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四十五章 若寒。决裂
一
正午。空城。井。
瘦削女子独自跪在井壁前,献上一束鲜花,泪眼盈盈。井里的水波如无法透露的秘密般深邃不语,若寒看见自己的倒影深沉而怯懦,脆弱而孤立。当那个名字在她的唇齿间被念出,这双绿眸终成决堤湖水。
“Naya,我的公主。Naya,我的挚友。”
她将手里的水晶兰一枝接一枝抛入井里,晶莹洁白的花瓣折闪最初的光点飘入深处,最终失去光华与黑暗底部沦为一体。井,是人们以各种面目重新出现在这座世界的出口,无论流浪儿,或者力士、美人、智叟,皆诞生于此。然而若寒分明知晓,如此鲜活艳丽的少女,如此美艳绝伦的造物,恐怕这座世界已难再现。
最后,她闭上眼睛,开始与那个声音对话。
NAVA,你能听见我么?你在哪里。我读报纸看到新闻,知道了Naya意外去世的噩耗。NAVA,你在哪里,你是否感觉脆弱,你是否需要我的陪伴。
我在。我一直在。我一直需要你。那个声音回答道。
正午。空城,十字路口。一名流浪儿悄悄走过,她望着街心井边一身素衣的女子,向她的身影扮了个鬼脸。女子并未理会,继续自言自语。NAVA,你尚存云间的记忆么?如果你仍记得,你便可知道,云间曾经也是有井的,那是新生儿诞生所在。
正因如此,这座城市的幼子或者生人才以这种方式诞生,是为一种纪念。原本,冷地众人沉沦于泥土,诞生于泥土,如植物花开结果。
下一个轮回,这名女孩又会以何等模样、何样记忆诞生于这井中。你知道么,可否告诉我?
亲爱,抱歉。
为何向我道歉。难道这片世界之下还有哪种面孔的变化是你的眼睛所无法看到的。
不。只因我们的美艳公主,不会得到另一个轮回的机会。
为什么!?
亲爱,你所了解的事实,距离真相仍有距离。
那么什么才是真相。
真相便是,Naya并未真正死去。或者莫如说,她已成为了蛾子,成为了我的永恒过去。
震惊就如酣睡惊醒后发觉拇指无翼而飞。许久之后,若寒才缓缓开口:你竟然又犯下这般深重的罪孽。
请听我说下去,亲爱。Naya与我,皆喜爱上某件珍爱之物,不容相让,为了征服我的贪欲,Naya竟以死相胁,我一怒之下,失去对她的宠爱与忍耐……我现在才发现,欲望之间,必会相互侵蚀,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平衡点。可是你要知道,我就是欲望本身呵,没有人的欲望可以盖过我。除却独占,别无他法。
这便是你的说辞么?堂而皇之地不知廉耻。
我早就说过,我与凡人不同。凡人得以满足的美食,却无法填补我的胃口。
我早该料到,你才是真正的凶手。
你会责怪野兽以天性争食羊肉吗?你会责怪植物以天性争夺阳光吗?若你要责怪我,欲壑难填便是我的原罪,我无能为力。
为何对于你所欲求的,你必须得到呢?有一种缺憾之美,源自于得不到的想象,为何你不愿意去尝试,为何你不愿意去感受呢?!
因为我就是欲望本身,我的生命力就是无止无休的欲求。如果我什么都不要,我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对于你,美也是一种欲求么?
是的。欲望就是美,美就是欲望。
你错了。美与欲望绝无关联!美仅存于一刻,美感一旦消失,美亦随之消亡。欲望的生命力远较之强大。凡人对美的寻求不会永无止境地贪婪,而欲望属于一种力量,是一旦释放欲望以自由之心,它必然会索取更多、膨胀更硕的力量!你不该将欲望与美混为一谈,美是这座世界极为珍贵的鲜花,不允许你见一朵采刈一朵。NAVA,为何你就不能放过Naya呢?
你责备我的贪婪,只因你未真正了解我。亲爱,假设如你所言,美与力量不共戴天。那么,凡人可感知美,美却侵蚀人作为力量载体的灵魂和躯体,因而人的抗力微乎其微。是的,凡人的肉体体力或精神力量承受不了美的长久侵蚀,人审美过度之后,会引起疲劳和倦怠,因为身体是一种有限而脆弱的力量。但是,我与他们不同,我是无止无尽的欲望本身,我所具备的力量载体远较常人强大,因此,我对美的贪婪欲求,也是合理的、可原谅的。
美的宿命就是终结,对于一种美而言,你迟早会失去兴趣,产生疲劳。难道你的任务就是不断寻找新美,加以毁灭?好像一具吞食玩物的机器。莫非未来的你,还会毁去更多的英俊骑士、更多的美丽少女?
呵。亲爱,请抬头看一眼这城市上空的蛾子,请想象一下琥珀宫里满柜的琥珀。你便能找到答案。
正午,空城。流浪儿从残羹剩饭里抬起双眼,惊恐地看到跪在街心的瘦削女子悲愤而泣,双臂抱胸的手在胳臂上抓出血印。
美何其珍贵,怎堪被你这般挥霍!若寒尖声怒斥道。
因为我本身,便是臻美化身。你还见过这般集美与力量为一体的生物么?没有。我是独一无二的,因而专有这种权力。
若要品尝甘甜味道,最为合适的,便是将甜味料混杂于众多苦瓜果什里;若欲欣赏光亮,则先覆以足久黑暗,眼睛才最为敏感;若要赏美,就把唯美的容颜妆以丑陋头饰,如此才得惊鸿一瞥。你可知自己为何失败,就是因为你对美无止无尽的索取与渴求。那便似一枚投入胭脂锦缎的红果,顿时消影无踪,你所不愿承认的审美疲劳顿时将美感吞噬一净。NAVA,你何不尝试收敛自己,去看一眼绿叶片间的红色花蕾吧。
亲爱,你低估了我。如果需要颜色,我就是要至赤至浓;如果需要声音,我就是要至高至亢。
你的坚持令我绝望。我看这座世界,本以为能看到燎原星火,而你所做的,便是在每个露头的火种上撒下沙土,使之熄灭。
亲爱,为何这般苛责我?要知道,只要我的欲望越来越庞大,美便得以以其他形式延续。就好象被我吞下去,成为我的一部分。
你吃下美,成为欲望。这作为你的罪孽,难道还不够么?
NAVA许久未说话,仿佛她在那头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恨我,是因为我毁去Naya。
你是这座世界的罪人、公敌。我不会再与你对话,我不要再见到你。
哎……那个声音深深叹息道。如果能拥有一个自己,像自己的灵魂那样矛盾于自残与自私溺爱,该多好。那个声音未理会绿眼睛女子,自顾自语。
许久,NAVA再度开口:你的悲伤泪水,我的双眼已吸吮足够。我允诺你,赐你更多的、无我的自由。我会撤去监视你的耳目,但也不会再负担你的生计,你必须自食其力。若你一旦死去,我便会为你挑选一具新的躯体。
若寒没有再回答那个声音,她默默起身,走开。
二
沙海。垂下亘久眼睫,朝梦自指缝流泻而去,葬于尘埃。希望背后是什么,细小泉露滑过少女泪痣。黑暗一瞥,井波荡漾。
泪珠划下脸颊,滴落石阶。
走回酒吧的路上,若寒几次走错岔道,这座毫无生机的城市在她看来更加黯淡,一名皇家卫士严厉地盘问过路行人,却对泪眼朦胧的女子熟视无睹。是的。正如NAVA承诺那般,他们认得她,她的自由已经获赐。那双黑眼睛自有她的办法,在若寒的身周铸造一堵高墙,堵住友谊、爱情与其他未知世界的触角,亦即所有的希望,好使她的囚徒,最后因由绝望而投降。不知不觉,她走入某个花香飘逸的巷子,忽感到力竭。女子独自在火杉树树下蹲了许久,偷偷在宽大叶片的阴影下流干眼泪,然后擦干泪迹,起身,回家。
推开店门。一张熟悉的面孔从纸牌中抬起头来,呼唤她的名,原来是逆风,他带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前来找她。若寒看到那双清澈阴冷的眼睛,以及左右不称的肤色,便认出他来,他就是巡,曾经的牧光者。
“若寒,你看这则新闻。”逆风递给她一份报纸,上面写着,皇帝由于失去爱女过于悲伤,已宣布不再当政,他宣布把权力交给教会。
“我知道,Naya死了。”若寒并未伸手,令报纸飘落在地。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想必红肿,这模样落在这两名男子眼里,却是她不愿意的。
“女儿死了,老家伙迟早步其后尘。”逆风兴奋地说道。
女子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若寒,我知道她曾是你的朋友,然而在你落泪之时,世界正历经巨变。醒醒吧!”逆风语速很快,拳头捶了捶桌面,“Naya之死只是长蛇之末,而你要能看到长蛇之首,而非拘泥于悲伤本身。”
“悲伤是我此刻的救世主,如果没有如此一种情感,我才会觉得羞愧万分。若你死去,我同样会感到悲伤。”若寒冷冷回答。哀怨与悔恨郁结在心,女子此刻极欲倾诉,只不过,是对陌生人。
短暂沉默,气氛尴尬。
逆风勉强笑笑,“我很抱歉。请原谅我的唐突与冷漠。”皱纹出现在他的眼角、额头,他已不再年轻,却依然拥有青年人的诚恳与热忱。或许,这便是科学赐予人的魔力。
若寒轻叹一声,“你无须自责。科学扩开了你的眼界,你所看到的,自然更远更广,而非情感的桎梏。”
“逝者已去,而生者仍活在当下!”逆风抓起若寒的手,紧紧握住,“你知道这座世界会如何变化么,难道你不愿听一听我的分析吗?”
“不愿意。”若寒一口回绝,抽出了手。自身的世界已然开裂,心底泪如泉涌,她已无暇他顾。
那双阴冷的眼睛却笑了,“每个人都有拥有独自悲伤的权力,逆风,我们回去吧。”他摊开手,桌角立现一朵冰莲,“送给你。”若寒望着那朵幻觉之花飘浮而至,触及胸口,化为雪片。
“第一眼看见你,便觉得你身上蕴含着不沾凡尘的冰洁。”曾经的牧光者笑笑说道,他身上亦有着一种灵性魔力。高大的男子站起身,他仍背着那只双肩背包,衬着镶花边衬衫与长摆风衣不免显得滑稽。“逆风,我们走吧!”
“可是……”单片镜男子犹豫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来说。”高大男子开口道,“你预测了这座世界的变化,并为之担忧,不是吗?是的,从此之后,教会将开始抬头,武装僧侣将逐渐形成冷地又一股势力,与皇家卫队一齐代表政府,甚至取而代之。然而你并不知晓,这种现象已经在这片世界重复过多次。NAVA总是设立傀儡、废除傀儡,周而复始地。这已是有规可循的规律了。无他,没有权力的荣耀太过于耻辱,傀儡们起初忠于面具,然而时间久了,他们便开始觊觎那面具背后的真正权力。”
“原来这一切皆在你眼里,原来这一切你都知晓。那么你是帮凶,还只是旁观者?”女子忿忿道。
“如果你是在质问我的无所作为,那么我不愿回答你的这个问题。”巡回答道。
“今天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彼此争执!”逆风插话道,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实目的,“若寒,我带巡来这里,是为了找你说服他加入我们。”然而他转向巡说,“即便你可以对此置之一笑,然而我没有挑选最聪慧的智者,是有原因的,我相信,唯有她能够说服你。”
“呵,我拒绝!无论说客是谁!”巡说得干脆,“加入你们,无疑便是反对他们!”男子笑了起来,脸上的疤痕变得更为显眼,“你令我怎么反对我的爱人,即便故事已成故往。但我相信她的无数次放纵,只是为了找回我曾经的影子。”
“原来你仍喜欢着NAVA。”若寒低声说。
“我不知道。”巡仍答得干脆。
“NAVA曾向我提及,婚礼之前,她收到一枚纯白长羽。那赠送贺礼的神秘人,原来是你。”
“我不知道。”男子重复道,声音低沉而浑浊。
“你一定知晓,她的眼睛能看见这片世界的所有角落。”若寒继续说,“可你知道么?NAVA告诉我关于你的故事,她说你已在史前战争中战死了。”
“那是我的错。”巡忽然绽露痛苦之色,“我知道,她宁愿我死去,宁愿我以英俊之身战死,而非沦落至此。”他垂下头,背上的残翼凸起尤为明显。
“她所喜欢的,是你的理想之象,而非你现在的模样。”若寒低声说。
“无论如何,那双眼睛对我的爱恋仍未终结,我是知晓的!”巡站起身来,“我是绝不会帮助你们反对她。”
“你没明白若寒的意思,NAVA早已不再爱你!傻瓜!”逆风厉声痛斥。
“对于我而言,过去、现在、未来的喜爱没有区别,一朝相爱,永世如此。既然她倾洒欢爱于我,我绝不可出手反对她。”
“喜欢是单向的情感。无论她是否喜欢你,与你无关。”若寒喟叹一声。
“喜欢是最为体现公正的。人若爱我,我便爱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就如这片世界一样。过去,众人需要我,我便需要众人;现在,众人遗忘我,我也遗忘他们。我只求公平,这就是我的美。”巡振振有词。
“你的见解匪夷所思,”若寒觉得惊诧,“为何我觉得你的感情像一种交易行为呢?感情只是用来体会的,不是一项策划已久的交易,无须理智的丝毫存在,这才是生存的自由。”
“一切仇恨与背叛皆源自于失衡,那是罪恶之源。而我,只要公平。”
“请借给我一瞬间,只消一瞬间那么短,请你回忆NAVA的所有,然后请告诉我你的第一个直观感受:对于她,你是否仍心存眷恋。”若寒说完,猛地把巡推倒在卡座,她凑上前双手覆眼,令巡的眼睛置于短暂黑暗,随后松开手。
巡的双眼始终大睁着,清澈阴冷的样子,他沉默许久,吐出一句:“我只要公平。”
简直难以理喻。若寒思忖良久,心底的答案忽然通晓:眼前的这名男子与NAVA,拥有上千年的瓜葛,喜欢与否,自然无法一言蔽之。如此想来,女子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幼稚的。
“你只要公平?”逆风再度插话,“那么你们来看看这则消息吧!”巡拾起报纸,翻过一面,其上刊载着,皇帝原先设立的研究所已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咨询公司。报纸上刊载的,便是咨询公司招贤纳士的启事。
“你们看!”逆风继续道,“即便那个老家伙失去权力,NAVA仍完好继承了他的政治力量,没错,她相当清楚永动机的价值!藉着那部机器,与想象力不绝输入的咨询公司,NAVA势必将会制造出更多的机械力量!我们知道,NAVA很早就拥有了定义植物的力量,原来尚有科学力量在我们这边,现在,那双黑眼睛却把研究所推广为咨询公司,利用万千之众的智慧为虎作伥。巡,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天平已倾!”
巡摇摇头,“既然如此,抵抗又有何益。NAVA与教会已变得过于强大,何不跟我一起走,我们想办法离开这片世界!”
逆风瞪大了眼睛,“难道公平不是你所欲求的?难道不正是你,希望力量的天平恢复平衡么?”
“这座世界已不再需要我,我也不再需要这座世界。”巡低声说,“如果NAVA果真欲求占有这座世界,即便她想要奴役所有人,我也不会加以反对。”
“这片世界的万千之众,你都不再理会,不再垂怜了么?”逆风喊道。
“是的,不再理会。我只搭救那些愿意随我离开的人。”巡轻轻摇头,“你们不愿跟我一起走么?
“不!”逆风当即拒绝道,“逃跑是懦夫所为!”
巡冷冷一笑,“我早已沦为懦夫了。”
“逃离?为何要逃跑?”若寒怔怔望着墙上巨大的羽翼炭笔画,“我一直认为冷地正位于云间之下。只要有一双翅膀,便可自由出入,为何还需逃离?”
“你太天真了。”巡冷冷说道,“冷地是没有出口的。”
“有入口就有出口。”女子切切说道,“就如一扇门。”
听到这一句,巡站起身,低着头在狭小的店堂内来回踱步,不时朝若寒投去冷冷一眼,他似乎在掩饰某项秘密。最后他停下脚步,把面孔藏于双手之下,轻声说,“就世人的理解而言,冷地决无出口。然而……然而确存例外——某个时刻、某处地点,通过我的观察,发现最近几年,每过安息日之后,兽群的数量便会略微减少。我制造了一条风帆快艇,跟随安息日迁徙的兽群,最后发现,那些跑在队伍最前面的兽,将随着某一条奇异光束的出现而消失。”
“于是我知道那个世界的策略已经改变。”巡继续道,“云间与冷地的力量对比就像一个沙漏。当越来越多的沙子落了下去,就距离颠覆不久了。云间自是懂得这个道理,因此才定期地释放出穿越点,允许抵达那里的罪众回归云间,得到宽恕。当冷地的大地与天空最为接近之时,那便是一年中唯一的机会:安息日,赦免日。”
逆风与若寒瞠目结舌,这名高大而衰败的男子,传说中的牧光者,他的语言简直难以置信。他的诡异见解与能力,便如同他双颊呈现深浅的肤色,无时不存在矛盾与谬论,越接近真相,他便越容易出现自我否定的分裂,使人难以区分哪一句话语才为真言,哪一张面孔才为真相。
“你所说的,仿佛天方夜谭。”逆风好似反驳,又似自语。
“你可以留存怀疑。只是你可曾走出过这座城市,去看看这片世界的其余部分么?”巡反诘道。
逆风摇摇头,“没有。”这座城市太过于广大,常人皆以为它是无边无际的。
“那么你便没有资格怀疑!”巡高声道,“我的冒险远比你大胆!我所见闻的更多,所以我才更有资格畏惧,畏惧那双黑眼睛的力量。”
见逆风与若寒沉默不语,巡又开口道,“多年之前,我也曾这般坚决而勇敢,然而我现在已得到彻悟。只要离开这片世界,得到彼岸的赦免,那么这里的冷酷与黑暗,皆与我无关。”
逆风沉思片刻,摇着头说,“一味逃避,无济于事。即便如你所愿,成功逃离冷地。然而如果不破坏NAVA的计划,那么迟早她会来到那个世界,将战乱与灾祸带到彼岸,而那时,你仍然需要面对她。”
“如果那双黑眼睛继而夺下云间世界,你又有哪里可以去?”逆风继续发问。
一丝笑容浮现男子那道可怖伤疤之下的嘴角,巡的眼睛投向酒吧角落的羽翼壁画,“一旦回到云间,羽翼便可重生;一旦我恢复本来模样,必可重获她的欢心。”男子轻声说出他的计划,声音极低,几近耳语。
那幅Naya曾经舍命护卫的羽翼壁画仍安静地以鲜活飞翔的姿态凝于墙壁,似乎从未被尘世所关注、打扰般。
若寒心中默默叹息,原来这名风姿卓绝的男子,处心积虑已久,所做的一切,仍是为了重获NAVA的欢心。她仿佛看到了漫天飞舞的蛾子,顿时心生厌恶。
然而,凝视羽翼壁画的巡,恍然陷入沉思,这双冷峻的蓝眼睛开始闪现不同的神采,时而仿佛被谜局吸引,时而仿佛被坟茔恫吓。看得出,巡的内心,一时间斗争激烈。直到最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英朗面孔,隐现恐惧之色。
他害怕了,他在害怕些什么?若寒暗自思忖,答案渐渐明晰。巡所畏惧的,恐怕是一旦NAVA重返云间,她所能挑选的目标,便可扩大为万千翱翔于天际的云使,而不仅仅是他一人。想来,依然是占有欲主导的威胁情感在起作用。
“既然你已有打算,我们不强人所难。”沉默如死亡墓地,逆风站起身来,正欲离开。
“等等。”巡开口出声,表情不无痛楚。“等等,请让我考虑片刻。”
逆风的眼睛顿时放射神采。
巡紧闭双眼,眉头紧皱,右手已伸入背包缝隙,抚摸自己残存的羽翼,全然无视逆风与若寒的注视目光。
时间一滴滴流逝而去。门外渐响人声,耳边仿佛隐约传来地下列车的轰鸣声,职业人结束一天的劳作,正从地底返回地面。黄昏已至,不时之后,夜市的街道上又将塞满许许多多的无翼之人。
“我答应你们,”巡艰难开口,抬起眼睛作下决定,“我答应你们,阻止NAVA重返云间。”
这便为牧光者与求知派缔结盟约的开端。
三
挫折,勇气。回忆,遗忘。丧失,重获。寂寞,集体。
与那双黑眼睛决裂之后,一时间,许多陌生而热情的面孔融入若寒生活。她时常造访求知派的秘密据点,参加青年们热烈的科学讨论。他们互称同志,手执粉笔在黑板上进行物理定律与数学的比武,或者,各自埋首在实验台的试管森林里展开化学公式的决斗。没有人会为此真正受伤,失败者勇敢而喜悦地接受真理,人际关系在求知派显得简单,知识最渊博者被称之为长老,受到尊敬与拥护。然而所有科学人,无论刚入门的学生,略有所成的教授,或最渊博的长老,都对客观规律怀有相同的崇敬心情。即便是质疑现存定律的念头,亦受到鼓励与欢迎。拥有如此同伴,若寒的言语渐渐多起来,在热忱的探讨中想象力恣意出击,不时为科学人提供精灵古怪的创意。远离监视的眼睛,远离统治者叵测的算计,这里荟萃了冷地之众对其所处世界的纯真热爱心,若寒欣喜发现了冷地的另一个面目,开始由衷喜爱身边的伙伴,拥抱他们的文化与氛围,自身亦很快为其所接纳。即便是那永远坐在角落里冷眼观察人群沉默寡语的高大男子,巡,亦会在难得感情流露时称她为孩子。
藉有牧光者的历史经验及其对教会行为方式的深刻了解,求知派,至少是逆风所领导的求知派,在巡的指点与帮助之下,逐渐从此前官方打压中得到恢复,并逐渐成长。他们的基地逐渐扩张、据点逐渐增设、成员数量逐渐增长,开始在地下广泛分发、宣传科学知识,吸收科学人成员,并不时组织小规模的骚扰与突击,公开对抗教会与皇族的统治。在了解到NAVA地底的秘密之后,求知派甚至冒险潜入夜里的地底车站,改装了一节车厢的动力设备,替换了车厢中的灯泡,从而保证蜗蛉无法入侵与控制乘客,为将来大规模侵入地底作好了铺垫。
这期间,若寒又遇到一名男子,他自称呓树,供职于待遇优厚却氛围压抑的咨询公司,斯文礼貌的外表无法掩盖暴戾而狂野的内心野兽。藉着酒精与她的美幻梦境,呓树将兽的獠牙显露无遗。就是这样的一名男子,向她提及美的定义,那正是曾经那头兽反复向她提起的命运追求,亦是造成白羊与野兽分离的劫数字眼。于是不久之后的某个夜晚,若寒对呓树作了试验,他果然展露出人皮之下的本来面目,那是狰狞的兽首与流涎的兽口,却在最后一刻对她口下留情,她顿时明白了,眼前的就是她苦苦寻觅的兽。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他们的第四次重逢。
她告诉呓树关于冷地的一些真相,他却将信将疑。她写给他一串数字,那是求知派改装车厢的号码,却未见男子如约前来。
若寒错误预估了冷地对呓树造成的影响,他们本是多少年前便已相识的爱人呵!然而若寒低估了从众心理的可怕惯性,他更愿意相信那些蜗蛉制作的假象,更愿意跟随众人步入地下,这使她难以接受。终于在一次争吵之中,呓树错手误伤了若寒,并导致了他们的暂时分离。她被关押在咨询公司的工厂深处,孤身一人,恐惧,冰冷,无助。就在若寒几乎绝望之时,呓树再度出现,救出了她。
喧杂的闹市之中,他们相依相拥。若寒本以为既已重逢,她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可以对呓树倾诉全部真相;她终于等到这样的机会,可以与他从长计议,商讨逃出这片世界的方法。然而她并不知,那双黑眼睛早已将这些看在眼里。就在他们重逢那刻,NAVA竟派出若寒昔日的朋友,曼弓,将她从呓树的身边生生掳走。
她看到人群在白兽的四周尖叫奔逃;她看到呓树的身体在半空漂浮,口吐鲜血。
随后。若寒被带至石榴宫软禁起来。那是一座坐落在地下巢穴的瑰丽宫殿,有一千颗子粒,一千户房间。
这一切,我都送给你。它是我为你特意采刈的果实。当时,黑眼睛的NAVA如此对她说,作为对她失去自由的补偿。
若寒当即拒绝了,她呵斥NAVA的食言行径,并要求重获自由。她甚至试图杀死NAVA,可利刃刺入的伤口却随即复原,正如NAVA宣称的那般,她是不死的欲望本身,无可消灭。若寒不禁心感绝望,她亲眼看着咫尺之遥变成天涯各处,再次重逢,想必遥遥无期。
让我替你终结这漫长等待吧。NAVA笑着对她说,让我来替你寻找你的至爱,让我替你感受他的勇气与绝望,让我变成你。
若寒觉得可笑,他一定能识破你的诡计。我们俩是那样不同,她这么说。
你忘记了么?冷地反复经历死亡的人们,早已习惯记忆沦丧,他只会铭记失去你的苦楚,以及夺回你的决心,至于你的面目与性格,却不再是关键。一旦重获这般柔弱多姿的女子,他又会在乎是谁呢?NAVA笑容狡黠。
起初,若寒觉得难以置信;在NAVA的反诘之下,她逐渐动摇信任,央求NAVA放过他与她;最后,她尖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想要?
凡是你所喜爱的,我必须纳入囊中。就是这样。NAVA如此回答。
你不会成功的。女子切切说道。
呵,NAVA拿出一枚青绿色的豆子。你瞧,这是什么?
琉桑的种子。难道说……
呵,我想他会喜欢的。说完,那双黑眼睛转身离去。
此后不久,若寒被巡所率领的求知派突击队从石榴宫殿中救出。巡告诉若寒,呓树已和NAVA同居,并对其所伪装的面目言听计从。若寒感到无可原谅。她躲在夜市人群里看到呓树与NAVA执手散步,数次企图冲出戳破NAVA的诡计,均被巡拦住。巡告诉女子,NAVA之所以能横行这片世界,为所欲为,是因为她的力量过于强大,倘若无法削弱她的力量,那么一切牺牲皆前功尽弃。与此同时,逆风凭借若寒对咨询公司的了解,设计引开了皇家卫队,偷袭咨询公司并改变了钻地机图纸。按照逆风的设计,那部硕大无比的钢铁机器只要扳动某个阀门,便会触发隐藏机关的巨大爆炸。
逆风确信,这是唯一能破坏NAVA计划的办法。一定能连同那双黑眼睛,以及那株母巢植物一同毁灭。对此,若寒亦是相信的。
在求知派的召集会上,若寒看到了呓树,他较往常更为憔悴,并对她视而不见。若寒本来试图找到他说出一切,可求知派的集会意外被破坏,本来确信凿凿的天顶晶片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混乱之中,她的呓树再次失去踪迹。
由于实验失败,逆风并未得到预想中的求知派其他支系的支持,然而即便如此,逆风仍坚持率领部众在安息日突袭地下,展开决战。
安息日,他们成功地在城里制造了混乱,引开了地上的守护者——皇家卫队;同时也引开了地下的守护者——蛤蟆。然而没有人料到,那些被蜗蛉控制的盲奴竟可在NAVA的号令之下向求知派发动进攻,最后求知派义军全军覆没。女子身负重伤,倒在NAVA怀里失血而死。
再见。若寒没有力气再启唇,只是在心里对呓树说出临终祈愿。再见我的爱人,再见,我们还会相见。
终于,在那双如渊黑瞳的注视下,女子的绿眼睛失去了全部光泽。
以上,便是若寒关于自己前世的全部回忆。她并不祈求自己如凡人般在行走之间遗忘回忆,只因至为痛苦的,亦至为珍贵。
此刻,女孩只身立在城市高处,望着脚下缓慢蠕动的人群。“这样的风景可好?”这具身体轻蔑开口笑道,“亲爱,你可喜欢?”
灵魂从黑暗深处被唤醒,伴之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若寒仿佛听到NAVA的熟悉声音。可这声音并非从身外传来,亦并非从心底回响,那个声音似已成为了自己的声音,发自于胸腔本身。
女子抬起左手抚摸自己的面颊,异样感。若寒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我的身体,这也不是我的手。”
NAVA妖邪的笑声再度响起:“你已历经了冷地的死亡与重生,并失去了本来的身体。”
女子很快明白过来,“那么这具新的肉体,即是你为我挑选的身体吗?”
“是的。”NAVA不无得意地回答,“我将我的身体,赐给了你。我们终是一体的了。”
“你所及之处,我必涉足;你所见之人,亦落在我眼里。”她又补充道。
就这样,与女子的绿眼睛共同俯瞰脚下这片广袤城市的,还有那只黑眼睛。若寒没有再开口与之争辩,只因为,这般下场必是NAVA处心积虑的安排,若欲反抗谈何容易;只因为,黑眼睛经营已久的耻辱与负罪感瞬时击倒了她,绝望带来的脱力感已令她无力启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