惯(通常是朝着北方或东北方向走),但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一种全新的异样冲动似乎总是非常微妙地指引着我前进。

散步的时候,我有时会差一点儿被完全埋没在沙漠的远古巨石绊倒。这里可以看得见的石块虽然比我们开始挖掘的地方要少,但我确信,这下面肯定有大量的石块。这地方的地势没有我们营地附近的地势那么平坦,强大的季风时不时会把沙子临时堆成奇形怪状的沙丘,而这些沙丘在覆盖了某些巨石的同时,也使其他巨石暴露出来。很奇怪,我真想把挖掘工作延伸到这一片区域,但挖掘可能带来的结果又让我担惊受怕。很显然,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更糟糕的是,至于为什么这样,我却说不出道不明。

一天夜里,我独自一人闲逛时有了一个奇特的发现,但对这次发现的反应足以证明我精神状态不佳。事情发生在7月11日夜晚,当时,苍白的月光洒在充满神秘的沙丘上。我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平时散步的范围,无意中看到一块大石块,似乎与我们迄今发现的其他石块有明显的不同。石块几乎完全被沙子掩埋在地下,于是我弯下腰,用手拨去上面的沙子,然后借着月光和手电光,开始仔细探究。跟其他巨石不同,这块巨石的四面锯切得非常精美,表面既不呈凸面,也不呈凹面。巨石看上去是黑色的玄武岩,跟我们目前所熟知的花岗岩、砂岩或者偶尔出现的混凝土碎块完全不同。

突然间,我站起来,转身疯也似的朝营地跑去。我的这一举动完全是无意识、非理性的,等我快跑到自己的帐篷时,我才完全意识到我为什么要跑。紧接着,我想起来了。那块黑色巨石正是我在梦中和文献中见过的,而它又跟远古传说中最恐怖的情节密切相关。这块巨石正是传说中让至尊族谈之色变的那座古老玄武岩建筑上的一块,也就是说,那些可怕的半物质外星生物留下的高大而无窗建筑的废墟,这些生物在地下深渊饱受折磨,而活板天窗不仅把它们像风一样无形的力量封锁起来,而且还派卫兵昼夜把守。

我一整夜都没睡,但到了黎明时分,我突然意识到,让一个模棱两可的神话搞得我心烦意乱是多么愚蠢。有了重大发现,我本不该害怕,相反应该有发现者的狂热才对。第二天下午,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其他人,于是,便跟戴尔、弗里伯恩、博伊尔和我儿子一起去查看那块不同寻常的石头。结果,一无所获。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先前对巨石的具体方位记得不太准确,后来一阵狂风又让本就变化莫测的沙丘完全改变了模样。

这里,我要进入最关键也是最困难的描述了。之所以更困难,是因为我根本拿不准它的真实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没有被梦所误导。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但正是这种感觉,以及这段经历所带来的深远意义,促使我把它记录下来。对于我说的话,我的儿子就是最好的裁判,因为他是训练有素的心理学家,同时对我的情况既了如指掌,又感同身受。

我先描述一下事情的大体经过,这一点营地里的人基本上都知道。7月17日,刮了一天的风,到了晚上,我便早早歇息了,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差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爬了起来。由于那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在折磨着我,所以我便像往常一样,动身朝着东北方那片区域走去。离开营地时,我只碰到一个人,一个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亚矿工,还跟他打了声招呼。满月刚过的月亮皎洁地挂在晴朗的夜空中,把古老的沙漠浸染成粼粼的斑白。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一切在我眼里似乎透着无限的邪恶。此时此刻,风已经停了,而且在此后的近五小时里,也不会再起风,这一点塔珀和其他看到我快步穿越神秘而又苍白的沙丘朝东北方走去的人都可以证明。

大约3点半,一阵狂风袭来,把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吵醒了,还吹倒了三座帐篷。夜空中万里无云,沙漠上依旧泛着粼粼的苍白月光。探险队检查帐篷时,才发现我不见了,但考虑到我以往有夜游的习惯,所以也没有人在意。但营地中不下于三个人——全是澳大利亚人——好像嗅出了空气中的凶兆。麦肯齐跟弗里伯恩教授解释说,这都是土著人的传说引起的恐慌——在晴空万里的时候,每隔很长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阵狂风掠过沙漠,土著人曾据此虚构过一个离奇的邪恶神话。人们都窃窃私语地说,这些狂风是从那些地下石造建筑里刮出来的,在这些石造建筑里曾经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只有在这些巨石散落的附近区域,才能感受到这种狂风。接近4点的时候,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又戛然停止了,结果,沙漠呈现出全新而陌生的模样。

刚过5点,像蘑菇一样鼓鼓囊囊的月亮已渐渐西沉,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营地——帽子丢了,衣服破了,手电筒也不知去向,浑身上下全是被抓破和血染的痕迹。探险队大部分人都回到床上睡觉去了,只有戴尔教授还在自己的帐篷前抽着烟斗。看到我气喘吁吁、几近癫狂的样子,他赶紧叫来博伊尔博士,两人合力把我扶到床上,让我舒舒服服地躺下。骚动声把我儿子吵醒了,他赶快跑过来帮忙,三个人都强迫我安静地躺下睡一会儿。

但我全无睡意。我的精神完全处于异常的状态——与我之前经受的完全不同。不一会儿,我坚持开口说话——紧张而又详细地述说自己的遭遇。我告诉他们,我走着走着,走累了,于是便躺在沙地上小睡了一会儿,结果,我做了几个比平时更可怕的梦。接着,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把我惊醒,我本已绷紧的神经彻底崩溃了。我吓得拼命奔跑,时不时被半埋在沙漠里的石块绊倒,结果才搞得自己这么狼狈。我肯定是睡了很长时间——因为我有好几个小时不在营地。

至于我看到或经历的怪事,我丝毫没有透露——在这方面我表现出了极大的自制力。但我向他们提议,要改变整个发掘工作的思路,并坚决要求停止向东北方向挖掘。至于理由,显然有些站不住脚——我解释说,一方面,在东北方向石块很少,另一方面,我不希望惹得那些迷信的矿工不高兴,学院提供的资金可能会不够用,以及其他要么不切实际、要么无关紧要的理由。当然,对我的提议,大家都非常重视——就连我儿子也是,因为他更关心的还是我的健康。

第二天,我起了床,在营地周围走动,但没有参与发掘工作。鉴于我根本放不下手中的工作,我决定尽快回家,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于是,我让我儿子答应我,他一勘察完我希望放弃的那片区域之后,马上用飞机把我送到位于西南方1000英里以外的珀斯去。我曾想,假如我见过的东西还能看到,即使会被人耻笑,我也会下定决心向他们发出明确的警告。完全可以想象,了解当地民间传说的那些矿工肯定会支持我的。为了让我高兴,我儿子当天下午就驾驶飞机飞越我有可能徒步走过的区域,去实地考察。但我看到过的东西早已没了踪影。所到之处,看到的全是不规则的玄武岩——流沙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当时,我还一度为自己惊慌失措中弄丢了一个令人惊恐的东西追悔莫及,但此时此刻,我心里清楚,没有再看到那块巨石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现在仍然相信,整个经历完全是一场梦——我打心眼儿里希望永远不要找到那个地狱般的无底洞。

7月12日,温盖特虽然不愿意放弃发掘工作打道回府,但还是把我送到珀斯,一直陪我待到25日,等开往利物浦的轮船起航。此时此刻,坐在“皇后”号的客舱里,我开始慢慢同时又火急火燎地去思考事件的全过程,最后痛下决心,至少应该告诉我儿子。至于是不是让更多的人知道,就由他来决定吧。为防不测,我特地把整个背景整理了一下——其他人可能已经零零碎碎地知道了。在这里,我准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一下,在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离开营地后发生的一切。

当天夜里,我心烦意乱,一种朝东北方向前进、同时又担惊受怕的莫名冲动,演变成执迷不悟的渴望,让我借着可憎而又璀璨的月光,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前行。所到之处,时不时会看到从难以名状且被人遗忘的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巨石,若隐若现地半埋在沙漠里。这些庞大废墟无法计数的年代以及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开始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做过的那些令人疯狂的梦,想起了梦境背后的可怕传说,想起了眼前土著人和矿工们对这片沙漠以及带有雕刻的巨石所表现出的恐惧。

但我还是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行,似乎在赶赴一场可怕的约会——各种扑朔迷离的幻想、冲动和似是而非的记忆越来越强烈地困扰着我。我想起我儿子驾驶飞机从空中看到的巨石轮廓,心想这些巨石为什么让我马上会产生如此不祥、如此熟悉的感觉呢?某种东西一直在试图打开我记忆的大门,同时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又拼命地挡住大门,不让我打开。

当天夜里,没有一丝风,毫无生气的沙漠,犹如大海上凝固的海浪,连绵起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前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归宿。此时此刻,我的梦开始渐渐涌出,融进了清醒的世界,于是,埋没在沙漠中的每块巨石,似乎都变成史前建筑中那绵延无尽的房间和长廊的一部分,上面刻满了各式各样的曲线和象形文字,而这一切是我多年来身为被至尊族附体的心灵再熟悉不过的。有时候,我甚至想象自己看到了那些无所不知的可怕锥体在拖沓走动着忙于日常工作,而我则不敢低头往下看,唯恐发现自己就是它们中的一员。但同时,我始终还能看到埋在沙漠中的巨石和那些房间和长廊,看到可憎而又璀璨的月亮和房间里的球形水晶灯,无垠的沙漠和窗外摇曳的蕨类植物。我明明很清醒,同时又在做梦。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说实在的,就连朝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只记得第一次看到白天的狂风使之裸露出来的那堆巨石时,自己还在走。那是我迄今为止在一个地方见过的规模最大的石堆,石堆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萦绕在我脑海里的神话般亘古景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垠的沙漠和可憎的月亮,还有那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断壁残垣。我走上前去,停下了脚步,用手电照着凌乱的石堆。覆盖在石堆上的沙丘早已被吹走,只留下一个呈不规则圆形的巨石堆,还有一些体积较小、宽度大约40英尺、高度大约2到8英尺的石块。

我一眼就发现,这堆巨石对发掘工作具有前所未有的意义。这里的巨石数量多得其他区域根本没法比,不仅如此,在我借着月光和手电光审视巨石时,在风沙蚕食过的巨石图案中,有某种东西深深吸引了我。并不是这些巨石与我们早先发现的巨石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而是更微妙的东西。当我盯着一块巨石看时,并没有这种感觉,但当我的眼睛同时扫过几块石头时,我这才发现其中的奥妙。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很多巨石上的曲线图案都是紧密相关的——都是某个巨大装饰图案的组成部分。这还是我在这片历经万古沧桑的荒蛮之中,第一次看到保持原样的建筑群——虽已分崩离析,但确实是存在过。

我从一个较低的地方开始艰难爬上巨堆,时不时用手清理掉沙子,不停地去揣摩各种花纹的大小、形状、风格和各种图案之间的关系。不一会儿,我便模模糊糊地猜出这座古建筑是干什么用的,也猜出曾几何时整个古建筑外表上雕刻的图案了。整个建筑与我在梦中看到的完全吻合,这让我心惊胆战、惶恐不已。这里原本是一条30英尺高的巨型走廊,走廊上方是坚固的拱形天花板,下方铺设的是八角形石块。走廊右侧应该有许多房间,在更远处的尽头,应该是蜿蜒通往更深处的诡异坡道。

一想到这些,我吓了一大跳,因为这些巨石已经不仅仅是石块了。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层原本应该在地下很深的地方的呢?我是怎么知道那条向上的坡道应该在我后面的呢?我是怎么知道通向石柱广场的漫长熔岩通道应该位于我左上方那一层的呢?我是怎么知道摆放机器的房间和通往右边中央典藏库的隧道应该位于下面两层的呢?我又是怎么知道在地下四层的地板上会有金属条密封的可怕活板天窗的呢?这些本该属于梦境的一切,让我困惑不解,使我禁不住浑身发抖,直冒冷汗。

接下来,在最后一次触摸令人惶恐不安的废墟时,我感到一股微弱而阴冷的气流,从靠近巨石堆中心某个受挤压的地方冒了出来。像刚才那样,我梦中的景象转眼间消失了,只留下可憎的月光、阴森森的沙漠和散乱的古建筑废墟。此时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某种既真实又触手可及,同时又蕴藏着无限神秘的东西。因为这股气流只说明一件事——在这片杂无序乱的石堆下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首先想到的,是土著人中流传的不祥传说,其中提到巨石堆里隐藏的巨大地下石屋会产生强风,引发恐怖。接着,我又想起了自己做过的梦,时不时感到似是而非的记忆在不停地拽扯我的心灵。我脚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将要揭开的,究竟是不是古老传说和挥之不去的梦魇多么原始而又不可思议的源头?不过,我只是犹豫了片刻,因为一股比好奇心和科学热忱更强的力量,驱使我战胜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继续前进。

我就像被命运强迫着一样,几乎是在机械地向前走。我把手电筒放进口袋,使出我原以为不可能有的力气,一点点挪开了第一块巨石,然后是第二块,直到一股强劲的气流喷涌而出为止,涌出的气流显得格外潮湿,与沙漠里干燥的空气形成明显的反差。一道黑色的裂缝张开了口,最后——等我把所有能够移动的小碎块都挪开之后——在粼粼月光下,一个大小足以容下我的裂缝便出现在面前。

我掏出手电筒,将明亮的手电光照进裂缝。下方是一片狼藉的建筑废墟,整座废墟大致向北倾斜了45度,显然是原来位于上方的建筑倒塌下来造成的。地面和通道的地板之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顶端似乎是应力结构的巨大穹顶。在这个地方看上去,沙漠的沙子直接堆积到了地球早期某座庞大建筑的某一层上——至于如何历经漫长岁月的地质运动而保留下来的,我当时乃至现在都捉摸不透。

现在回想起来,突然只身一人下到如此充满不确定性的深渊——当时又没有人知道我身在何处——跟十足的精神错乱似乎没什么两样。也许是吧!但那天夜里,我确实是下去了,而且是毫不犹豫地下去了。很显然,这一次又是宿命的诱惑和驱使引领我一路前行。为了节省电池,我让手电时开时关,沿着洞口下面凶险的巨大坡道,开始疯狂地往下爬——碰到有能搭手或落脚的地方,便脸朝前看;碰到需要小心翼翼地攀附和摸索的地方,就把脸对着石壁。在我两边不远处,手电能照到的地方,隐约可见有雕刻痕迹的残垣断壁。但在我前方,看到的只有清一色的漆黑。

在向下爬的过程中,我没有留意时间。我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暗示和意象,所有客观存在的事物似乎都退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生理感觉已不复存在,就连恐惧也变成了像幽灵一样的滴水嘴怪兽,一动不动、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最后,我来到一个水平地板上,这里到处都是散乱的落石、支离破碎的石块、沙子和形形色色的岩屑。在通道两边(相隔大约30英尺),厚重的石墙支撑起高大的穹顶。我只能看出,墙壁和穹顶上都有雕刻的痕迹,但这些雕刻究竟属于哪一种风格,就不得而知了。最吸引我的还是上面的穹顶。手电筒的光根本照不到穹顶的顶,但较低的部分看得还非常清楚。这些雕刻与我无数次梦见的远古世界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样,这让我第一次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在我身后的高处,一缕微弱的夜光告诉我,外面就是遥远的月色世界。一丝朦胧的谨慎提醒我,我不该让夜光脱离视线,否则回去的路标就没了。接下来,我朝左边的墙壁走去,因为那里的雕刻痕迹更清晰可见。但要从杂乱的地板走过去,跟我从坡道上下来一样困难,不过,我还是举步维艰地走了过去。中途我停了下来,挪开石块,拨去地板上的岩屑,查看地板的样子,结果发现,地板上原本拼装在一起的八角形巨石块还基本上保持了原样,这些八角形石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这让我不寒而栗。

我离开墙壁一定距离站在那里,借着手电光,不慌不忙地仔细查看墙上历经沧桑的雕刻残迹。虽然过去涌入的流水对砂岩表面产生了一些影响,但上面的水锈非常奇怪,我怎么也搞不懂。这座巨石建筑的很多地方都已经松动变形,但让我纳闷的是,在地壳不断变动的情况下,这座古老而又隐秘的建筑残迹还能保存多久。

但最让我兴奋的还是那些雕刻。虽然历经岁月沧桑,但近距离看上去,还是比较容易辨认出来的,而且每个细节的熟悉程度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很熟悉这座古建筑的主要特征,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置信的。这些特征深深烙在神话编织者的心中,以至于出现在源源不断的神秘传说之中,但不知怎么搞的,在我失忆期间引起了我的注意,并在我潜意识里唤起了栩栩如生的形象。不过,在这些奇怪图案中,每一条直线和曲线的细微特征都与我20多年来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这又做何解释呢?究竟有什么晦涩而被遗忘的肖像学能复制出每个细微的变化和差异,而且夜复一夜如此顽固、如此准确、如此长久地占领我的梦境呢?

世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也不可能时隔千秋万代存在这样的相似。毋庸置疑,我身处的这个深藏于地下不知多少个世纪的通道,正是我在梦中所熟知的原型,熟悉的程度跟我熟悉自己在阿卡姆克莱恩街上的家一样。没错,梦境所展示的是这座建筑崩塌前的样子,但即便如此,眼前的建筑与我梦中的样子也完全一致。可怕的是,我居然被引领到这里。我对身处的这座建筑非常熟悉,也熟悉它在我梦见的那座可怕古城中的具体方位。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本能自信,虽然这座城市在无穷岁月中躲过了种种变迁与破坏,但我仍能准确无误地走到这座建筑乃至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天哪!如果是这样,那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是怎么知道我所知道的这一切呢?关于居住在这个古代石造迷宫里的生物,流传着许多古老传说,但在这些传说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真相呢?

对于啃噬我灵魂的那种既有恐惧又有困惑的复杂心情,文字所能传达的只有一小部分。我知道这个地方,知道眼前的是什么,也知道头顶上无数高大的建筑倒塌后化为灰烬,夷为残垣,被沙漠吞没之前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已没有必要让微弱的月光来引导我了,想到这儿,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撕裂着我:一方面,我真想逃之夭夭;另一方面,强烈的好奇心和宿命的驱使在我心里疯狂地搅合在一起。在我梦到的时代结束之后的千百万年里,这座巨大的古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深藏在地下、把所有巨塔连接起来的熔岩迷宫,在历经了无数次的地壳运动之后,还有多少保存了下来呢?

我看到的是一个完全被掩埋的、充满古风的邪恶世界吗?我还能找到大作家住的房子吗?从南极大陆星头食肉动物中抓来的心灵斯格哈曾经在一座塔的空白墙上凿刻壁画,我还能找到那座高塔吗?在地下二层有条通道,通往关押外星心灵的大厅,那条通道现在还畅通无阻吗?在那个大厅里,囚禁着无数的心灵(一种半塑胶居民,距今一千八百万年之后,住在冥王星之外一个未知行星的内部空洞里),这些心灵珍藏过一个用黏土做成的东西。

我闭上双眼,把手放在头上,拼命想把这些疯狂的梦境片段赶出我的意识,但是徒劳。紧接着,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周围阴冷而又潮湿的空气在流动。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意识到,在我下面更远、更深的某个地方,一连串死寂而又黑暗的深渊肯定正在张着血盆大口呢。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曾在梦中看到过的那些可怕的房间、走廊和坡道。通往中央典藏库的那条路现在还通吗?当我回想起保存在不锈金属制成的矩形架子上那些超乎想象的档案时,宿命的驱使又一次不停地拖曳我的神经。

梦境和传说告诉我,那儿保存着宇宙时空连续体中过去和未来的全部历史(都是从太阳系中各个天体、各个时期掳来的心灵写成的)。当然,这无异于疯狂——但我现在难道不是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和我一样疯狂的黑暗世界了吗?我想起那些紧锁的金属架子,想起那些需要旋转才能打开的异样把手。这时,我自己撰写的那些档案,历历在目地走进了我的意识。架子最底层是存放陆栖脊椎动物档案的区域,我曾多少次反反复复打开和关上这些复杂的柜子呀!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鲜活,那么熟悉。假如这里真的有我梦见过的架子,我会毫不迟疑地去打开它。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完全疯狂了。片刻之后,我便又蹦又跳、跌跌撞撞地穿过碎石堆,朝着记忆中通往地下的坡道冲去。

从这一刻起,我的印象基本上靠不住了,但我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但愿这一切不过是精神错乱导致的噩梦或幻觉。一股狂热情绪在我脑海中肆虐(有时只是断断续续地),搅得头脑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手电光有气无力地投向张着血盆大口的黑暗,影影绰绰地照在熟悉而又可怕的石墙与雕刻上,这些石墙和雕刻在历经岁月沧桑之后,全都日渐破败。在一处地方,巨大的拱顶已经坍塌下来,巨石块堆积得差不多触及残破的钟乳石拱顶,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从上面爬了过去。这已经是噩梦的最高潮了,但似是而非的记忆不断地骚扰我,又使噩梦雪上加霜。只有一样东西是我不熟悉的,那就是在这座巨石建筑的反衬下,自己显得非常渺小。这种少有的渺小感让我倍感压抑,仿佛从普通人的角度看去,这些高墙是那么反常和新鲜。我忐忑不安地一次又一次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仍然拥有人类的躯壳,这反倒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

我爬上爬下、左冲右突地穿过黑暗的深渊继续前行,一路上跌跌撞撞,动不动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还差点儿把手电筒给摔了。在这个恶魔般的深渊里,每一块石头、每一个角落,我都那么熟悉。在很多地方,我甚至停下脚步,用手电去照那些业已被堵塞而且已经摇摇欲坠但非常熟悉的拱门。有的房间已经完全坍塌了,有的要么空空荡荡,要么堆满了杂物。我还看到几个房间里堆着一堆堆金属——有的相当完整,有的已经散架,有的则已被压碎或砸烂——这些金属原来是我梦中见过的那些书架和桌子。至于那些书架和桌子原来的样子,我就不敢乱猜了。

我找到了那条向下的坡道,于是开始往下走——但不一会儿,一道不规则的巨大地缝挡住了我的去路。地缝最窄的地方也有4英尺宽,周围的石墙也已经掉落,露出下面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我知道,在这座庞大建筑下面还有两层地窖,当我还回想起最底层用金属封闭的活板天窗时,一阵恐惧感又让我不寒而栗。那儿现在不会有卫兵把守吧——因为那些躲藏下面的东西早就完成了可怕的使命,进入漫长的衰退期。到人类之后的甲虫时代,它们已经灭绝得差不多了。但当我想起土著人的传说时,还是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战。

由于地面上到处都是散乱的垃圾,我根本没法助跑,但疯狂还是驱使我继续前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跃过那道张着大口的地缝。我选了一个靠近左墙的地方——这个地方的裂口最窄,落脚点上基本没有什么危险的杂物。一阵忙活之后,我安全地跳到对面,最后到达了下面的一层。我跌跌撞撞地经过了机器室的拱门,看到里面全都是些被崩落的拱顶掩埋了一半的破铜烂铁。所有东西都在我熟悉的位置上,于是我自信十足地爬过挡在一条横向通道入口的石堆。我心里清楚,这条通道会引领我穿过城市的地下,走到中央典藏库。

就在我沿着那条狼藉遍地的通道,跌跌撞撞、连跳带爬前行的过程中,无穷无尽的岁月似乎一路展开。两边的墙壁虽历经沧桑,但我时不时还能认出上面的各种雕刻——有的很熟悉,有的好像是我梦中经历的年代之后新添上去的。由于这里是连接地上建筑的地下公路,所以,除了通往各种建筑更底层的通道以外,根本没有拱门。在地下交叉路口,我还时不时拐个弯,走上几步路,去扫一眼记忆犹新的走廊,探头看一看记忆犹新的房间。结果发现,只有两处跟我梦中见到的样子明显不一样了——其中有一处,我还能找到记忆中拱门被封后留下的大体轮廓。

慌乱之中,我无奈地选择了一条路线,穿过其中一座无窗高塔的地下室。这里已经变成废墟,诡异的玄武岩建筑似乎在诉说着人们私下议论的恐怖根源。这时,我浑身发抖,一股迟来的虚弱感顿时飙升。这个古老的地下室呈圆形,足有200英尺宽,而且深色的石头上没有任何雕刻的痕迹。地板上,除了沙尘,什么也没有,所以可以清楚地看到通往上层或下层的洞口。这里既没有楼梯,也没有坡道——在梦中,我的确看到过至尊族没有碰过的古塔楼。那些建塔楼的,是不需要楼梯和坡道的。在梦境中,通往下层的洞口总是严密封锁,戒备森严。但现在,这些洞口却门户大开——张着黑乎乎的大口,吐出一股股潮湿的凉风。至于那下面藏着怎样永无天日的无底深渊,我真的不敢再去多想了。

后来,碰到一段堆积严重的路段,我只好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来到一个屋顶已经完全塌陷的地方。这里,碎石堆得像山一样高,我爬了过去,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开阔区域。在这个开阔区域,手电光居然照不到周边的石墙,也照不到拱顶。我想起来了,这里肯定是金属供给库的地下室,正对着第三广场,而且离中央典藏库不远。但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实在无法想象。

爬过堆积如山的碎石堆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走廊上,但走了没多久,又碰到一个完全堵死的地方,崩落的拱顶差不多快要碰到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了。我当时是如何从那么多石块中扒开一条道,又是如何斗胆移动那些紧紧堆在一起的碎石的,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了。要知道,这些碎石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有可能导致塌方,那样的话,上面数吨重的石造结构就会把我压成齑粉。如果我的整个地下冒险——像我希望的那样——不是可怕的幻觉和做梦的话,那驱使我、指引我继续前行的,就只有疯狂了。但我还是成功地——或是此时此刻梦想自己成功地——扒开一条足以容身的通道。就在我扭动着身体——把一直开着的手电筒含在嘴里——爬过瓦砾堆时,感到上面参差不齐的钟乳石天花板快要把我扯裂了。

此时,我已经接近庞大的地下典藏库了,典藏库似乎就是我的目标。我连滚带爬地翻越了障碍物之后,手里拿着忽明忽暗的手电筒,继续走过了走廊剩余的一段路,最后来到一个低矮的圆形地窖。这里保存得非常完好,地窖四周有许多拱门,而且都开着。这里的墙壁,我的手电筒都能照到。借着手电光,我发现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象形文字和典型的曲线图案——有些是我梦到的那个时期之后才添加上去的。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我命运的终点。于是,我马上拐进左手边一个熟悉的拱门。奇怪的是,我很有把握,沿着这条上上下下通往所有楼层的坡道,自己能找到一条没有被堵塞的通道。这座保存着太阳系所有编年史、由地球保护着的庞大建筑,建造时使用了非凡的工艺,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其目的就是让它和整个太阳系一样永不毁灭。体积庞大的料石,以无与伦比的数学设计堆砌在一起,由无比坚硬的水泥粘合起来,共同筑成了这座跟地球岩核一样坚固的庞然大物。这里究竟历经了多少个时代,根本不是我清醒的时刻所能理解的,但它被掩埋起来的庞大躯体依然保持着基本的轮廓。宽阔的地板上虽然灰尘遍地,倒是很少见到其他地方常见的凌乱废弃物。

从这里继续往前走相对比较容易,这反倒让我有些不习惯了。一路上被种种障碍压抑着的所有疯狂渴望,至此转化为一种狂躁的速度,使我沿着拱门后面那段记忆犹新的低矮过道全速行进。对眼前所看到的熟悉景象,我已经不再感到诧异了。所到之处,刻有象形文字的巨大金属柜门诡异地若隐若现:有的保持着原样,有的已经打开,有的则在昔日地质挤压(但还不足强烈到把整个庞大建筑夷为平地)下业已扭曲变形。在张着大口的空架子下面,时不时会看到一堆堆布满灰尘的东西,似乎表明这些箱子是在地球轻微晃动时从架子上掉下来的。在偶尔看到的柱子上,是醒目的符号和字母,标注了文献的详细分类。

有一次,我驻足在一个打开的架子前,看到熟悉的金属盒子仍原封未动,周围到处都是沙尘。我走上前去,用力拉出其中一口较薄的盒子,放在地上仔细查看。盒子上虽然也有常见的那种曲线象形文字,但字母的排列方式似乎有些异样。我对盒子上古怪的钩状锁件,已经非常熟悉,所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尚未生锈而且还能打开的盖子,取出里面的书。如我所料,里面的书,长20英寸,宽15英寸,厚2英寸,薄薄的金属封面是从书的顶部打开的。虽然经历了无数沧桑岁月,但书中粗糙的纤维纸页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于是,我凭着挥之不去的记忆,着手研究书里面着色奇特、用毛笔书写的文字符号。这些文字既不像经常见到的曲线象形文字,也不像人类已知的任何字母文字。这时,我突然想起,这好像是我在梦中认识的一位被占领心灵使用的语言。这位心灵是从一颗较大的小行星上掳来的,在那颗小行星上,还有许多古老生命和原始星球的传说,但这些生命和传说,对整个典藏而言,只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与此同时,我又回想起,这一层典藏库应该是专门存放地球外行星的历史典籍的。

我中断聚精会神浏览匪夷所思的档案之后,才发现手电光已经开始变暗,于是,我赶忙换上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池。然后,我借着重新明亮起来的手电光,又开始疯狂奔跑,穿过纵横交错、永无尽头的过道和走廊——期间时不时还能认出某个眼熟的架子。在这个巨大的地下墓穴里,我的脚步声发出了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回声,搞得我有些心烦意乱。一看到在我身后数百万年来无人涉足的尘土上留下了我的脚印,我就不寒而栗。假如我那些疯狂的梦境真的具有真实性,那可以肯定,此前从来没有人类踏上过这些古老的道路。至于我疯狂奔跑的目的是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但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一直在拉扯着我惶惑的意志和埋藏在心中的记忆,让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跑。

我跑到一个向下的坡道,然后沿着坡道朝更深处跑。就在我往下奔跑的过程中,我看到楼层一层又一层地在眼前闪过,但我并没有停下来一探究竟。我惶惑的脑海里,开始打起了某种节奏,这种节奏让我的右手不约而同地抽搐起来。我想打开某种东西,而且觉得自己已经熟悉打开那种东西所需要的烦琐扭转和按压,就好比装有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究竟是不是在做梦,我过去知道,现在也心知肚明。梦——间或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的零零碎碎的传说——怎么能告诉我如此详细、如此错综、如此复杂的细节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此时怎么也无法形成一个连贯的思路。整个经历——一系列未知的废墟是那么熟悉,我面前的一切与之前只在我梦中和传说中出现的景象是那么一致——难道不是一场不可理喻的恐怖吗?我根本就是不清醒的,整个被埋葬的城市只不过是疯狂的幻想而已。这很可能就是我当时大体的想法——此时此刻,我虽然清醒,但仍持同样的想法。

最后,我来到最下面的一层,然后贴着坡道的右边向前走。但不知为什么,我放轻了脚步,就算因此放慢速度也没关系。在地下最深处的这一层,有一个我不敢穿越的空间。就在我渐渐走近时,我才回想起那里让我害怕的是什么。那只不过是用金属条紧固、戒备森严的一扇活板天窗。现在已经没有卫兵把守了,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浑身颤抖着踮起脚尖,穿过那间漆黑的玄武岩地下室,因为那里也有一扇同样的活板天窗在张着血盆大口。此时此刻,我跟以前一样,感受到了一股冷飕飕的潮气,同时,心里嘀咕着真该走坡道的另一边。至于为什么选择走右边,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到最深处的这一层之后,发现活板天窗洞门大开。再往前,便又是存放文献的书架,我扫了一眼地板,看到一个书架前有一堆盒子,上面蒙着薄薄的一层尘土,表明盒子掉下来的时间并不长。就在这时,我突然又感到一阵惊恐,但一时间却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地板上有盒子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因为,历经漫长的岁月之后,地壳的变化已经让这座暗无天日的迷宫扭曲变形,而且各种物品时不时翻倒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还会产生回声。只有在快要走过这个地方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了。

但让我担心的不是那堆箱子,而是地板上的灰尘。借着手电光,我发现,这里本应该平整的尘土似乎一点也不平——有些地方的灰尘看上去比较薄,似乎几个月前曾被什么东西踩踏过,不过,我不能肯定,因为即便是看上去比较薄的地方,堆积的灰尘也很厚。但看似不平整的尘土似乎有某种规律性,而这才是让我不安的原因。我拿着手电筒走上前一看,眼前的一幕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因为臆测中的那种规律性越来越明显了。地板上似乎有几行的脚印——这些脚印三个一组,每个脚印略超过1平方英尺见方,由五个圆形且3英寸见方的趾印组成,五个趾印的排列方式是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这几行1英尺见方的脚印似乎朝两个方向延伸,就好像什么东西先走到什么地方,又折返回来一样。当然,这些脚印已经非常模糊,而且很可能是我的错觉或是某些意外事故造成的,但不管怎么说,脚印的行进路线总让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因为其中一行脚印,一头连着不久前掉落下来的盒子,而另一头连接的正是那扇凶险的活板天窗——此时此刻,正毫无戒备地张着血盆大口,冒着阴冷的潮气,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深渊。

我身上那种异样的压抑感非常强烈,甚至超过了我的恐惧感。这些令人生疑的可怕脚印,既然已经勾起了我可怕的梦境回忆,我已没有任何理由再继续前行了。但我的右手,尽管吓得直哆嗦,仍然迫不及待地伸出去打开一道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跑过了那堆最近才掉下来的箱子,踮着脚跑过几段没有脚印的过道,朝着我似乎非常熟悉的地方跑去。我心里有许多疑问,至于这些疑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相互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也只是刚刚开始去揣度。人类的身躯能够得着书架吗?我这只人类的手能掌控亘古不变的开锁方法吗?那道锁仍然完好如初,没被破坏吗?我能做什么?(现在才意识到)我敢拿自己既希望看到又害怕看到的东西做什么?这些东西能证明某种超乎正常思维的东西,虽然可怕而又令人震惊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或者仅仅表明我只是在做梦吗?

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我已经不再踮着脚一路小跑,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排非常眼熟、刻着象形文字的书架。这排书架基本上保存完好,只有附近的三个柜门敞开着。对这些书架,我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种旧相识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如此刻骨铭心。我仰望着靠近最上方的一排书柜,但我根本够不着,于是开始琢磨怎样才能爬上去。从下往上数第四排的一个柜门开着,没准儿能派上用场。至于关着的柜门,上面的门锁倒是可以当作抓手和落脚点。如果有些地方需要两手并用的话,我还可以用牙咬住手电筒。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能弄出动静。但棘手的是,我怎样才能把想搬动的东西从上面搬下来。没准儿我可以用它上面的活动扣件先挂在我的大衣领上,然后搭在肩上背下来。但我转眼又想,锁是不是已经坏了。至于重复每一个熟悉的动作,我丝毫都不担心。但真的希望那玩意儿不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这样我的手才可以充分发挥作用。

我一边想着,一边用牙咬住手电筒,开始往上爬。那些突出来的锁件起不了多大的支撑作用,但如我所料,打开的柜门倒是帮了我很大的忙。在攀爬过程中,我既利用旋转的柜门,又利用门洞的边缘,所以才避免弄出很大的动静。我踩在柜门的上沿保持住平衡,然后身体慢慢向右倾斜,刚好够到我要去抓的锁。攀爬已经让我的手指有点麻木了,不过,虽然刚开始时非常笨拙,但我很快发现,手指的生理结构还能胜任这项工作,而且记忆感非常强。那一连串神秘而又复杂的开锁动作,不知不觉地穿越了未知的时光隧道,精准地传到我的大脑——我试了不到五分钟,就听到熟悉的“咔嗒”声。这倒把我吓了一跳,因为在我清醒的意识里,根本没有料到会发出这样的声响。转瞬间,伴随着非常微弱的摩擦声,金属柜门缓缓地转开了。

我眼花缭乱地扫了一眼柜门打开后暴露出来的一排灰色盒子,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就在右手刚好能够到的地方有一个盒子,上面的曲线象形文字让我痛苦得浑身发抖,这种痛苦要比任何单纯的恐惧复杂得多。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层层沙尘中扒出来,慢慢拽过来,免得弄出大动静。这个盒子跟我此前搬动过的那个一样,大小略微超过20乘15英寸见方,厚度也就3英寸多一点儿,上面有曲线式的浅浮雕数学图案。我用身体把箱子顶在柜子上,摸索上面的扣件,最后打开钩锁。打开盖子之后,我把这个沉重的家伙挪到背上,把钩子挂在衣领上,然后腾出双手,狼狈地下到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准备仔细查看自己的战利品。

我跪在沙尘中,把盒子从背上掉转过来,放在面前。我两手颤抖,害怕把书从盒子里拿出来,同时又渴望拿出来,而且觉得非拿出来不可。我渐渐明白了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而这种意识几乎把我所有的神经都给麻醉了。如果那东西还在盒子里——如果我没有在做梦——那它所带来的影响将是人类精神无法承受的。最让我痛苦的是,我突然间失去了感觉,根本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现实的感觉是可怕的——此时此刻,我回忆起那个场面时,现实的感觉又变得可怕起来。

最后,我双手颤抖着把书从盒子里抽了出来,如痴如醉地盯着封面上熟悉的象形文字。书看上去保存得非常完好,标题的曲线文字使我陷入近乎痴醉的状态,就好像我能看懂似的。的确,我现在不敢打包票说,自己真的没有凭借短暂而又可怕的异常记忆去阅读这些文字。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斗胆翻开薄薄的金属封面。我一直在拖延时间,并为自己寻找种种借口。我把含在嘴里的手电筒拿出来,关上电源以便节省电池。然后,在黑暗中,我鼓足勇气打开了封面。最后,我真的用手电照了一下已经翻开的书页——我事先已经铁了心,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看了一眼,精神顿时就崩溃了。但我仍紧咬牙关,没有发出声来。我瘫倒在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把一只手抚在额头上。我既害怕又期待的东西就在那里。当时,要么我是在做梦,要么是时空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此时此刻,我肯定是在做梦——但我仍准备把它带回去,让我儿子看看,让他判断这个恐怖的玩意儿究竟是不是真的。尽管在凝固的黑暗中,周围看不到任何有形的东西,但我仍觉得天旋地转。种种最赤裸裸的恐怖念头和影像——由我那一瞥瞅见的画面引起的——开始拥进我的脑海,搅乱了我的感官。

我想起了尘土中那些可疑的脚印,顿时,就连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都吓得我浑身哆嗦。就像毒蛇的猎物注视着毒蛇的眼睛和毒牙一样,我又一次打开手电,看了一眼打开的书页。之后,在黑暗中,我用笨拙的手指合上书,把它放回盒子里,然后“啪”的一声盖上盖子,扣好上面异样的锁扣。如果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如果这个深渊真的存在——如果我,乃至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那我就必须把它带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去。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踉踉跄跄往回走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想起来了,很奇怪,在置身于地下那段诚惶诚恐的时间里,我居然没有看过手表——那可是衡量我与世隔绝时间的尺子啊。我手拿手电筒,把这个可怕的盒子夹在腋下,最后战战兢兢、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过冷风飕飕的无底洞和虎视眈眈的脚印。爬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坡道之后,我渐渐放松了警惕,但恐惧的阴霾却始终挥之不去。很奇怪,这种恐惧的阴霾,在我下去的时候,居然不曾有过。

我害怕再次穿过那个比整个城市还古老的黑色玄武岩地窖,因为在那里,阵阵冷风会从毫无戒备的深处冒出来。我想起了连至尊族都害怕的东西,想起了下面可能仍潜伏着什么东西(不管这种东西是不是已经奄奄一息)。我想起了五个圆趾组成的脚印,想起了梦境曾经告诉过我这些脚印是什么,想起了与这些脚印如影随形的怪风和呼啸声。我还想起了现代澳洲土著人的传说,正是这些传说承载了狂风和无名废墟所带来的恐惧。

一看墙上雕刻的符号,我就知道该往哪层楼走,所以在经过我之前查看过的另一本书后,终于来到那个拱门环绕的圆形大厅。在右边,我马上就认出了我来时的那道拱门。我走进拱门,心里清楚,接下来的路会更艰难,因为典藏库外的建筑已经是满目疮痍。再加上,我又背负着金属盒子,所以要想在形形色色的碎石瓦砾间,磕磕碰碰地走过去而不弄出点动静,是越来越难了。

随后,我来到直堆到天花板的瓦砾堆前,这里是我此前扒出只能容身通过的地方。一想到我又要扭动着身体爬过去,我就感到无比恐惧,因为我第一次爬过去的时候,曾经弄出过动静,而此时——在看到那些可疑的脚印之后——我最害怕的就是弄出动静。再说,要带着盒子通过狭窄的通道,那是难上加难。但我还是竭尽全力爬上瓦砾堆,把盒子放在我前面,推过了洞口。然后,把手电筒含在嘴里,连扭带蹭地爬了过去——跟上回一样,我的背又被钟乳石划得遍体鳞伤。就在我再次去抓盒子的当儿,盒子沿着我前面向下的斜坡滚落了一小段距离,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哗啦”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回音,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赶紧扑过去,一把抓住盒子,免得再弄出什么动静——但我突然做出的这个动作让脚下的石块滑落下来,发出空前的声响。

这声响动为我埋下了祸根。因为,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声音,从我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回应着我刚才弄出的动静。我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一个刺耳的呼啸声,这个声音根本不像地球上听到的任何声音,而且用语言根本无法描述。如果真是那样,随后发生的便是无情的讽刺了——因为,要不是呼啸声引起了恐慌,接下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结果却是,我的疯狂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且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我手持手电筒,有气无力地抱着盒子,疯也似的向前奔跑。此时,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洒满月光、黄沙遍地的清明世界,而那个世界就在我头顶上方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跑到那堆像山一样高过业已塌陷的拱顶、没入茫茫黑暗的瓦砾堆,在手忙脚乱地爬上堆满瓦砾的陡坡时,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接下来,大难临头了。就在我钻头不顾腚地翻越瓦砾顶时,对前面突然出现的陡坡丝毫没有准备,结果,一脚踏空,随即卷进了一场稀里哗啦的落石阵中。落石发出的雷鸣般巨响划破洞中黑暗的空气,引发了一阵又一阵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回响。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脱身的了,只记得我当时依靠短暂而又零碎的意识,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沿着轰然作响的走廊拼命往前冲——盒子和手电都还没有丢。紧接着,就在我快要到那口我一直惧怕的原始玄武岩地窖时,终极疯狂上演了。因为,落石引发的回声渐渐平息之后,走廊里传来既诡异又恐怖的呼啸声,而这种呼啸声是我此前听到过的。这一次绝对没有错——更糟糕的是,呼啸声不是从我背后传来的,而是从我前面传来的。

当时,我大概是尖叫出声来了。我依稀记得,我一边一路狂奔,穿过隐藏着古生物的地狱般玄武岩地窖,一边听到那个该死的诡异声音从底下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透过洞门大开而又毫无戒备的洞口传了出来。还有风——不仅仅是阴冷潮湿的风,而是带有某种意图的劲风,狂野而又无情地从传出呼啸声的无底深渊中扑面而来。

我依稀记得,自己跌跌撞撞越过形形色色的障碍物,而风声和呼啸声每时每刻都在增强,阵阵狂风与呼啸声从我身后和地下,不怀好意地冲出来,似乎是有目的地在我周围萦绕盘旋。奇怪的是,风虽然是从我背后吹来的,但风力并不是推着我往前走,相反,倒好像在我身上套上了绳索,在往后拉我,阻碍我的前进。此时此刻,我已经顾不上弄出多大动静了,稀里哗啦地翻越碎石堆成的巨大障碍物,又回到了那栋连接地面的建筑。我还记得,我瞅了一眼通往机器房的那道拱门,当我看到通往地下的坡道时,差一点喊叫起来。毫无疑问,这个坡道连接的正是下面两层的地窖,而那里的一个活板天窗正张着血盆大口呢。但我没有喊出声来,相反,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我肯定马上会醒来的。或许我是在营地里——或许我是在阿卡姆的家里。这些希望让我的理智重新振作起来,于是,我开始沿着通往更高一层的坡道爬去。

当然,我知道,前面还要跨越一个4英尺宽的地缝,不过,其他的恐惧已经折磨得我想不起这档子事了。直到快接近地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真正恐怖。因为上一次我是往下走,所以跃过地缝比较容易,但现在是上坡,同时又饱受恐惧和疲惫的折磨,再说还背负着这么个金属盒子,再加上那股妖风又不停地往后拽我,我怎么才能轻而易举地越过去呢?直到最后一刻,我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东西,还在想着在地缝下面漆黑的深渊里,说不定还藏着什么魔鬼呢。

摇曳的手电光变得越来越暗了,但凭借模糊的记忆,我还是判断出快要到地缝了。在我身后,阵阵阴冷的妖风,还有令人厌恶的呼啸声,此时倒成了慈悲的镇静剂,面对前面张着大口的地缝所带来的恐惧,我的想象力已经变得迟钝麻木了。紧接着,我突然发现,妖风和呼啸声也从我前面袭来——一浪高过一浪,从想象不到、也无法想象的地下深渊里,透过地缝喷涌而出。

说实话,我现在才算真正碰上噩梦了。我已失去了理智,除了动物逃生的本能之外,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能顺着瓦砾遍地的坡道,拼命往上爬,仿佛全然忘记了挡在前面的地缝。紧接着,我看到了陷坑的边缘,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纵身一跃,顷刻间便被可憎的声音和触手可及的黑暗交织而成的漩涡吞没了。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最后经历。至于接下来的任何印象,完全属于精神错乱造成的幻觉。在我的种种印象之中,梦境、疯狂和记忆,犹如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编织成一系列荒诞不经、支离破碎的幻想,而这些幻想根本就没有什么真实性。我先是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可怕深渊,感受到既黏稠又有知觉的黑暗,再后来便听到一片混杂的噪声,这种声音迥异于我们已知的地球及其生命有机体所发出的声音。我身上本已处于休眠状态、业已退化了的种种感觉突然活跃起来,告诉我这里是在空中飘荡的恐怖生灵居住的巢穴,引领我朝着终日不见阳光的峭壁、海洋走去,朝着车水马龙的城市走去。在这些城市里,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暗无天日的黑色玄武岩无窗巨塔。

这颗星球的原始秘密及其亘古历史,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既没有影像,也没有声音,我所感知到的东西,就连此前最疯狂的梦境都没有提示过我。潮湿的水汽犹如冰冷的手指,一直揪住我不放,撩拨我,而该死的呼啸声穷凶极恶地尖叫着,掩盖了四周黑暗漩涡中交替出现的死寂与嘈杂。

再后来,又出现了我在梦中见过的那座大城市——这座城市并没有沦为废墟,而是跟我梦见的一模一样。我又一次变回到非人类的圆锥体,混迹于至尊族和那些手拿书本沿着走廊和坡道上上下下的被占领心灵之中。紧接着,和这些影像叠加在一起的,是一闪而过的某种可怕的非视觉意识,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拼命挣扎,在拼命摆脱呼啸妖风抓住我不放的触角,像蝙蝠一样在凝固的空气中疯狂逃命,在妖风肆虐的黑暗中拼命往前钻,在残垣断壁上连滚带爬,拼命逃窜。

有一次,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若隐若现的奇怪影像——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笼罩着一团朦胧的蓝光。紧接着,我又梦见自己被风追着,连滚带爬,扭动着身躯,钻过一堆瓦砾,来到面目狰狞的月光之中。一阵狂飙过后,我钻过来的那堆瓦砾也随之滑落、崩塌了。正是面露狰狞、单调乏味的月光告诉我,我又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这个清醒的客观世界。

我趴在地上,双手扒着澳大利亚沙漠的沙砾,周围狂风呼啸,而这种狂风是我在这个星球上闻所未闻的。此时此刻,我已经衣不遮体,遍体鳞伤。等我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之后,我怎么也说不出,刚才那场精神错乱的梦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真正的记忆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出现过一堆巨石,巨石堆下面是无底洞,然后是从过去的时空展现出来的怪异景象,最后是梦魇般的恐怖——但这一切又有多少是真的呢?我的手电筒不见了,我可能发现过的那个盒子也不见了。真的有过这样一个盒子——或者什么无底洞——或者什么巨石堆吗?我抬起头,往后张望,看到的只有一片绵延起伏、寸草不生的沙漠。

妖风业已止息,像蘑菇一样鼓鼓囊囊的月亮泛着红光已渐西沉。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朝着西南方的营地走去。我究竟碰到了什么?难道我只是身体突然垮了,拖着噩梦折磨的病体,穿过绵延数英里的沙漠和被掩埋的乱石堆?否则,我又怎么能活得下来呢?我原以为自己看到的景象都是神话传说催生的,根本就是不真实的,但产生了新的疑问之后,我再一次回到从前的可怕疑虑之中。如果真的有无底洞,那么,至尊族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样一来,至尊族在浩瀚的时间漩涡之中,到处伸手,肆意乱抓,也就不是什么神话传说或噩梦,而是惊心动魄的可怕现实了。

难道可怕的事实是,在失忆的那段黑暗而又迷茫的时间里,我真的被带回到一亿五千万年前某个前人类的世界?难道来自万古之前的恐怖外星意识真的把我现在的躯体当作过载体?在我的心灵被那些拖沓行走的恐怖生物占领时,难道我真的见识过这座该死的巨石城,而且还以占领者的可恶形象,在熟悉的走廊里拖沓行走?二十多年来,折磨我的种种梦境,难道只是荒唐的记忆?难道我真的跟从遥不可及的时空角落来的那些心灵交流过,从而掌握了宇宙过去和未来的种种奥秘,而且还为自己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撰写了年鉴,保存在庞大典藏库中的金属盒子里?当千千万万年来形态各异的生物在沧桑的地表上苟延残喘的时候,其他生物——那些能搅起妖风,发出骇人呼啸声的古生物——真的是挥之不去的潜在威胁,在黑暗深渊里等待时机,进而慢慢消亡?

我不知道。如果那个深渊以及深渊里的生灵都是真实存在的,那就没有希望了。果如此,人类世界便确确实实地笼罩在一片面带讥笑、难以置信的时光魅影之中。但,不幸中万幸的是,没有证据证明这些不是我在神话催生下所做的梦。那个金属盒子本来是可以作为证据的,但我却没能带回来,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考古发掘也没能找到那些地下走廊。假如宇宙法则是仁慈的,那么,地下走廊还是永远不要被人发现为好。但我必须告诉我儿子,我看到了什么,或者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让他从心理学家的角度去判断我所经历的是不是真实的,要不要把它公之于众。

我说过,多年来,我饱受梦魇的折磨,但这种折磨的程度完全取决于我以为在掩埋地下的巨石废墟里所看到的一切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但要把残酷的真相写下来,对我来说的确是件难事。这一点,我想读者肯定也能理解。当然,真相就在金属盒子中的那本书里——那个我从亿万年的灰尘中扒出来的金属盒子。从人类诞生到这个星球上以来,没有一只眼睛看到过这本书,也没有一只手碰过这本书。但当我在恐怖深渊中借着手电光看到它时,在一张张业已泛黄、变脆的书页上,我看到那些着色奇特的字体,根本不是地球早期籍籍无名的什么象形文字。相反,那些字句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字母,是我用英语亲手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