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四十一章 呓树。监牢

在一次战斗中我负伤被捕。那次我们并未使用传统的拒马桩而替之以毁伤更大的地雷,却因引信技术掌握不佳,地雷未如期触爆,于是我们直愣愣地看着皇家骑兵们冲入火绳枪阵中大砍大杀。我的最后记忆,便是一名络腮胡大汉驾着铁马将我撞翻,感觉身体在半空中飞行了很久,重重触地,失去知觉。

昏迷中我看到了陌生人的面孔。褪色的人形轮廓。熟悉的房间。我看到人影,众多的人影唐突地闯入我的小卧室,拿走餐桌上摆放的种种物件,先拿走面包,随后拿走汤勺与餐刀以及我珍爱的精致摆件。我开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从卧室的角落里舒展蜷缩的身体,无法站立起来。

如此,以至我苏醒发现自己沉浸于黑暗之中时,反而一度怀疑自己仍陷于昏迷产生的幻觉里。我裸露的手指与脚底碰触到潮湿的墙壁与地面。“这是在哪儿?”我终于开口问道。这个空间有着清新的果香味。

没有声音回答。但我分明知觉到隔着身前的黑暗幕帘后,有人。

“我们在哪里?”我又出声问到。细触墙壁,不但潮湿,甚至部分墙体有着些许湿软。

“这里…这应是座监狱。”角落里似乎有名老者出声回复我,老者的声音苍老而无奈,他是谁?我看不清脸。

我试图去触摸他的五官,脚下却一滑,手里空空落落抓不到什么,跌倒了。

“别乱动,我们都在这里呢。”这个声音我熟悉,他同为求知派成员,被“搭救”前自认为工作于香水工坊,同样被逆风长老屡次嘲笑他所认知的香水制造工艺。“哪来什么萃取工艺什么渗透流程,那些香水瓶子只是迷迭香的果实,这果汁苦涩而香冽,仅此而已,”我仍记得逆风曾如此嘲笑道,他总是以略带嘲弄又无可争辩的肯定语气陈述事物,而出自其口的话语便仿佛是定律,这种波澜不惊的平静能带给我安全感。长老虽不在此,但漆黑中传来熟悉的同伴声音至少令我镇静了些。“有些人受伤躺倒在地,你乱走会踩到伤员。”香水男说道,他身上总带着淡淡的檀树香。

但我听不到这些受伤的兄弟哪怕只言片语甚至闷哼,或许他们都已无力开口了吧。

墙体的另一端,不时隐约传来梭梭脆响,像极了一件木制刑具被削制被制造的响声。“什么声响?什么声响?”我又出声问道。

“是为终结我们生命制造的刑具,孩子,我们时日无多。”老者的回答正切入我的猜想,令人心头一颤,老者继续道,“我为这张口舌所传言的忏悔我为这双耳朵所听信的忏悔,主呵,我决非有意去质疑你的存在与大能,去刺探你的弱点与暴戾,你本兼有施善与行暴的权利,我们甘作你顺受的民。”

“胡说八道!没有传说中的魔王,没有原始而大能的神,一切都是当权者控制愚忠的把戏罢了,孰可见得魔王的真实脸孔!?眼睛所不见的东西,便为虚假,便为空。”香水男立刻驳斥老者,听得出他怒气冲冲。所言极是呵,想必逆风长老若在场,也会如此痛骂老者一番,果然他的话语一出,老者便哑然不作声。

依然满眼黑暗,潮湿,却渗透着果实香甜的清香,这是哪儿,闻所未闻的监狱呵。轻微的晃动,然后忽然脚下一滑,双臂抓不住任何凭借,身体无力地翻滚起来。感觉整个牢房滚动了起来。在翻滚中我的身体不断与牢房中的其他人体相触碰,我感觉到这里除了香水男、忏悔老者之外还有别人,至少仍有数人、十数人仍无半点声息。

我开口自报家门,“我叫呓树。”然后将据点名称和逆风长老的名号报出,我请求这座牢狱之中的科学人回应我,可除了香水男之外,再无他人。莫非他所提及的科学人伤员都已伤重死去?

长久的死寂仿佛印证了我的想法。然后香水男悲伤地告诉我,之前他至少听到了三两个不同的呻吟声,轻微的仿佛自肺部发出的呻吟。“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想来是在那场战斗中负伤的。”他宣称听到的呻吟声,再也没有响起,想来怕是那些伤员已负伤咽气。

我小心翼翼地触碰墙体四周,湿软的带有弧度的墙壁,圆弧线。直觉告诉我,这座牢房是圆形的,因此极易翻滚、倒置。“这座牢房是圆形的,圆形的。”一座圆形的牢房,可以翻滚,或许我们可以利用不断切换重心来改变牢房前行的方向,逃出这里。求知派的训练教授给我,人若在危急时刻,须任其想象力与逻辑力迸发,并奉之以足够信任,那是人最强大的工具。于是我当即将我的计划说出声来,可众人没有作声。

难道那些在这座牢狱里被禁闭长久的人们,早已死去,徒余尸首在这座牢房中伴随我们?如此想来,胆战心惊呵。

许久,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说道,“莫再行徒劳之举。不论方向的逃窜,有何用处,付诸努力的行动到头来换回自投罗网,何苦。”又是我之前未曾听闻的陌生人的言语,这座牢房所关押的人并不稀少,只是有人爱缄默不语。倘若他们大多是如同我一般的求知派战士,我便有信心逃出生天。“一切皆逃不出魔王的眼睛。”嘶哑男声继续说道,然后他向我自我介绍,他自称水手,在发现这座城市的许多诡异之处之后,毅然决定与好友逃离此地,可逃离城市却非易事,他们遇到边缘可见却无可走到尽头的荒漠,遇到暴戾天象如利刃刀割般刺痛的飓风,遇到贪食而体型庞大的肉食动物。水手的朋友没有回来,而他则被追兵捕获,“许多次失败之后,我才自知我们仅作为置身于纸盒的蝼蚁,一举一动皆在魔王的眼下,你试图凿开坚墙、跨出边界,在他的眼里却只是攀爬到纸盒边缘的蝼蚁,弹指之间,你便回到苦心经营妄图逃离的原地。”

我苦笑着。人为何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总甘愿去信奉神话与传说,甘愿俯首为奴,失掉探索规律的牺牲的勇气,甘愿为短暂的安全苟活。或许那是因为人害怕面对客观的真相本身。如果逆风长老在,他不会允许这些论调的出现。他会痛骂怯懦者,然后找到获救之道。

香水男、忏悔老者、水手,我数了数,连同我一共四人,不对,这间牢房还有其他人,还有十数名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人。

正思忖着,牢房又翻滚了起来,我撞到柔软的腹部,碰触到坚硬的胛骨,小腿被有力的双臂抓住,有一只手楸住我的头发,我连忙跳开,紧接着踏到了自以为是墙体的固体,却传来一个轻声尖叫,这尖叫的嗓音是我未曾听到的女声。

“先生,你踩住了我的背。”那个女声说。

我连忙道歉,挪开了腿。

“你仍踩在我身上。”她继续道。

于是我抬起了另一条腿。真搞不清这么间小空间里究竟装着多少人,而这座牢房也与经验与想象中的全然不同,湿滑而柔软如同人体,“我分不清哪是墙体哪是人,我很抱歉……”我解释到。

“不用向我道歉,这并非你的过失。我们都是受害者。”女声又说,她沉静的声音透着微微绝望感。

翻滚终于停止了。而一旦翻滚停止,墙体外又响起梭梭脆响,透过黑暗里传来这单调而折磨神经的响声。“又来了……又来了。”忏悔老者用绝望的颤音说着,他又开始小声地祷告起来。我仔细听,他的祷文竟是祈求魔王救赎他的生命而奉之以他周围人的鲜血,“……我愿独入蚁穴,引你去盛筵敌人的血肉,但求吾主宽恕,我的所言与所行,皆为接近敌人所付诸的努力……”一旦面临强敌,必有人苟且偷生仅为保全自身,人呵,一旦成为群体岂可如此不堪。

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无奈呵无奈。

“你笑什么。”女声道。

“若是长老在此,我们不至于如此四分五裂。”逆风长老的演说总有着激励人心的说服力与煽动力,甚至可以将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改变其原有的信仰而转入笃信科学,我将我加入求知派的经历以及逆风长老的教诲向黑暗中的女子大概述说了一遍。

“逆风是我的朋友。能见到他的弟子,真是荣幸。”女子声音很轻,我感觉透过黑暗可以听见她几乎无可察觉的微笑。“你说你叫做呓树?”她问道。

“正是在下。”

“呓树,呓树……”她神神叨叨地重复我的名字,“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早已相识。你可记得我为你揭露了图书馆的真相,你可记得在Vissis里为我挺身而出?”女声忽然带着兴奋。

“图书馆?酒吧?”我摇摇头,“恐怕你认错人了。”

“也许是我错了,”女子放轻了声音,“植株之名,好听。”女子话语的间隙停滞片刻,似若有所思,“我见过很多树,很多很多。盘绕在地底的树,在地下深坑中探出枝叶,盛开如火焰湮灭的花朵;以及扎根于白城堡厚实城墙砖缝内的白树,伸出的树枝如若被卫兵的剑砍下,即会滴落腥红的树汁,如血;以及袖珍的树,生长在久不为人所翻动的书本表面,它们的根系仅深达七十页。有一种火树。结出冰的火种,放在手中握住会像火一样照亮,但它却是冰冷的,吸收人的热量,直到人冻死了火才熄灭。有一种影树。吸人的影子,长出人影的叶子,被吸走影子的人会失去所有的朋友,孤独致死。如果有时间,我还想见见更多的。”黑暗中我可以听到女子笑得无奈。

她所说的这些植物,都是没有的。忽然,心中有个念想如闪电般耀亮天际,“你是贩梦者。”我直觉很坚定,“逆风长老向我描述过你,他说你是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女子。”

“如你所愿,呓树先生。我总能见到别人见不到的,梦见别人所不敢想象的。”

“难怪长老到处都无法找到你,原来你被关押至此。”

“关押?噢,不,我是因意外而颠沛至此的。原来逆风他们还记得我,呵,真好。”女子的语调温柔了许多,“只是可惜,想象力在此似无用武之地。”

女子的想象力,假以求知派的严谨的科学态度,我忽然明朗,为何逆风长老如此需要她,只因这种组合可以汇聚成一股极其强大的创造力,制造出足以颠覆敌人的武器与工具。“贩梦者,”我一字一顿地说,“请再发挥一次你的想象力吧,指示我们该以何等惊奇的方法逃出这里。”

“抱歉,我的能力在此毫无用处。”女子干净利落地拒绝了我。

“你可是贩梦者呐,逆风长老该不会错看了人!”失望之下,我已经顾不得礼貌。

“耐心!急着逃出这里又有何用,被他们列入猎物目标的可怜人,即便裹着凡人的仪容操行凡人的作为,亦会被他轻易发掘、找到。”贩梦者道,仍然不紧不慢的语调。“现在,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遭遇,是棋局之上早已作的谋划,而非意外。”

“我不信。倘若你所言的魔王真如此神通,何以他的爪牙仍无法摧毁我们的组织呢。”我针锋相对。

“那只是因你们仍有着被利用的价值,仅此而已。”她冷冷道。

“什么价值!?难道是颠覆魔王宝座的威胁也能称之为价值么?我们所宣扬的观念与信仰与其截然相反,如果他果真拥有如你所言的强大力量,何以不轻易摧毁我们,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被根深蒂固恐惧的拜翼教力量仅仅是统治者的悚人面具,说到底无非一件工具而已。”我激动地反驳。

“你就这么想逃出去么?”女子问道。

我正欲回答,“别磨叽啦女人!”香水男插话道,边说他边捶打着牢墙,“有法子就快说,我们照做!”

“人为何总要抵抗自己所处的境地呢,若你费尽心机地撬开一个窠臼逃出去,你又怎知命运为你安排的另一个境地,是否会更为糟糕呢。”女子的论调极为消极,“我也不知为何我们会置身于此,但我知道,那些真正罪无可赦的人,那些被卫队逮捕的人,会被送到母巢的入口,我在梦里见过那具坐落于地底的半植株半蠕虫的生物,一旦跌入它的口器,人会在真正死亡之前历经漫长的绞痛。想象一下吧,肉体并非为机械力所撕碎,而是被塞入虫的腹腔里,无数根藤蔓将你死死缠绕,然后被植株分泌的消化液一寸一寸溶解。”

她说话的间隙出现沉寂,我觉得这座牢房中的所有人都在倾听。我忽然才明白,女子的述梦对于听者有蛊惑心智的表现,因她所述说的,似乎便立时呈递在眼前。

“存活下来对于你们果真如此重要么?”女子继续道,“现在的我,对于生命的轮回已然淡然。你要知道,数千年来你们都在不断死去和复活,历经千遍万遍。生命并不珍贵,可贵的是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我不信,死亡便是确确实实的死亡,不再能够思考和感触,留下一具躯壳,假以时日便自行腐烂,仅此而已。然而复活,却只是教会所宣扬的臆想,从未有人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所以我吸取了教训,学会倾听与观察。”女子似乎想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而我打断了她,直接将我的质疑说出口,“唯有死亡是可轻易得到验证的,复活则仅为存于神话与传说中的臆想罢了,没有人亲历过的故事,便为虚假。”

“呵,可你们都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牢房里的众人,连同我,都立即矢口否认。

“那么我要说的,是梦境。人总在梦境里成为与自身不同的自己,即便那种不同微乎其微,但亦是可感觉到的,实则那并非仅仅梦境,而是掺杂着前世回忆的意识片段。”

我时常梦见自己跨乘铁马驰骋在城市街道,沿街的卖花女都被我的华丽铠甲所迷倒,梦里的铠甲却沉重无比。香水男则说他总梦见自己是一名哨兵,立在山崖之阴警戒前来偷营的敌军。水手则戏谑地称他的梦境反复出现磨坊与面粉,“一切都是白花花的。”不知他是否有意讥讽我。

黑暗里的女声便正告我们的前世分别为骑士、士兵与面包师傅。

“就这个?就这个便是你所谓的轮回转世的实证么?”

“是的。”女子回答得很严肃。

香水男和我不禁捧腹大笑。“想必你为教会流毒荼毒已深,人的梦境是脑部在潜意识里无序释放与重组记忆片段的过程,但我们绝不会因为这种无序所造出的幻梦而将其信以为真正存在前世。”

“呵,那是由于你们年纪尚轻,所以你们尚未发现这种无序组合里蕴藏的规律,那种规律实为这个灵魂反复穿梭于时间长廊蜕变于历史的战栗与痕迹。”说完,女子幽幽发问,“呓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声音低得如同自语。

尚不待我回答,牢房再一次摇晃起来,我们停止与女子争辩,静静期待变化的发生,或者按教会的说法,是命运的审判。梭梭脆响再次从墙体外传来,水手痛苦地尖叫一声,用手狠狠捶打墙体,我感到墙体被砸出了坑,液体四溅。“我说,这墙并不坚实,我相信我们齐心协力,必能凿出一个洞口来。”

香水男与水手同意我的意见,就连老者都以一声闷哼作为答应。而正当我们在黑暗里互相触摸着挨到一起,打算寻找这面墙的弱点之时,牢房开始剧烈地滚动起来,颠来倒去,倒来颠去,我们被甩来甩去,我数次被人的头骨或肘部击中腹股沟,叫苦不迭。

“我说……如果我能逃出去,我定要发明一种滚筒型的烤箱……”香水工边呻吟边断续说道。

随着翻滚,黑暗里传来的呻吟声、闷哼渐多了起来,我们都听到了。我开始确信这里活着的绝不止我们五个人,“谁还受着伤,天哪,这里有人还活着。”

可那些伤员并不答应我的呼唤。

终于牢房的翻滚停止了。我抓着不知谁的头发把他的脸从我胸口推开,触摸到牢房的边缘正欲调整紊乱的呼吸,突然头顶上方的牢门,被打开了。

一只圆首尖嘴的昆虫脑袋探了进来,长而尖细的嘴巴两侧的小眼睛愣愣望着我,两根触须不时探动。它正盯着我。它的尖嘴能从牢门,或者说洞口处一直触抵到牢房底部,而圆脑袋的大部分则无法探进来,想必它有一个非常巨大的身躯。

“天哪!怪物!”老者厉声叫嚷道。

这长鼻昆虫并未伤害我们,只是将我们巡视一遍,便将脑袋缩了回去。然后又一个人被从洞口处塞了进来。

凭着洞口打开时从外面世界透射进来的短暂亮光,我可以看见,那被投入洞口躺在牢房底部不断扭动身躯的人形动物,并非我们的同类,而是具有人形浑身光滑而带着紫黑彩斑的幼虫。那些幼虫见到长鼻昆虫,纷纷蠕动着腰肢,发出人类只在受伤时才会发出的短促闷哼声。长鼻虫的节肢触须轻轻碰触幼虫的首部,似不胜怜爱地。

原来我们自以为存在于这座牢狱里的伤员,皆为这巨型长鼻怪物的幼虫。而与我们的最大区别,也出现在它们的头部,那些“人”整个头部都长着细软的毛发,没有眼睛,没有面部。

亮光的出现是短暂的,正如真理被传递到人心那么短暂,随着长鼻昆虫依依不舍地缩回触须,洞口再次被掩盖上了。

香水男发出了惨叫压抑许久的惨叫,“我不想被吃掉,我不想被吃掉!”人看到比他更为巨大的生物时,总会天生惧怕被当做食物所食用,所谓弱肉强食,但实则自然界并非只存在这一种法则。

“嘘!”女子在唇间竖起了手指。在洞口被打开的短时间内,我也看到了她的容貌,她有着一双绿眼睛与苍白的面颊,身着饰翎羽的高领衬衣与长裙,裙摆十分污浊,神情却极为淡然,“它不会吃掉我们,相反还会保护我们。”随后她告诉我们,那长鼻虫名为象鼻虫。

“原来我们都是象鼻虫的俘虏。”

“俘虏应该谈不上,我觉得称之为客人更好些,呵呵。”女子竟还能谈笑风生,她伸手拍了拍墙壁,“这应该是一只水瓜。想必它将我们误认作它的幼虫了,所以将我们塞进这具瓜壳之内,一来用作保护,一来若我们饥渴,还可啃食瓜瓤……虽然已没多少剩余的了。”

的确,这座带着清香的湿软的牢狱,是一只非常圆而巨大的水瓜。我舔了舔墙壁,微微带着甜味。呵,难不成我是来这庞大甲虫的育儿所作客了吗。

“为何我们会被带到这里。”很奇怪,记忆中我在一场战斗中被铁马撞飞,理应被当作俘虏被拘捕,我询问了众人,他们也是在各种失去记忆的场合之后来到了此地。如果将我塞入贩梦者所谓的母巢处死恐怕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可为何我被带到了这里,闻所未闻的巨大昆虫以及硕大无朋的水瓜,这都是我的世界里所没有的。或者另一种可能,对于这座世界的万千奇异,我只见识了到其中万分之一,而其余的世界,则以超乎我想象的奇异、美妙与暴戾并行存在。

“我感觉……有什么异常发生了,”女孩思忖良久出声道,“我对外面世界的最后记忆,便是走过一间空牢房的潮湿地面,随后便失去知觉,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暂无丧命之虞,而唯一须担忧的便是既然出现了异常,那对应的修正机制恐怕会被随时启动。”

这点我们认同,作为热爱制造机械的科学人,一切设计均须考虑周全。对此,我强烈要求逃出这里,既然牢房的墙壁为瓜壳,那一定有办法可以将之凿破,香水男自然同意我的建议,水手也站在了我们这边;而女子与老者则坚持什么也不作为,在这里泰然处之。

走或留,牢狱中的五个人就这么分成了两派意见。

“我们已收集到足够的客观信息,只要细细思考加以分析,便可做出正确的选择。在我看来,当务之急是凿破瓜壳逃出生天。”我沉思后说道。

“足够客观?呵,我不这么认为。仅凭那一瞬间的光亮,你便可判断出我们身处何方,占卜前途的凶吉?”贩梦者提出质疑。

“我们失去了自由,这已是最大的威胁!”香水男叫嚷着。

“是啊!被陌生的生物与它的奇怪幼虫关押在一起,明显已被当做它或者它后代的储备食粮,难道不是这样吗?要知道,从人的习性便可推理出许多规律。”我振振有词道。

“那你又怎知你所观察的现象,便为真相?你又怎知你所总结的规律,便为真理?”女子反唇相讥,“会不会你们所谓的规律,仅仅是现象本身的总结。你若将一只爬虫自其出生便圈养在方寸纸盒里,盒顶钻小孔,覆以厚布,每至傍晚便撤去厚布,秉一盏长明灯于纸盒之上,让烛光射入纸盒。长此以往,这只爬虫便以昼为夜,以夜为昼。人如此渺小,看到的世界如此狭小,又有何区别于纸盒中的小爬虫呢。”

“你所举的例子无非是一种极端的实验,小纸盒、小爬虫,小打小闹罢了!”香水男笑道,“而我们求知派所研究的基础,是这个世界!整个世界的规律!”

女子轻蔑一笑,“你又怎能确定你不是那只呆在纸盒中的小爬虫?你以为你所作出的主观行为,很可能并非出于自由选择的偶然,而是精心设计的必然导向。如果我告诉你们,这整座城以及城中人或许都被置于一只小纸盒之中,你们的一举一动,皆在魔王的注视之下,你们会相信吗?”

香水男从鼻孔里哼地一笑。他显然认为女子所说的,皆为荒谬道理。

而我细想之下,却又觉得贩梦者的说辞不无道理。呵,真是奇思妙想呢,尽管她并非科学人,难怪逆风如此器重她。然而已成惯性的科学态度使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消极意念,我仍开口争辩道:“先凿个孔吧,我们需要收集信息再下定论,我想,无论如何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得更多总不会有坏处。”

“既然对外界一无所知,你便也无可推测一旦凿破水瓜瓜壳是否会产生危险。万一我们此刻正漂浮在地下湖面,瓜壳被凿破,那如何是好?诚然我可能不该毫无自制地发挥想象力,但正因为此,我才可对凡人无可想到的危险性做出预见。我总是很忧愁的,呵。”听得出是女子在苦笑。

“哼,是你想太多了吧!”香水男不以为然地讥讽道。然而他所言也不假,当太多的不确定性被想象力所鼓吹迷障,规律变得无可捉摸,逻辑推断力自然而然相应褪色,于是对神秘事件与拜翼教偶像的崇拜便容易趁虚而入遮蔽人的智慧之眼。

“既然无法确认哪一种行动更为有利,当逻辑力无法被合理应用时,何不试试直觉。用心去体察。”女子娓娓劝说道,“我可以感触到象鼻虫对幼虫的爱护,我相信它绝不会加害于我们。你又怎知外面的世界不会更加恐怖与惨烈。”

她将我们三个说得哑然。

许久我才想到一点,“自由,我的本能是不允许我失去自由的。若论及直觉,那这便为我的直觉。”

“嗬嗬嗬,”女子笑得无畏,“人的生命过程不就是在不断找寻让自身灵魂更加不自由的束缚方式吗?一旦寻求到这种束缚,人才得到解脱。”

她的言论越来越深奥。“我们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直言道。

“束缚。比如爱,比如恨,比如保护,比如复仇,皆为束缚。”贩梦者轻易地列数着。

细想竟有其道理,然而却与我们先前争论的主题相差甚远,我与香水男、水手合计商量一阵,仍决定凿开瓜壳,逃出去才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我险些被你糊弄呢。”我笑笑道,“你真是一位有意思的人,贩梦者。你的描述与论见有摄人神魄的魅力,稍不留神,便容易在你的奇思妙想中迷失自我,甚至连自身的立场都极易改变。可我们已及时作下决定。三比二,这个空间中最民主公正的决定。”

女子苦笑几声,再也没说什么。在那无法穿透的黑暗里,我相信她的表情极为无奈。

我们三个选定位置之后即开凿瓜壳,指甲与牙齿并用,收效甚微。在此期间象鼻虫不时推滚水瓜,这座牢房反反复复地被颠倒,每次被颠覆后都须在黑暗里一寸寸摸索直到找到最初选定的打孔点,或者一轮翻滚之后打孔点所在的位置恰好被推至牢房穹顶的高处,高于我们所能触及之处,我们便只得暂时等待。有时我直接将挖下的果肉吞入腹中,的确,带着意料中的爽口以及香甜,这座牢狱是象鼻虫为其后代所创造的乐园,一切都是可食用的。

或许女子所言确有其道理,对于未知的世界,基于经验产生的逻辑力显得盲目无力。但一切已覆水难收,求知派理应以其科学风格开凿出其自身的道路。

我们很少休息。在开凿期间,我们听到瓜壳之外似传有人声、呼喊,难道是救援我们的求知派力量已到来了么?当时我心中一喜,用力拍击水瓜瓜壳,可我们并未见到祈望出现的光明,亦未得到任何回应,徒闻外面的人声渐弱了去。水手狠狠责骂老者与女子,若你们与我们齐心协力,恐怕现在早已钻破了瓜壳,逃往安全之地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没有时间耗费在怒火之上,我要尽一切力量逃出去。

正在这时,随着一阵梭梭杂音的结束,牢房剧烈震动几下,又再次滚动起来了。黑暗里我与狱友们七倒八歪,我已对如此的颠沛流离有所习惯。只是在持续滚动之后,我渐觉察出了异样:这一次的滚动不再是两个方向间的摆幅运动,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的持续滚动。

“你们感觉到了么?”我惊叫道,“这次牢房转动的方向格外不同!”

众人皆回答我亦有觉察。

一线念头闪过,“水瓜的藤被象鼻虫啃断了!”我大嚷道,“它要带我们去哪里!”忽然有直觉一种命运转折的时刻即将来临,与命运赛跑,开始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何处?莫非是传说中的母巢。死亡的恐惧令我亢奋,在黑暗里我仍是盲的,却在这亢奋的情绪下格外清晰地明了这座圆形牢房中众人的位置以及那个我们含辛茹苦掘出的小坑。我努力利用每一次身体被滚动的牢房带起的机会重重落下,扑向那个坑所在的黑暗位置猛烈撞击,伴随着黑暗中的紊乱、象鼻虫幼虫的孱叫以及众人不断发出的呻吟,我屡次得手。终于,奖励来到了,一声脆响之后,水瓜牢房的墙壁之上出现一条裂缝,透现一丝光亮。

大家欢呼起来。

牢房的转动仍未停止,头晕目眩,但成功的希望亦正在眼前。水手、香水男甚至老者皆参与进来,大家利用一切转动过程中与裂口接触的机会,或拳击、或肘击、或脚踏,扩开裂口。

裂口越来越大。终于,我第一个穿过裂口,逃了出来。我的脚再次踏到实地。当眼睛再见到这座光亮世界时,震颤布满了我的眼睛,我目瞪口呆。

我所身处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巢穴,巢穴四壁攀满了粗壮藤蔓,阔如床榻的巨大叶子顶在巢穴上空遮蔽绝大多数光线,在我的身周,数十只象鼻虫正缓缓推动着沉重的水瓜顺着土坡向上迈进。它们对突然钻破水瓜瓜壳的我似乎视而不见。

而我很快明白了它们何以无视我。巢穴边缘的几处入口,无数斑斓纹的小虫正潮水般涌入,如果我没有记错,想必这正是史书中所记载的蝗,它们仅有人的小臂之长,却可撕碎所有前路所遇的活物,极其贪婪。巢穴外凹内高,我所立的土坡地势最高,在我们身后,更多的象鼻虫正围成圆圈与之厮杀,成百上千对抗成千上万。原来它们确在保护我们,如保护它们的后代一般。蝗虽小,却有腥烈的大牙,往往数只一拥而上,跃到象鼻虫背甲上啃咬它们的小眼睛或死死抱住象鼻虫细长的腿狠狠啃咬,于是遍地都是象鼻虫的断肢;象鼻虫只得用其细长的长吻扫下攀附于身的蝗,用多足踩踏住它们,可更多的蝗,还在源源不绝地涌入。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身后的老者喃喃说道。而我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壮观而惨烈的景象,竟也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么?我们究竟身处何方?或许这已不重要了。只见眼前的蝗对于那些堆砌在土坡底端平地的水瓜视而不见,直奔活物而来。那些土坡底部围成圈的象鼻虫,一只只被围攻的蝗用大牙所撕碎,像守护的战士般默然倒地。而我们就这么暴露在蝗的面前,无所遮挡。

我把我们全害了,本该依随贩梦者直觉行事的。我看着末日一步步逼近,回首,那座破裂的水瓜的裂口处,显出女子苍白的脸。身侧途经的象鼻虫仍缓缓地推动着装载着它们幼虫的水瓜到土坡高处,可装载我们的水瓜,已被我们所打破了。

“至吾大能的王,怜悯我们,赐我们长矛及火、面包及水,赐我们夜里平安度眠……”老者开始喃喃背诵起教众的祷文,我所熟悉的祷文呵。忽然内心涌起冲动也想跟随着他一起祷告,当人陷入绝望感知到自身的渺小时,才感知科学的力量如此脆弱而不堪托付。

“原来是蝗,原来是蝗……”水手的眼里满是惊惧。我们都不知所措。

身后再次传来女子似笑非笑的叹息,“呵,我早说过,数千年来你们都在不断死去和复活,历经千遍万遍。”女子淡然说道,“所以,勿怕。”

几乎她话音刚落,一头白色野兽振破了巢穴入口疾奔而来,那与我所见的,书本所绘的绝有不同,那是一头有犄角的白色犀兽。白兽身上扒满了蝗,一名黑眼睛的小姑娘坐在它的脊背上,挥动长柄镰刀,所及之处,蝗虫肚破肠流。就在我的注视之下,白兽迅速地朝我们挺进,直到跃过我的头顶,用犄角抄起我身后面色苍白的女子,甩在宽厚的脊背上,折身便跃下了土坡。

眼前的一切如梦的尾巴般稍纵即逝。待我反应过来,兽已离我们远去,它在我脚边留下的足印极为宽大,我的脚甚至无法填满一只趾印。

只有那黑眼睛女孩回望着我们,精致脸庞绽现得意笑容,她跨下的白兽疾奔而去,从蝗群中分出一条道路,所过之处,随即被蝗群再度淹没。土坡之底,那些邪灵们的斑斓纹已汇成一汪汹涌的吃人海洋,将我们团团围住。

转眼间,白兽载着女子与女孩已消失在巢穴入口。面对如潮汐般涌来的蝗群,只留下我们,只留下了象鼻虫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