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四十六章 DARKEN。夜袭

三十一日。王命众取羊毛,捻为绳,次编为缆。

是夜混沌。古禽缓缓穿行于层云,翼展广阔似毫无知觉。

左翼,一只孓影立于密林边缘,绰缒长缆。脚下,数千战士藉此悄然攀临翼端;彼时,云使们已是睡意朦胧。终于,你登上梦的乐土,壮美的视野却隐藏在夜色之下,只因这一切,还不属于你。

暗袭一触即发。临行前,魔王赐予你们箴言:自由,是不可分享的;自由,历来以铁与血争夺。你被告之,自由是无可分享的,或是归于云之城,或是归于冷地之众。无人质疑王的意志,于是最精锐最无情的战士纷自大军各处涌向长缆,然而他们并未被告之,欲望之所以不同于美,亦是因所欲所求之物,不可分享,因而只当内心欲望弥彰,所渴求的自由亦无止尽。

密林深处,甲士们屏息以待。你铁甲束身伏于树影,徒闻树语静谧,恐惧抑或亢奋,已无从辨认。抬头仰望,群星竟清晰可辨。

三十三夜,群兽登古禽而临云中城。

卧榻之侧。你举起利刃,高悬于少年之首。只有亲眼窥见才可得知,为何他们被称之为宠儿。眉宇之间尽生英气。你踌躇回首。角落。黑孩子颔首微笑,手臂赤裸食指朝下。

夜空下树影繁密,一个声音在你耳边轻语,垂涎么?少女的声音,凄楚绝妖。

而你只是沉默俯首。

垂涎么?你所掠夺,我便恩准;你所罪犯,我便赦免。刀锋所向,我暗佑你无可阻挡。告诉我,垂涎么?

而你只是按捺狂躁的心跳。

亲爱。你所顾虑的,我尽了然。此役是为求生,辱没的荣耀,自当在日后洗刷。来,让我一窥你眼神锋利。

死寂中一声低嚎。青兽领头跃出了密林。你已迫不及待。身旁的战士亦随之而动。你的身后,甲士如黑云般移动。当你意识到此刻已是踏行于云端浮土,快意的亢奋使你更为坚硬与膨胀。敌人,已沦为你眼中的猎物。

行军如流水。

左翼。长老厅、画苑,寥寥数名守卫云使不及呼喊,他们的咽喉已被兽的利齿穿透。那些倒毙的凄美尸骸之侧,行军的战士源源不绝。长老厅的深穹之下,战士无声无息地穿越群廊。那些颂扬神迹的塑像安静地立在群廊两旁的基座上,脸庞默现细小裂缝,却无法言语。画苑,数对云使成双结对掠过这些臻美亭园的夜空,歌声清嘹而无忧。亭檐树脚之下,一只只冷峻之瞳在望山后睁开,悬刀击发,弩箭齐射,那些自由之身便折翼,他们的坠落亦悄声无息,死亡似乎并无疼痛。

只星抵抗,格杀勿论。

当行军至古禽脊背中央的神殿广场,兵分三路:上脊背的幼生苑与黑林学院,右翼云使栖息区,以及古禽下脊背的廓羽走廊。余部,将神殿团团围住。至此,云之城对一切仍似毫无察觉。暗喜呵,你率众奔赴右翼,远处,错落的栖息所如星辰般宁静。

神殿,门紧闭。

大道,两侧战士尽俯首。一头雄壮的白色巨兽踏步至门前,躬身垂首,少女身裹一袭黑袍缓步走下兽的脊梁,双脚赤裸,长摆拂地。眼角火把跳跃,她纤弱的手指推开门,朱唇轻启:被剥夺的,必得偿还。今日,是审判之日。

右翼。战士悄然无声地行至高大廊柱底下的栖息所,枝条编制的巢穴中,伏憩着万千云使,毫无防备。欣喜呵,欣喜。匕首高悬,你痛下杀手。那些沉眠于梦境的云使不及苏醒,心脏便为短剑所穿透,他们的翅膀在兽蹄下抽搐,羽毛被践踏一地。如同一场盛大的珍肴。绿瞳乍现。当血的腥甜逐渐激起你的欲望,群兽利齿兀现,它们扑杀一切所及敌众。以血偿还,以你们曾经自由的代价。来。你们的惊恐是我的慰藉与满足。

终于,异动的声响惊起了更多云使。那些始才苏醒的云使匆匆抄起武器,而在他们新鲜的创口之上,群兽眼神锋利。

神殿之内。石像们在群柱上依然相互扭结,仅仅不再窃声私语。少女立于神殿正中,拔出短刃,猛然刺入一尊石像足髁,血如泉涌。不久,虬曲的翼与臂黯然自众像中剥离,石像就此失去力量,白瓷身躯砰然坠地,在触碰地面刹那粉碎。

微笑。少女双目如墨如渊。

对于美,你已不再有半丝怜惜。少女石像开口道。

我为何要怜惜你们。谁又来怜惜我。少女反驳。

地底的蛮横与赤欲已占据你的双瞳。云未曾赐予你双翼,是为赋予你一个仰观古禽穿行云层的角度。可此刻你双眼只见炙热的欲望,而美,必是冰冷的。

冰冷?你们竟妄称一种虚渺感觉为美。美生于感觉,与欲望岂可分离。少女再次反驳。

笑。我们绝非行走于大地之众,为何需要凡人的感官去感知美。少女石像面露冷笑。

你可知你们的罪孽。

我们是无罪的。

以云的口吻言语,在云间代掌云的权柄,按自以为美的准则审判众生,你们已太过长久。今日,当为审判之日。说完,少女拔出短刃刺入另一尊塑像的脚髁,后者亦不支倒地。

一双翅膀从天而至。熟悉的黑暗气味。那个高大的身影面对面立于少女石像跟前沉吟良久,声音低沉:她是我的猎物。然后他缓缓转身,是魔王。

我能够回答你的问题,孩子。魔王说。只消获取最大力量,自然便掌握审判美的准绳,这本身与美无关。所谓罪孽本不存在,无非是胜者为败者臆造的理由。

去吧,孩子。毁掉你所能毁去的所有,只有她,属于我。魔王又说。

少女石像瞪大那无瞳仁的眼睛观察长发男子,一个苍老的声音。是你,带来仇恨与毁灭;是你,扼杀云间的自由之美。

是我,老师。魔王颔首点头。我已醒悟,所谓自由只是力量的一种形式,自由非美。谁掌控绝对的力量,谁便得自由。

群廊,那些大理石胳臂交织与传递一件器物。当少女石像缩回蜷曲的双臂,NAVA才识得那是一支锐器:银戟,古老而锋利,利刃印衬少女脸庞的瓷白侧影,唇线优美。少女石像抬起锐器将戟尖指向DARKEN:你已罪无可赦。四目相接,魔王不语。少女石像探下廊柱握着银戟缓缓刺向DARKEN。长发男子竟并无躲避,长戟刺入他的前胸。

父!身后,少女尖叫。

现在我终不再困惑。长发男子强忍剧痛。因为当我获得你的仇恨,便如得到你的自由。他缓缓推出长戟。恨也是一种欲望,得不到你的专爱,却得倾注的仇恨,满足呵。

与此同时。

幼生苑。一只刀尖小心翼翼挑破纸窗,是幼年云使熟睡的青草气味,风暴骤现,那些硕大的身躯破窗而入。利刃之下,孩子显得柔软。没有尖叫,没有反抗。很快,那些清澈的眼睛便已无神。幼生苑错落的厢房之内,微光在一座座门廊上熄灭,甲士手中的杀器滴下鲜血。从幼生苑直至黑林学院,兽群长驱直入。

廓羽走廊。尘埃与风在战士的脚下流动,他们在高耸廓羽羽支之间的虬曲小径急速行军,前路万般险峻。一些战士失足坠入黑暗,没有叫喊。深入很久,他们没有遇到一名敌人。

右翼。激战正酣。起初,云使如羔羊般被屠杀,当他们苏醒后开始反击,在每一条窄巷与兽群白刃相抗,更多的振翅而飞。你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翅膀,乃至耳畔满是羽翼扑打的声响。他们遮天蔽月。当云使们发现播撒银箭已对甲与盾不再奏效,他们开始轮番从半空冲刺长矛,俯冲使得矛尖轻易穿透战士的盾甲与身躯。面对骤雨般的俯冲,战士们身陷窄巷无可避退。

流血已成河。当来者的矛尖擦过肋下一击不中,你暴怒着跃起,利爪刺入温热的双腋,利齿撕咬他的翅膀,他挣扎着升入半空,翻滚,直至无力,直至坠地。你埋首,尽享牺牲者腥甜的血。

神殿。对话仍在继续。

当我们以为疼痛会使你迷途知返,我们错了。然而我的孩子,你竟认为已拥有绝对的力量,可悲可笑。少女石像掷弃银戟,蜕化的残翼与扭结的双臂将她艰难而缓慢地引回圆柱之巅,而她表情平静。

云将宽恕我们。今天,我用我仅存的力量与敌人共毁灭。少女石像又说。

长发男子顿感寒意。

斗室。喘息沉重,光影此消彼长。你拔出利刃蹑足接临少年,背影一步一近。少年倏然回首,手捧一枚带血的白羽毛。他的身后,光芒浩大。

似传来悲鸣,宏大而无声。一道道裂缝现在神殿的透光穹顶,四处延伸。地面倾斜。一切来得如此迅疾。滚石,崩塌,少女的尖叫。那熟悉的下坠感。创口的剧痛。终于,当双翼在半空找到平衡,长发男子发现自己已十分接近地面。抬眼,巨物在云层中翻滚,一切陷入混乱。魔王低飞掠过一头巨兽,传令全军警戒撤离坠落点。而NAVA却遍寻不见。当魔王在半空中忙于搜寻,一支流矢射穿了他的胸膛。

是众像的授意,古禽倾覆。云中城亦随之坍塌。

而你却幸免于难。地摇,巨响。敌人的双眼失去斗志,向后退却。脚底,地面滑动。异动感,失衡随之而来。惊乱之中,青兽与几名战士扑向一名振翅欲飞的云使,后者奋力挣扎。浮土垮塌。巨大的廊柱在身侧倾倒,你看见攀附在廊柱边缘的战士眼神绝望,他们随即消失在脚下夜色深空。利爪之中的温热躯体仍不停挣扎,你亦紧抓不弃。双翼扑腾的沉闷响声,青兽已身处半空,风割得双耳疼痛。仰首。巨物在上空侧滚,阔大的右翼缓缓蜷曲,细小之物纷纷从项背之上滑落。那竟是活物。一片厚重的飞羽携裹着亭榭碎片凋落,掠过眼前的瞬间,兽看见攀附在羽梢边缘的一头巨兽向自己狺吼,可你无能为力。战士如尸体般纷纷坠入大地而亡,他们的面目已无从辨识。余光,飞翔的敌人时而掠过额前耳尖,他们如此细微而轻巧。你听到喘息声,爪间那副温热的躯体仍奋力振翅,却依然为负重所累。

你仍在下坠。

撞击地表的时刻,深黑而寒冷。起身,你看不见血。却知身边的同伴业已坠亡。双翼折断,碎羽毛,云使在一边抽搐不止。你伏上前,竭尽最后气力张大双颚撕开他的咽喉。

剪影

迟到的曙光绘上少女泪珠剔透的星芒

圣杯满盈。

合眼,以双耳倾听欲望的响声

以诗人思绪磅礴的咏吟

棋格上的木车马血肉横飞

眼底,火光。

王吃力地扭过头,响动声在风暴中枯竭为孱弱之树

指尖虬伸为枯枝

耳涡之央的巨大黑洞,一窥你所未见的

念珠滚落一地,碎了

云端川流不息的巨大跌水,止步不前

细裂纹在洁瓷表面扩散

是崩裂的响声,满目悸动

俯身。朱唇柔软

满足存于瞬间。抬眼,双目尽盲

重逢的刹那,无需言语

只因,画匠已是满足的。

石座之下,恶兽呲牙欲犯。长发男子抬起右手,苍白的手指伸延覆没众兽的顶额,嗔躁便轻易平息。即使我失去双目,我的前瞻仍是尔众行之所向。一只毛发青色的兽奔跑在湖水之滨,水花四溅,它的步足雄健而强力。等候,良久。湖影渐析,少女出现了,手捧着长羽的碎片缓缓踱过眼畔。

她的身后没有幸存者。

对话声。偶尔似巨啸,沉闷而遥远。临终之夜,DARKEN已无可动弹,仿佛审判再现,意识缓缓沉沦于深渊,每一刻深度都有一副老旧的自己继续下沉。

我想吃食。告诉我什么是食物。

让我一窥你本来的面目。

为什么我可以听到你血流贲张的响声,即便相隔遥远。

诅咒已为陌生的言语。

不要再接近我,大声说出你的请求罢。

你们只有一次机会。否则将永远沦陷于轮回之中。

云层乱象,古禽甩动翅翼渐复巡航平衡。正下方。散落着无数浮土、残垣断壁,以及数以千计的尸骨。还有你,苍绿之瞳。细血顺着爪尖滴落在尘土中,你任其自然。挫败感之于欲与美,前者为无助的空虚,后者为纯粹的痛苦。

长夜。石台冰冷。少女跪在魔王身畔,小手轻触他黑色羽翼,他胸前的创口如一朵黑色巨葩。少女捧起泉水,为长发男子清洗伤口,耳畔,风咆哮刺骨冰冷。魔王蜷曲的手指轻触少女脸庞,你的平安使我宽慰。

少女颔首。父,请你安心。无休止的坠落令我一度绝望遗忘时间。当我醒来,却已安睡于湖畔花海。是巡救了我,一定是他。

短暂的微笑在他苍白的面颊出现,随即消失。我记得她的眼神,冰冷而决绝。魔王一阵干咳,已经不再有新鲜的血自伤口淌出。用以毁灭我,曾是饱含怜悯的双眼。长发男子一声长叹,举眼望天。长夜凛冽。

父。你仍拥有我。

常知力量可以为更大的力量所驯服所改变,直到那一刻,才知美是无可更改的。今日,她令古禽翻转,即便眼见云中城坍塌;明日,她必为毁灭我而不惜自我毁灭。

父。

恨与爱相同,覆水皆难收。绝不要低估恨与爱激发的意志,那是力量的无羽之翼。当飞掠那些坠落的无助的战士,才意识到我们的力量尚不足以与这种意志对抗。

父,你仍为王。此番失利仅为区区罢。万千之众与我至此,愿跟随你,来做云间的主,行所欲之事。一切规则与秩序,皆可为力量改写,皆可为吾众之力所颠覆。

魔王缓缓摆首,气若游丝。唇间呢喃的细语已无从听见。那双眼间曾经巨细无遗的细小的爱的痕迹,亦开始黯淡。

黑暗如黑夜亲至,回忆轻易再现。那是星座深穹。神殿。黑发男子单膝跪地,誓言平静:我愿化为尘。

我愿化为尘。魔王说出声来。

心障。NAVA低语道。对于少女而言,爱与欲、爱与爱欲、欲与爱欲,本是毫无分别,亦是不可分离的。一得皆得,一失俱失。她抓紧父王的翅膀,饮泣道,我什么也不要失去。

然而魔王没有应声。长夜漫漫。

终于,王再次开口道:我看到祭坛之上,羔羊的身姿婀娜。那是献给我的么。

是的,陛下。左右应声说,虽然石台之前既无祭坛,亦无羔羊。

可欲望已经无法驱动我。王叹息道,努力站起身来。

战士们远远围观。

视野所及之处,众皆露胆怯之色。他们如此渺小。魔王向虚无的黑暗张开双臂。

我伸出手,从暗光蔓延到绝对的黑暗。那黑暗中的,接受了我。魔王呓语道。

你日夜祷念,时间终遗忘你。于是不朽。

记忆中的飞翔,沉重无比。此为魔王最后的遗言。

拂晓蹒跚而至。初光的平原,满目疮痍,少女迎着旭日的第一道晨光,双目如渊。遗骸中夹杂的那些羽翼未丰的少年云使,生机已抽离他们苍白的面容,精致的,破碎的。历经深夜乱战,冷地大军也失去了最精锐的战士。这便是代价。少女俯身摘下王的头冠,卸下王的戎甲,一步一步走到巡的面前,双手奉上:大军不可一日无主。现在,你便为王。行吾父所行,思吾父所思。

巡没有拒绝。不久,他下令大军收集一切可用之物,然后朝平原末端的山陵进发。

云间四万四千年。魔王战死。他的死讯成为秘密,仅存于NAVA、巡与少数统领之间。DARKEN被葬于一块兀石之下,数千年前,他曾经在其上刻绘过一对相互依偎的羊与兽,铭刻了,便不灭。当巡身披魔王战甲掠过大军上空时,并无人存有一丝质疑。

光的隙罅,黑暗丛生。

一个声音开口:得不到,就毁掉。

大军消失在平原,移入群山。山峦之间,他们修建栈道、掘凿坑洞。利用山地之险巧妙藏身,并射杀任何企图探寻他们的云使。

在一座凝固最久远的山脊之下,山坳被一再深掘。四处收集而至的草木之躯被搭建在山脊,延引为长弓;凹地至山巅的山岩被精心平整为光滑直径;山坳坑洞之内,铁与火舔舐巨器粗沉的原型,宽刃,折刀,倒角,悄然铸就。当刃面逐渐从百众之宽被削磨至数众之宽,大器乃成。此时,距离魔王战死不足百日。

拨牙,上弦。皮鞭的脆响撕开低沉的吼声与郁积不散的尘土,数万之众缓缓牵引巨缆将巨器引入山坳。少女立在山巅,笑望这具杰作。

杀器已铸,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