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四十三章 DARKEN。白刃战

夜。经过整日的行军与整顿,营帐之内鼾声连连,唯有少数的不眠者,沉浸于内心的重大震撼与由衷喜悦,他们的眼睛并未停止观察这座期盼已久的清美世界。

一头健硕的青毛兽伏憩在营地外缘,那双墨绿之瞳如千年前般,仰首凝视星空。存于梦境中的幻想形状在视力边缘的上空悄然曲结,那里的景象超出他的想象,却未超出他的愿望以及意志。一旦重回这片清丽之地,云间记忆便恢复如初。他仍记得漫长的记忆里,曾有一只白羊与自己相守于星光之下。因她的清美而不忍嗜食,因他的坚持而导致牺牲。风滚长草,恍然间,那成双却孤单的身影似乎依然伫足草原远处。

白羊一定仍在这片世界的某处,只是,不知她是否仍存有原来模样。

那双墨绿之瞳仍观察着,然而在其未及留意之处,苍穹表面间隙透现的繁星倏然消失了。层云之内巨物隐现。兽直觉到异样感,却不知所以然。他并不知此刻,大军的正上方,古禽的祭坛之央,方盒正被打开,吞食星光的成年禽已被释放。

禽喜散光。一旦成年,便成疯般追逐散光,所谓散光,即折现之光、点散之光,是为粼粼波光,是为点点星光。它们无法自制散光之美,正如古禽曾无法抗拒落日之美。此刻,它们的长喙正刺破厚重的云层,俯冲而下,大地上那些跳动的星火似唾手可得。

营地的另一侧。羊群在火堆边互相倚靠,垂首昏眠。受制于魔王的命令,来自于冷地的兽与羊,不得相残相食。然而或许缘于本能,草食者们仍维系着云间世界的群居习性,最强壮者守护在外圈,犄角向外,老弱妇孺居于内圈。它们亦未察觉那来自于上空的危险。唯有一只失眠的羔羊捕捉到气氛的异样感,单薄的咩叫声穿透困乏深眠的羊群,却不被理会,她望着上空飞速接近的奇异黑影,怯怯后退,却陷于群羊之中,无以为退。

那些张开双翼的成年禽从天而降。营地点起的火把,是他们所见的另一片星空。等待已漫长,多么欣喜。

风暴,在接近地面的刹那爆发。窃以为是空旷的星空,撞击的,却是坚实的地面,抑或是,脆弱如血肉的身躯。多数禽在扑击地面的瞬间毙命,它们的长喙震裂,翅膀折断,腹脏横流;抑或,长喙刺入柔弱的躯体,穿透肺腑。一些硕大的身躯扎入羊群,尖利的咩叫声,禽挣扎着欲再次起飞,可脊椎已经震碎,它的身下,是数只被压毙的羊尸;一些鳞甲兽在火堆之侧懵懂苏醒,它们所见识到的最后景象便是扑面而来的一对对钢爪;另一些禽直直刺入火堆一侧的黑土,它们扑扇羽翅之声惊醒了睡眠中的群兽,于是不待它们拔出长喙,便已被野兽们扑倒头颈咬断喉管。

风暴仍在继续。禽自高空扑入营地,前仆后继。大军的阵列开始溃乱,少部兽与羊溃逃入夜色,他们不再返回。辰光之下,平原之上那片广袤的黑影如遭暴雨倾池,每一击掐灭一丝星火,大军亦如池水般涟漪遍起,乱象乍现。统帅在高处嘶吼着熄灭火把的命令,却无人敢近火把一步。即便巨兽对此也无可奈何,它们同样无法承受来自高空的沉重一击。直至,最后的火堆被禽扑灭,笼罩在头顶的鬼魅才散去,一池之众始归于平静。

哀嚎遍野。战士在黑暗中互相舔着伤处。平原之上,不再有一点星火。

翌日。晨光遍及大地,稀薄的温热,却感觉真实。兽体会到这便是希望的感觉。他跃上一具成年禽的尸骸,营地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禽破碎的躯、零散的羽。那些不及躲闪而被禽击压致死的战士,零星倒在火把周围,他们已是无声的了,不会沉沦不会被土地吞噬,他们倒下,陈列死亡。忽觉生死在冷地才更为恣意,死亡也不会在记忆中留下如此难泯的印迹,因记忆本身便可轻易遗忘。在这片土地之上,七道一轮回:尘草木羊兽禽使。记忆中的白羊是否已插翅为禽,抑或披上兽的坚甲奔跑在草原的彼端。兽长啸一声,呼者应者此起彼伏。

巡带领着一众巨兽离开营地去搜寻溃散的战士,抑或平原之上任一为其所遇的生灵。大军在原地休整,战士们吃食倒毙的禽,至于死去的同伴,则被悄悄运往裂口,他们将在冷地重获新生。

午时,他们来了。天空中华美的舞者,悄声无息的死神。一队云使列为纵队自大军上空掠过,白袍飘裾,手中的银箭倾泻而下。战士们亟亟散开,那些堕地而亡的禽成为弱者们最佳的掩体。而那些身中数十箭的巨兽,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尘土中。兽避开数枝射向自己的银箭,瞠视云使们在阵列上空远去飞来,播撒着优美而致命的武器。他们拥有飞翔的翅膀,是羊与兽所不及的。

云使们完成使命,消失于层云间。他们的脚下,是忿恨的战士与倒毙的尸体。

一枝银箭穿透了魔王的左肩,NAVA攥紧拳头,她第一次看见父王受伤、第一次嗅到父王的血。

父。

我并无大碍。DARKEN折断箭镞,拔出银箭,表情不无痛苦。几近淡忘我们如今亦是血肉之躯,他又说。

我憎恨他们。他们难道不愿意通过白刃战来获得荣耀么。

战争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力量之间的抗衡,从来便不可能公平。

战阵之中,一头负伤的剑齿兽向天啸叫。王呵,难道你率领我们赶赴此地,却任由我们被杀戮么?

王呵,难道我们流下鲜血,你却无法允诺我们胜利么?一头幸存的鳞甲兽跟着咆哮,吼声带着忿恨。

DARKEN随即高声回应:请你们看看这绿茵无尽的土地、大能不绝的光与热,我可曾诳语?

我的战士们,难道你们忘却了地底的誓言?夺回云间,在所不惜!DARKEN接着大吼道,尽全力放出声音。

大军极为安静。

可我们的敌人却不近刀斧,我又以何取胜。负伤的剑齿兽吼道。

想象力!请使用你们的想象力,以未曾拥有的残酷向我们的敌人复仇!DARKEN回答。

云间,必重归我们之手!DARKEN的声音响彻营地,统帅的鼓舞令战士们为之感染,群兽齐哮。是的,冷地之众在地底建立的文明已超越这片土地数个世纪,工具的再造自是驾轻就熟。

午后,禽的长喙被取出,双颌张开,配以长尾羽为弦,石为弹丸,体格壮硕的兽拉开弦,警觉机敏的羊辅以精瞄,他们在大军两翼组成了弹弓兵团;禽的皮革以及椎骨被取下,蒙为圆盾,散发给最强壮的战士;探骑带回了矿脉的坐落,孱弱的羊与兽被派出开凿矿井;持有工匠记忆的羊与兽被集中起来,以火铸造刀斧与铠甲。黄昏时刻,巡率着巨兽军团归来,带着溃兵的头颅以及所有愿意加入大军的羊与兽。魔王的力量,再次被充实。

夕阳西下。羊群散布于营地四周自由啃草,兽群则分食溃兵的血与肉。那头青毛兽分到一面圆盾,他粗大的指节触摸盾面,是薄而坚韧的表皮,气味腥湿。身后的营地,魔王的命令不时响彻草原上空,工匠们正着手生火与凿石,千夫长与百夫长正清点部卒的数量,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忽然,兽开始感到自信,这片世界的主人,恐怕果真会易手。远处,夕照下的层云如同燃烧般焕彩,兽始终坚信那是有生命的,亦是有意志的,自由翱翔于其间,是何等荣耀与骄傲。而此刻的自己,却有信心击败他们,以获得更大的荣耀、更多的自由。

黄昏。云层之间,巨物隐现。

战鼓擂起,营地各处响起千夫长们的嘶吼,大军转入警戒。只见巨物渐渐移出云层,缓慢云翔,背离落日,向着深蓝地平线。投射在平原之上的宽广阴影亦如一支黑色军队。DARKEN悬于半空,默默注视着这片梦的乐土承载着他的所有对手掠过大军侧翼。魔王脚下,战士们屏息凝神,箭弩蓄势待发。两片宽广的阴影在平原相擦,可摩擦并未发生。古禽平静而沉重地移出平原飘向远山。

DARKEN知道,那是对手投来的一瞥,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冷眼一瞥。

入夜。所有的火把被捻灭,所有的火灶被浇灭。大军在黑暗里守夜,以防云使的突袭。兽可以听见自己在凛冽夜色中呼吸沉重。那双墨绿之瞳试图整理回忆,发现冷地之事皆已淡薄,遥远的云间记忆却凿凿不泯,仍是深刻的、珍贵的、清澈的。他仍记得那双碧绿之瞳仰望苍穹,那曾经低矮的云层,触手可及的自由与飞翔,记得失去白羊的那个审判日,记得坠入深渊的万念俱灰。现在他回来了,为曾经失去的一切。

夜深,冷彻骨髓。远近的阵中传来战士低语声、伤员哀叫声,四处巡察的巨兽在夜色中身影模糊。然后一切声响渐在黑夜中沉淀,归于寂寥。长夜漫漫。直到,遥远的地底传来一声巨响,大地微撼。兽从短盹中惊醒,却被严令坚守原地,绝无可擅离战线。他不知正在发生什么,他不知即将发生什么,双眼可见的,除了身周的同伴,唯有覆没眼帘的广大夜空。那些隐于黑夜之后的模糊形状,是否会化为致命的银箭、长喙、利爪向自己与同伴们扑来,他不得而知。忽然,他发现自己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正变得陌生,记忆中静谧浪漫的夜全然改变,留给自己的唯有惶惶不安的等待。

是夜,禽没有再现。

是夜,当冷地失去绝大多数力量之后,那座连接两片世界的长坡轰然垮塌。

夜。俯瞰地面,暗影浓重。长发男子独行于云空,观察研究脚下的战营,此时的他,并无余暇欣赏星夜下的云层花园。

夜,他想象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可以再度听见他的心声,于是他开始自语。

我听见庞大的钟摆在土地之下的穹顶回荡,触及砖墙的指尖亦血脉贲张。眼角划过宿命的亮线条,我以何德何能解读呢。旧灯下,那些诠释爱的方式被罗列在诗集页脚,低调而臻贵。青年在风中大声颂唱,回响哽咽。翻页之后,豆娘点缀唇息,她在你顽石的眼神下显得轻巧。

失去时恐惧,占有时恐惧。时常自我恐惧,时常畏惧自我。

当身体膨胀了一千倍,自认为所爱被弃。力量一旦失衡,似已倾慕难再。你可知,那个在雪山脚下敬献花环的孩子,已在风中长为巨人,指尖粗大以至于无法轻捻起一株雪松。巨人沉默良久后跨过冰川,长久的神圣亦被轻易跨越。如此。美竟可轻易为力量所左右么。所爱易改,唯爱难易。

或为自语。或为呓语。

夜色云空,唯有长发男子独身穿行其间。仿佛他的祈祷得以奏效,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回应,声音从心底传来。

我可以赦免你,我可以放过你们。那个声音说。

以你所定的秩序,以你所愿的形式,对么?DARKEN反诘相问。

是的。

那么我们无须你的赦免与宽恕。你低估了冷地的塑造,竟认为我不敢挥出右手,打破所爱的源像。

美是无可毁灭的。那个声音道。

那我便挥手抹去你。DARKEN威胁道。

今夜,我以星辰占卜,看到了你的失败,你的绝望,你的死亡。我以为,那便作你的宿命。

故去的规则已不再生效于我,我的打击将超乎你的想象。

宿命之所谓宿命,便是与实现的方式无关。

那么黄昏彼时的相遇,你为何又在我面前退避。

因我注定不可战胜,所以我害怕伤害到你。那个声音说完,便不再言语。

清晨。他们又来。

所来者甚众。飞翔缓慢,优雅地张弓搭箭,播撒银光,播撒着死亡如同归宿。你望不见敌人双眼间的杀戮之气,唯有鼻息间毁灭淡定,似与生俱来。

地面之众在他们的面前溃散,唯持有皮盾的战士固守原地,身边的战士中箭倒毙。你在盾下蜷缩,缝隙中窥见半空漫散着洁白而宽广的翅羽,自由而傲慢,他们的高高在上令你嘶吼愤怒,却无济于事。他们是光的使者,此刻,代表毁灭。

终于,魔王命两翼弹弓兵团向大军中部收拢,那些手无寸铁的战士们分军至首尾,卵石骤起,射向半空,只单云使被击落,更多的轻易避开。无数石弹划出一道曲线,随即坠落于阵中。落石致死者甚众。弹弓攻击被急令中止。于是他们更恣意妄为了。大军之上,骤雨继续倾泻,一切遮蔽物皆已为战士们用尽,包括倒毙同伴的尸体。

圆盾缝隙,你窥视天空的敌人,他们飞翔曼妙而惬意,如同自然而然的天象。久之,你竟觉平静,心如风暴中央一株纹丝不动的枯草。当敌人过于美丽,面对屠刀你亦不再愤慨与仇恨。如果有宿命,那么甘于被美毁灭便是宿命。

骤雨渐止。

在你无法了然的边缘,所有的云使降落了,在大军之前列为楔型。他们吟诵着云的箴言,拔出利刃突入大军。DARKEN未料到云使竟敢于以白刃应战,一时间前军被破开缺口。那些被银箭打散的战士们远远围着云使,望着这些与魔王一般面孔一般身形的高大生物,无从下手。云使一步一逼,战士一步一退。直到一件被击落的破碎身体被掷在云使与战士之间,高处传来魔王的呼喊:是谁霸占了天空,是谁以不公对待你们,是谁用苛法酷刑来审判你们,是谁剥夺了你们的光与自由?战士呵,你们的牺牲并非为我,是为自由与光荣,荣耀只在今天!

兽群的血性被激发了,最强壮的巨兽纷纷跃出阵列扑向云使,余众亦跟随着陷入厮杀。多数战士的刀斧与铠甲尚未被打造完成,所以这是一场爪与剑的战斗。利剑不知疼痛,利爪弗然,当两者的武器相抵,疼痛感令战士缩回前爪,下一剑,已贯通炽热的躯体。接阵之时,云使的每一击皆训练有素而有节奏感,精准犹如规则本身。只有利刃刺空,巨爪才有机会扇下一枚精致的头颅,抑或用犬齿撕开脖颈的动脉。楔形战阵步步前逼,毁灭之手不知疲倦。只有撞入云使阵列的巨兽,得以打开缺口,它身后的兽群随之突入,肆意撕咬所及之众,然而这仅为暂且,阵列四处的利刃随即刺入它们柔软的腹部,后队亦立即填补缺位。

高处。当他望见云使的楔形战阵在大军中渐行渐深,缺口已成为洞口,魔王笑了。

你听见远处嚣杂的嘶喊声,白刃战终究打响。你幻想血的鲜甜,变换持盾的手姿,幻想复仇的快意。然嘶喊声却渐寥。大军乍现的缺口,此刻已从两端收拢。楔形的弱点在于背部呈一直线,从两翼被调集而至的羊群,卷携着弥天尘土,以扇面直抵楔形战阵之背,角羊破开云使的阵列,横冲直撞。顿时,战阵陷入混乱,群兽伺机扑入混战。撕咬与扑击显然更适于此,此时的战斗,已沦为杀戮本能。那些陷入重围的云使腹背受敌,终寡不敌众。尽管拥有自由的双翼可随时逃脱,他们却一一战死。

高处。日光遍临大地,目睹群兽争食倒毙的云使,巡略感心寒。转身,少女手捧着一副华美的铠甲,一刃寒剑:“亲爱,请允许我为你披甲,因你必执剑保护我。”巡默然。他的身侧,成群战死的羊与兽正被拖往裂口,推入冷地。

父。为何他们力战至死,不知背弃不知溃逃。黑眼睛少女来到父的身后,轻声相问。

不知疼痛,所以不知畏惧。从未失落,所以不吝自由之身。更因为荣耀之于他们,已成为本能。

那么我们毫无胜算。

你错了,我的孩子。战争只是单纯的力量与力量的对抗。那些存活下来的,才是胜者。过于贪恋光荣的妄傲之徒与过于恋惜生命的胆怯者,必死无疑,或毙命于敌手的箭簇或被处死于军规的惩戒。

父。

我来,是为你夺取云间。因而每一份力量,皆为必需。荣耀赴死可以是一个战士的全部,但作为统帅却必须小心衡量得失,懂得保存力量,适时牺牲与放弃。

父的箴言,皆为真理。我必铭记。

白刃一役,云使不再降临,他们转而频繁出现在大军上空,播撒银箭。于此同时,日夜铸造的铠甲、钢盾、刀剑也为冷地之众提供了保护与武器,他们不再是手无寸铁的战士,不会轻易为流矢所击溃,亦懂得适时的反击。地面,力量继续积聚。王告诉他们,战争只是力量与力量之间的对抗,而对自由的渴望会成为最强大的力量。兽握紧掌心尚存铸铁余温的短剑,对于那名长发男子的承诺,他愈发信任。

至夜,云层混沌。兽竖起短剑,单眼观察古禽在剑尖的游移。

至夜,魔王举棋不定。暗夜掩护之下,兽群出没于草原各处,搜索食物与伙伴,那些原生于云间的羊被虏获至营地屠宰。咩声凄厉。

石台之上,长发男子默默褪下宽袍卸下短剑,仰面自语:你并非不可战胜的。

耳边响起少女石像的叹笑声,稍纵即逝。

沉默如长夜。你在旷野中自语。

为何而战。为偶像的欲望。为何而亡。为他许诺的自由。

终于,你抬起头,低声说一个字: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