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李承钰出来时将那溢出的血迹伸手抚了抚,眉间阴寒,嘴角却是噙着笑。

福宁见那脖子上鲜红的两排牙印,目露惊讶又惶恐,他适才候在外面,也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怎么就被咬上了?

他又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看着温温静静的二姑娘竟如此大胆!

翌日理事堂安静如常,昨日圣上下令将云乐坊封了,众人来时便做好了今日会比昨日还要煎熬,尤其是在瞧见祁王脖子上突兀地缠着一块纱布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就很难想象,竟有人能伤得了这位主。

因伤的位置实在特殊,大臣们就难免会想是不是因云乐坊被封,寻人发泄弄伤了自个儿,忍不住就多瞧了两眼,却冷不丁被祁王扫来的目光盯个正着。吓得他们冷汗覆背,气都少喘了两息。

温衍章从始至终都没抬头,立在人群的末尾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是胤王的人,连着几日被唤来此处的小朝会,便知这祁王定然又要拿他开刀,报复先前之事,难免有些忐忑。

只是祁王今日依旧半句不提他,朝事亦不让他插手,只让他留着旁听。

待到午歇时,那些大臣散了,祁王才单独留下了他。

“可有瞧出什么来?”

温衍章垂首不言,如此张扬地在他面前议论胤王部下行事问题,他说什么?难不成要一起附和?

李承钰便举了举手中折子:“就不好奇是何人递上来的?”

“王爷若想治罪,臣如何能左右。”

福宁接过折子送到了温衍章手中,后者打开,在那落款处的地方一扫,面色剧变。

李承钰看着他这模样,冷笑:“这便算作本王给你的谢礼。

折子被狠狠捏在手心里,温衍章恨不得顷刻撕碎,但偏偏不能。

胸中怄火欲发,却只能望着那张狂的背影,内心大骂。

圣上寝殿里,祁王站在外间听训。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起了什么心思,徐家你动不得!”

“父皇多虑了,儿臣什么也没做。”

内殿气得传来一阵咳嗽声,海公公忙着急劝着:“圣上要保重龙体。”

“你以为你把温衍章带去理事堂,朕会不知道你的用意?”虽感风寒,但声音肃然如常,隐有气急攻心的激动,“若非你在从中挑拨徐家,他敢递折子弹劾胤王的人?”

李承钰面无表情,不作答。

“徐家,你动不得!”

“琼林宴上你带人走,朕可以不追究,但你若是敢动徐家,朕便下旨让你去封地!”

殿外依旧无应答,只是冷笑。

“父皇觉得,儿臣可在乎?”

又是一阵急咳,海公公匆匆来到殿外,“王爷您就少说两句,圣上这会儿可还病着。”

祁王走后,圣上好一会儿才喘息过来,海公公忙抚背顺着,听跟前的人无奈道: “朕怎么就生出如此睚眦必报的逆子!竟让他这般忤逆朕!”

海公公忙缓和道:“王爷行事虽有些激进,可这么多年来也未曾针对过徐家,怕只怕这回是徐家生了些别的心思。”

圣上摆手:“依朕看到底是缺个人束着他。”

-

李承钰从宫里出来时日头已经落山了,软辇停在承宣门,便远远瞧见了宋家人正往圣上的寝殿而去。

圣上那头依旧气没消,甚至还召了宋家进宫,为了什么也不消想。

李承钰掀眸扫了一眼,面色微戾:“周蓬滚哪去了?”

福宁忙躬身回道:“这个点约莫不在府中。 ”

马车便驱着往茶楼,迎候的见有贵人来热情上来招呼着,福宁先一步上前把人呵斥远了。

穿廊走院的进了最里间的清静室,李承钰停在廊下,福宁忙进去唤人,随即便见几名女子急急忙忙拢着衣裳离开,周蓬连鞋袜都来不及穿,抱着衣服滚了出来。

“王......王爷,您怎么来了!”

李承钰睨着他,“本王交代你的事,迟迟没动静是何意?”

周蓬忙叫苦:“王爷这实在不怨我,您也知道桑家的事圣上那头最是忌讳,我爹那儿又得瞒着,小人只能谨慎些。”

见人今儿似冒着火来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福宁,想寻求个指示什么的,却只碰着了一张死臭脸。

他忙跪下道:“王爷,此事过去十几年,加上小人能力有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找到的,您多给小人些时间,小人保证办妥当!”

掌事收拾了另外一间茶室,迎着几人进去。

周蓬穿戴好衣冠,杵在那儿等候发落,却久久没见着王爷再开口说什么,顿时松了口气,忙端着茶盏上前。

“王爷近来忙着处理朝政想必劳心费神,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小人瞧着也十分怄火,只要您点个头,小人便使法子让他们都闭嘴。”

祁王代理朝政,胤王那头自然是坐不住的,还是有些中立的朝臣也因祁王近段时日行事过于恣意,都畏惧不已,多多少少有些闲言碎语。

李承钰端起茶盏:“怎么,你要挨个送人让他们闭嘴?”

周蓬扯唇尴尬笑了笑,想想先前沈家与侯府的事,到底面露羞愧,不敢太过反驳,只道:“小人手段是次了些,可也没那永宁侯无耻,连自己女儿都能算计进去。”

一旁的福宁就见自个主子的面色顿了片刻。

周蓬见不着似的,继续说:“就这样明目张胆安插一个眼线在王爷身边,为以防万一,王爷不如早早处置了她。”

福宁暗叹这周蓬果然是个不长脑子的,赶忙截了话头,“周公子这话还是提防着些说,那侯府二姑娘能留在王府,可是过了圣上的口。”

“那又如何,我就不信圣上不知是永宁候故意陷害王爷的!”

福宁盯着他,下面的话没再继续说。

周蓬直愣愣地杵那,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了,竟是圣上知道陷害才如此的?

他僵了僵,转头看向了王爷,见其面色淡然,应是早知道了此事,忙缩起脖子不敢再提此事。

不过,眼神却飘忽着往王爷脖子上瞧了一眼。

他常在脂粉堆里目光何其敏锐,一眼看出那两排细尖牙是女子所留,且那齿痕着实有些深,凹缝里还有些红痕血色,一看便知是用力咬的,心下大惊。

天热,李承钰出宫时就将脖子上的纱布扯了,也未曾上药红着一片,自然也就显眼了些。

周蓬此刻像是终于寻到能使力讨好的点了,忙不迭上前道:“王爷若不介意,小人能帮您寻个温顺听话,无论王爷如何弄趣,都不会败兴。”

福宁在察觉他紧盯着王爷伤口看时,就一直眼神示意,想让这蠢货闭嘴,到底没拦住。

李承钰面色平静,将茶盏放下:“温顺听话?”

脖子上隐隐的刺痛持续了整日,他如何不知便是被那瞧着乖顺的人下得嘴。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往外走。

-

温嘉月昨夜睡得并不安稳,祁王离开以后她坐在榻上愣神了许久,好不容易歇下,中途又被噩梦惊醒,便这样睁眼到了早上。

嬷嬷见她整日都不愿人进去打扰,到底没敢推门,只让人候在了屋子外头,直到夜里就寝时,才带着丫鬟推门进去了。

昨日夜里王爷离开后,福宁便匆匆来寻她,让她赶紧去看看屋子里的人还有没有气儿,她听完便吓得哆嗦,急急进屋。幸好人好好地坐在那儿,除了受些惊吓,没哪儿受伤。

想着昨夜那可怕之举,这会儿再看见人坐着依旧温柔娴雅的模样,倒让人觉得反差略大。

自家王爷那冷硬又凶戾的模样,若是发起狠来,别说是姑娘家见了要吓哭,就是那朝殿上的大臣们都要胆战发怵,偏这二姑娘倒是脾气大的,昨儿竟是敢咬王爷。

有这一遭,嬷嬷今日不敢多话,安静地上前伺候洗漱。

温嘉月见她闷声不言反倒不习惯,便开口问了句:“王爷可有让你带什么话?”

她也是咬完人后才知后怕的,祁王没有要砍了她的双手,扔下那句让她候着便转身离开了。

她知道他会有多怒,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让她此刻如同脖子上悬着一把刀,随时等候用刑,偏这刑罚迟迟不至,令人害怕、煎熬。

嬷嬷宽慰道:“王爷今儿一早便进宫去了,没留下什么话,想来没将昨夜的事放在心上。”

温嘉月神思恍惚着,不知这样犹如囚牢的日子何时到头。

她坐了一整日,然后这一日竟果真无事发生。到了第二天夜里,嬷嬷前脚刚走,门便被推开了。

温嘉月熄了灯火却还未歇下,望着门口立着的身影,不似先前那般恐惧,只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她知道他不会轻饶自己,便也懒得做那些虚假的行礼问安,省得两人都厌烦。

“掌灯。”

李承钰抬腿兀自往里走,他身后也跟进来两人,先是将外间的方桌搬走腾出块空地,随后又把门外的东西抬了进来。

屋内灯火燃得明亮,温嘉月也看清楚了适才搬进来的竟是琴架和那张琴。

摆放完,下人垂首躬身退下,将门掩上。

温嘉月不解地看向李承钰:“王爷这是何意?”

她不觉得他有如此好心会将琴还回给她。

李承钰淡然一笑:“云乐坊因你侯府被封了,本王无处赏曲,总要寻个人来替本王消乏解闷。”

温嘉月面色难看至极。

他竟是将自己当成了乐坊舞姬,要她献技讨好,供他玩弄?

见她似也听不懂他的意思,杵在那里间半步不肯走,李承钰抬眼问:“怎么,不乐意?”

“我不会。”

李承钰就坐在那,身子往后靠着,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嘴角提起一抹冷笑,“无妨,本王便等。”

温嘉月听见他这么说,人却不走,才明白他这是在威胁自己,倘若不弹,他便不走。

她浅浅呼了一口气,抬腿走到琴旁边。

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琴,心中不觉涌现出许多过往记忆。

母亲是擅琴的,但她却是不懂任何琴艺,常常听谢恒抚琴时总会凑上前听,他的琴音如清泉漱玉,清远悠然涤尽尘虑,总能教人心绪平静。谢恒见她听得专注又感兴趣,便手把手教她。

他的琴艺很好,母亲也夸过,人谦逊又极有耐心,即便她学得不怎么样,他也不会说什么,还答应她若是愿意,他能每日都为她抚琴。

如今再碰这琴,竟是她要抚琴供人享乐。

诸多思绪交杂,一时令她有些难受。

她的手指碰着琴弦却迟迟不肯弹,李承钰耐心渐失,“看来你们确实相爱,这便睹物思人,伤感难抑制了?”

面对他的冷嘲热讽,温嘉月不觉蜷起手指收回,朝他屈膝:“我琴艺不佳,怕污了王爷的耳,王爷还是另寻他人吧。”

“可是本王没有说清楚?”

李承钰眼底阴郁,一字一句:“要手,还是弹,选一个。”

他也只会威胁。

温嘉月咬牙,到底坐下了。

浪潮的琴音苍古,如石上流泉,温嘉月其实难以驾驭,且她也总共只会那么一曲,不过眼下她根本无须在意,能不能听入耳与她无关。

李承钰坐在圈椅上,目光落在那琴弦上面,琴音初起时,便皱起了眉,但他今日尚有些耐心,便不多计较,支颐闭目。

可待那曲律却渐渐熟悉起来时,那面色终是变了。

原本松懒的容色此刻昏暗阴霾。

他未入梦境,眼前便已经现出一片鲜红画面。

宫人、太医在殿中来回走动,忙着救那榻上失血过多的人,可终究来得太晚,难以救治。

那殿中流了一地的血,宫人擦洗不及,便缓缓流到了他的脚底。

再抬眸时,殿中再无哭喊声,空荡荡的,寂凉一片,只剩一张琴置放在空地上。

无人抚琴,曲音却绕在耳畔。

原本欢快的曲律,此刻听来却是如泣如诉,凄清之意密密缕缕,令那血色噩梦浮现眼前。

他抬眼过去,冷冷盯视着那抚琴的人,凶戾道:“够了。”

语气听来相当不悦,但还是超出了温嘉月的预料,这一曲,他竟然听了大半。

她停了手,起身离开了琴,便听得一句毫不留情面的贬斥:“琴艺极差,弹得实难入耳。”

琴艺本身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温嘉月在渝州多年没有多余的时间学琴,她大部分时候都是照顾桑氏,抑或逃亡。认识谢恒以后,他因要读书,她也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遂也只是粗略学了一些。

她清楚自己的曲子难以入耳,所以面对李承钰的反应,她意料之中,也如实承认道:“幼时条件不允许,便只能学到如此,王爷既然不喜,合该去找旁人。”

李承钰语气冰冷:“既不会,便给本王学。”

温嘉月不可置信看着他,眸底翻滚着各种情绪。

他要她学会,以便她每夜抚琴给他听?他若要真听琴,何必来找她,这京中会琴艺的人多如牛毛,何苦来听她弹这等不入流的琴音。

她很明白,他不过是仇恨侯府,借机羞辱她泄恨罢了。

温嘉月满脸都是拒绝,但想想眼下处境,还是忍了忍,语气很是温和:“学琴并非短时间能成,我不比京中其他世家女子,资质不好很是愚笨,若学到能让王爷听入耳时,怕是要等上许多年。”

“是不好,还是不愿?”

他起身朝她走来,逼迫她步步往身后退,随即抓着适才弹琴的手:“你这手如今是本王的,便由不得你选择。”

见她忍恨抑怒的眼神,又谑道:“还是说你想要用别的偿还?”

自茶楼遇见之后,温嘉月便知面前人不是个好惹的,但她以为他身为王爷至少会是个有底线的人,未曾想竟然是如此恶劣。他不去报复设计陷害他之人,反倒对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此纠缠羞辱。

她想他还不如给她一个痛快,也比做这些丢损颜面之事来得畅快。

手中的痛意一点点加剧,她被他逼得无奈至极,语气里也带了些恳求:“我对于侯府来说不过是个无关紧要影响不了丝毫之人,王爷待我如此,可能解一分恨意?便是解闷寻乐,也是无趣至极的!王爷何不放过我?”

他权力滔天,行事恣意,这身墨色蛟袍不知令多少人望而生畏,相比之下她太微不足道了,他只需轻轻动动手指便能折了她,碾压她入泥底,她如何去抵抗?

可她到底不甘心。

温嘉月想挣脱他,身子便往后再退,他随意卸了力,她猛地撞到身侧的博古架,几个天青色大瓷瓶当即摇晃着砸下,她惊得恍神,忙往前躲开,奈何被抓住了手,只能撞向身前人。

倒下来的瓷器尽数碎裂在地,贴来怀里的人亦在颤抖。

李承钰低眸看着她,眼中泛着轻泽。

他一向冷硬惯了,确实有大把的手段来撒火泄愤,可那样的手段太过乏腻了。

他将人从怀里扯出来,在那惨白的脸上反复端凝着片刻后,面上依旧冷色:“永宁侯的女儿,怎么会无趣?”

温嘉月恨不得再咬他一口。

李承钰见她这般反应何其有趣:“不乐意,却也反抗不了,你何不乖乖妥协。”

温嘉月算是明白了,他不会杀自己,但却会一直要拿她取乐。她看着他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要迫她顺从,满足他发疯的心理,当真有些被逼到喘不过气。

可她又怎会妥协?

她不信,他偏就这么有闲心日日来听她抚琴。

“我有些乏了,王爷请回吧。”

李承钰看着她拧身去了里间,也兴致渐消:“本王的要求,你最好放在心上。”

言毕便朝外走。

适才那碎裂声太大,福宁也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忙唤人来进去收拾干净。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王爷这是何苦来的。

怎么就偏得来这听曲?

第二日入夜,温嘉月沐浴完正欲歇下,嬷嬷便告知她,一会儿王爷该来了。

她脸色立时就不好了。

福宁见自家王爷进了房便掩上门,往边远些的地方候着,步子才刚迈上廊下的石阶,便听见身后又有东西砸碎的声音。

他怔了怔,没敢回头,立在那儿作不闻。

房内的李承钰也极为淡定,看着那坐在琴前却不肯抬手的人,缓缓开口:“无妨,本王等着。”

温嘉月气得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