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七章 呓树。安息夜
一
夜。红月遮蔽天空,硕大无朋。耳边,低微而顽固的杂音反复折磨听觉。我认为是燃烧的声音,从很远的上空传来。抬眼,密布红月表面的环形山熊熊燃烧,山凹底部静静涌出熔岩,时而喷射壮观的烈焰,带着热度的燃烬便从天而降。万劫不复之地呵。根据教会传说,红月外壳下蕴藏的流火长久觊觎这片土地,时刻渴望将火与沙倾泻于此,是魔王命令两头旷古硕巨的平角兽挡在火焰与地面之间,其一抬起兽角撑起红月的一端,其二拱起肩胛骨承载红月的另一端,如此这般可架住红月,地上的生灵才免为炙火所噬。只是红月表面的流火太过炙热,即便巨兽皮甲糙厚,也需得到喘息与恢复,故此巨兽们商议每过一年,便轮换歇息,交替着对方的肩膀来承载红月。它们调整姿态的这一天,被称为安息日。传说一年中红月距地面最为接近的一天。
有时凝视红月,会觉得自己的身躯已默默从地表漂浮,为头顶高空的环形山所吸引,最后堕于炽烈火坑。我打了个冷颤,或许那便是宗教的力量之一,人构筑的恐惧。
突然,街市一阵骚动。“快闪开!”“让道,让道!”皇帝的高大卫士们抄着木凳、长桌以及枯死的龙藤枝条出现在夜市里,他们推开熙攘的人群,在道口设立路障,试图在夜市中央开辟一条通道。人群硬生生被一分为二,小贩们匆忙收拾商品,焦急的母亲大声呼喊孩子的名,无所事事的醉汉咒骂着向卫士投掷石块,一对年轻的情侣躲在人堆里肆无忌惮地接吻,曲卷胡子的大男孩趁机摘下他们的钱袋,隐士们则如常安坐于屋檐下无声观察。夜市骤然爆发出反常的喧闹与无序,面对这异常的混乱我有些懵懂,而不待我全然反应过来,便觉得右手一紧,黑眼睛的女孩使劲拽着我,钻出人群,来到一座塔楼底下,她打开侧门,“这边,兽群就要来了!”若寒领着我奔上塔楼。
待我登上楼顶之后,眼前豁然开朗:红月炽烈的熔岩将整座城市映得通红,借助火光可以清晰地看见整座城市皆已为路障所分隔,几条主干道被清理、贯通,其中一条干道便穿过夜市,而这里无疑是入夜后城里最为活跃之处。传说兽群平日游荡于城市之外的荒原,每至安息日之夜便开始大范围的迁徙,它们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穿越城市,壮观而危险。我伸头向下张望,两侧路障内人头攒动,大家皆争相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纷纷推搡着向前拥挤,卫士们则费力地抵住路障将人群限制在道口内。远处的街区灰尘漫天,想必兽群已大举入城。
大地微颤。女孩从身后抱紧我,“他们就要来了。”我没有回答,默然点头。
远处的街市逐渐为烟尘所笼罩,我无法看清穿行其间野兽的真实模样,只可通过迁徙扬起烟尘感知到它们的接近。“它们为何而来,又去向何处呢?”我出声发问,又似自语。
“它们为了炫耀力量而来,本来,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实主人。”若寒回答的声音很轻,亦似自语。
“力量?当人们拥有了铁与火,便不再惧怕它们,更不会沦为它们的食物。”
“即便人的力量超过了兽,可亦须心怀尊敬。根据教会的传说,我们每个人曾经皆拥有兽的形体,一旦死去,再度复活,便沦为人形。看着这些野兽,你要知道它们千百年在荒原上游弋而不死不灭,多么令人尊敬。”
“传说只为传说。”
“人可以不信仰传说,但须心怀尊敬。”
“呵,那么请传说告诉我,哪里,才为兽群迁徙的去向?”
“它们的终点是红月。每当安息日的子夜,荒原之央会出现一个奇点,与红月相交,兽群向着奇点狂奔而去,从荒原的一端进入,自荒原的另一端而出。”
若寒的描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抬眼望了望熔浆流淌的红月表面,犹如炼狱一般。莫非兽群追逐红月,是以此彰显它们的勇气与无畏?“匪夷所思”,我轻声说道。
“我说了,传说只为传说,但须心怀尊敬。”
正说着,兽群越渐接近,塔楼在铁蹄之下开始颤抖,身后的女孩把我抱得更紧。我扶着护墙,却不由得往后退一步。
女孩在我身后笑了。“亲爱,你害怕了吗。”
“近距离感觉到这般强大的力量,我感叹于它们的蛮力,不由得心怀敬意。”
女孩松开手,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挡在护墙之间,缓缓合上眼睛,把脑袋埋入我怀里。我闻到她发梢上植物清新的气味。她的身后,兽群奔腾而至,排山倒海。
漫天尘土被兽群席卷而至,在塔楼的颤抖声中,我咳嗽不止,感觉呼吸粗糙而疼痛,仿佛每一粒沙砾都拥有尖锐的棱角。忽觉得人在如此的力量之下,显得渺小而脆弱,内心感知畏惧,而后懂得尊敬。
突然听到一声惊呼,塔楼重重地颤动一记。什么东西撞上了,有一只兽掉队了。然而我无法一探究竟,肉体表层的力量已被析离出了躯壳,暂时无法动弹,甚至心跳的节奏亦随着兽群的脚步奔往城市另一端。
世界绝尘离去,我却无法动弹。唯有胸前感觉温暖,可以想象若寒正在我的胸口微笑,宛若荒漠中的花朵无声绽放。
直到,兽群远去许久,直到,尾尘完全落定。掌声、哭声,喧嚣再起,我向下张望,发现卫士们已动手拆解路障,恢复城市的交通,一些木板、长凳被绑在马车上,即将被运走;小贩们重铺摊位,摆上各色商品,笑嘻嘻地招呼顾客;流浪儿拾起掉落的面包头,拭去其上的尘土,满足地塞入嘴里;隐士们打开烟袋,默默交换各自烘焙的烟丝;那对躲入人群的情侣依然肆无忌惮地保持接吻的姿势。城市恢复如初,一切似未发生过,兽群如同滚滚而至的烟尘,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当我和女孩走出塔楼之后,我们发觉了异样。
人群远远地围着我们所处的塔楼散成半圆,惊惧地望着我们。我一回头,才发现一只犀角兽倒在塔楼墙根之下,足有一辆马车般大小,距离我们仅有数步之遥。
我赶紧拔出佩枪,给手枪上膛,一边试图拉着女孩远离这只怪物。
“别怕。”女孩执拗地拽紧我的手,不肯后退,“它伤不了我”。她的双瞳闪耀异光,静静地走到野兽面前。
“危险!”我喊道,急忙将她拽紧。即便身受重伤,兽的蛮力亦足以粉碎娇小的女孩。
“我说了,它伤不了我。”女孩挣脱我的手,立在巨大野兽的面前。
只见野兽巨大的犄角插入钟楼外墙,裂缝布满整堵墙面,鲜血从兽的眼睛、鼻孔内渗出。兽奄奄一息,眼珠混浊而涣散。
“你敢不敢摸摸它?”女孩不怀好意地回头朝我黠笑。
我没有丝毫犹豫,走到兽的脊背后,伸出手触摸它的皮甲,沙砾感,十分粗糙,这种触觉带给我一种无可名状的熟悉感与失落感,顿时充斥了我。记忆涌上来,却无法成像。仅有碎片在我的内部翻腾,拼凑。我皱了皱眉头,仍然无可名状。
“你为它感到惋惜么?”女孩出声问道,拉起我的手。
我默然点点头,“它的心跳在逐渐减缓。”
“呵,每次迁徙,皆会出现这般的牺牲品,人习以为常之后,才能习惯自身相同的遭遇。”
“我不明白。”
“你迟早会明白。”女孩诡异一笑,伸出纤手抚摸兽的皮甲,轻盈而温柔。在她的抚摸之下,野兽的四蹄渐渐抽动,直至溺水般的猛烈挣扎。而兽的身躯之下,条石路面的缝隙内大量涌出细沙,如泡沫般包裹、吸吮着野兽的皮甲,野兽亦随之一寸一寸陷入细沙,它的挣扎已不再剧烈,想必已然出现接受命运的乏力。待野兽的身躯完全被吞没之后,细沙开始缓缓渗入条石缝隙,直至什么都不剩下,唯有塔楼石墙存留的犄角撞坑才可证实这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出现的沙坑,正是流沙陷阱,只不过这些流沙,是有生命的吞噬者,它们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围观的人们见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抱起孩子匆匆离去,她对我们侧目而视,“你身上有一种魔法。”我低声说道,“他们害怕你。”
“他们害怕自己遭受相同的命运。殊不知,正是我,帮助这头犄角兽平静地走入死亡。”
“人见到死亡便觉恐惧,并可轻易联想到自身。这本是人之常情。”
“那么告诉我,你怕吗?”
“怕。”我坦率承认。
“呵,没必要感到羞愧。生与死是这片土地的例常规则,没有这些世界的秩序将彻底混乱,这些规则造成的欢乐与恐惧亦是世界前进的重要推力。”
我轻轻点头。
“堕入大地的深处终将是所有人的宿命。铭记这些,而后听之任之。”女孩像是总结般陈述道,朝我嫣然一笑。
二
安息夜,庞大的兽群浩浩荡荡通过城市,奔向地平线的远方荒野。人不知它们来自何方,亦不知它们去向何方,心怀好奇地聚拢起来,围观这场盛大迁徙,徒生畏惧与尊敬。当兽群迁徙激起的扬尘缓缓落定后,它们的神秘去向,连同它们神秘的本身,似皆归于平静,为众人所遗忘。不多时,夜市已恢复熙攘,那条兽群践踏而过的主干道上,叫卖声不绝于耳,顾客与小贩为成交价争论得面红耳赤;眉清目秀的汉子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陶瓷娃娃垒成小山;两名小贩为一处绝佳的摊位大打出手,引来众人围观叫好;贼混迹于人群里,与大家一齐向被捕示众的同行投掷腐烂蔬果。我收起佩枪,与若寒手挽手漫行在夜市里,享受紧张过后的放松时刻。有时,置身处于拥挤人群的她,会表现出渴求保护的乖灵,而我格外珍惜这难得的安宁。
突然。远处又传出惊叫,人们纷纷左右闪避,一只瘦小的羊形生物从人群缝隙中蹦出,沿着那条穿越夜市的干道,急速朝这边蹦跃而来,它的动作敏捷而轻盈。那究竟是什么?
在炽烈的红月光下,我的眼睛确信那身影的外形并不属于羊,可也未曾见识过。它拥有羊的四蹄,羊的脖颈,然而脊背却有不寻常的“T”字型凸起,飞速地转动着,径直朝我们奔来。我默默举起枪,瞄准来物。眼前的一幕令我回忆起那个女孩从我身边被野兽生生掳去的夜晚,而这一次,无论何人,无论何物,我不容许那样的悲剧重演。
它的速度很快,不时已距我们仅有十步之遥。它的身后,人们再次发出惊呼与惨叫,纷纷避退街道两侧,人群之间分出一条更大的空隙,似乎还有什么尾随而来。
我没有再多思考,拔出佩枪,扣动扳机,朝它连发数枪。
“不好!”若寒试图抢过我的手枪,可子弹已然击中它。
那只动物踉跄几步,顺势倒在我的脚下,它的脑壳完全被弹头击穿,伤口冒着青烟,却并未如想象那般血腥的脑浆四溅,而代之以破裂曲卷的金属外壳以及四处崩落的齿轮。一根弹簧跌落在条石上,弹跳几下后无力地靠着我的皮鞋发抖,它的眼球则在眼眶内不真实地迅速转动着,拥有与死去主人相悖的鲜活剔透。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有些愕然,凑近细看,原来那些光滑柔顺的皮毛是小片小片地接植在金属外壳上的,剥开那动物暴露的伤口,将手指完全伸入残留齿轮的缝隙里,那眼球才停止癫狂的转动。它死了。脊背上的金属片仍转动不止。若寒将它拔下递给我,原来那是一枚“T”字型的发条。
倒在我们脚下的,原是一只惟妙惟肖的机械羊。然而我来不及感叹,余光瞥到前方人群惶惶散开,那空隙里奔出一头健硕的鳞甲短腿兽,一头真正的兽。
它直冲我们而来。
女孩忙拉着我躲开它致命的冲撞。幸而那头兽并未对我们紧追不舍,它止步于那具破碎的机械羊跟前,嵌在粗糙鳞甲内的小眼睛盯着倒毙的机械残骸看了又看,突出的喙部在伤口嗅了又嗅。它在困惑什么?是否在困惑为何它追逐许久的猎物,仅为一具无法吞食的机械?抑或许那种不显露感情的眼神流露的只是失去猎物的失望,如果感到失望,但愿它能够转身平静地离开。
然而我猜错了。那头鳞甲兽仰起头长嚎一声。我听得出其中蕴藏的愤怒。远处立时回响起了更多的嚎叫,它在召唤同类。莫非,兽群迁徙的原因,并不如传说中那样为红月所吸引,引导它们穿越城市长途迁徙的,是那只被我击中的机械羊。莫非,这才是事实的真相?然不容我细想,那头鳞甲兽回过头来望着我们,摇晃着长脑袋,齿缝里渗出嘶嘶之声,作出攻击的姿态。不妙。我赶紧举起手枪,扣动扳机,子弹打中野兽的肩胛,深红的血从鳞甲上极小的伤口慢慢淌出。
再扣扳机,没有子弹了。
它的鼻孔喷涌热气,肺腑里发出咕噜的低沉喘息。见眼前的野兽已被彻底激怒,女孩拉着我转身就跑,鳞甲兽咆哮着朝我们追来,我们的脚步显然快不过它。
千钧一发,一头巨大的白色野兽振破身侧的房屋,一跃而出,径直撞向我们的追逐者,后者受到强大的冲撞力,翻滚着撞入街边低矮的药铺,满身灰尘地站立起,怒视眼前的白兽,发出试探性的威胁狺吼。
白兽弓起脊梁,同发出回应的吼叫,在它拱起的脊梁骨两侧,我看见渐渐映出的蛇形青色花纹。
“它的名唤做曼弓”。女孩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拽着我跑向塔楼,“它是前来守护我的。”
突然鳞甲兽扑向了曼弓,曼弓敏捷避过,张开巨口衔住它的脊背,一甩头将它抛出很远,鳞甲兽闷哼倒地,跪足不起。可我们没有时间为之庆幸,因为在鳞甲兽的身后,更多的野兽尾随而来。
没有时间犹豫,“快跑!”若寒拉着我推开塔楼的侧门,我们再次回到了这座避难所。
当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楼顶时,发现先前保护我们的白兽已被四头青毛兽包围,它们的体型不如曼弓高大健硕,个头却也不小于先前所见的那头犀角兽。我们已抵达了安全地带,可拯救我们的保护者却陷入危险。若寒紧张地扒着护墙,我在身上摸索着备用弹夹,很可惜,没有找到。
不远处的干道,更多的野兽闻讯而至,人们纷纷躲入室内,我感到脚下的塔楼在颤抖,地动山摇,本已远去的兽群正卷土重来。
倏时,两头青毛兽同时跃起扑向曼弓身后两侧,其中之一被曼弓在半空中张开大颚咬住咽喉,另一头则扑到白兽身上,死死咬住曼弓的肩胛;曼弓负着剧痛,猛然撕开了嘴里野兽的咽喉,随后它借势翻滚向另一侧,将那头撕咬它的青毛兽压在身下,趁后者胡乱撕咬挣扎之际,扬起巨大的前掌扇向倒地者,青毛兽发出低声的呻吟,白兽不给它更多的喘息之机,瞅准机会下口咬住了它的咽喉,转过头,直视剩下的两头青毛兽。
它们在它的逼视下胆怯,不由得默默后退,低垂兽首触到地面,表示臣服。
曼弓松开口中的敌手,迈开脚步转身离去,不久便消失在夜市的下一个拐角。
“我不知你尚有这般勇猛的保护者。”我叹道,“多么强大彪悍的野兽,并甘心为你离群索居。”
“它只是我的宠物。”女孩嘴角浮现一丝骄傲的微笑,“你才是我的保护者。”
说着,更多的野兽纷至沓来,它们围绕着那具破碎的机械遗骸发出愤怒的吼叫,低头嗅着散落在地零件的气味,鼻孔翕张。一些渐渐平复了愤怒,转身离去,可更多的,却漫无目的地寻找目标发泄。
两只秃毛剑齿兽最先看见我们,它们似乎正饥肠辘辘,馋涎这一对困在塔楼上的猎物,口水四溢地低头拱墙。在它们的攻击下,塔楼地基依然牢固,然而不多时,当更多的野兽加入其中,塔楼开始颤抖、摇晃,我拾起碎砖块朝兽群砸去,它们却丝毫不以为然。混乱继续向夜市其他方向蔓延。塔楼对街那片低矮的房子,曾是贩卖各色香料的商铺,一头鳞甲兽撞开其中一栋房子的大门,尖而长的喙伸入其中,衔出尖叫的小女孩,一口吞下;三名躲在墙角跟前的流浪儿被野兽嗅到气味,慌张地沿街奔逃,四头青毛兽追赶上去,将他们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肆意争食;那个捆绑扒手用以示众的木架,现在只剩下半截绳子;一位被数头犀角兽逼围至墙角的老绅士,徒劳地朝野兽连发数枪之后,绝望地将枪口对准了自己;年轻的母亲挡在婴儿身前,向两头青毛兽挥舞手中的莴笋;小男孩颤巍巍扶着被野兽破坏的门廊,无助地哭泣,屋里的血迹一直延至远处黑暗街市。
围攻我们所在塔楼的野兽,已增加至六头,其中一只青毛兽高高跃起,险些扒入楼顶平台。我又惊又惧,从身上反复摸索着子弹,却遍寻不着。
枪响了,皇家卫队骑着马从四面八方赶来。“我们得救了!”我欢呼道。只见一阵排枪过后,不少野兽倒地不起,可更多地转而攻击卫士们。骑马的卫士们拔出马刀与兽群短兵相接,然而他们的力量与灵巧无法与野兽比拟,许多卫士在接战瞬间即被一跃而起的野兽扑翻在地,撕开喉咙。霎时,骑兵队形被打乱,群兽扑入人群里肆意撕咬,后排的火枪手们则犹豫着迟迟未扣动扳机。而人眼的死角,一头最健硕的青毛兽悄悄攀上街边低矮的屋顶,一跃而下,火枪队形随之陷入混乱,曾经英勇与坚毅的卫士们血肉横飞,惨叫不绝。逃兵开始出现,先有一个,两个,随后恐惧与绝望渐渐笼罩着所有人。一旦人失去凝聚力,命运便是落入兽的口腹。卫士们开始成群奔逃,人们争抢马匹,丢下受难的市民,丢下受伤的同伴,逃入远处笼罩于黑暗的死寂街市。
一时间,夜市里到处弥漫凄厉的惨叫,遍地血迹与脏器,被兽群争食的卫士残骸四处零散,即便那些在屋内熟睡的人们,亦被野兽破门而入,叼出吞下。远方敲响了宵禁的钟声,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前来阻止兽群的暴行么?抑或,皇帝已彻底放弃了赶走它们的念想,只是冀希望兽群饱腹后能够平静离开。人不再像主人般行走在自己的城市,而是依靠躲藏与运气活命。我望着楼下拱墙不止的野兽们,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别怕。”我试图安慰女孩,“我们会想到办法离开这里。”我苍白地说着一个谎言。楼底的野兽们正努力地冲撞墙体,试图将这栋已摇摇欲坠的塔楼彻底推倒。“我们会想到办法的。”我喃喃重复着。
若寒在身后没有应答。
我回头,发现女孩脸色煞白,牙齿咬着嘴唇,双手攥紧拳头,双眼空洞地正视虚无的前方,黑色的瞳仁迅速扩涨至整个眼眶,如黑色的伤口,如噬人的深渊。我清晰地记得,在那个祭祀的夜晚,在教会的巢穴里,我曾经见识过这般的眼神。
“若寒,你怎么了?”我伸手触及她的脸庞,冰凉冰凉。
她没有回答我。
“你病了。”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的语言有些可笑。
女孩挡开了我的手,“放肆。”她只说这两字,却未正视我。默默转身,走向旋梯。
“别过去,外面危险!”我试图伸手抓紧她的肩膀,手指却感到一阵无力,自指尖开始失去力量,扩散至周身无法动弹。
她没有再说一字,亦没有回头望我。就这么在我的注视中走下塔楼,独自面对遍地魍魉。
三
红月炽烈笼罩大地,燃烬纷下。安息日,这个曾经被命名以纪念伟大巨兽的日子,人的城市却陷入兽群制造的混乱,巨兽不再为人类挡住红月的炙烤,转而踏入城市,肆意捕食众人。
若寒与我被六头野兽困在一栋塔楼上,楼体在围攻下已岌岌可危,我正着急地搜刮武器,女孩却孤身走下塔楼,独自面对嗜血的兽群。当我发现身体恢复控制之后,急忙抄起一根木棍连滚带跳地奔出塔楼,发现若寒已被六头青毛兽以半圆形包围。可面对娇小的女孩,它们眼睛里却流露出畏惧,纷纷俯低身子,露出犬齿,喉音嘶嘶作响。
勇气陡生。我横举木棍挡在女孩身前,我不会允许它们伤害到我的至爱。
身后的声音却响起,“退下,它们伤不到我。”
赤手空拳的女孩朝前跨一步,六头彪耀悍戾的兽向后退一步。
“它们害怕你,”我惊叹道,“你身上果真有魔法”。
若寒没有回答,她的嘴唇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一种咒语,亦似乎在劝慰一位朋友。不知觉,环形山停止喷发,黑云自夜晚的四下角落奔袭而来,黑雨淅淅沥沥,腥秽而潮湿。与此同时,条石路的缝隙里渗出粘稠的沥青,沥青鼓起气泡,一个接一个,破而复鼓,疯狂胀大。
“我知道一个童话。”若寒突然出声对我说道,声音平静,“很久以前,飞翔的精灵统治世界。有一名失明的孩子,她的眼睛只有黑暗,精灵厌恶她的眼神,便让她披上肮脏的皮肤和粘稠的脚趾,躲藏在角落变为一只蛤蟆。”
“有一天,孩子被赠与了力量。她恢复原型后重定义了蛤蟆,让他们大如马车,长舌如蟒。飞翔的精灵们纷纷被长舌卷入,葬身蛙腹。”精灵。神话中的生物,我仅有的了解,知道他们是美丽的动物,而且残忍。
“但是蛤蟆们太贪婪了,他们的胃口没有止尽。他们能吞食象群,吞下整栋的房屋,抽吸湖水,身躯越变越庞大。”女孩继续述说着,她的语调平缓甚至轻柔,身前的野兽却蜷身步步后退。
“于是孩子再次定义了蛤蟆,他们的一生都蛰伏在地下,阴潮之穴。只能在成年之夜爬上地面,并且被允许仰望天空。到第二天,他们融化为沥青的气泡,泻入地下。”
话说着,沥青已没过脚背。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群兽,熄了气焰,它们注视着不断泛出的沥青气泡,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吠。沥青蔓延之处,兽群为之退避。难道这沥青池里所潜藏的,果真为童话中所描述的怪物么?只见一个个气泡缓慢地漂浮至沥青表层,膨胀鼓大,随后一一破碎。我拾起半块浸入沥青的碎砖扔向领头的青毛兽,后者瞠目盯着面前一潭不断扩大的沥青池,任由砖块砸中,仿佛毫无知觉。本来,以兽的敏捷与灵活,足以避开我的袭击。
我忽然明白了,童话所提及的怪物,即将在眼前出现。
黑雨纷下,那一汪隔绝我们与六头青毛兽的沥青池愈发扩张,我们的包围者不断向后退缩,它们的一些同伴已停止肆虐,转而逃入黑暗的远处街市。此刻,沥青已没过脚踝,沥青泡愈渐胀大,有些已胀至半人之高,且不再破裂。两头体型较小的青毛兽见状,低吠一声,转身怯逃。很好,威胁减少三分之一。
身前,那些沥青泡仍在不断胀大,十步之遥的那只沥青泡甚至大过于一辆马车,仍不断胀大,它不再破碎,而是有节奏地翕张着,如呼吸一般。我直觉其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一种令兽群惧怕的只存在于童话中的怪物。
又有两头青毛兽转身奔逃。剩余的两头退至一处未被沥青覆没之处,死死注视着那只最大的沥青泡,现在那只沥青泡已大如一栋木屋。远处再次响起宵禁的钟声,那是皇帝在提示所有市民,未经许可外出夜行者,格杀勿论。结合此情此景,我觉得这是一种善意的提示。
正在此时,沥青泡倏然破裂,那隐于其中的,果真是一头庞然大物,庞大到那两头健硕的青毛兽相形见绌,沦为侏儒。只见它张开疤痕与疙瘩密布的丑陋大口,长舌窜出,缠住一头略小的青毛兽,直接卷入腹中。领头的青毛兽朝那怪物狺吼一声,随即便转身逃窜。可它也没能逃远。更多的沥青泡在此时破裂,那些丑陋怪物纷纷伸出长舌,缠住兽的四肢与颈部,青毛兽拼死挣扎苦痛不已,长舌却在身上越发收紧,最后它终于不再动弹,仆地气绝。
“怪物。”我喃喃说道,忘记了恐惧与逃跑。“见识到这些巨硕之物,方知人的卑微单薄。”
“它们便是蛤蟆。”身侧的女孩出声说道,“平日,它们蛰伏于地底,受到我的召唤,才浮出地表,赶走那些放肆的游荡者。本来,群兽不至于在我面前嚣张至此。”
“我开始理解你加入教会的原因。”我惊叹道,“那些超乎物理的魔法,即便无可理解,却能带来意料不到的力量。”身前的夜市街道,残余的兽群开始四处逃窜,远远躲开沥青池,奔入远处街市的黑暗边境。
“任何强大的力量皆为双刃之剑。”若寒侧目望着不远处的机械残骸,冷冷说道,“卑微之人若欲图牵一线而制巨物全身,结局唯有粉身碎骨。”
我表示不解,“你自责使用了魔法;你责怪我没有舍命相助。”
“不,”若寒仰起头朝我微笑,“我只是责怪那些制造这具机械羊,引起兽群混乱的始作俑者,他们不知肆意往河道丢弃的一枚石子,掀起的涟漪可使巨坝决堤呢。”
“无论如何,混乱已平。这些蛤蟆值得受到诗人们的歌颂,未料到它们才是人类的真正拯救者。”此刻,那些丑陋的怪物们晃动着大如马车的臀部,慵懒地在大街到处晃荡,所至之处,沥青墁地。“若不得它们出手相助,人的城市早在群兽铁蹄下化为齑粉。”
“未必。”女孩警惕地环顾左右,她牵起我的手,在空旷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蛤蟆们则在每个拐角不怀好意地窃视我们。
在巨物的窥视之下,我有些许紧张,“它们为何敌视地望着我们。”
“它们觊觎所有居住在地表的生物,包括人,包括兽。”
“我感知到了它们的敌意。”正说着,香料铺阁楼上的老者撩开窗帘,伸出脑袋,欣喜地朝我微笑,那是劫后余生的快乐。然而角落里的巨物亦窥得了他的欣喜与莽撞,长舌从黑暗里飞出,缠住老者的脖子,将他硬生生拉下阁楼,拖入黑暗。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一切。那蹲伺于角落里的,正是一头蛤蟆。
“它们吃人!”我惊呼道,“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得找一个避难所!”
“别担心。它们既是为我召唤而来,便不会伤害到我们丝毫。”女孩的声音十分镇定,“只是你要知道,力量就是力量,力量的崇拜者将永远忠于更为强大的主人,不会因你的称颂或屈服而施以怜悯。”
我仍警惕着盯着街角的黑影。似乎噬人的蛤蟆无所不在。街面上所有的门窗皆已紧闭,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空城,只剩这些粘稠的生物在大街上嚣狂横行,或是蹲伏在黑暗角落里漠视长夜。“它们简直无所不在。”我轻声自语。
“亲爱,莫愁。”若寒安慰我道,“一旦黎明,蛤蟆便会融化为沥青气泡,渗入地下。”
“你的魔法能不能祈使它们立即钻入地下,回到属于它们的黑暗巢穴?”
“不可。因为我的魔法并非一种命令,而是一种请求与承诺。我说了,对于强大的力量,人必须心存敬畏。”
“那如果它们背弃诺言,不再回归黑暗的地底,人的城市将永远被恐惧所笼罩。那又如何是好?”
“决然不会。要知道,蛤蟆的使命便是保护吾主在地下的宫殿。它们不会擅离那座宫殿半步。”
一些想法激荡在我脑中,我的眼睛怔怔地落在那只破碎的机械骸骨上,想法逐渐清晰:“既然蛤蟆都被召唤浮出地面,又有谁在尽护卫我主的职责?”
“糟了!”若寒脸色煞白。
四
我们再度陷入了争执。
面对遍地零件的机械残骸、遍街游荡的丑陋怪物,若寒很快意识到这是求知派设下的诡计。他们利用一只机械羊吸引兽群的注意力,打乱了迁徙节奏,制造了群兽之乱,并预料到蛤蟆们将被召唤至地表驱逐群兽,从而乘隙而入。魔王在地下的宫殿岌岌可危。对此我亦心知肚明。可是,世界何其广大,为何要忠于这个或那个政治派别呢?我只想与世无争地与相爱之人相守至老,无意卷入任何力量的纷争。即便魔王被求知派推翻,皇帝被流民吊死,又与我何干?
眼前纤弱的女孩,却坚称她将遵照教义,击杀任何胆敢侵犯魔王的异端。哪怕踏入黑暗的地下,她亦会履行信徒的职责。
而我认为她的坚持是一种歇斯底里。对于她施展的黑暗魔法,我始终不抱好感,我只希望她与教会保持距离。我用力拽着她的手往住所方向走去,她倔犟地甩开我,怒目而视。
“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什么,或者强迫我不做什么。”
“我并不企图强迫你服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举着麻醉枪踏入地下室的旧时情景,我深知暴力无济于事,“我只是期望你能听从我的劝,跟我回家,平息无谓的怒火。”
“可我不容许那些自诩聪颖的歹人设计愚弄我。”
“这座世界上永远有比你自身更为强壮的力士,更为聪颖的智者,何苦与之较智斗勇呢?”我试图安抚女孩,“这个夜晚我已看见了太多超出我力量的庞然大物,让它们相互搏杀去,我已深知自身渺小。跟我回去吧。”
“纵然逃得一时安逸,然而你可曾想过。如果这个世界原本的秩序被破坏了,那么无人将从这个变化中得到幸免。”
“即便你所谓的暴徒们将主的宫殿抢掠一空,又与我何干。”
“你身上已烙下了教会的印迹。”
“那是被强迫的。”
“可你却享受教会提供的保护以及物质。”
“是的。”
“你是自私的。”
“我只为我愿意牺牲的人舍身相博,至于其他事其他人,我不愿为其奉上绝对的忠诚。”
“作为这座世界的一份子,固然人的思想与精神可达无限自由,可人作为社会人本身却界定了他的力量属性。倘若这座世界的力量对比发生颠覆,那么你必然逃脱不过其所致的影响。”
“即便我无从逃避,我也甘愿屈从这种改变。当控制世界的力量发生变化,我愿意无条件接受。”
“是吗?你可有足够智慧看见力量变迁对社会阶层所造就的变化,便口出妄言。”
“我没有这般的智慧,可我却有足够的耐受力。”
“那是因为你所能承受的,仅仅限于自身的想象。当改变带来的失落与压抑超越人的想象,人将很轻易被摧毁。”
“你低估了我。”
“倘若有朝一日求知派得势,作为对拜翼教徒的惩罚,你我被强行分开。如是这般,你可愿意?”
“我绝不容许这种假设的发生。”
“可你刚说过,你愿意无条件接受这座世界的改变。”
“我只关心我所关心之人。其他的得失,与我几无相关。”
“我并不强迫你对教会履行忠诚,然而我对你的反应心感失望。”她没有与我继续争论,转身离去。大如屋舍的白兽,她的宠物,曼弓,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下一个拐角。若寒轻抚它的鬃毛,亲昵似情人,白兽则伏低硕大狰狞的头颅,女孩一跃而上。
她没有向我告别,亦没有回首望我。懊悔的痛楚骤然涌上心头,我忽然意识到,即便我认为那些社会力量那些利益纷争无足轻重,但亦须尊敬她的选择以及她对信仰的虔诚。只因她是我的爱人。她所挚爱的,我便出手保护;她所憎恨的,我便出手击打。可惜我醒悟到这些,已经太晚。若寒跨上白兽,迅速消失在远方街市。
转眼,天已初明。日光潮水般涌来。晃荡在大街上的蛤蟆们蹒跚而行,纷纷藏躲入阴暗角落,在那里悄悄化为沥青,渗入地下。我立在空旷的街道正央,望着黑暗舔舐着自身渐短的影子静静消失在晨光之前,望着女孩消失身影的那个无人的街角,空余一路朝晖。我忽然意识到,在众人即将苏醒的短暂时刻,这座城市,已成为我一个人的空城。
而我感到空前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