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五章 若寒。情感法则
一
正午。图纸室。来自天空的亮光直接晒到图纸室地板,地板一尘不染,两只不同码的船鞋散落在旋梯背后的阴影里,被冷落许久的样子。印刷版与空白纸整齐堆在桌面,沙发坐垫的碎发收拢一尽,十字花剪纸与剪刀、铅笔以及羽毛笔管沉睡在抽屉里,没有人打搅它们。
距离地板数十米的高处,女孩一脚踩在旋梯尽头扶手,另一脚悬空,吃力地推开天窗,探出半个身子。亮光瞬间让她有些眩目。女孩撸起袖管,耐心地把瓦片缝隙里的灰尘与浮土拢进小瓷杯。瓷杯里栽着一簇绿叶盆栽,矩圆形的叶片之间结着指甲盖大小的金黄果实。
“你总是乐此不彼地照顾它们。”若寒说。
“我一直视植物们为我的挚友与亲人。”NAVA回答,“在我最失意时刻,除了它们我一无所有。”说着,女孩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瓷杯放到木柜顶端,合上天窗然后一跃而下。
“我记得云间也有草有树,可它们却没有冷地同类的机敏与狡黠。”绿眼睛捧起盆栽仔细观赏,一条根毛正蹑手蹑脚地钻出砂壤,探出杯沿一无所获后又缩回土里。
“因为冷地是自由之地。”NAVA说,“此地的植物结果之后,我会赐予果实以昆虫之身。赐它们以足与翅,赐其行动与思考的自由。”
“告诉我,这小家伙又是何物?”若寒目不转睛地盯着盆栽看,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触柔软的叶片锯边。
“它叫金橘。”NAVA说。
“让我看,让我玩。”
NAVA摇摇头,拨弄着叶片,无情摘下任何黄金色泽或纯色乳白的滚圆果实,“不对。不对。”NAVA喃喃自语,“这不是我要的颜色。”
“那你喜欢的是什么颜色?”若寒眼看着那些被摘下的未熟果实在左手掌心迅速干涸,不由心生怜悯。
“青色。青果。”NAVA答得干脆,右手仍不停拨弄叶簇,须臾,左手掌心就铺着一层干瘪的果粒尸体,那些果实显然还来不及发育为虫卵便已脱水死去。
“这般挑剔,不似你的个性。”若寒揶揄道。
“我们当然不同。只因不合时宜你就能把酝酿数十年的告白重新咽下喉咙,换做我绝不会这样。”NAVA嗤笑道,“有些机缘一旦错失,恐怕便再无可能重现。”
“尽管嘲笑我吧,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不介意再多等些时日。”若寒冷静回应,她还记得那个夜晚与NAVA相互揭底,她痛斥NAVA的自私,而后者则抢先捅出自己的秘密。关于那个自甘从云间堕落至冷地、苦苦找寻前世知己的故事,本已成为若寒每逢心情低谷的逃生绳索,只有想象着找寻到那头失散已久的青毛兽、与其独处一室并将这个秘密亲口告诉他的情景,她才能短暂克服内心的绝望与屈辱感。可想而知,当终于获晓前世知己的真实身份后,NAVA却抢在自己之前一逞口舌之快的泄密行为令若寒有多么恼火。当时面对NAVA的无耻谎言,她控制不住自己对这具身体的憎恶,抬手重重掌掴了自己,然后带着痛楚与哀伤昏昏睡去。
“亲爱,你大可以为你的幻想选择继续等待,可我只想告诉你,你们之所以无法回到从前,并非因为你所期待的完美时机迟迟未现,而是根本缘于你的知己已然改变。即便赐给你们一整座宫殿独处,并奏响九首夜曲调情浪漫,恐怕你倾诉的故往亦很难令他垂泪。冷地是快节奏的世界,人在我的安排下不断重生、死亡,记忆混乱而菲薄,哪怕你们曾有刻骨铭心的过往,恐怕也已在这片土地千百次的轮回洗练中变得淡薄无谓。故事,也就是一段故事而已。”
“我本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不再互相用言语激怒对方。”若寒咬紧嘴唇。
“恰恰相反,亲爱。我是担心你长久以来的执念如若最终付诸实施却得不到你所期望的结局,恐怕会使你神智崩溃。你以为告诉某个男子一段故事,便能使他抛却眼下的一切,对你言听计从?”NAVA讥笑道。
“某个男子未必会,但若换做他,答案则是确凿肯定。”若寒郑重其事道。
“呵,冷地与你所来的云间世界截然不同,那是审美驱动人的世界,而这是欲念驱动人的国度。你若想要改变某个人的轨迹,唯有用欲望去引诱他去胁迫他。”NAVA轻抚自己的面庞,得意笑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具完美无缺的身体,你真的以为呓树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听你唠叨?”
NAVA的这句话戳中了若寒的痛处,毫无疑问呓树迷恋于这具身体,可吸引他的究竟是NAVA,还是自己?一具身体,一对情敌。她发现自己就如一幅古老的天顶壁画,被某位画匠留在神殿圆顶后就始终无人注意,她追求的是到访者猛然抬头为壁画的浩大而精美所震撼的时刻,一方面窃喜地望着到访者步步走入大殿,另一方面又担心参观者不能在最佳位置抬头观赏到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而NAVA则更像是插在祭坛花瓶里的鲜花,没有宏大的题材,没有刻骨铭心的轮回故事,却清馨入鼻并触手可及。忽然,若寒顿悟到自身存在的问题,强烈的挫败感亦同时泛起。
“完美……”若寒怔怔自语,“完美的自我本就不是最初的自我,我开始明白这点。”或许是由于失败太多次,结疤的伤处一次次再度流血,若寒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开始退缩开始怯懦,完美主义的执念让她变得挑剔而消极,冷漠而绝望。噢,她不能接受在众人面前得到表白,不能接受不着裙子就被倾诉故事;也忘记最初自己来到冷地,曾痴心妄想地走下深坑,在每一名盲奴耳边诉说她的故事。她已全然失去曾经的勇气。女孩双颊发烫,“我错了。NAVA,谢谢你的提醒。”若寒老实承认。
“你自以为拥有我的身体,便好似拥有我的全部力量,包括我的魔法我的权力。若寒,你的完美主义倾向并没有错,错的是你究竟只是我的灵魂,而并非我本身。你知道吗?在你犹豫观望着的时候,在你绝望沉睡着的时候,呓树已然倾心于我的美貌与神秘,只是我。”
“莫非只有使得他变成蛾子才能令你满意?”若寒愤怒反问。话刚出口,Naya的结局便瞬间掠过脑海,若寒不禁哆嗦了嘴唇。她要令自己平静下来,愤怒只会使人变得面目可憎,更会激怒NAVA招致无法挽回的结局。
“这取决于我的一念之间。”NAVA自得地说。
“不要夺走他。”若寒微弱出声:“我……我就是为他而来的。”
“我的字典里没有怜悯。”NAVA笑道,“倒是你从清灵女子堕落为痴心怨妇的这个过程,我享受得很呢。我充分感到了欲望的力量,这真是太美妙了亲爱。”
“不!”若寒再度被激怒,她左手扬起瓷杯正想砸个粉碎,右手却几乎同时伸出紧牢左手,不听使唤。
正当两只手相持不下之时,图纸室门被用力推开了。
门外站着面色苍白的呓树。
二
午后。图纸室。四脚的书桌被踢断一条腿,以滑稽的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板上满是撕碎了的纸片、折断的羽毛笔以及倒翻的墨水瓶,一连串乱序的黑脚印无情侮辱躺倒在地劫后余生的白纸们。身着工作服的男子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一言不发。
“你最好有一个发怒的理由,亲爱。”NAVA率先开口,“我的忍耐总是有限的。”
“我不知从何说起。”呓树忿忿地从牙缝里吐出这些个字,一幅欲言又止的忿恨表情。
“那就闭嘴,向我们道歉。”NAVA说,“若是换成别人,我早就叫来守卫把你拖出去了。”
“撕得好!我很过瘾。”若寒冷笑着出言挑拨,“我好久未曾这么畅快了。”
呓树仍然来来回回地踱步,低着头若有所思,数次磕到铁旋梯才往回走。
“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许久,呓树终于开口。随后他将这个白天的恐怖经历一一说出,包括天上垂下来的绳子与藉此攀上天空的绳索匠,包括凶神恶煞的皇家搜捕队与无辜被捕的路人,以及其如何在皇家卫队的追捕中东躲西藏,最后顺利回到厂区的惊险经历。“我看到的是暴政!暴政!原来这才是这座城市的真实模样,活了这么久,今天我才窥得全貌,太恐怖太险恶了!”呓树一番长吁短叹,开始从狂躁中回过神来。
“呓树,你回来了,我很高兴。”NAVA随即献上笑脸。
“呓树,欢迎你回到现实世界。”若寒冷冷笑道。
男子痛苦地捂着脸说,“我就好像是受困在无人舟的蝼蚁,攀爬许久探出船舷才发现自己正逐浪漂泊!呵,我竟还在这里一心一意地打磨铸件、搬运图纸,呵呵呵,现在看来这又有何意义!”
“我早提醒过你,白天的城区与夜晚截然不同,你所需遵循的完全是另一套规则。亲爱,人为何要在白天专事生产?白昼之城本不该是职业人去的地方,你自然不习惯。”NAVA自负地说。
“你早就是她掌心的蝼蚁。”若寒坏笑着提醒男子。
“原来这一切你都知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呓树猛然抬起头,逼视女孩,“回答我,NAVA!”
“该知道的,总归会知道。即使我劝阻你,我知道你还是会去亲眼看一看的。不是吗?亲爱。在某些国度,拥有好奇心本身就已经是罪孽了。”NAVA试图微笑,笑容勉强。
“我明白了,对城里的异象大惊小怪原来是我的过错呢;我明白了,对这白昼光下的罪恶,你竟然早已习惯。”呓树切切说,“我的眼睛多么愚钝!我曾为恢复夜间出厂的权利而欢呼庆祝,殊不知,整座夜市的繁荣与自由怕只是一幕虚假的戏台背景罢了!”呓树怒气冲冲。
“恰恰相反,我以为你是被新奇事物引起的剧烈反差蒙蔽双眼而已。为何无光的就必是虚伪,而有光的就必是本真?”NAVA反唇相讥。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夜幕下的城我有太多角落无可看清看透;而行走在白昼的城,我却分明看到感到肃杀的规则与压抑的气氛,我看到热情的画匠被逮捕,看到萧条的店家,也看到逍遥畅快的教徒们。”呓树一拍脑袋,“啊哈,我可算明白了!出发前你苦心劝我收下的十字花标记,我终于知道了它的用处!那是一张通行证,是一把保护伞,也是证明教会与政府沆瀣一气的绝佳证明!”
女孩如同吃到火一般惊异愤怒,“呓树!……你的误解令我心碎。”随后两行热泪流下面颊,“你可晓得当政者的无上皇权?这座城里最有力的暴力机构之所以得名皇家卫队,便是因其成立的真实目的是为保卫皇族的权益,而非维护社会秩序本身。你知道吗?一旦惹怒皇帝,皇家卫队的铁蹄能轻易踏烂教廷;十字花旗帜会被封禁被焚烧;就连父王的英伟故事都可能会被篡改。”
“她又在撒谎。”若寒插话说,“皇帝从来就是傀儡,他与你同样是受害者,是教会也是她的奴隶。”
“NAVA,我亲眼看到那些教徒,他们在城里四处横行却高枕无虞。”呓树开始冷笑,“呵呵呵呵。若寒说得对,教会与政府必有勾结,你没法再骗到我。”
“何止勾结!政府对教会根本就是言听计从!”若寒愤愤补充道。
“教会的女儿,”呓树冷冷道,“这些你不该会一无所知,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你仍然对我隐瞒的?”
“亲爱,请你相信我。”NAVA表情真诚。
“天哪!我竟愚蠢地甘愿为你做了教会的联络人!我几时竟已成了帮凶!”呓树摇着头说。
“胡说!”NAVA发出一记不似人声的吼叫,她扬起胳膊重重打在呓树的胸膛,“呓树!我之所以不把所有事告诉你,就是担心你成为现在这幅模样!听着!教会只是一个宗教组织,你以为真的可以影响到政府的决策吗?如果教廷能够控制政府,如果我们有这么大的权力,那我们为何要与求知派合作?甚至把我抵押在求知派里作人质呢?我大可以指挥着皇家卫队把这些科学人都抓起来,严刑逼供为我所胁迫。”
男子懵了,定定望着女孩的眼睛,黑眼睛的眼角正渗出鲜血,楚楚可怜。
一瞬间男子的防备似乎全然消解,怒意从呓树的面庞上消失,尚不待若寒出言阻止,他就一把将女孩拉到耳边说,“地底有个大坑的事,你可晓得?”
“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你的?”NAVA很警觉。
若寒意识到呓树正在犯一个错误,他正在触碰NAVA的核心秘密,在那只黑眼睛未主动提及之前,任何向她提起地下坑洞的人都意味着杀与毁。
“是……”呓树欲言又止,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随后立即改口回答称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
“或许你听到些什么,这其中有些是确凿真相,而有些则是空穴来风。我必须承认,任何组织为了生存,都必须依靠政府的庇护。是的,你听到有人说我们狼狈为奸,可是也正是这样,我们才能逐渐提高教廷在官员们面前的话语权!那些冷嘲热讽之人,从来不知道我们作了多少努力!”
NAVA仍是以激动的口吻向呓树解释着这一切,很好,那只黑眼睛没有笑。若寒最怕她歇斯底里的笑、怕她冷笑。
“如果我果真有那么大权力,为何只有你一个联络人可以依靠?看哪看哪,你帮我传递的消息,可有哪一条属于政令的?”
男子无言以答。可怜人啊,你知道得太少了,若寒暗自思忖。然而她没有再尝试去激怒NAVA,一旦那只黑眼睛失控,期盼已久的重逢可能又得花为经年的苦等。
“请你相信我,只要给我们足够的信赖与时间,我们一定会妥善利用对政府的影响力,慢慢改变这座世界。”NAVA如是说。若寒感到面部线条在脸上舒展到最自然最放松,必是NAVA正假装作出最诚恳的表情,若寒险些笑出声来,然而她忍住了。
呓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图书室。
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女孩又开始了自语。
“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NAVA喃喃道,然后表情突然变得狰狞,“既然他接受不了,我们不如就此毁去他吧。”
“我不许你这么做!”若寒对NAVA的反复无常已无法控制住怒火,“哪天心血来潮就给我捏出个漂亮念想,哪天稍有不满又砸在地上踩个粉碎。冷地有千万之众可供你消遣,但绝不会是我!”
“可他已经知道得太多太多,如果他把这秘密传播出去,只会招致更多知情者被迫接受我的毁灭制裁。莫如将他打碎重造,你喜欢什么模样的男子,我可令女儿为你制再造一个就是了。”
若寒的眼前短暂浮现记忆里呓树的种种形象,那名骑着铁马乱冲乱撞的图书馆青年,那名患得患失的咨询公司职员,以及这名不守本分的机械师傅,他的每个形象都不是完美的,却都能在恢复灵魂真面目时抑制欲望保护她,而这正是她苦苦寻觅的。于是眼下她再次面临放手与否的抉择,“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求你别再伤害他。”若寒作下决定。
“可他会说,可他会看。当人看见他无可接受的东西,人的嘴就会歪曲夸张,就会到处谗言。”
“把他找来,让我劝他,他会听我。”若寒冷静说道。
“你错看了呓树,这名男子看似表面谦和,实则却不是随意迁就的脾性。我苦心劝说他加入教会,他竟毫无犹豫地拒绝了。他是那种看准方向就会走到底的男子。”NAVA说,“在我看来,已无药可救。”
“那么为何你容不下其他意见呢?为何你要将真相掩盖到底呢?如果他要说,那就让他说去。”若寒忿忿道。
“因为这座世界里被容许知道全部真相并且与我意见相左的,唯有你一人,吾爱。”NAVA笑笑说,“对其他人我可没有这份耐心。”接着女孩恢复了残忍表情,“我决意已下,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住手!”若寒怒道。
“亲爱,你大可放手阻止我,只要你能做到。”NAVA浅浅微笑,这是若寒最害怕的表情。
若寒深知狂风暴雨前的骤然平静连同虚情假意的甜美微笑几乎已成 NAVA每作残忍决定前的标志性表情,想必又有一个残忍念头在容纳自己的同一具身体里形成,若寒有种耻辱的不详预感。“我发誓……如果你再胆敢用那些龌龊伎俩伤害他,我绝不会饶恕你!”若寒边说边猛地擼起袖管,试图抓住 NAVA藏在肘弯里的爬虫或藤蔓,后者却窸窣躲进衬衣深处。
“我的孩子们是无辜的,别拿它们出气。”NAVA作势说道。
“孩子?它们尽是你的帮凶!它们为你害了多少人!”若寒怒意未消。
“亲爱,你对人的了解看来还太过于肤浅,要知道,最痛苦的伤害从来都来源于人的自身。”NAVA轻佻回应,而后笑着把小手指送进齿间咬破。
若寒感到一阵刺痛,同时亦尝到腥甜的鲜血。“你咬我!”女孩迅速将指尖抽出,“你咬我!”
“亲爱,你尝到了吗?你尝到了吗?这是冷地最鲜美的血液。”NAVA笑得癫狂。
“你想干什么!?”
“我们尝到的,也要他尝到。就是这样。” NAVA笑着回答。在这瞬间,若寒仿佛感到自身灵魂出离身体,无形的眼睛在女孩身旁观察。只见NAVA抬起受伤滴血的手指塞入双唇,轻轻吮吸,一滴鲜血滑入皓齿之间。
“你在做什么!”若寒大喊道,可没有人能听见她,也没有回答,她预感到恐怖之事即将发生。
鲜血被吞咽下去。若寒可以感到那滴属于NAVA的鲜血瞬时滑入腹内,在被肠胃吸收之前遁入黑暗。
“遁入黑暗,我就能自由前往任何地方,我身体的一部分也同样能够。”NAVA笑道,“他很快就无法忘却我的甜美滋味。”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能明白,这就是我的毁灭方式。”说完,NAVA转动着黑眼睛尽量作出无邪笑容,好似失手打破花瓶的无辜孩童。
然后呢?若寒自问道,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既没有巨兽撞破砖墙前来接收NAVA的指示,也没有粗壮的藤蔓钻入地底前去夺取呓树的性命。想象中的沙漏被反复倒置,时间一点点过去,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正当若寒纳闷着NAVA为何要以这种方式自我折磨,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呓树双眼血红地站在门外,嘴里咬着一只皮鞋。
“我馋。我饿。”呓树无不痛苦地说。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双眼微闭鼻孔翕张,他嗅了铁扶手、沙发坐垫、台灯灯泡,似乎这些器具都散发着吸引他的气味。他张嘴咬。咬了铁质铅笔盒,咬了瓷杯上的金桔叶子,咬了藏在抽屉里的墨水瓶,甚至还咬了楼梯底下的旧皮鞋。鲜血从他牙缝里渗出。看得出呓树正疯狂地找东西吃,似乎女孩身边的一切都成了美味。可任何东西落入口中咬两口又被吐掉,仿佛极为难咽。最后呓树祈求般地来到女孩身边,眼巴巴地望着那受伤滴血的手指,似乎寻获至宝般。
NAVA朝他伸出手指。呓树慌忙捧起来用力吸吮,眼神满足而愧疚。吸吮几口又丢下手指跑远,背对若寒大口喘着气,好似在偷笑,好似在饮泣。
“呓树,你到底怎么了?”若寒已然失了神,走近这名癫狂的男子,手指轻触他的肩膀。
“我馋。”呓树单膝跪地,双手紧捂面孔,眉头紧锁。
若寒回过神来对自己喝道,“NAVA,你到底对呓树做了些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女孩微扬的嘴角作答。
“对不起。我突然想吃想咬,控制不住……”呓树痛苦地说。
“呓树,这不是你的错。”若寒打断他,抬头大声叫道,“NAVA,快给我出来!”似乎那小恶魔就躲在图纸室的高耸阁楼上一般。
可回答的依然只是NAVA的笑声,声音来自于女孩的嘴。
男子爆发出一声狺吼,他猛地扑向书桌,发狂般地啃咬着桌腿,鲜血顺着嘴角滴到地板。
“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就是欲望,是不死不灭的欲望本身。”望着眼前处于癫狂状态的男子,NAVA终于开口回答,“我最大的武器从来就不是什么魔法什么植物,而是控制人的欲望,恣意将其放大或者缩小。现在,我已让他尝到最鲜美之物,从此他就不会惦记着其他滋味。”
“住手!”若寒尖叫道。
NAVA没有住手,呓树也没有住口。是的,那只黑眼睛并未对呓树施展任何魔法,所以他此刻正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承受着巨大痛楚。
女孩颤巍巍地走向地上啃咬桌腿的那头野兽,哆嗦着朝他伸出手。
“滚开!”呓树从牙缝里吼出两个字。
若寒希望能以自身的能力慰藉这发狂的男子,于是继续朝他走去。
“滚开!”呓树又吼道。
若寒没有停步,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男子的后背。
呓树随之转身向若寒扑来,他的喉际发出兽的咆哮,一把将女孩扑倒,撕开她的圆领衬衣,张嘴咬住若寒赤裸的肩头。
“啊啊啊啊!”若寒惨叫道,“NAVA,快住手!”
“呵……多有意思的一对儿。”NAVA通过哆嗦的嘴唇说道,显然她也感到了深切的疼痛,“前世未曾尝到的鲜美味道,今日加倍……加倍奉还!”
“你疯了!”若寒叫道。
“疼吗?”NAVA反问道,“如果你觉得疼,亲爱,那就往左边伸手……对了,再往下一点儿……”
若寒被呓树死死摁倒在地,照着NAVA所说,却正好能腾出左手伸向左侧。地板仍带有午后的余温,若寒的手指不断摸索,终于摸到一只打翻了的墨水瓶,那是具冰凉而坚硬的玻璃制品。若寒顿时明白了NAVA的邪恶用心,那只黑眼睛希望趁她忍受不住剧痛之际,借用自己的亲手杀死呓树。
“我可以让你选,”NAVA说,“你动手,或者我动手。”
“不!你不能再伤害任何我在乎的人!”若寒怒道。
“那是因为他们首先反对我!置我于险境!”NAVA也激动起来,“他们为何不能归顺我的心意,我精心为人的世界设计了规则,让他们有食可餐,有衣裹体,为何他们还要反对我?”
“你何不看看你所犯下的罪孽!”若寒怒道,“是你蒙蔽了众人的眼睛,让伪制的电光遮盖人的视界,让特制的列车夺走人的自由,让奉承的爪牙恣意妄为!”
“罪孽!?我为无光的世界再造了光明,没有我众人皆为瞎子;我为饥饿的市民创造了食物,只求他们付之以白昼的劳力;我为迷茫的大众创造了信仰,而信仰自然需要优待与特权用作吸引。”NAVA针锋相对。
“骗子!你创造这座自给自足的世界,只是为了骗取众人的体力与脑力,为你打开云间世界的出口,何等自私!”若寒道。
“为我?难道你没有想过回到云间吗?”NAVA反诘道。
“当然想过,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若寒怒斥道。
“就算你诟病我的种种手段,可那只是行为方式而已!”
“行事方式足以折现美丑。不堪入目的手段,不堪入目的嘴脸!”若寒怒斥道。
“丑?呵呵呵。我的丑就是你的丑,我的美就是你的美。”NAVA回应道。
“……”若寒无言以答。
“听着!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年长,比你们所有人都聪慧,比你们所有人都美丽,为何我不能替你们作下决定!?”NAVA怒道。
“你就是不能代表所有人!”
“荒唐!”
“你才荒唐!”
在呓树啃咬女孩的时候,若寒与NAVA就这么躺倒在地互相攻击,若寒可以感到体内的怒意正逐渐膨大,并无时无刻地与NAVA的愤怒情绪发生碰撞、较量。若寒尝试争夺身体的控制权,握紧墨水瓶的左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争夺多轮,若寒发现每当自己的怒意盖过对手之时,她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就胜出一筹,只是相应地,NAVA也从未放手,她的愤怒情绪也一再盖过若寒的怒意,从而又夺回身体的控制。争夺似永无止息,就如被呓树啃破的皮肉,不断恢复如初,又一再被男子咬破。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口口声声羊与兽的夙缘,所谓欲望被美所抑制的荣耀瞬间,其实并非由于呓树的尚美力足够强大,而是因为你的鲜血不足够鲜甜不足以诱惑,仅此而已。”NAVA又向若寒发出重重一击。
只是这句讥讽并没有引发若寒的狂怒与回击,望着身旁痛苦不已的呓树,若寒倏然感到由衷悲伤,怒火迅速降温,内心开始结冰。“或许你说得对。”她低声说,“我的美貌不及你,我的力量不及你,可我只想找寻到那头青兽,我只为他而来……”话未说完,泪水刷刷从眼角泻下,染湿了女孩的鬓发。自从失去原本的身体之后,她很久没有感到过如此的绝望与悲伤。昔日的同志四处倒毙在自己身旁,惦念的公主在报纸消息里香消玉殒,清灵的云使张开双翼跃入深渊。她为何而来。只为他而来。可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也许什么都做不了。
女孩躺在地上哭了很久,直到若寒感到浑身脱力,直到她意识到那个可怕对手已然偃旗息鼓,直到呓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慢慢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抱歉,我中了NAVA的魔法,无法控制住自己。”呓树满脸愧疚地说。
“我理解,这不怪你。”若寒轻声劝慰。
呓树似乎发现了些什么,急忙转过脸去,“你的衬衣……”
他的话提醒了女孩,若寒急忙整理上衣,将纽扣一个个扣上。而就在这时,若寒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感。NAVA不见了。不见了?她分别在两只眼睛前竖起指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随后她抬起左手,又换到右手,发现身体控制自如。这么说,是自己赢得了胜利?若寒几乎不敢相信。她瞥见了那株摆在沙发脚跟的金桔盆栽,大步走过去把它抓到手里,作势砸碎地高高举起,然而那只黑眼睛并未出声保护她珍爱的小植物。难道NAVA的确消失了?要知道,她所面对的可是冷地的主宰呵,不死不灭的欲望本身呵。
可这就是事实。若寒自以为输掉了口舌之战,本已悲伤到绝望,却出乎意料地夺下身体的控制权,同时也破除了NAVA的魔法。
肩头的肌肤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原,痊愈,痛楚亦随之消失。若寒犹豫了一下,又把手里的金桔盆栽放了回去,她不是那种随意迁怒他人的性格。
“我很抱歉……”呓树满脸愧疚,垂下眼睛,“刚才失态了,肚子从没这么饿过……”
“我没有事。”若寒努力挤出微笑。
“我想……我该走了。”
“别急着走,亲爱。”若寒连忙拽住呓树的手,“这不怪你。”她意识到眼下正是难得的独处良机。
“可是……可是我咬伤你了。”呓树仍然垂着眼睛,“好几次我几乎忍住,可最后还是没能成功。”
“我知道,这不怪你。”若寒捧起呓树的面庞,恍然发现男子的牙床与嘴唇已鲜血淋漓,怕是已经疼得合不拢嘴。
“我很疼,很疼很疼。”男子勉强弯曲嘴角。
“亲爱,请再忍耐片刻,为我,为我们。”若寒用力握了握呓树的手。
“可是……”呓树面有难色。
“就几分钟,好吗?我有一整个故事要讲给你听。”
“那好吧。”那个男子捂着嘴,“你说,我听。”
三
月光。茶盏。白烛。这三样陈列在地,但又不仅限于此。折断的铅笔,身首异处的橡皮,肚破肠流的笔记本,以及,落叶般四处凋零的衣裙,干涸虬曲的植株枝条,棉絮飞扬的沙发靠垫。图纸室一片狼藉。
最后一抹裹胸布条飘然触地。然后,茶盏被捧起,白烛被点亮,少女的轮廓被映在白墙之上。
这本应当是一个获得喝彩的时刻,然而却无人得以窥看到这具完美精致的裸体。唯一的见证者是那只困在玻璃杯里的爬虫,只是它全然无视身边完美精致的裸体,而是望着近在咫尺的金桔盆栽心急如焚。
入夜之后,若寒脱下所有衣服,仔细打量这具身体的每个角落,清除一切属于NAVA的痕迹。她不知NAVA何时会再回来,在此之前,她必须把那只黑眼睛的爪牙一一扼杀。她撕下蜷缩在腋下的枝条,挖出躲在耳蜗里的雌蕊,扯去脚趾缝隙里的根毛。最后她三两步赶上仓皇逃窜的小爬虫,略一迟疑,抓起书桌上的玻璃杯俯身把它扣住。
她并不是擅长报复的灵魂。纵然白天的经历令她愤怒、失望、懊恨。
令她如梗在咽的并非NAVA的阴谋,而是呓树听完倾诉的反应。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夺之后,若寒好不容易夺下身体的控制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呵。于是若寒叫住了呓树,把自己坠入冷地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她所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呓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讲了很久,包括她与Naya的友谊,包括她与呓树的四次前世邂逅,包括她与NAVA合体的缘来。她以为说得越多,就越能打动这前世的知己,就越有可能唤醒他失落的回忆。呓树始终捂着嘴,不时点点头。除此以外,若寒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没有愤慨,没有激动,没有感叹,也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个无言的拥抱都没有。若寒越说越冷,越说越轻,最后故事到他们在关铁工厂的初遇戛然而止。
呓树朝她微笑告别,然后走了出去。她觉得他的反应冷淡,他的礼貌更令她浑身冰凉。
然后她开始砸东西,砸了墨水瓶,拗断了铅笔,撕了笔记本,几乎所有她有气力举起来的东西。发泄完之后,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忽然悟到自己的幼稚,于是开始自责。是的,她竟然忘记冷地之众所背负的诅咒:人在这座世界无数次死去、复活,记忆也一再沦丧。呓树也不例外。虽然他的本性仍是她所爱的宽厚与保护,但毕竟他已经在这座世界死去千百次,记忆亦断层千百次。而自己自从踏上这片土地之后,她的记忆却从未断层,情感蓄势已久,所以才会一触即发。噢,她信誓旦旦声称自己是前世的知己,竟却无视他的伤痛与流血。噢,自己将七十年期守的份量突然压在这年轻的男子肩膀,无疑是可笑的、轻率的、愚蠢的。若寒深深自责自己的冲动,同时命令自己要给呓树时间与耐心,以及合适的时机。有时候爱人之间也需要虚情假意,只因那个人不是你自身,他有时候需要你故作姿态以得到慰籍。若寒忽然想起NAVA曾提及的面具,不由发出感慨。
午夜将临,那只黑眼睛仍未出现。若寒毫无倦意,只得怀着愧疚感收拾地板。在倾斜的书桌底下,她找出一具幸存无损的沙漏,着实感到意外。若寒把它放在手心里把玩,盯着流沙看了很久,看沙池由空变满,由满变空,周而复始。若寒忽然体会到这里传达出某种意味,难以言表,却与这具身体息息相关。于是若寒开始琢磨白天赢得身体的真正原因。她赢过 NAVA两次,只有两次。第一次是在 NAVA下令焚烧众人的门户之后,她陷入争吵情绪爆发;而这次则是缘于被NAVA数落后的极度悲伤;前者出于情感爆发的极端愤恨,后者则出于内心低谷的绝望与无助。然而两次她都赢得了身体,可谓殊途同归。
为什么。
本来,她以为对身体的争夺就如力气的较量,力气大者自然就获得胜利,正如第一次,她被NAVA的贪婪与邪恶所激怒,满腔怒火喷涌而出,那只黑眼睛当即在她的澎湃怒意中消散无踪。只要在情感的强度上超过对方,便可成功压制,继而获得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可是这次不同,她明明已经放弃,明明已经绝望,明明已落到情绪的最低谷,可她却赢了。胜利来得出乎意料。
若寒望着掌心里的沙漏。在手的摆布之下,沙池始终由空及满,由满及空,俨然成为一种循环。
循环?若寒忽然悟到了答案:这一切正源于人的奇妙情感法则。自然,对于同类的情感,就像稳置不动的沙漏,最上方的沙层最后流泻,后泄沙粒当然压在先泄沙粒之上,高的越高,低的越低,争吵之中更为狂暴的怒火更为强烈的情绪自然能够获胜;然而,当一种情绪忽然转为其他情绪,就如流沙过半的沙漏突然被倒置,原本在上的,堕为最下,原本最下的,登为最上,转折点骤现,低落的伤感竟也能击败高涨的怒意。于是,泄怒打破忧思,忧思填抚悲伤,悲伤平消暴怒。一物降一物,周而复始。这便是埋藏在人身上的情感秘密,就连NAVA也无可豁免。
就在若寒深思之时,一抹墨色悄然浮现在女孩右瞳,它在瞳仁表面渲染化开,最后凝为暗夜光华的黑亮神采。
“我回来了,亲爱。”NAVA的声音很轻,仿佛担心惊扰到谁。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若寒冷冷道。
“怎样?独占这具身体的滋味是不是格外美妙?”NAVA试着挑逗,然而若寒听得出她语气里的苍白。
“入夜以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回来,期守你的怒火,以及你的复仇。说吧,你又为我准备了怎样的谜局,或是怎样的陷阱。”
“都没有。我能回来,只因为我仍爱你,同时深深嫉恨你。然而我不需要向你报复,只消看见你时刻惴惴不安,我便已满足。”
“那便好。”若寒答得简短冷静,心里却松了口气。
“你变了,亲爱。你不再是初涉冷地时那只清心寡欲的灵魂,但我仍是喜欢你的。我们讲和吧,让我们不要再相互为敌。”
“讲和?我已经有办法可以战胜你,成为真正的主人,为何要同你讲和?”
“呵,你所谓的办法,无非是人的情感。情感相斥相克的规则无非肉体法则的一种,对于最熟悉这具身体的我而言,并不是秘密。”NAVA说得轻描淡写,却令若寒内心一震。
短暂沉默。NAVA又开口说,“你知道吗?我做梦了,很长的梦。梦里我掉入了井里,梦见我蜕化为婴儿,蹒跚走在冷地广原里,孤独而脆弱,寒冷而恐惧。我很久没有尝到害怕的滋味。”
“我知道你不喜欢梦。”
“是的。这个梦尤为令我害怕。我不忌惮恐惧,但却害怕孤独。亲爱,我怕失去你,怕我一失手就毁去你。”
“我早就被你毁了。”若寒冷冷说。
“可我又唤醒了你,并赐你青春、自由与永生。噢,请别轻易拒绝我,除非你更愿意让我独占你的知己。”NAVA笑着威胁道。
一丝微笑出现在女孩嘴角,但若寒随即咬了咬下唇,抿紧了嘴。
“怎样?不如就接受我的提议吧,亲爱。”NAVA又出言挑逗道。
“这样对呓树而言,并不公平。”若寒开口回答,试图拼凑理由。“即便……即便我勉强能够原谅你,即便我愿意尝试去接受你,他也一定会厌恶你,我可不愿他在拥抱这具身体时仍心存芥蒂。”
“你错了。他会爱上我们,而不是单纯的你,或者单纯的我。你知道吗?这样的事有过先例。”
“先例?”这个词令若寒警觉。
“你还记得Naya吗,记得她的化蛹成蛾吗?我曾说过,我对Naya的惩罚,只因她与我皆喜爱上某件珍爱之物。这里所谓的珍爱之物,就是呓树。确切地说,是呓树的前世,之一。”
“我不明白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如何喜欢,如何争执,本应与他无关。”
“可事实却是,我们爱他的同时,他亦爱我和Naya。切莫小觑呓树的贪欲呵。据我所知,他历来着迷于复杂、分裂的人格以及多变、非凡的个性。你瞧,除了两枚迥异的灵魂之外,还有谁拥有这般神经质供他保持长久的新鲜感?”
惊人的故事就这么被NAVA轻描淡写,甚至仿佛所有的罪恶都与她无关,而是源于呓树的贪心不足。若寒顿了顿,又开口反问道:“即便如此,Naya最终羽化成蛾,成为了冷地最丑陋的动物。请你告诉我,为何我要重蹈覆辙?”
“正因为你是不同的,正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有施加在你的伤痛我亦感同身受,我为何要冒险伤害自己呢?”
“你希望我和你作为对手竞争,互相争夺他的垂慕?”
“这会是极为有趣的游戏,亲爱。我许诺赐给你们发展爱情的自由,至于我心仪谁或者呓树最终爱上谁,我希望你也不要过于在意。”NAVA笑着说。
“你希望我们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参与对他的争夺,而非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本身?”
“没错。”
“可这意味着爱人的亲昵情话与温存抚摸将会被你我同时感受着。”
“亲爱,这正是这个游戏最为有趣之处,我们谁也不会有过多损失,永远没有输家,必要之时,我们甚至可以毁掉他重新开始。”NAVA说完,若寒便轻易感知到嘴角所扬起邪恶微笑的熟悉角度。
最后半句暴露了她的真实意图,NAVA只是在轻描淡写一个毁去处死呓树的理由而已。若寒明白这点,陷入沉思。选择NAVA便得生,选择自己便是毁。势必如此。最丰腴的美食,这只欲求不满的黑眼睛怎么容得他人与自己共享呢?这必然是个违心的提议,NAVA之所以现在提出,怕是与自己发现这身体的秘密有关。
是的,她怕我。若寒最后作下结论,她自信已占据上风。
“亲爱,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NAVA仍以亲昵微笑催促着若寒的思考。
既然已占上风,那么我应该不必再害怕NAVA的诡计。若寒也厌倦了与NAVA长时间的喋喋不休,她本来就非好斗之人,只要给她选择,她会愿意妥协而非争斗。于是她打算点头,打算回答接受NAVA的提议。
正当这时,门外忽然吵闹起来。
咀灭领着一群壮汉推门而入,以及,神色仓皇的呓树。“你们不能进去!”呓树试图阻止他们,然而众人大笑地把他推开。
“好久不见,若寒。”咀灭生冷笑笑,然后指着呓树说,“这家伙提出要把图纸室的家具全部换掉,真是破天荒了!”
若寒环顾四周,身边尽是破烂不堪的家具:倒塌瘸腿的书桌、推倒撕破的沙发、粉身碎骨的椅子以及支离瓦解的木橱。长时间陷入思索之中,她全然忽视了房间里的一片狼藉。
“瞧啊瞧啊,你们俩都在这里作了些什么呐!”咀灭又出言嘲讽道,身边的众人随之响起一阵哄笑。
若寒红着脸去推那头书桌,可大家伙纹丝不动。可想而知,呓树嗜血发狂的那阵子,该爆发出多大的蛮力呵。
“我都说了,是我喝多了酒,发了酒疯!”呓树挣脱身边的众人。“无非是些家具,打坏砸坏的,我已经从夜市里买了最好的火杉家具来作补偿,它们应该很快就能运到……”
“白天没事跑出厂外瞎转悠,晚上偷偷把大件物品运进厂。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么!”咀灭板起脸怒斥道,“这里必定有蹊跷。同志们,帮我把这些家具统统搬走,一件不留!”说完,他仿佛祈求谅解般偷偷朝若寒眨了眨眼。
女孩看着图纸室里的破家具被一件件运走,一言不发。只有当某个壮汉走近她的小盆栽时,被她快步赶在前一把抢过,壮汉瞪了瞪这名撅嘴怒视自己的小女孩,悻悻离去。
科学人几乎把图纸室抄了个底朝天,随后扬长而去。图纸室空空荡荡,地上唯剩四散飘零的碎图纸,以及,尴尬站在门边的呓树。
“抱歉,我本来想为你带一些礼物。”呓树垂下头,他的嘴唇已经结疤,伤口却仍然可怖。“我在夜市里相中了一套制作精美的火杉家具,以为你会喜欢,结果却搞出了大动静……我很抱歉。”
NAVA摆摆手,“不必在意,亲爱,这些小东西无足挂齿。”然后她走到呓树身旁,摘下他手里的油灯举到眉间,“重要的是,我回来了。”
油灯光之下,是呓树惊恐的眼睛。“是你……”
“别担心,若寒和我已经和好。”NAVA笑嘻嘻地拉起呓树的手,“或许她对我颇有微词,然而那都是过往之事。重要的是我们三个会在一起,并且会很要好。”
“没错。”若寒点点头,“我同意休战。”若寒隐约感到,呓树对自己的倾诉仍是半信半疑,他试图把家具运进来讨好自己便是一种暗示。如果这名男子果真做好了与冷地世界、与NAVA决裂的决定,必然不会再花精力去美化现有的环境。她转念一想,人的世界观决定人的信仰,这两者同是最难改变的,而自己无非花了半天时间告诉呓树一个至美故事,故事里的往事纵然惊心动魄,却埋没在男子无数次轮回之中,早已无法勾起他刻骨铭心的回忆。是的,这里是冷地,人不断经历生与死,记忆不断剥落凋零。作为一个凡人,她又能对呓树抱有多大的期望呢?纵使自己与NAVA决裂,呓树又有多大的概率会站在自己这边?
待若寒从低落情绪里回过神来,NAVA已经牵着呓树扶着铁栏杆拾阶而上,“亲爱,我要带你去最上层,那里可以仰观到整片厂区,很壮观呢。”NAVA满嘴甜蜜,男子也不像排斥的样子。
的确,拥有这么臻美外表的女孩,又有多少男子可以拒绝呢?即便知道她心如蛇蝎,即便知道她杀人如麻,只要她浮上甜美微笑,一切罪恶过失都可以被轻易原谅。NAVA的嬉笑声声入耳,若寒却愈加自闭起来。她觉得失望、无力。只听,不说。
在NAVA与呓树在顶层旋梯玩耍之时,楼下的门又被推开。几件灰黄的家具被科学人们陆续搬进来。NAVA急忙顺着旋梯扶手一滑而下,“呓树,这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带给我的礼物吗?”女孩笑得很开心。
男子皱了皱眉,“不是,都不是……”然后他转头质问那些科学人,他订购的家具去了哪里。
“你的家具?拆了、卸了、烧了!哈哈哈哈!”科学人讥笑着回答道,“家具这种玩意儿到处都有,这不,我们去夜市里随机帮你找来一套。”
这套丑陋、灰黄、散发着刺鼻油漆气味的笨重家具。没有一丝雕花,没有一个弧角。呓树正欲发火,却被NAVA劝住。“不必与他们再起冲突,亲爱。你不喜欢,我却满意。”
科学人大笑着甩门离去。
NAVA仔细地端详、抚摸着这些木制品,欣喜的神色却越来越明显,“哼,原来你对手工制品的品味如此低下。”若寒不禁出言嘲讽,她完全认同呓树的愤怒。
“是的,我很喜欢。”NAVA正色答道。她轻抚这套木制品的每个角落、棱角,看着、嗅着。
最后她来到那个方方正正的笨重衣橱之前,打开橱门,跨了进去。
“亲爱,你可喜欢这衣柜里的气味。”NAVA在沉闷的黑暗空间里出声问道。
“我……”若寒躲在大衣柜里,正想违心声称讨厌,却说不出口。这里狭小、安全、干燥、安静,好似住在一棵树的树洞里。
“我喜欢。”若寒终于开口承认道。
“我也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你的品味果然独特,这套家具的线条相当原始呢。”
“我喜欢它们是另有原因。你可知道?求知派随随便便从夜市里找来的这批家具,却是用旱禾制作的,这我一看便知。”
若寒仔细嗅了嗅,正是那种植物的气味。“可这又如何?”
“若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我听。”当NAVA反常地没有以亲爱相称,若寒再次警觉起来。
“我期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成熟了。”NAVA低沉宣布,话音刚落,若寒就感到黑暗决堤,从四周灌入瞳孔,自己的身影便从轮廓边缘开始融化、蒸发、无限缩小,化为一枚黑暗粒子,融为所有阴影的一部分。
“你要带我去哪里?”已经缩成极细极微的黑暗粒子尖声叫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若寒没有得到回答,黑暗如潮水吞没了她。
若寒并不知道的是,自以为经历的这一切极为漫长,无论她如何痛苦挣扎都无可终止;可对于苦等在旱禾衣柜之外的呓树而言,只不过是很短时间。光阴流逝,直到衣柜里不再传出女声对话后过去很久,男子才幡然醒悟,猛然打开柜子。
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