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十八章 呓树。魔王的女儿
一
屋外渐响人声喧嚣、马车噪杂,很好,城市恢复了安全。我闭上眼睛,耳畔仿佛响起了地下隧道里嘶吼般的风声,在奶黄色的地下列车车厢里,人们成群结队地重复着一天的开始。半梦半醒间,意识里的自己似乎亦跟随着众人以困顿倦乏的姿态踏入地下车站的入口,或许,重复而枯燥的职业人生活更适合我,至少,那种生活能带给我麻木的安全感,并以此令我遗忘自己的孤独。
列车满载众人离去,而我留在原地。
梦境里的奇异色块层层叠叠,擦拭它们需要悠长耐心。呆视倒映在画布里的自我形象,后者未经允许爬出洞口,私自混迹于野蛮而媚俗的宴会。帐幔熊熊燃烧,放火的孩子跌入陷阱。触角以上,风浪平静。黑衣女子悄无声息渡过水面,秉烛夜行。优雅的足尖之下,主人徜徉井底的双人棋局,未留意的棋子已弃尸桌脚。呼吸沉重,如深陷泥沼的铁锚,不再奢望重现天日。友邻的牡蛎感染铁锈,海藻丛林深处埋藏的大理石头颅,终于流下泪滴。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久得遗忘时间。似乎做了梦,又似乎没有。一个陌生的女声很轻地在耳边呼唤我,唤我的名,气息游离。而我的身体却如长眠于地底的持剑石像,被众多藤蔓死死缠绕。那个声音久久地在耳边呼唤我,气若游丝,躯壳里原本存有一丝气力想回答她,疲劳却加剧自卑,扑灭这残存的气力与勇气,最后那个声音彻底消失匿迹。井口的光一闪而过,稍纵即逝。黑暗复归,徒留我在空无一人的井底继续沉眠。
至夜。房门被无声推开。
“我本该听你的劝。”若寒伏在我膝盖上轻声缀泣。“一旦仇恨的怒意涌入眼睛,我的右手便呈现残酷,不见流血成河,便无法停止。”
我捧起她的脸庞,但见满脸血污。“你受伤了。”我用袖口擦去她的血迹,却见不到伤口。
“我说过,没有什么可以伤到我,除了你,我的爱人。”她朝我苦涩一笑,眼睛恢复为明亮剔透的黑色,那真是一对迷人的眼睛,如黑夜光华的宝石。
我伸出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迹,“只要你毫发未损地归来,我便已是知足。”
“可我在地底铸就的错失,却无可原谅。”
“你无法原谅自己的,我却可以原谅你。来,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会为你向主忏悔。”
“你不曾得知事情始末,又怎能施以谅释,又怎知我此刻的痛楚。”若寒朝我苦涩一笑,笑容绝望,“我的双手沾满鲜血。”她朝我摊开血迹斑斑的手心,“你会原谅一个凶手么?”
我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背包人、单片镜老者以及种种陌生面孔,莫非若寒跟随着那些狂热教徒,已向那些企图侵入地底的求知派死士施以了血腥镇压?我喟叹一声,“这便是我不愿参与派别纷争的原因。因为对信仰的无限忠诚,最终将使你不得不越过仁慈的底线,抛弃曾经固守的原则与忌讳。”
“原则?这座世界无需原则,只需规则。而规则,便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谁的力量更为强大,谁便有权力为他人制定规则。”
“那么告诉我,强大而自傲的若寒,你又为何后悔帮助教会镇压求知派?”
她又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绝不会因为打击了那些企图荼毒我主的凶手们而感到懊悔。”
“那你所谓的痛楚由何而生呢?”
“只因我杀戮了我的灵魂,她是那般纯粹而无暇。”
我笑了起来,“灵魂?”我一直以为灵魂只是一种自我信念,缥缈而无形,既无形,便无可消灭。
似乎觉察到我的诧异,她回答说,“凡人的灵魂,只要躯体健在,便不会被消灭;我的灵魂,却是可被单独毁灭的。”
“傻瓜!”我轻轻抚摸她的面庞,“只要你仍可这般微笑着望我,你的灵魂就没有死。灵魂,是不死不灭的。”
“可她死了。流血不止,无可挽回。最终如所有凡人一般沉入大地。”
若是眼前的女孩果真失掉了灵魂,那么在我怀里的,只能是一具行尸走肉。可她呈现出这般鲜活的感情,眼角真切的泪渍,以及令人疼爱的悲伤面庞,或许,她所谓的灵魂,仅仅是一个受挫的信念,仅此而已。“告诉我,你试图保卫主上的努力,是否遭遇了意外的失败?”
“那些歹人没有得逞。我只为错杀自身的灵魂,而感到万分懊悔。”她说着,望着我又流泪不止。
我从未见她如今日这般脆弱,我试图将她揽入怀中,并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她,“亲爱,请允许我宽恕你,及你在地底所行诸事。”
怀里的女孩忽然笑了,用力推开我,笑得歇斯底里,“我对灵魂所犯的罪孽,你又有何资格言称宽恕?”
我一时语塞。
“你甚至对她的绝美执拗一无所知。宽恕?笑话。我自己都未宽恕自己。”她切切地说道。
我咬紧嘴唇,无论如何安慰,都无法令她平静宽慰。若寒暴戾的一面再次显露,她站起身来,将所有够得到的物品砸碎在我面前,帆船模型、瓷画、高脚杯,随后又划开自己的手腕,藏青色的血如眼泪般流淌滴落。
我呆坐在暴风骤雨中央,没有试图阻止她。她如同一个发脾气的孩童,哭过闹过,累了,便会归于平静。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她倚墙而坐,歪着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你所谓的灵魂也罢,悬玄的信念也罢,我不关心,亦不想再多过问,你自有保留秘密的自由。”我低沉开口,打破沉默,“事已至此,懊悔自责已无济于事。若诚心弥补,你夺走什么,便归还什么。”
“以血还血,以灵易灵。”我补充说道。
“可我夺走的,是我的灵魂的生命。”她喃喃说道。
“那便把你的生命还给她。”话说出口,不免觉得可笑。难道每个人的身体,不正是其自身灵魂的栖息地么?
可眼前的女孩却陷入了沉思,“你的提议冒险而大胆。”释然的笑容渐渐重现她青春的脸庞,“危险而非凡。然而,不妨就此一试。”她出声笑着,似乎解决了纠结已久的谜题,然后抛下目瞪口呆的我,转身大步走出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又无声地合上了。
二
子夜。我在无人的街心花园找到她。
若寒独自立在一大丛斑叶疆南星之前,背着我嘤嘤自语,脚边摆着那盆她钟爱的复树,黑暗里散发荧荧微光。
“跟我回去吧。”我知道有些植物会在夜间因由饥饿而变得富攻击性,“这些植物并非善辈,我们不可再打搅它们。”
“任何生物都是无辜的,有罪的是它们的创造者。它们只是被规则所引导,屈从自身的欲望行事而已。”若寒将脸庞凑近一个巨大的花苞,“我好奇这株植物未来的果实,是否真如我所期许那般,拥有美丽而脆弱的羽翅。”她的话语似与老友交谈般自然,更将脸颊贴近一株斑叶疆南星的花萼,而我则不时担心那些高过成人的锯齿状消化叶猛然将女孩卷入它的口器。
幸而那株植物保持了安静与友好,若寒轻抚它的肉穗花序,以示告别,然后回头朝我笑道,“你的担心已是多余,萦绕已久的懊悔已经释然,如得到疏通的河道。想来,我该感激你的提议呢。”她弯腰捧起复树,朝我慢慢走来。
而我觉察到了她的异样。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只见她的覆额黑发下,一只绿眼睛流下泪水,一只黑眼睛淌下鲜血。
“我把生命还给了灵魂,这便是代价。这只绿眼睛,代表了我的灵魂,她正为失去本来的生命而悲伤,却不安于所获的新生。你瞧,就连虚无的灵魂都难以满足呢。”
“可你的眼睛在流血。”
“因我的身体憎恶被灵魂所占据。本来,欲望支配着这具身体,现在,却需要和灵魂共同分享。你要知道,任何欲望,都是自私而吝啬的。”
我抬起手,拭去她眼角的鲜血,在唇边尝了尝,甘甜如饴;又尝了尝她的眼泪,苦涩异常。
“你的身上有两种气味,两味气息。”我捧起她的脸庞。“鲜甜与苦涩,鲜活与绝望。”
若寒苦笑一声,蘸了蘸自己的眼泪,把手指含在嘴里,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我不该流眼泪。”她伸出手捂住那只流泪的绿眼睛。“父告诫我,在人面前流泪,是示弱的表现。”
“可我是你的保护者,不是吗?”我试图将女孩拥入怀里,可她双手捧着那一小株复树死死不放。“在我的保护之下,你自有柔弱的权力。”
“呵”,女孩笑了,“我只是喜欢被你保护的感觉而已,不代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然后她用力推开我,双眼再度恢复为黑色,同时眼角的血迹亦消失匿迹。
见我惊讶的神情,若寒微笑着递来那盆微散荧光的复树,“说到气味。你闻闻,在这株小生命身上,你可嗅到光芒的气味?”
我接过那株荧光植物,使劲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既无寻常草本植物带有的清新香气,亦无羊齿植物通常所带的腐朽气味。我摇了摇头。
“很好。嗅不到光芒的气味,只能说明你业已在光明中生活长久,遗忘了光本身的气味。”若寒笑得诡异,“你可知道,对于那些长时间生活在无光世界里的众人,他们能够嗅出光的气味,即便丝毫的微光,亦能分辨得一清二楚。”然后她抓起我的双手,举到眼前,“亲爱,请同我一起感激吾主,是他赐给了我们这座世界,以及光。”
“感激吾主。”我跟着若寒默念道,“愿我永世追随于你的麾下,愿最大的力量与你同在。”
我并不清楚这些誓词的真正含义,我只是单纯地希望能使若寒心觉满足,恢复平静,然后我可安然将她带回住所,仅此而已。因而我固然心存杂念,却温顺地随她念着这些教会誓词。我只希望,她的神经质以及这一个夜晚,能快些被睡眠埋葬。可若寒忽然笑了,笑得放肆,“愚昧人,你又怎知主所言的,不尽为欺魅众人的谎言?!跟随说谎者的所有努力,只会落入他早已挖设的陷阱里。”
抬眼,女孩的瞳仁颜色再度变为一黑一绿。
“嗅不到光芒的气味,正缘于你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光明。”女孩冷冷说道。
“希冀众人献出愚忠的王,正用看不见的手行使背叛的恶。真正仁善的王,无须众人频频献上誓言,因他是被众人所选择了的,自当拥有被拥戴的尊严与穆清。”若寒似乎在反驳自身一般自语着。
我目瞪口呆。
“不愿示弱的所谓强者,即便拥有了瘆人的体魄,内心仍极度脆弱,脆弱到他害怕示弱与自嘲,害怕失去众人对自己的畏惧,从而削弱自身的实力。而他亦无时不刻不陷入失去力量的恐惧之中。”的确,她所述说的每一句,都是对自身的否定。
我相信她陷入了严重的人格分裂之中,我试图伸手抚慰她的长发,她却伸手格开我,一手遮住那只黑眼睛,然后满脸严肃地说,“呓树。你的生活被一个巨大的谎言所蒙蔽。”
然后那只眼睛哽咽着说道,“我曾说,我来,只为你。可我现在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拯救你。”
我鼓起勇气发问,“谎言,是你时时提及的字眼。现在是否已到时候,该向我坦白你犹豫已久的真相?”
“真相?”那只手忽而向左平移,遮住了那只绿眼睛,露出了黑亮微笑的黑眼睛。“难道你忘了么?我对你的恋宠,便是全部的真相。这对我而言,已是最大付出。”
我受够了,她的人格分裂到达了前所未见的程度。“你是否已将我视作爱情的玩物?”我大声说。
“玩物?”女孩嗫嚅着这个名词,“这个词我好生熟悉。玩物。”
“跟我回去,不然,你就留在这里。”我已有些怒意,暗自下了决心,若她不从,我便独自返回住所。她像一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既然我不忍心出手教训她,那我所能做的,便是离开她,任她在夜市里寻求自由。想必她哭过笑过闹过,疲惫了,便会归家,寻求慰藉。
“我想要一双鞋。”女孩忽然抬头对我说,她的双瞳再次恢复为黑色。
我皱了皱眉,鞋对依靠教会施舍的我们而言,可算一种昂贵的商品。然而我仍领着女孩走入夜市里的一间鞋店。成千上万的鞋子哪,堆积如山。
“亲爱,请为我挑选一双吧。”
我埋头找了半天,挑出一双红舞鞋,式样简单做工精致,拿在手中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女孩却面露不悦,“这不是我所喜爱的款式。这里有数千双鞋子,为何你唯独挑选了我最为不喜的鞋子。”
“既然给我挑选的权力,那你应听从我的建议。”
“既然是为我挑选礼物,你便应顺从我的喜好!”她说得蛮横。
我强压爆发的怒气,随手从鞋堆里拣出一双高跟鞋,黑黑亮亮,递给了若寒。
女孩顿时笑颜逐开,“你怎知我喜欢黑色高跟鞋?瞧,这只蛤蟆多么精致。”仔细观察才发现,原来这双我随手挑出的高跟鞋,鞋尖与鞋帮虽仅为平淡无奇的漆皮,鞋跟部分却是一整只蛤蟆伸出舌尖抵到平地的雕塑件。
她欢喜地套上新鞋,在小店里的试鞋镜前照了又照,而我掏出所剩无几的银币付给店主。不知教会下一次的供给还有多久,若超过一周,恐怕我们得饿着肚子。
女孩展开双臂,踩着小皮鞋在石砖路沿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一晃一晃的,她脚上的新皮鞋在月色下格外黑亮,像无声微笑的眸子。我怒意顿消,忽然发现她的喜悦有一种魔力,当这种喜悦短暂降临时候,仿佛身周世界都唱颂赞歌,有着一种无忧无虑的感染力。也或许,这种感觉仅仅缘于我深爱她无法自拔。
无论如何,她终于心安跟我回家了。我长舒了一口气。
三
子夜,我一如既往地打开房门,被陌生人遗留在冰凉的门廊地上的,并未见得教会通常送来的食物或者银币,而被取代为一小包布袋。
我拾起布袋,里面装满青绿色的豆子,别无他物。原是一整袋琉桑。
望着我的愁眉,若寒笑着抓起一颗琉桑试图塞进我嘴里,“亲爱,难道你不喜欢琉桑的味道么?服下它,就能不饥不渴呢。”
我摇摇头,见识了她的狂躁与反复,我已对若寒的神经质以及任何非同寻常的规律心怀畏惧。这些日子里我们行走的方向已和正常世界相距过于遥远,遥远到使我感到思念。此刻的我并不需任何迷幻药用以逃避现实世界,我更从未相信这颗小小药丸能够提供食物与水的正常营养。我抓住若寒削瘦的肩膀,告诉她我不愿长此以往地自欺欺人,如果需要,我愿意重寻一份工作,以自身的劳动成果来获得稳定的收入。
然而若寒并不认同我的打算,“若你不喜欢琉桑,我们将它们卖掉换取面包与水罢,可好?”
“有谁会需要这种无用的豆子,它所产生的满足感,唯有一时之效。”我冷笑道。
“亲爱,你对世人的坚毅品质过于信任了。所有人皆有内心柔软的时刻,彼时,他们会无比渴求这种神奇的药丸。”若寒的眼睛里满含嘲笑。
我并未理会,但我顺从她的心意,愿意去作一次尝试。而就在片刻之后,我发现她对琉桑价值的判断竟完全正确。
夜市,行人熙攘。当我们向过路人展示我们的商品——那一小袋琉桑之后,顿时被络绎不绝的买主包围了,穷人们扛着珍藏已久的粮食,富人们则高举装满银币的钱袋,流浪儿则混在人群里试图将它们偷走,虽然他们并未成功。仅仅售出几粒琉桑,我的脚下便垒起了我几乎无法扛动的粮食袋。
最后,我们向一位出价最高的瘦削青年人出售了剩余的所有琉桑。他递来沉甸甸的钱袋,我抓起一大把银币,未料到从贫困变为富裕竟如此轻易。
“为什么一粒小药丸变得这么昂贵。记得有一阵,我简直拿它们当做豆子吃。”我暗笑道。
“很简单,物以稀为贵。”
“既然琉桑变得这般昂贵,人们何不多制造些这样的药丸?”
“以我的了解,恐怕琉桑并非人工制造的药丸,而实为一类植物的种子。”若寒正色道,“植物的秉性与人不同,它们并没有众人的趋利性,不会因为自身种子变得价高而多作繁育。”
“为何你对植物了解这么多。”
“因为我懂得与植物交谈,并乐于其中。”
“那么人们何不多栽植一些琉桑呢?”
“因这种植物的母体生长缓慢,并需定时汲取宿主的灵魂与生命作为养分,当宿主们放弃自我的倦怠脾性被它们吸收,积少成多,才可逐渐在种子体内积聚了令人忘却痛苦的激素。而你要知道,那些选择自我放弃的人们,注定受到我主的审判与惩罚。吾主并不允许人们对自身无谓,随意选择麻痹自身轻易死亡,因每个人来到这片世界,都是拥有其特定使命的,主不允许这般恣意的浪费。”
“那你为何不阻止我、反而劝诱我服下这般的毒药。”
“因你已向我主宣誓效忠,并已在皮肤上留下信徒的标记,因而芸芸罪众,独有你是可被豁免的。”
我发现,每每谈及宗教与植物,若寒便显得异乎寻常地严肃而权威,但看得出这些谈话与解释能使得她感到满足与快乐。我不去深究其中的对与错,只是附和与轻笑着,扛起沉重的粮食袋走向回家之路,女孩则提起钱袋,紧随身后,她不时将沉甸甸的钱袋抛向半空再稳稳抱住。的确,她很欢乐呢。
然而,收获颇丰的我沉浸于满足感,骄傲使我对夜晚放松了警惕。我大胆地选择了一条布满醉鬼与扒手的捷径,只希望能尽快将丰收的货物搬运回家,却忽视了潜在的种种危险。仅此一个疏忽,便注定了这个夜晚的快乐只能是短暂的。
当我们走到酒吧街后的树林背后,在成片火杉树的叶片阴影掩护之下,突然窜出一名面色苍白的青年人拦住我们,他举着双管猎枪,哆嗦着要求我们将钱袋留下。可以看出他十分害怕,浑身颤抖。
如果强盗也是一份职业,那他绝对是其中的新手,我轻蔑一笑,喝令他赶紧从我们的前路滚开。我当时甚至怀疑那杆猎枪枪膛中是否真的装有子弹。
然而我忽视了新手的潜在危险,便是他们不会按理出牌。
没有更多警告。只见枪口火光一闪,枪响了。我身边的若寒倒下了。
一切就像戏剧般不真实,然而在我自认为的戏剧里,枪响之后,子弹只会穿过要害之间的部位,或者根本仅仅擦耳而过。可我错了。女孩倒在血泊中,鲜血从她身上的两个窟窿不断涌出,好似血的泉水。直到我触到女孩,双手沾满鲜血之时,我才意识到,这是真实的,疼痛的,绝望的。
那名新手强盗抛下猎枪,抢过掉落在地的钱袋,朝人流熙攘的夜市中心飞奔而去。
女孩气若游丝,我凑上耳朵,她却说,杀死他,为我复仇。
我望着那把躺在地上的双管猎枪,愤怒涌上头脑,此刻的我有一千种方法,有一千倍的力气可以追上那名青年人,将他撕成碎片,若寒的语言似乎亦在为这种愤怒火上浇油。可我必须冷静,若失去了若寒,那意味着我将永远失去至爱,意味着我永远将只有一个人,永远孤独。
这一回,我不再由得女孩的任性,我没有听从她微弱的声音,只是抱起她奔向最近的药铺。若寒枕着我的臂弯,依然执拗地重复道,别管我,杀死他。
我没有理会。
药铺里,伙计们惊讶地望着满身鲜血的我与若寒。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掌柜遗憾地告诉我,两处枪伤都击中了关键脏器,并且创面很大,引起的大出血已无法制止,我吼叫着、表情狰狞地恐吓他们将最有效的止血药拿出敷在若寒身上,虽然我身无分文。
女孩脸色煞白,仍流血不止。
我知道。我正在失去她,却无能为力。
当我揪着掌柜的衣领,质疑他是否已拿出最好的止血药粉时,女孩却弱弱出声说,不用了。
别把我留在这里,带我回家吧。她又说。
我含着泪,重重点头。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抱着若寒走回住所的。记忆在此断链。只知道意识重回身体之时,女孩与我已然在住所里,双臂酸痛,两腿麻木。若寒躺在床上,满身血污,双眼紧闭。我手忙脚乱地解开她的衣服,端来温水,洗清她的伤口,发现血竟然已经奇迹般止住了。
接下来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那两处伤口正在自动愈合,创面迅速缩小,铁砂与小块铁片正一点点被吐出伤口,浮于皮肤表面。我用洁布轻轻将它们拭去,而就在我的注视之下,仅一眨眼,创面便已消失,只留下红肿的肌肤。不久,红肿之处亦尽然退散。这一切,难以置信,难道又是魔法的力量?
那双黑眼睛睁开了,直愣愣地望着我,冷冷开口道,“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追上杀死那名强盗替我复仇?告诉我为什么,你把我的遗言置若罔闻。告诉我。”
“那会儿你受伤了,满身鲜血,情形危急……”不料她苏醒过来的第一个问题竟如此犀利,我始答得匆促,而后镇定下来,“因为我对你生死的关心,远超我对强盗的仇恨。我可以暂时忘却仇恨,只为挽回你的生命。”我确信错不在我。
“但你要知道,复仇欲的满足,能使我更为快意。”
“如果不是我带你去了药铺,施以急救,恐怕你现在也无法站起来。”
“如果你当场击杀了贼人,恐怕我当即便能复原如初。”
“可是……”,我被她伤人的话语呛到,紧咬嘴唇,心如刀割,“可是我爱你。”
“你爱我多少,便恨那个罪犯多少,不是么?爱与恨是可以等价的。”
我不知如何开口作答。
“你早该杀死他。”她切切说道。
然后她就这么站起身来,伤口处的肌肤已然复原如初。她全身裸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衣服,全然不顾已然呆滞的我。对于女孩的责诘,我心里涌起许多解释,一百张嘴在我的耳边同时诉说着一百个理由或委屈。细想之后,忽又觉得万般解释亦毫无意义,在女孩的身上有许多超出常理的异象,她不会考虑常人想象力与理解力的局限,她只要求服从。
我怔怔地望着若寒找出一件黑色宽领短袍,背对着我轻巧地套在身上,好似从未受伤过一般。望着那具白皙的胴体,一个惊人的发现突然跃入我的脑海:在女孩的身上,我从未见到教会的十字花印迹,无论是作为奴仆的后肩,或者作为助手的小臂,还是标志尊贵的手背,皆未发现。而根据教会传说,十字花,烙印在肉体之上的标记,是教众们在末日审判时得到赦免的唯一凭据。唯有十字花标记者才有资格受到主的恩赐,获得自由羽翼飞往光之彼岸,那些不戴标记者则被视同异教徒,将不经宣判直接推下审判之崖,跌入苦痛无边的地狱深渊。
心里顿时涌起万千疑问。为何平日笃信教义的她,却身无作为教众标志的十字花印迹?难道,她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的教徒?我想起了她故作端庄的微笑,莫非只是故作玄虚?那些庄重的教会仪式、残酷而黑暗的魔法,是否仅为她心目中的游戏?
我忍耐不住,将这些问题向她一一质疑。
那双黑眼睛再次流露出令人颤栗的噬人神情,她盯着我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开口:“你质疑我的信仰,便是如同质疑我本身,我的全部。”
我咬紧嘴唇:“请你回答我。”
“众人需要十字花,因为那是你们在末日审判时得到吾主赦免的唯一凭据。”她的嘴角抽动冷笑,“而我,根本无惧于教义中陈述的审判或来世,炼狱也罢尘世也罢,吾主所行诸事皆为公义,所言之词皆为真理。他必能惩处恶行、表彰善行,我身上见不到印迹,正是因为我对主的全然信任。若是受罚坠入地狱,亦是我的必须使命。”
“你不害怕末世审判?”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追寻来世的开脱与赦免,是吸引教众的最大诱惑。
“我不怕。”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而我目瞪口呆。
“天很快亮了,我去去就回。”她说完,推开门踏入夜色。这一次,我清楚地知晓她所欲求的是什么、她即将去往是何方,只是我没有偕同前去作为她复仇的帮手,亦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她。
我必须准予她满足欲望的自由,否则,我与她的微小平衡将土崩瓦解。于是我靠在门沿,怔怔望着她的黑发协裹着瘦小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随后俱同消失。
四
清晨,若寒返回住所,悄无声息,双手沾满鲜血。
现在,我开始学会不再为她担心,她告诉我,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我相信这一点。
她站在水槽之前,默默洗去手上的血迹,时而转头回望我,我们相视无言。
很久之后,我才起身,从背后抱住她,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我原谅她。
而她转身朝我微笑,似乎得到宽恕般的释然。
“我朝你撒谎了。我宣誓于你的信仰,宣誓于教会与主,可我想告诉你,我唯一关心的,只有你。”我开口道。
“亲爱,若你的这番言语全然出自于对我的痴恋,那么我愿意原谅你,相信吾主亦会赦免你。”
我在她身后默默点头。
“你知道,我在夜晚看见了什么?”她的疑问更似自问,“城里的秩序逐渐恶化,人们远离苛政太久,淡忘了触犯主的旨意所带来的苦痛。犯罪变得随意,恶人们无惧受到审判,从而肆意妄为。”
“可我恰恰以为,正是现实带来的严酷危机感,使众人整日陷身于求得生计的奔波,人民太累了。他们希冀获得更多自由,希望生活放慢节奏,劳动能得到足够的回报。当他们的心愿得不到满足,人便走上极端。”
“不。正缘由众人沉浸于普世安全感太久,才会不知满足,才会违法乱纪。当生存取代生计成为众人日日夜夜所忧虑的,众人才会忆起主的大能,才会感激主赐给这片世界的安宁。”
“你想告诉我,正缘于现世的和谐安康,众人才会想到去赢得不属于自己的权力和自由,从而平添祸乱。是吗?”
“是的。我走在街上,但见众人欲盖弥彰,不知满足。长久地远离灾难与战乱,人们已忘却了绝对恐怖与惨烈悲痛,便开口对政府与教会指指点点。孰不知,恶化社会背景比改善民生水平更容易获得众人的凝聚力,所谓锦上添花难于雪中送炭。哎,愚昧人呵。”
我没有再与若寒辩驳,任由其长吁短叹。我以为,她内心里仍对那名袭击我们的暴徒耿耿于怀。所谓的政府也罢,乱民也罢,与她何干呢?她只是将心中的影子,透射在众人脚下,迁怒于社会。对于那些伤害她的人,若寒擅长铭记仇恨,她不是一个轻易宽慰的人。我忽然想到,如若某日,我背叛她离去,她将对我展开何等残酷的报复呵。
“你在暗自思忖离开我,是么?”若寒突然出声发问。似乎我的内心想法,被她偷窥得一干二净。
我打了个冷颤,随即矢口否认。
“呵。若你某日要作出这般决定,我希望你能再三思虑。”女孩笑着钻入我的怀里,说出她甜蜜的威胁,“如果你胆敢离开我,我便毁去你。”
这天夜里,地震了。城市多处出现塌陷,在无人的街道正央,在熟睡人的屋舍底部,在人潮熙攘的夜市。人们尖叫着坠入深坑,植物们的触须活跃地蔓爬在坑底,甚至放肆地攀出地面,缠绕流浪儿的脚踝,将他们拖入黑暗深处,当勇者们哆嗦着攀下绳索,试图在那些吞人的地坑底部寻找牺牲者时,却又一无所获。
这天夜里,气温攀升,红月剧烈喷发,熔岩在表面炽烈流淌,间歇泉从环形山底部喷射出炽烈的气体,从遥远的深空倾泻而下,降落在众人身上成为温泽的雾水。城市浸泡在湿气里,植物们乘机繁茂起来。一夜之间,墙隅屋角,长出许多的喇叭花,这些纤弱的植物,我曾经鲜有见识;龙藤们大肆蔓延,攀附、包裹整栋整栋建筑,跨越道路,它们的巨型盾形叶片遮蔽了建筑原有的通气窗以及人们仰望天空的空间;街心花园,斑叶疆南星将灌木的地盘扩张至整座花园,它们锯齿边的消化叶挤去了人们行走的空间,而行人们亦避之不及;那些被作为行道树种植的火杉树更不甘落后,它们在街道两旁疯长,树高遥遥超越了建筑物,它们的叶片舒张到最扁平,一片一片大如圆桌,遮蔽亮光;甚至,那些被当做盆栽的侏儒花草都纷纷扩张根系、撑裂花盆,贪婪地吮吸一切可触及的养分。
市民们陷入恐慌,年幼的孩子恐惧地将视线投向被植物遮蔽而愈渐稀少的天空,年长的老人则怀抱神龛祷告不止。当我拉着女孩走上街躲避余震时,可以看见人们奔走街头,相告所见的种种异象,他们的眼睛里满含畏惧。一些市民已主动加入皇家卫队清除植株、填埋坑洞,对落难者施以援手。诚如若寒所言,当灾难落在众人头上,只须轻轻佐以循导,众人便更加自律而服从。
对于这一切,我将怀疑的眼神落在若寒的身上,她只是平静地告诉我,魔王一定听见了她的祈祷。
然后她回首望着街心那群繁忙的制服人,他们正搭起展板、挂起横幅、高呼口号,原是皇家卫队正大肆招聘新人。“看呐,皇家卫队正严重缺乏人手,不然这么些抢手的公职,不至于公然在街心摆摊招聘寻常人。”
“植物的生长超乎寻常,这座城市此时此刻想必需要更多的执行者前去拔除植物,消除危险。”
“你为何不去尝试下呢?”若寒朝我微笑,半鼓励半嘲讽地劝道,“说不定,你可成为英勇的骑士呢。”
我不料她竟一反常态,鼓励我主动应征,皇家卫队可不是普通的工作呵。纵然,那些最优秀的皇家卫士,将有资格被皇帝册封为骑士,象征着无上的荣誉,然而这荣誉亦只是对工具的褒奖而已。今日我拯救生命获得荣誉,明日我却杀戮生命以获得荣誉。“我对成为政治工具不感兴趣。”我犹豫再三,作出回答。
“为何你的潜意识里总对政府怀有敌意呢?”她的脸上写着不悦。
“皇帝也罢、魔王也罢,他们的力量均远强于平民,作为弱小者本身便对强大者怀有敌意。”
“那是因为你长期自贬为弱者,你以弱者的立场去揣测强者,总以为,弱肉,是要被强食的。可你不知,力量是可以被转换的,强者之所以成为强者,是因其拥有千万名弱者的支持与拥护,失去这些,他将土崩瓦解。更大的强者并不可为所欲为,他可以在自定义的规则之下跳舞,却不可踏错舞步。”她以正告的神情向我述说着这些,似乎在训诫一名无知者,“当你积累到更大的力量,维系自身的稳定便越发困难,需要举步维艰,小心翼翼。”
“我不屑去理解这些。”她这段对强者的论述令我心悦诚服,可我仍试图笨拙地自我辩解,“为何我们要去关心这座世界的运行方式,去研究强者的忧虑?生活在这座世界里,拥有彼此已然足够,何苦去了解更多呢。”
“对你而言,可能足够;对我而言,远远不够。”若寒一脸不悦。
纸灯,长街。青石路的两端,低矮的房屋跌跌撞撞。不知不觉,我们与人声喧嚣的夜市已渐行渐远。我提议折返归去,她执拗地不从,拉着我走向陌生街道深处。
终于,我们无言地坐下休憩。一张布满皱纹的铁椅,两人对视,如一组雕塑。
“有时候你令我害怕。你身上有黑暗的味道,异常浓重而纯粹。”我打破沉默说道。
“但你仍深爱我。”
“是。”
女孩无声笑了,她垂下眼睛,“我要向你坦白两件事。”
此刻,万分诡异。“第一,我不再爱你了。”她说。
“第二,我的真名不是若寒。”然后她抬起双眼注视我。微笑。“我厌倦了这个名字。”
“我的名叫作NAVA。”她坦诚道。
“NAVA。NAVA。NAVA。”我重复着这个名字。
“我是魔王的女儿。这便是事情的真相。”
只存于童话里的人物剪纸忽然从视线两侧纷落而下,手指捅破纸窗,却只看见一座华丽迷宫的万花筒。她的语言令我不寒而栗,与所谓的真相相比,这段陈述更像失去现实感的寓言。我停止思考与对话,哆嗦着伸出双手抓紧她,她双肩袒露在用细长黑鸦羽毛编织的宽领短袍外,夜光惨淡。我缓缓抬起眼睛,用力凝视她的双眼,冥想自己正穿越视线侵入她的外壳,努力去看清事实背后的真相。然而她只是微微露出笑容,像失去生命的娃娃一般回望我。
我什么也无法得到。徒留她的脸庞在黑暗越发虚幻。
“魔王。女儿。”我喃喃自语。只存于教会传说中的古老称谓从耳畔的水波之下缓慢上浮,记忆片段闪烁和串联,无法成型。“魔王。NAVA。女儿。”这一些奇异名词的组合,似乎却是萦绕心头那些疑问的最合理解释:为何她拥有黑暗的魔法力量;为何她不惧惮任何伤害;为何她能够死而复生。
无数的谜团,终于有了一个解答。而这严谨的唯一的坦诚的解答,却残酷得难以接受。
“她不是若寒,若寒不是她。”我自语着,仿佛只为说服自己。短暂的晕眩感,积锈的记忆表面开始龟裂,脑海的地平线断开枷锁,窸窣的触手爬出井盖,原始而真实的自我痛苦扭曲地啸叫着从底部浮出。就在这个瞬间,记忆中真正贩梦者的形象开始复苏,那名削瘦寡言的女子,内心如海洋般深沉坚毅,双眼如绿宝石般明亮无邪,我全然记起来了。她果真不是若寒。而我,竟与一个伪装为若寒的女孩生活了那么久,屈从她的信仰,取悦她的欢心,向她许下誓言。
是什么荼毒了我的双眼与记忆。
傲慢。欺骗。始乱,终弃。怒意冲天。当记忆回溯到那个若寒从我身边被掳走的夜晚,我回想起了一切的细节,包括这一场骗局的开端:那头掳走若寒的白色野兽,正是NAVA的宠物,曼弓;那名倒在我枪口之下的同僚,在颠簸马车里递给我的镇定剂,正是青绿色的药丸,琉桑。这些显而易见的细节、破绽,却深埋于脑海底部被长久蒙蔽。是谁设计蒙蔽了我?显而易见。
我用力抓住女孩的肩膀,双眼冒出火焰:“告诉我,真正的若寒,被你藏在哪里?”
“若寒,就是被我杀戮的灵魂。她的生命已从这片世界之上消失。”眼前的女孩面无表情地说道。
而我竟声称原谅她,原谅她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我爆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露出尖利的牙齿,面孔扭曲,“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而女孩却露出诡计得逞的满足笑容,“请记得你的誓言,我的战士,你曾说过会保护我,即便失去生命。”天真而满足。
下一刻,我的手指竟然轻而易举地失去所有力量。女孩伸手掸去短袍上的灰尘,正视我道,“即便我不再爱你,你却依然可以向我献出你的迷恋。若你通晓历史,你便可知道,我是那么地来者不拒。”
“绝不。”我忿忿说道。
她没有再说威胁的话,亦没有作态生气。只是她的那双黑眼睛失去了一切眼神,深黑的瞳仁扩散至整个眼眶。她望着我,如我望着一潭深渊。我直觉她身上蕴含着强大而威严的力量,以至于我的身体与身周的空气俱为之凝固。
女孩捧起了我的脸庞,我预感她要对我作什么,周身却无法动弹。“你自以为爱的是若寒,并仇恨欺骗你的我,她的替身,不是吗?可你所不知晓的是,在你的潜意识里,却分明流露着受禁忌的爱欲,并对这场虐恋欢喜得很呢。”
“记住,即便我不再爱你。可你永远只属于我。”女孩小心翼翼地踮起双足,亲吻了我的唇,冲我一笑,在黑暗中转身便逝。
那双我为她买的黑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纸灯阴影里,只是那蛤蟆雕塑的鞋跟,已沦为平凡的锥体。我终于确信,那种未知的黑暗魔法之所以与她如影随形,正因为她确是魔王的女儿。的确如此。
幻境落幕。当我再抬首,地上只遗下一串血脚印,不绝远去。
五
长夜如行路一般漫长。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得不到,就毁掉。是NAVA。
我醒了,身体却没有苏醒。
我不是凡人。凡人与生俱来的不过是人性的弱点。而我与生俱来的,是令人战栗的控制欲和贪婪。那个声音继续说着。
为什么选我。我没有开口,却是我的声音在说话。
我喜欢你对纯粹的执着,即便遍体鳞伤。这点你和她很像。由此我好奇你们之间的爱情,那是何等壮观炽烈,我又怎能不参与其中。
粉饰许多,可你无外乎一个骗子。
我用我的智慧赢得的爱情,你便以这般不堪的名词来曲解么?你又怎能肯定,你始终爱着的,不是我而是她呢?
她曾对我说,她来这里,只为我。她的决绝与执着,是独一无二的纯粹。这些,你有么?
我也曾向自己起誓,不赢得你的全部爱恋,我便不得负气毁去你。你可曾记得,你也对我起过誓,只须我的呼唤,你就会来到身边守护我。
那是向她的名字所立下的誓言。
可除此之外,我的容貌、性格,皆与她全然不同,你为何对我深信不疑,对我痴恋不移呢?你试图否认的情欲,真实而深刻。
黑暗里她的手指似乎仍在抚摸我脊背上被她纹绘的那一对翅膀,无形而恣意。面对她的诘问,我竟一时无以作答。的确,我们的生活充斥着细节,作为泄露的线索,无一不提示着我真相。而我却不曾多想,不敢多想,不愿多想。是的,不知不觉,NAVA以她的神秘而富有侵占欲的个性征服了我,而我被追索安全感的欲望所蒙蔽,像坠崖之人紧握的那根细枝,每多一丝力量,它便距离断裂更近一步,可我却抓得更为用力。是的,她以一种不可入侵的神圣姿态保留着谜团,时而亵狎世俗人的观念与现实感,若即若离地处置我们的爱情,却得到了我更甚的痴迷。一时间,懊悔与自责充斥着我。于是我无言以答。
沉默良久,我决定向她乞求:这片世界何其广大,请放过我们吧,把若寒还给我。
不可能。
请放过我们。我可答应从此不再恨你。
呵,你忘记我曾经说过的么?爱有多少,恨便有多少。我已得到了你对我的爱与对我的恨,这是多么美妙。
可你说过,你已不再爱我。放过我们吧。
你们是一对美丽的标本,我怎能错失这般尤物。对于美,我的贪婪永无止尽。我们有相同的爱好:收藏,你收藏艺术品,而我收藏你对若寒的情窦;在你最投入时的绝望与短暂满足,是我最热衷收集的唯美印象。这使得我感到异常满足。
为何你对我这般残酷,难道你不曾倾心于我么?
正因为如此,所以最深刻的美,也必然最为残酷。你会发现我伤害你愈多,你便愈爱我,呵。我的双眼笼罩于黑暗,却听见她笑得香甜,犹如在我身前。
你怎可将美与欲望混为一谈,你的所作所为,我只见到赤裸裸的贪欲,你的粉饰只会玷污美本身。
欲望就是美的。
欲望具有排他性,因它的本质出自于个体的力量属性;而美却是可分享的,这便是这两者本质的区别。
那你所爱的若寒,何不与众人一齐共享?何不与我一起共享?
我一语语塞。然后只听到女孩得意的笑声在空旷的黑暗里回响。她是无所不在的。
如果你愿意忘记若寒,与真正的我,重新开始,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并允许你保留对我的全部仇恨。
不。我拒绝了NAVA。
黑暗幅度顿时为之抽动。许久,她低沉地开口道:你低估了我的力量,我甚至不忍轻易毁去你。
毁又何妨。
黑暗里的那个声音犹豫着。
我想我预见到了你的宿命。你的贪婪仍会毁去世界,和你自己。因为毁灭世界的,必然不是力量,是美。力量必须依靠繁殖、巩固生存,而美达到极致之后,可以毁灭一切存在的根基,包括美的载体本身。若你将美视同力量一般无节制地追寻,最后世界唯有崩毁。
我感激你的诅咒与警示,我主宰的世界应不会如你预想般脆弱,因你对这座世界的了解,正如你对我的了解一样匮乏而片面。
片面?笑话。我已在这座世界中生活许久,见识许多,我的机智曾化险为夷,我的判断令智者们交口称赞。
呵,你仍妄自认为身处世界之中吗?你所在的,无非是我的魔爪。
哈哈哈哈,我放肆地笑起来。那么请下手吧。
话音刚落,脖颈刺痛起来,黑血从漩涡底部上涌,上涌。若寒。我深深呼唤这个名字,渐渐失去对身体与意识的控制。
再次,我回溯到记忆之中。我看到了战争。
黑云蔽日。巨石拖曳着浓烟掠过头顶。黑玄甲胄的战士踏着鼓点前进,没有人回头。铁与汗气味混杂。我看不见敌人,只听自己喘息粗重,臂铠蹭击胸甲,发出钢铁的呻吟。肮脏的杀戮迫在眉睫。首领在高处喊出冲锋的命令。仇恨鼓入钢盔和铁臂箍,如狂风一般膨胀,没有理由,没有节制。
我渴望复仇和鲜血。已无法停止步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