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六章 若寒。瓢虫
一
女孩在暗影里旅行。绝对的黑暗,绝广的步伐,那里的投影相互联通,那里是NAVA的自由地。
若寒不知时间逝去多久,直到她又闻到熟悉的荔枝果香,直到手指又触到那枚冰凉的铁圈。
“亲爱,我们回来了。”NAVA轻声自语,戴上铁皇冠,推开密室之门。
纯白光扑入眼帘,色泽如羊脂般晶莹滋润。不用猜若寒也知道,她已置身于羊脂宫。然而当若寒的眼睛彻底适应了亮度,眼前的景象却出乎她的意料。
纯白毛毯被踩得很脏,泥污斑斑,显示无人打理已久;纯白无暇的殿堂只剩下高处保持原样,人手触及之处都染下肮脏指纹;曾经身着华贵宫廷服的高级僧侣统统消失,只有一些眼神憔悴的老者捧着卷轴形色匆匆;一些皇家骑士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仆人们殷勤地给他们送上各种食物;原本安置管弦乐手的笼子仍然挂在宫殿半空,只不过里面坐着的并非乐师,而为兽的白骨,一只六足虫从眼洞探出头来,又偷偷缩了回去。离开不多日,宫里的气氛已全然迥异。
一名老者似乎注意到主人的回归,戛然止步向女孩躬了躬身,他乱糟糟的头发显然很久未梳理,直到他开口称陛下,若寒才认出他就是曾经头戴火山锥假发的主教。
“时机已到。”王座上的NAVA露齿微笑,下达了第二道焚门令。
主教点了点头,沿着原本的轨迹快步离去,神色平静,好似他接到的并非一道流血暴力的政令,而是一个餐后甜点的要求。若寒知道这种平静只能代表着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对NAVA的命令早有准备,各种可能性早已考虑周全,周详的方案早已制订,只待决策者一声令下。
命令很快由主教传达出去。三角铁被以固定的节奏敲响,宫殿之外则回荡钟声;老者们纷纷脱下便服,套上各色教袍,摇身一变成为各大城区的长老;仆人们脱下制服,捧起喇叭花与卷轴碎步紧随教区长老身后;骑士们吞下最后的面包果,拾起头盔抹抹嘴走出大殿。一切忙碌而有序,一切尽在计划之中。没有振奋人心的演说,也没有恶言厉色的恐吓,只有平静沉默的执行。只有看到这些,若寒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阻止这群虔诚的部下,他们对NAVA的服从已经等同对信仰本身的信奉。这才是最为可怕之处。
NAVA甚至还颇具嘲讽意味地询问若寒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绿眼睛摇摇头,叹息一声。
这一切显然蓄谋已久,事到如今,任何与 NAVA的争执都于事无补。
就在当晚,教堂的铜钟被敲响,教徒们被召集起来,他们手持着火把,敲开熟睡市民们的家门,当着主人的面拆下门板,堆砌在街心点燃。第二道焚门令,确切来说,是教会正式宣布旱禾成为献给魔王的祭品,故而但凡这种植物的人工制品,都被搜罗集中焚烧以献祭。这次被焚毁的门板与物品的数量较第一道焚门令更为庞大,只是经历过第一道焚门令的市民已见怪不怪,甚至有人主动卸下自家门板交出旱禾制品。人只要历经鞭挞,就会习惯于服从暴力。当然也有反抗者,当然也有流血。皇家卫队被组织起来监督献祭过程,他们被允许随意镇压任何反抗者,同时顺便防止假借献祭的蓄意抢劫。
载着女孩的神秘马车悄然行驶在各条街巷,黑眼睛与绿眼睛共同目睹着焚门令的执行过程。若寒看见亢奋的教众,沉默的卫士以及茫然的市民。睡梦中被惊醒的无辜者揉着惺忪眼睛,三三两两站在大街两旁,望着火堆无言而懵懂。他们的压抑表情令若寒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心痛,自从在对决中获胜之后,她很久未体会到这种无力感。
大火从子夜燃烧到凌晨。积烟为霾。红月的轮廓开始模糊。
“恭喜你,亲爱。你的计划就要得逞。”若寒说得面无表情。
“你竟通晓我的计划?不妨说来一听。”
“旱禾被焚,积为黄霾。只要明日天亮,黄霾便可将天空滤去其他光色,从而将整座城市制造为蜗蛉的栖息地。当那些小虫爬出地底潜入到每个人的耳蜗之中,所有人都将沦为你的盲奴。”
“你很聪明呢,亲爱。你为何不反抗,你为何不阻止我。”
若寒摇了摇头,一行泪水划过脸颊。“我没有反对你的力量,这我心知肚明。”
正说着,街边一栋房子整个着起火来,年轻的夫妇抱着他们的孩子困在楼顶无助地望着底下的教徒;车厢另一侧,孱弱的老妇与童稚的少年争夺着一块门板,更多的教会少年一拥而上,欢呼着夺下门板投入火堆;不远处的街心,教徒们挥舞着十字花手绢围着火堆起舞,他们期望自己的虔诚行径能够得到魔王的回报。
“我不想再看了,让我回去。”若寒请求道。
“听你的,我们这就回去。”NAVA答得很干脆。
“你不需要留在这里指挥这些人么?”若寒指着那些兴奋的教徒们。
“欲授之词,无论我身在何处,只消开口,皆可传抵他们耳里。”NAVA得意地说。
车窗之外,一名教徒捧着木雕娃娃跑出房子,如获至宝般,他的身后追着哭泣的幼童。幼童被门沿绊倒,坐在门前放声大哭。直到看见这一幕,若寒才感到剧烈的后悔。纵然无可阻止,若是在NAVA下达第二道焚门令之时自己能出言反对,哪怕只是对这些暴行有所干扰,她亦是尽了力量。可她实际什么都没有做。勇气呵,若寒责怪自己失掉了勇气。或许只凭勇气无法左右结局,然而这种护佑弱者的抗争行为本身即美的行为过程,每个瞬间即成美的永恒;换言之,哪怕仅仅为抗争而抗争,无论结局如何,亦是无愧于心的了。美本来就在于对结果的追求,而非结果本身,不是吗?她不该什么也不做,至少应该做出努力、牺牲。思绪至此,若寒不自觉地从嗓子深处发出短暂、急促、挣扎、痛苦的喉音,她自知已是追悔莫及。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见证这一时刻的发生。”NAVA笑着说道。
“我已经看够了。”若寒闭上了眼睛。
“那么我们这就回去。”NAVA笑笑,探出脑袋向车夫招呼了声,后者立即从车厢底下取出一捆包袱,解开包袱,取出厚厚帷幕,随之将车厢整个罩住。
若寒再度置身于绝对黑暗,如被推入一口深井,视界沦陷,身体则开始融化、蒸发、缩小。只是若寒不再尖叫。她知道这晚有很多人在哭泣,但她不能是其中一个,她没有悲伤的资格。那道政令确确实实出自于她的口舌,她没有阻止,也无力阻止,但不代表着她可以不为此感到羞愧。
曼妙轮廓滴下烛泪蒸发为黑暗粒子,粒子融入石油海洋,海洋在世界的胃里稠滞蠕动。NAVA与若寒,一个恣意遨游,一个心如死灰。
直到熟悉的旱禾气味再度充斥鼻腔,若寒才意识到自己已回到关铁。她推开橱门,发现呓树仍蜷缩在衣柜之外。他睡着了。
二
次日天明,半空已积了一层厚霾。天顶灯光变为灰黄,空气里弥漫着焦味。
但是厂区里似乎并无异样。跑腿的科学人依旧送来油墨未干的图纸,门外的守卫依旧在午后发出响亮的鼾声,呓树仍在老时间准时来取工件图纸。见到呓树之后,若寒第一时间就把前夜发生的动荡对呓树如实相告,期间NAVA数次打断她,声称那无非是一场空气污染,并嘲笑若寒过于大惊小怪。男子仰着头透过天窗玻璃盯着天空凝视许久,耸耸肩走了。显然,城区里发生一切尚未波及到关铁工厂,对于这名信奉眼见为实的男子而言,若寒的倾诉并不见得有什么说服力。若寒不知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失望。
第三天,黄霾未退。若寒走出图纸室散步,厂区里仍无异样。
“你的计划好像失败了。”若寒表面嘲讽,心底却是祈祷。
“别这么早下结论,厚积薄发是植物们的特性。对待它们,你要特别耐心。”NAVA自得答道。
这天呓树照例拜访她们,他为她们带来一枚眼睛形状的铜雕,那是他利用边角料打造的。在NAVA对铜雕惊叹不已的同时,若寒冷静劝说呓树利用这个夜晚前往夜市一探究竟。男子点点头答应了。
第四天。除了半空之中的黄霾,一切仍无异样。
若寒开始真心怀疑NAVA的计划是否能够奏效,怀疑这场阴谋最终会否只是一场虚惊;NAVA则气定神闲地把玩那盆金桔,修剪枝叶、松土、逗根毛玩耍,要不就是盯着刚长出不久的果实出神。
“NAVA,你的计划怕是失败了吧。瞧,厂里没有丝毫异常呢!”若寒主动出击讥讽道。
“关铁的境况无法代表整座城市。要知道,这里距离任何地铁入口都很远,蜗蛉树的触角暂时还伸不到这里。”NAVA平静回答,捧起一枚翡翠色的绿果小心翼翼地为它拭去灰尘,随手毫不留情地摘下红果塞进土里。
“也或许是你的阴谋被大家看破拆穿了吧?只要堵住耳朵,那些小虫恐怕就无可作为。”
“你太天真了,人的七窍本是相通的,堵住耳朵还有鼻孔,堵住鼻孔还有嘴巴。切莫看低它们的机灵,蜗蛉是无孔不入的。”女孩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给那枚绿果挠了挠痒。
“就算是这样,可我没有看到任何效果。”若寒倔犟地说。
“我说过,忍耐是与植物交流的最大技巧。亲爱,只要充分赐给它们时间,它们必能回报以惊奇。”NAVA仍是平静微笑。
“是吗,亲爱?可是我更觉得你的那些宝贝恐怕无法忍受这污浊空气的影响,早已尽数枯萎死去了呢。”若寒大胆地说出自己的设想,或者不如说,是她的幻想。
一丝冷笑出现在女孩嘴角。“告诉我,这是你的猜测,还是你的祈望?”NAVA问道。
“这是我的诅咒。”若寒正色回应道。
“呵,你要绝望,我就给你绝望。”NAVA笑道,说完就跨进衣橱,闭上橱门。
黑暗转瞬即至,又转瞬即逝。
通往地狱的喉管,人们争先跃入,唯有一袭红衣的女孩慢步从中走出。
“这是哪里?”若寒自问道,随即发现自己身处地底,身处那座熟悉的深藏于地下的秘密车站。这里没有正常车站的照明,只有站台稀落生长的几株复树,光芒微弱,但已足以令她摆脱黑暗,看清周遭。
若寒看见了人,如潮水般涌来的人。人从四面八方朝她走来,又面无表情地跃入她身后的母巢入口。
女孩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缝,爬上站台的一处高地。在那里,她更看到了骇人的景象。秘密车站就像是吸引蜂群的巨大花蕾,四面八方的铁轨皆通过于此,不计其数的人们正沿着铁轨朝这里蹒跚而来。他们比肩接踵,双眼紧闭,鼻孔翕张。临到夯土站台,便四肢并用地攀上站台,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又摇晃站起身来,源源不绝地跃入站台中央的母巢入口。
他们皆已沦为蜗蛉寄主。目不视物,却纷至沓来。
“这些人……都是盲奴。这些人……都知道这处秘密车站。”若寒喃喃叹道。
“他们在蜗蛉的驱动之下走向母巢,隔着老远,蜗蛉就能嗅到我女儿的气味。”NAVA得意回答。
“竟有这么多,这么多……”若寒叹道。“为何他们不搭乘地下列车,为何我看不见一辆列车?”
“人多了,车厢自然坐不下。坐不下,就沿轨道徒步走来。”NAVA平静回答。
“我明白了。以往蜗蛉只能躲在车厢内部繁殖,第二道焚门令之后,适宜它们的生长土壤怕是无所不在了。”若寒轻声说,说得绝望。
“没错!”NAVA的回答充满兴奋。“地下列车招募的人力相较如今实在少之又少,不但受制于车厢数量,亦受制于搭乘列车的乘客数量;而今,整座城市都已成为蜗蛉母体的生长土壤,我的追随者亦将源源不绝。”
“追随者?不,他们都是被迫的,他们都是无辜者。”
“没有人是无辜的,无辜者不会堕入冷地。”NAVA邪笑着回答,又好似在为这个世界作出总结。
若寒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些什么。这浩大的盲奴队伍里,她看见蹒跚学步的孩童、耄耋之年的老者、绑着绷带的瘸腿士兵、穿着围兜的家庭主妇、满手染料的落魄画匠,原本绝无可能踏入地铁站台的无辜人皆沦为盲奴中的一员。跟不上步伐节奏的人被无声挤倒在地,供后继者踩踏而过,没有惨叫,似乎也没有疼痛;走上岔路的掉队者三三两两游荡在铁轨之外,只是供他们在地底游荡的时间极为有限,随着长舌射出,他们很快被伏在铁轨两侧的蛤蟆卷入腹中。
“怎样?你还担心我的计划会失败吗?”NAVA追问道,话语里满是揶揄之意。
若寒没有回击,她已被绝望与震撼所噤口。虽然此前她已经预料到NAVA的计划,然而亲眼目睹的壮观仍然超出她的想象。按照这种趋势,用不了多久,整座城市都要被蜗蛉所占据,所有人都难逃被感染的命运,不但包括无辜而无知的普通人,包括躲在城郊工厂里自认为万无一失的科学人,更包括她的前世知己。人类世界犹如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盲人,而作为旁观者的她却始终无所作为,从某个角度而言,她更像是被自我私欲绑架的NAVA的帮凶。
“恭喜你,亲爱。你就要成功了。”若寒轻声祝贺,又似绝望自语。她终于明白,人在蜗蛉之前已无可抵挡,通往云间的全面挖掘终将开始。
回答她的,只有NAVA得意的笑声。
三
黑眼睛钟爱的那颗金桔果实终于成熟。剥去薄脆的外壳,两只小甲虫腹贴腹抱成团,合起来正好构成一颗绿果。女孩摊开掌心,它们立即撒开短腿到处漫爬,细短触须四处探查,灵活得很。若寒把双手颠来倒去,一只甲虫六足朝天;另一只赶紧抱住无名指根。掌心很痒,NAVA伸出小手指挠了挠翻倒的那只圆壳甲虫,后者终于翻过身来。
“你一定在酝酿这些小家伙叫做什么。”NAVA开口道。“我已为它们起了名,它们叫瓢虫,水瓢的瓢,很形象吧?”
若寒没有搭话。她正认真端详掌心里的小家伙,后者有着几乎与她瞳仁同色的碧绿甲壳,只要它不是那么活跃地晃动触须,几乎可以被看成一枚精致的绿钮扣。
“每颗金桔果实皆可发育为两只孪生儿,相同形状,相同花色。”NAVA继续自语。“漂亮吗?三十颗金桔果实之中仅有一颗是这样的绿颜色。”
“漂亮。”若寒轻轻说。她仍对植物之子怀有警惕心,然而美就是美,她不得不肯定。
就在若寒话音刚落,一只瓢虫细腿一蹬,飞了起来。它细小的后翅轻巧地带动圆胖身形自由飞翔,令若寒几乎惊叹。与此同时,紧抱手指的害羞家伙也松开若寒的手指,振翅飞走。
黑眼睛与绿眼睛一同追逐着它们的绿色身影,直到它们消失在图纸室顶端的天窗。若寒透过天窗望见城市上空郁积已久的黄霾,忽而又想到城里的境况,不由得叹了口气。自从亲历地下磅礴的盲奴大军之后,若寒极希望将她的所见所想向呓树倾诉,她甚至连压制NAVA获取身体控制权极端念头都考虑在内,只是呓树连续两天未露面。她让图纸室守卫与呓树的主管取得联系,后者同样回复说两天未见他。这期间,NAVA整天捧着金桔盆栽面露喜色,要么就是神神叨叨自言自语。若寒可以察觉到这具躯体的嘴唇不断翕张,却不发出任何声音,显然NAVA正通过心语与某些人密谋、争论、下达指令。瓢虫破壳出生令NAVA短暂兴奋,但随着那两只小家伙飞远,黑眼睛又陷入忙碌的自我封闭之中。
若寒感到烦躁。“你在说什么,告诉我。”她打破沉默。
“我不告诉你。告诉你,你也不明白。”NAVA得意地说。
“也罢,你不说,我自己能看。”
若寒找来面镜子,试着读出NAVA的唇语:“我……皇宫西站阔剑……部分坑道塌方……今晚红张老至亲……”若寒努力读出声,幼儿牙牙学语般。当然,若寒很清楚自己恐怕完全未读懂NAVA的真实意图,但她就是想借此发泄下内心的郁闷与烦躁。
NAVA被若寒说烦了,索性闭嘴不说。黑眼睛抬手挥了挥,那两只瓢虫从图纸室尽头的天窗那里又飞了回来。原来它们并未弃她远去。两只小家伙快乐地停驻到女孩手上,随即又争相在同一根食指上爬。很痒。若寒忽然回想起琥珀宫里的萤光虫,芒蚤也罢、瓢虫也罢,这些植物的后代总是无忧无虑的样子。为何它们的创造者竟是NAVA,以黑眼睛一贯的心机重重,却创造出这些简单、快乐、天真的造物,反差着实强烈。
若寒甩了甩手指,瓢虫随即飞走了。它们仍未远离。绕着女孩飞行,不时停驻在女孩的发梢、肩膀、衬衣领角,玩腻后它们又飞到地下,伸出小舌头舔舐女孩的赤裸脚趾。若寒故意抬起脚丫,它们欢乐地钻下去爬来爬去,毫无怯意的样子。
“你不怕我踩死它们吗?”
“你不是欺凌弱小的那种灵魂。”NAVA答得自然而坚定。
“既然你知道我恨你,为何我就不能将仇恨作用到你的孩子们身上去。”
“你不会,你就是不会。”NAVA自得地笑。
若寒无奈笑笑,挪开了脚。
“你仍在担心那头兽。我可猜对了?”
“呓树没有回来。你一定知道他去哪里了,但是你不说。”
“错了,我一无所知。”
“我担心呓树在外出之际也被蜗蛉感染了。”
“还记得吗?第二道焚门令之后,关铁本无异样,是你建议他利用夜晚前往夜市一窥究竟,不是吗?”
“是的,怪我。看来我又平添了一件后悔之事。”
“你多虑了,亲爱。那些小虫只会夺取人一时意识,而不是整具生命。只要他未曾失足坠下坑道摔折脖子,就总能找到归来之路。”
“可我不想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讨厌那样的愚钝麻木与盲目服从。”
“哟,我险些忘记你就是被蜗蛉寄主杀死的。”
若寒沉默片刻,开口道:“去帮我把呓树找回来,NAVA。”这几乎是命令般的口吻。若寒已下定决心,哪怕是引发战争,她也在所不惜。
“他不会有事的,你大可放心。”NAVA献上菲薄假笑。
“你能这么肯定,必是清楚他身处何方,我猜得不错吧?”若寒追问道。
“纵然这片世界都在我的眼界之中,可我现在要关注的实在太多太多。你也知道,通道的挖掘已经全面推进,各种事端不断出现,这些都需要我的决策意见。”
“你说过要与我和睦共处,你说过要呓树作为你的助手。不是吗?”
“没错。可同时我也必须处理十二个教区的联合请愿、主城区热电站的三次罢工、准战时的五次人事任免、三十座植物工厂的花期延迟……非常时期,这些都需要耗费精力与时间,吾爱。”
“冷地世界也罢、云间世界也罢,这些都与我无关!你要统治哪里任凭君愿,我只求你能兑现诺言。”
“与你无关?世界正如浩瀚大洋,与其置身其中被海洋的波涛摆布,何不主宰它的潮涌方向?寄主也罢、自由身也罢,只消打开那座世界的通道,追随我的麾下,呓树就能重回野兽之身的本来面目,这不是更好吗?”
“不,我不希望他成为你诸多恶行的帮凶。”
“我们已合为一体。事到如今,你仍认为可以就此摆脱我,独身脱离这座世界吗?”
“那就给我一具自由之身,少年、庸妇、老妪皆可,随你心意。你大可带上你的征讨大军前往云间,我只要和呓树留在这里。”
“笑话!你以为是什么吸引了这名男子,只凭你的清美灵魂吗?没有我创造的社会资源,没有我青春永驻的面容,你和他只会留在这里孤独贫苦并相互厌弃。”
午后的图纸室。两枚绿点嬉戏于沙发桌角。木椅上的女孩却神色凝重,两个灵魂剑拔弩张。
终于,NAVA作出了妥协:“好吧,我让曼弓帮你找到他。这会儿它应该正在城里四处搜罗孤兽,我会令它多加留意。”说着,女孩走向铁旋梯,俯身从角落里捧出一株喇叭花盆栽。
正当NAVA打算启唇之时,大门突然吱呀推开,是呓树!男子探进脑袋往里看了看,似乎确认了并无他人之后,才走了进来。
“呓树,你走了好久!你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若寒半嗔怪半激动地说。
“我都知道。”呓树的眼神在女孩的双眼之间晃动,仿佛在犹豫些什么。
“亲爱,若寒要告诉你她在地底的奇遇,你一定会喜欢。”NAVA依然是不冷不热地说,言语间充满讥讽味道。
“呓树,我一直在找你。这座城市已经失控,我担心你遭了邪物的毒手。你到底去哪里了?”若寒问。
“我……我在找一部机器。”呓树鬼鬼祟祟地回答道。
在整整两天失去踪迹之后,呓树终于回来了。
当天下午,呓树提出参观中央仓库,女孩兴冲冲地带着他一同前去,却被把守在门口的科学人守卫当场拒绝。科学人守卫甚至告诉女孩,连同她本人进入仓库的权限也已被收回了。
NAVA正欲发作,结果被匆匆赶来的咀灭拉到一边。
“前阵子教会大规模献祭之后,城里最近出了许多怪事,雾霾不散,植物花期颠倒,很多居民莫名消失。不用你说,我都知道这都是你搞的鬼。”咀灭说。
“咀灭,那个通道就要打开了。我需要人,更多的人。”NAVA说得坚定。
“不就是找人挖坑么?我知道教会曾向咨询公司订购过钻地机的设计,你把图纸找来,我帮你再造一台就是了!”咀灭轻蔑地说。
“没用的。挖得深了,机器便无用武之地。”NAVA放低了声音,“我们已经挖到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要知道,这座世界的土壤也罢、铁器也罢,对那个世界是毫无作用的。咀灭,我还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可你们做得太过分了。社会的秩序已经被你破坏,市民们已开始警觉!职业人踏上所谓上班之路就再未归家;食物供给减少,商店里的存货被疯抢一空;甚至夫妻一方夜半突然甩开被褥离家出走。有人半夜推开窗,发现社区里的街坊邻居们成群结队地梦游。我的很多社员也失去联系,只知道地下列车的各个出入口附近街区都已经成为无人区域!陛下,如果政府不再出面解释,你苦心营造的社会秩序、各种伪装很快就会露出破绽!”
“谢谢你的友善提示。只怪我曾经太专心于统治,直到现在我才彻悟到,苦心营造的意义并不在于这座城,也不在于那些芸芸之众,而在于你们这些科学精英和智慧结晶哪。”NAVA笑道。“放心,我绝对会保证你们的安全。”
“怎么保证?”
“还记得车厢里的那些小家伙吗?别让它们碰到你即可。”NAVA朝咀灭眨眨眼,然后悄悄作了个堵住耳朵的手势。
后者大张着嘴,恍然大悟状。
“好消息是,这些异样意味着我就要离开这座世界了。亲爱,我会把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你。”
“包括这些吗?”咀灭往上指了指半空淤积的浓重黄霾。
“无非是些天顶晶片被我暂时关闭了而已,只消重新打开所有晶片序列,雾霾就能很快散去。如何?我的回答可使你满意?快开门,我要看看我的宝贝。”NAVA说得着急。
咀灭摇了摇头,“非常抱歉,我不能当着这么多部下之面向你让步。派内的同志们最近敌对情绪相当强烈,如果我贸然答应你,反而很可能彻底失控。”
“可你承诺过,答应给我出入仓库的自由!”
“外面乱成这样,这批原型机已是我们求知派最重要的资产了。陛下,”咀灭压低声音,“我们决定了,不到交付当天,绝不会让你提前摸到这批成品。”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不会让你光明正大地接触到它们。”
若寒预感到NAVA就要发作,可听完这句却渐渐平静下来,挤出虚伪的不快表情。“太卑鄙了,你竟然收回作出的承诺。”
“我只能保证所有的图纸都会源源不断地交到你手上。其他的,恕难从命。”咀灭说完就快步走开。若寒听见他正给科学人部下大声下达严守仓库的命令。
NAVA耸耸肩,只得叫上一旁等待已久的呓树,悻悻离去。
“我必须去中央仓库里看一看。”从成品仓库返回图纸室的路上,呓树边走边说,“无妨,没有你们的协助,我自己会想办法。”
“这样也好。”NAVA随口答应着。
“你竟这么容易放弃,这不像你。”若寒有些不满,出言揶揄。
“放弃?我可不这么认为。”NAVA说,“没有人能使我放弃,除非我自己说服自己。”
“是吗?那我们又为何要打道回府?”若寒反诘道。
“你没听他说吗?他绝不会光明正大让我得到它们。”NAVA笑着说。“既然如此,必有其他方法。”
四
入夜以后,呓树如约而至。女孩熄去油灯,牵着男子的手一同跨入衣柜,合上橱门。
依然是熟悉的影遁之术,依然是覆没眼界的无边黑暗。直到耳边想起NAVA的呢喃,“亲爱,我们到了。”
睁开眼睛,眼前仍一片漆黑,气味却迥然不同。铁器与机油的气味扑鼻而来,女孩在男子身上摸索着找出打火石,点燃了手上的油灯。
冷地世界数千年的智慧结晶顿时映入眼帘。只见中央仓库广大的穹顶之下,堆砌着迄今为止所有的原型机。男子扬起手里的油灯,望着眼前的成堆机械产品,满口赞叹。这里有面目呆板的机械巨人、六条蜘蛛腿的金属怪物、周身圆弧的铁皮战车、光滑坚硬的透明盾牌、缠绕电圈的射线枪,林林总总。呓树边走边叹,“这是微型金属冶炼炉,我打磨过其中的部件!这是马鞍车床,同班组的老Q曾被这种机型的冼刀切掉过手指!……”呓树很兴奋,声音越说越响,直到NAVA回过头来在唇间竖起食指。
隔着铁门,若寒可以听到门外科学人守卫的巡逻脚步声,但仓库里竟一个看守都没有。看来大门已被科学人从门外彻底封住,他们自以为这样就可杜绝一切外人进入内部的可能性,只在仓库内部留下密不透风的黑暗。未料到黑暗对于NAVA却是自由之地。
女孩与男子手牵手,一步步走向仓库深处。
他们很快发现,这里堆砌的机械绝非杂乱无章,而是按回字形堆放陈列的,每样成品皆有其唯一编号。序号从997号开始逐渐减小,越往里走,序号越小,机器就越简单,技术也越基础。若寒逐渐明白科学人的构想:这是一株科技之树,靠前的每件器具都将构成后续原型件的制造工具或核心部件,正如计时器的顺序必在定时炸弹之前,而机械马的顺序必在永磁电动机之后。而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抵达彼岸之后,很快将冷地的所有工业科技复制、重造。
铁剑。铜鼎。木锤。瓦罐。竹弓。石斧。序号逐渐减小,直至他们走到仓库的中央。这里安放着那台永动机:0号。若寒认得它的造型,这是逆风制造出的第一台永动机,她曾为了保护它的孪生弟弟挺身挡在狂怒的白兽之前。想必NAVA与咀灭达成协议后、求知派进驻关铁的同时,这台0号永动机就已被送到这里,否则没有它,求知派不可能在短时间试炼、制造出如此大规模的原型样机。
他们沿原路返回。随着序号逐渐增大,设计也逐渐复杂。当他们又站在回形入口之时,黑眼睛兴奋难抑,“很好,只剩下一小半了。”
若寒数着最末尾的序号:997号。从997号开始数,共剩下13个空位,直至第984号机械巨人方为实物。“一小半?984件设计都已经完成,怎么可以说是一小半?”若寒有些不解。
“因为越到后面,设计就越复杂,耗费的时间与工作量则成倍增长。”NAVA回答得很认真,边说边攀上机械巨人的膝盖。
“成倍增长?”若寒问道。
“是的。最初的设计可以是一把斧子、一柄锤子,往往十件设计费不了一张图纸;而到了后面,设计会复杂很多,比如机械人就比机械蜘蛛复杂很多,因为双足直立的平衡系统远较六足支撑来得复杂。复杂度可不单单意味着工时的单纯叠加,越复杂的就越容易出错,因而更需反复假组、试验。”
“原来如此。”若寒点点头,然后发现自己已攀到巨人的肩膀之上,NAVA大胆伸手拉了拉巨人的铁耳朵,后者的灯泡眼球随之猛然凸出。看到这些,NAVA好像放心般地吁了口气,一跃而下。
“你一定好奇我在做什么,亲爱。”NAVA满足笑道,“这是机械巨人的特殊机关,而我需要做一个验证……很好,与图纸上标绘的完全不差,咀灭这家伙干得不赖。”
若寒附和点头,她踱步再次来到997号展台前。细看之下,原来每个虚位以待的展台之下,都钉着简易木板陈述这些未完成机械的设计构思。而根据997号简易木板所述,这里是为机械翅膀所留的位置。
“最深奥的知识,最复杂的科技,居然只是一双翅膀?”若寒惊呼。
“必须是翅膀。”NAVA回答,“装上它,步行在原野之上的双足人,就可以成为云之子。”说这些的时候,NAVA的眼神极为坚定。若寒意识到,这身材矮小、诡计多端的女孩,实则怀有一个最纯粹的梦想。从这一点而言,她们是相像的。
“我明白了,”若寒点点头,“那么次复杂的998号呢?”她正想一读原型件的设计构思,忽然发现身边的呓树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呓树!?”若寒忽感心焦,“呓树不见了!”
正当她着急之时,男子神采奕奕地从通道边缘走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
“这就是我找了很久的。我要带走它。”呓树满足地说。
若寒打开皮箱,里面蜷缩着一只机械鸟,它有着惟妙惟肖的金丝羽毛、复杂而蜷曲的机械翼膀以及精致而镂空的胸骨。依稀像一头幼禽,那种翱翔于云间天际的生物。皮箱把手上的标签告诉她,这是第873号原型机。
“终于让我找到它了。”男子微笑道。
“太好了。”若寒为呓树感到由衷喜悦,“果真不虚此行。”
“恐怕不行,亲爱。”NAVA却皱了眉头,“咀灭说过,这里的所有成品只在最终完工之日才能交付给我。我当时并未反对,我以为,这就构成了默认之下的约定。”
“这具机械对我极其重要。”呓树咬了咬嘴唇,请求道。“我一定要带走它。”
“不行。”NAVA断然拒绝。
“至少……借给我一个晚上,如何?”呓树苦苦央求。若寒从未在这沉默决绝的男子脸孔上看见这幅表情。
“不行。如果你现在取走它,明日一早求知派清点库存时就会败露,我们苦心经营已久的交易也会失败。”NAVA仍然作势拒绝,可随机绽露狡黠微笑,“除非……除非你告诉我你要拿它去做何用?”
“我一定会告诉你,只不过不是现在。”呓树面露难色,“眼下我只能告诉你,我需要它,急用。”
“那至少告诉我,你要带它去哪里?”NAVA仍然追问。
“抱歉。请原谅,但我需要暂时保守秘密。”呓树的回答有着难得的坚决与强硬。
“我相信他,”若寒帮衬着说,“亲爱,你要多给他一些耐心与信任。”
NAVA转着黑眼睛,终于还是答应了。
“我们走吧!”男子欣喜地提起皮箱,把油灯举到若寒的唇边。
女孩吹熄油灯。他们消逝在黑暗,又重现在黑暗。
无人的图纸室。衣柜橱门被一只纤手推开。身着红绸裙的少女、提着皮箱的青年男子依次从中走出。
若寒尚未立稳,呓树就带着皮箱急匆匆离去,“我去去就回!”他边喊边跑。
图纸室又只留下女孩一人。
沙砾一粒一粒流过瓶颈。时间过得很慢,天终于还是要亮了。
呓树还未归来。很快,科学人将起床,打开仓库,清点库存。女孩伏在桌面看图纸。若寒倒是澹定,NAVA则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却不时偷瞄桌角的沙漏。
NAVA手里转着一只铅笔,不时在图纸上涂涂改改。
“这些公式和数字你能全部看懂么?”若寒无聊发问。
“看不懂,但我希望自己能看懂,它对我很重要。”NAVA随口作答。
“那你为何在上面涂改?”
“在别人精心绘制的成品上涂改有莫大乐趣,而我无法抗拒于此。”NAVA一贯的任性回答。
“给我玩。”若寒说。于是NAVA把右手控制权让与她,若寒学着NAVA试了几次,铅笔都掉落在桌面。铅笔芯断了。
“你对身体的使用与了解还远不及我。”NAVA嘲笑若寒的生疏,边说边取出小折刀削铅笔,削完还拿手试了试笔尖,很扎手。
“我很喜欢削铅笔”。NAVA无意识地拿笔尖戳了戳手背,又轮流试了试五个手指。微微痛感。
“我不喜欢,我怕刀。”若寒拉开抽屉,把小折刀扔了进去。
“越是怕的,越容易被它伤害。所有东西都是这样。”NAVA振振有词。
“恐惧是一种欲望,欲望的本性就是不断增长。所谓越怕越甚。这我明白,但我就是不喜欢。”
“好吧。”NAVA无滋无味地说。
这时,图纸室门被猛然推开,呓树出现了,他手里提着皮箱,额头渗出汗珠,大口喘着气。
“很好,你终于及时回来了。”NAVA走上前,笑迎道。
呓树打开皮箱,里面是空的。
“空的?你把873号原型件带去哪里了?”NAVA惊叫道。
“NAVA,给我几分钟。我想和若寒好好谈谈。我有件事要对她说。”
“呓树,你这样只会勾起我的好奇心。你已经隐瞒一个秘密,我无法容忍第二个。”
“这是最后一次请求,NAVA,最后一次。”呓树几乎哀求道。
“你知道吗?你这么做只会引发我和若寒之间的战争。”
“也罢,既然你不答应,我走了。”呓树作势要走。
“等等!”若寒叫道,“NAVA,求求你把身体让给我,让我和呓树独处一会儿。”
“我可以答应你,只是我有一句忠告想先送给你。”
“说吧,我听着。”
NAVA想了想,转头对呓树说,“这是女孩之间的秘密,请你回避片刻。”
若寒温婉看了眼呓树,男子点点头,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说了。是什么忠告?”若寒急着问道。
一丝微笑浮现在女孩嘴角,NAVA抓起铅笔,悠闲地指尖转着,“这个动作你会做吗?”
“我以为,你把呓树支走,是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若寒不免有些怒意。
“那是当然,亲爱。”话音未落,NAVA停下手指,抓住铅笔猛地朝绿眼睛刺去。
瞬间剧痛,天旋地转。
“啊……”若寒的惨叫声还未及发出,意识就出离肉体,身体的控制权则被 NAVA瞬间接管。
而 NAVA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住剧痛,咬紧嘴唇。
“你们说完了吗?”呓树在门外敲了敲门。
“再等等。”NAVA赶忙回答。此时,若寒的灵魂已承受了超出极限的痛楚,她顿时失去任何知觉,于是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她全无所闻。她并不知道,NAVA刚拔出铅笔,那只受伤流血的眼球就开始愈合,数秒后恢复如初,一抹黑夜光华诞生眼瞳;她也不知道,那双黑眼睛召来它的瓢虫宠物,扣住它们,撕下鞘翅,拈在指尖就如两枚半球型的绿纽扣;她更不知道,黑眼睛照着镜子,逐个把甲虫鞘翅戴在黑眼瞳之上,于是黑眼睛的NAVA伪装成为绿眼睛的若寒。
“呓树,你可以进来了。”NAVA学着若寒的干涩口音说,“时间不多,把你想说的全部告诉我。”
男子推门而入,他望着那双熟悉的绿眼睛,浮现兴奋难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