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九章 NAVA。植物战争

当他们回到城里,植物的叛乱已经开始。

叛变最初从植物工厂里被发现。面包树自行消化果实,气生根在侧枝疯狂生长,繁密如发;猪笼草不再为蝇群提供住所,转而蔓延地下;龟缩在土里的洋葱将养分全部输入叶片,鳞茎干瘪如纸。除却这些默不合作的植物之外,更多的植物或是滋溢腐臭难闻的树脂、或是收紧包裹产品的叶片、或是挥舞带刺的藤蔓,以此拒绝皇家卫队的例行采刈。不少队员当即被这些植物的反常举止吓退,那些试图强迫植物就范的队员则遭受植物的攻击,未及逃脱者在工厂里留下了尸体。

他们前去寻找根源。待NAVA在街心花园见到一株耸立而巨大的喇叭花时,疑问随之水落石出。那朵喇叭花的体型超乎寻常,在灌木丛中显得鹤立鸡群,散发腐臭气味,喇叭状的花冠中央却生长着肉穗花序,而那正是斑叶疆南星的标志性特征。原来植物们已开始私自杂交。仔细环顾四周,长着妖艳热唇草叶片的龙藤自脚边蜿蜒而过;大王花的血红斑点花瓣夹杂浮现红门兰的紫斑;赤马陆迈着细密的足肢从芭蕉果皮爬出,体节表面生出红毛丹特有的毛刺;火杉的巨型圆叶片下悄声无息地悬挂桫椤毛囊,毛囊翕张如同生命呼吸。

望着眼前这株硕大而丑陋的喇叭花,NAVA知道它业已向四周传达了巡的最后遗言,以植物独有的无声的语言。自己的侵略计划,或者莫如说她的逃亡计划恐怕已为植物们所彻悟:先前所做的威逼利诱,无非是打开通道所做的铺垫,众人藉此将前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土壤又会如何?植物们不得而知,惶恐之下的猜测便是迥然不同与无可适应。于是,这个计划的最终设想,便是冷地世界只留下植物。这当然并非植物们期待的结局。人是欲望的造物,因欲而生,因欲而亡;植物却是希望的造物,它们发芽、结果、交媾,皆因某个被承诺被描述的愿景。若是连许诺者也不复存在,那植物的繁衍将失去唯一活力。

扩散。煽动。杂交。植物以它们独有的节奏循序渐进,四处蔓延。NAVA很容易想像,随着这些疆南星喇叭花在城市各处盛开、传播,明了真相的植物将变得狂躁而忿怒。事实果真如此。它们首先把怨愤向孱弱的背叛者发泄,蜗蛉田杂草疯长,养分被迅速夺走,蜗蛉很快成片枯萎。紧接着,蜗蛉宿主沦为下一个目标。火杉的庞大根系钻透地下车站的水泥墙壁,挥舞根须缠绕任何可触及的盲奴,刺入他们的耳膜攥杀那些透明爬虫。被虏的可怜寄主则被肆意妄为的根须撑破头颅,地下站台一时间血浆四溅。与此同时,深藏地底的幽深监狱,层层砖墙正被藤蔓末端分泌的消化液瓦解融化。失去砖墙的保护,前次叛乱中收押琉桑的玻璃盅轻易地被逐一击破,那些青绿色的豆子纷纷获释,很快被移动的触手、爬行的甲虫运出地底,塞入倒毙盲奴的耳洞。

植物纤维在肌理之下蔓延变异,眼球干涸深凹为盲洞,气孔成排出现在脊背两侧。倒下的是盲奴,再次站起身已成植物人。

这一切,黑眼睛都看在眼里。

地上。NAVA召集皇家卫队向植物们发起进攻。火把纷纷投掷在植物工厂的墙体上,植物们无声嚣叫着扭动着,身陷火海,那些植物后代——节肢动物从窗棂门缝里接连爬出,随即遭到卫士们的无情碾杀。植物随之开始反击。椰子蟹攀入无人防备的水井拖走初生儿;独角仙钻进熟睡人的被窝钳伤脚趾;大王花剧烈打响喷嚏,喷涌而出的孢子在空气中弥散,不慎吸入的感染者面呈紫斑无力倒地;芦稷成熟后不再长出穗缨,褐纹螳撑裂硬皮爬出母体,漫步在人行道如同绅士,物色其诞生后的首顿美餐;龙藤放肆地游走在大街中央,它们蜿蜒而过的街巷,留下一具具被卷须吸吮干瘪的尸体;桫椤破裂的毛囊爬出火杉的私生子,它们是浑身长满刺毛的八足蜘蛛,伺伏在树荫之下,不时窜出拖走落单的行人;潜伏入地的猪笼草偷偷顶开窨井铁盖,跌入其内的路人徒劳地在光滑笼壁上寻找抓手,直至被消化。

地下。获释不久的硫桑带来更为残酷的报复,它们蹒跚着扑向盲奴,连根扯断颌骨,生生抠出蜗蛉碾为汁水。狭小的地下空间里,植物人如同瘟疫般四处蔓延。很快,植物人便不满足于捕捉盲奴,它们走出地铁出口,见人就逮,将猎物扩大为所有走动着的活人。市民们陷入恐慌。流浪儿们尖叫着穿过大街,身后跟着缓慢迈步的植物人;老妪与老者躲在紧闭的窗户里望着龙藤在屋顶与四墙蔓延;不明就里的愤怒青年竭力拔出刺入植物人躯体的利刃,被植物胳膊生生抓住拧断脖子。植物人的数量不断增长,长势如萌芽后的植株般愈渐迅猛。携幼扶老的市民们躲开疯长蔓延的街心花丛,躲开树荫角落下的窸窣怪物,躲开群起围攻的植物人,终于发现已无路可退。

那些横尸大街的牺牲者,被植物人笨拙地塞入青绿豆子,一阵抽搐之后又摇晃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绝望哭泣的亲人与朋友。

行走在大街,身边不时掠过急行军的皇家卫队,或是惊惶逃窜的市民。从那个海岬返城后,若寒与呓树便沉默寡言。街巷一侧,白发老者正点燃自己的房子,连同盘踞其外的龙藤;面容清秀的男子哭泣着被同伴拖走,他的目光仍留在纤维化的女友身上;精瘦男子被六只蜘蛛包围在墙隅,挥舞铁叉将它们一再逼退,却未注意另两名偷袭者已攀上他头顶的屋檐。呓树定定望着发生在眼前的惨剧,面无表情,似一名无动于衷的旁观者。他本该是多么决绝大胆的男子!NAVA开始明白偷渡潜逃的这次挫败带给他的绝望有多么深。无论此前设计的计划多么宏伟惊人,终敌不过绝望带来的麻木与无力,呵,他终究还是一介凡人。

他们来到一座街心花园前。花园位于两座地下车站的出口之间,这里曾属于夜市的一部分,若在以往本是人声喧杂的所在,而此刻却是皇家卫队与叛乱植物激战的前线。原本宽松精致的园林已然发展为一座植株构成的铜墙铁壁。骑兵们驾乘机械马将其团团包围,然而当他们挥动马刀斩断枝条时,却被密林深处射出的藤蔓打翻在地;灌木摇晃,爬出马鞍大小的尾鼹,它们在火枪手的弹雨之下前赴后继地爬近人身蛰出毒刺。比人更狂躁,比铁更坚韧。依稀可见花园里枝叶迅速延伸、果实迅速膨大,植物们的生长发育似已无需时间,随着果实破裂,闻所未闻的诡怪昆虫跃出草丛,扑向猝不及防的卫士们。皇家卫队不得不紧急后撤。稍作调整后,火把雨点般地掷入花园,火杉树竟适时张开巨型圆叶片连为一体,厚实潮湿的圆叶遮挡住绝大多数,掉落其上的火把吐着舌头奄奄一息;卫士们惊愕之余,四五株龙藤偷偷从远处街巷迂回包抄,从背后袭击火枪队,火枪手们顿时阵脚大乱,被枝条拖缠的卫士们惨叫着饮弹自尽。

“我想,只有自食其果这四个字才最恰当形容你此刻的窘境。”若寒忽然开口说。女孩脚边,怕事的多足蕨正怯怯拱爬前行,逃离这是非之地。

“窘境?笑话。一群孩子闹脾气而已。”NAVA轻描淡写地回应,撒下呓树独自朝陷入混乱的卫队走去。

花园外的皇家卫队。蜿蜒而过的龙藤犹入无人之境,卫士纷纷避退。人群之中骑着机械马的瘦高骑士高举纸板:“泼油”、“点火”,然而无人理睬。NAVA径直走向骑士,两株龙藤似乎发现了什么,从背后飞速向她袭来,却在接近女孩的瞬间枝叶干涸、沦为枯柴。

“陛下。”瘦高骑士见女孩走来,急忙下马向NAVA躬身行礼。

“为何你的卫士不听指挥,你究竟还要跟这座小公园耗到什么时候?!”NAVA厉声斥责道。

“陛下……我听不见,请您大声点儿。”骑士俯身把耳朵凑向NAVA。原来他的耳朵上紧紧塞着布条,回顾四周,士兵们也人人戴着耳塞。想必这些措施是为了防止蜗蛉的侵入,避免成为寄主。

NAVA怒了,扯下骑士的耳塞扔在地上,“堵着耳朵又怎么指挥、怎么打仗?!岂有此理!”

“陛下……”骑士扶了扶头盔,面如纸色,“没了耳塞,蜗蛉会爬进耳朵,我们会成为……成为盲奴,失去意识……”

“盲奴又如何?!”NAVA怒道,“难道你的嘴巴就这么高贵,不愿意为吾主啃几口土么?快给我把这座花园烧为平地!”

骑士诺诺点头,连忙从随从的布袋里找出纸板高举头顶:“全力进攻!”他高声下令,可卫士们忙着躲避尾鼹的毒蛰,自顾不暇,几名骑兵纵马落荒而逃,背后响起枪声。

黑眼睛长叹一声,自顾自走向街心花园。

女孩立在花园小径的末端,植物的语言不绝于耳。荒诞。懊悔。好奇。恐惧。它们不断交谈,不断抛出问题,不断寻求答案与承诺。疑问交杂于耳,却始终没有回答,于是植物便在不安情绪中萌发猜忌、惊恐与暴戾。它们感觉到人。许多触须向她伸来,擦伤她的皮肤,剐蹭她的小腿,刺穿她的胸腑,令她伤痕累累。望着这好些曾经交谈过、承诺过的老友,黑眼睛满心哀恸,双目滴血。她哭泣的气味很快被植物们嗅到,于是它们感觉到是她。这是一个比火还要强烈的信号,触须们挣扎回缩,回到繁密的枝叶深处;圆形叶片收拢为针状;果实的私生子躲入花苞;呼吸根退回土壤屏息凝神。然而一切都晚了。NAVA攥紧手指,双目如渊,说出她的定义,下达它们的死期。植物们应声失去活力,纷纷干涸、凋零与倒塌。

她不会饶恕它们,她从来就憎恨背叛。

“我令土壤吸走了它们的水分,”NAVA走出花园,迎着瘦高骑士惊恐的眼神。后者怔怔望着伤口在她身上痊愈如初。

“陛下英武!”骑士点头称谢。

“现在它们任凭你处置,记住,不要再令我失望。”NAVA冷冷道。

骑士连忙点头。

“别动那些喇叭花,我另有他用。”NAVA说完转身离去。她的身后,皇家卫队欢呼着冲入花园,大肆砍伐、四处放火。

她称它们为自己的孩子,它们是她众叛亲离时的慰藉者,心绪烦杂时安静的陪伴者,遭受伤害时英勇的保护者。当它们身陷火海无力逃脱,NAVA不敢回首正视。她很清楚,尚有更多植物与卫队的激战发生在这座城市他处,任一方的倒下都令她心痛。她不愿失去的太多太多,却不得不残酷镇压所有背叛者。因为她就是王,她就是法则,而法则不能为偏好所左右。

还有许多危机亟待我去解决,还有许多角落须得我的关注。黑眼睛心语道,挽着呓树快步走开。

肉眼无法穿透的地底,心之眼默默观察。地下的冲突已然加剧。NAVA密令武装僧侣潜入地下,盲奴任由植物人宰割的局面很快得到改观:那些狂热的教徒点燃火把,将植物人的侵扰逐步从盲奴身边逼退,终于在广袤的地下空间里组织起一道隔断植物人的防线。然而好景不长,一条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藤蔓忽然钻透枕木间隙,将毒液与利刺扎入教徒身体中。防线顿现缺口。植物人藉此突入地下,继续不断追捕盲奴。

黑眼睛终于忍无可忍。NAVA密令蜗蛉驱使盲奴停止掘坑,转而攻杀来犯之敌。一时间,盲奴纷纷掉头与植物人扭打在一起。歇斯底里迎战麻木不仁,人类柔软肢体迎战植物不屈意志。遭受植物人纤维化的重击,许多盲奴血肉模糊,而他们进攻的武器唯有牙齿与指甲。NAVA还记得上次下达如此密令,她曾阻止了求知派的偷袭,杀死了若寒;而这次同样奏效。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千万之众迎战千百之数。然而又有哪场战争是公平的呢,NAVA轻叹一声。眼见植物人节节败退,被盲奴包围、歼灭;剩余的幸存者逃出地下坑道,身后满满跟着蹒跚而至的盲奴。

眼见一场植物的叛乱就此平息。突然,城市各处传来巨响,地动天摇。巨大的裂缝四处蔓延,吞没屋舍与逃难者。

天穹崩裂,黄霾散尽。

剧烈的震动维持足有数十分钟之久。街砖迸裂,地裂缝如叶脉般四散蔓延,吞下蹒跚移步的蜗蛉寄主、惊惶四窜的逃难者以及驰骋街巷的骑兵队,最宽的地裂缝甚至吞没整栋建筑。紧接着,天裂了。天穹表面蔓延裂缝,天裂缝交错为网,网点扩为黑窟窿,揭显天空原本的颜色。维系了近一百七十年的城市之穹撑裂崩毁,天顶晶片不断从穹顶剥离掉落,降下一阵阵玻璃雨。意识尚存的路人捂紧碎片划伤的面颊血口,懵懂望天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人的注意力就被地上轻薄剔透的天赐之物所吸引。流浪儿们在大街上争拾大片成型的晶片;少女悄悄将心形的碎片加入梳妆盒;老者取出破碎已久的放大镜,俯身寻觅适合镜框的形状。众人无可察觉的是,统治城市数周之久的黄霾正在头顶渐渐稀释消散,蜗蛉正利用最后的喘息寻觅宿主,未虏获宿主的失败者则蜷缩死去。

随着最后一批的盲奴蹒跚步入地下,尘埃渐落定,劫后余生的市民抬头惊望造成地震的元凶。支离破碎的天幕之下,拔地而起的笋状巨物矗立在城市各处。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钻出地裂缝,撑裂最高耸最雄伟的建筑,撑破那些建筑楼顶,乃至捅破黑眼睛精心维系的透明穹庐,震落布设其下的天灯。失去天顶晶片的屏障,天裂缝背后的红月显得野蛮而硕大。NAVA眯起眼睛望着这些底端庞大的圆锥植株,竟发现自己对其一无所知。显然,地震元凶必是某些植物私自杂交的产物。而就在女孩端详之际,那些巨笋的絮状顶端萌生触须,触须倒垂延伸,触及地面便活动起来。扯下触须范围内的所有天穹支架;卷走沿街奔逃的陌生人;连根拽出地下铁轨连同盲奴;就连躲入建筑的避难者,亦连同建筑本身被触须一劈为二。整座城市都在巨笋的鞭打之下颤抖,NAVA发现这些植株不常见的行为方式充满戾气,它们的攻击与破坏并无明显目的,而是为了留下伤痕、制造废墟、令她心痛。

嘈杂人声充斥心耳。本来,所有提及她名字的声音皆逃不出她的心耳;然而此刻,数万教众的嗡嗡祈祷声几乎淹没了其他有价值的声音。NAVA令自己冷静,直到她能够分辨声音来源:声嘶力竭的骑士报告他的分队已在巨笋的攻击下荡然无存;神经质的无神论者时而恶意诅咒时而祈求宽恕;忠诚的僧侣看守者汇报地底坑道安然无恙;被触须卷到半空的监事长老冷静分析巨笋的个头与体型;畏畏缩缩的傀儡皇帝躲在残桓瓦砾之下细声求援;澹定冷静的主教秘书提议将眼前的异象列入圣经预言之章。他们都在等待她的决断与指示。

“放肆。”NAVA望着这些巨物,满眼怒火。不知不觉,呓树已从身边消失,他蹲靠在街面墙角,嘴里咬着拳头,“我见过它们……我见过它们……”呓树含混不清地重复道,表情痛苦。大睁双眼瞪着街边的小水塘,水面倒映着一根疾飞而来的粗壮触须。

就在触须高高扬起企图鞭打呓树之时,NAVA快步上前轻触触须,后者随即干涸为一段枯枝。干瘪的触须轰然垂地,压塌数十座屋顶,被巨笋悻悻拖回。“我肯定见过它们……只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呓树喃喃自语,就连NAVA的安抚亦无法使他立刻回过神来。对于重复千百次生死轮回的凡人,前世回忆便如尘封心底的魇魔,一旦心匣被触发打开,心魔散发的恐惧能令最坚强的战士感到心悸。NAVA很清楚这些,这正是她处心积虑在地底挖坑的原因之一。两百年前,NAVA曾在冷地称王,号令所有臣民建造通天之塔搭建通道,然而她忽视了战败带来的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影响力。建塔期间,许多人勾起了战败回忆,被巨鸟俯冲砸死、被利箭穿心而亡、坠入无底深渊,潜藏于深处的恐惧心声渐由低语转为警告,不安、狂躁的情绪氛围充满工地并扩散至冷地全域,直到最后人们纷纷叛乱推翻她的统治。望着这勇敢的机械工沦落至此,NAVA合上眼睛,默默历数呓树的今生前世,然后发现他的某个前世正是二十多年前与傀儡皇帝勾结起兵,发动政变的那名骑士。多么愚勇的男子呵,亲自率部冲入潜伏点,以为只须烧毁母巢的花序便可毁灭母巢继而推翻她的统治,结果自然是被轻易镇压。既然眼前的巨笋与触须令呓树如此忌惮,那么他必是为类似的植株所伤害过,而在那场规模不大的叛变之中成功阻止呓树与他部下的,只有一个答案。

呵,一定是母巢。能引发翻天覆地的动静,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有谁?

巨笋们的闹剧还未结束。肉眼所无法看见的地下,竹鞭匍匐延张,它们的后代蠢蠢欲动。管渠里的流水不见踪迹,脚下的路面凹陷沙化,无辜路人踩空掉入沙坑,土壤里所能得到的水分皆已被鞭根吸干。于是竹笋遍地萌生。那些后代们枝杆修长、顶端锐利,见光后便迅速疯长。它们轻易扎破路面街砖,顶翻街心喷泉铜像,刺穿躲闪不及的马车、跌入沙坑的路人以及建筑的地板与屋顶。迅猛窜升直至数十米之高,令城里常见的高大火杉沦为侏儒;枝叶滋长直至连结成为篷盖,夺去市民们仅存的微薄亮光。人们纷纷躲入室内。一头抱着青竹升至半空的野兽长长哀嚎,串在竹竿上的尸体们终被迸裂坠落,胆小鬼颤巍巍地推开被竹笋粗大茎部所侵占房间的屋门。用不多时,城市就沦为竹林的天下。

NAVA长叹一声,她以为这便是母巢的所有把戏,遂命令皇家卫队分兵准备钢锯与斧子。可是她料错了。未及傍晚,竹林成片开花。数以万计的竹花纷纷凋落,大如圆桌。尚不待人们惊叹这种植物的疾猛与刚烈,竹实便掉落下来。扒开稃片爬出竹实的,是无脸而通体赤红的竹人。随着新生物的诞生,竹林成片倒塌,压垮许多民居。无家可归的幸存者们将怒气迁于那些看似木讷的竹人,结果却正中下怀,被后者逮住活活抠出眼睛。竹人将眼珠摁入纤维头部,粗粝的表皮就似乎露出自豪线条,转动眼珠寻找下一个目标。一时间,大街上同时出现蹒跚追捕路人的无眼竹人,以及蹒跚追逐竹人讨回眼珠的路人。那些失去双目的盲人则不知所措地哀嚎连连。

尽管与琉桑植物人不同,竹人的目标似乎仅为人眼,而不在意取人性命,可NAVA亦决定反击。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株网状菌裙的子实体,向它许诺竹汁的鲜美与行动的自由,后者忍不住为她的许诺所诱惑,随即挥散孢子飘入半空,当竹人路过时便附入它们的植物纹理,悄悄化为竹蛆钻入其内,吸尽竹人的体液结为虫蛹。倒下的是竹人干瘪的躯壳,钻出的已为飞翔的竹象。

竹象们繁殖得很快,它们振动翅膀摆动长鼻,四处寻捕竹人。成虫能将长吻插入竹人表壳吸取汁液,直至后者木然倒地。最机灵的流浪儿很快意识到这些大如婴孩的甲虫便是竹人的克星,孩子们在竹象背甲缝隙拴上麻绳,然后跟在竹象身后撒腿狂奔,紧随他们的保护者不离左右。黑眼睛看见这一幕时不免忍俊不禁。不远之处,竹人仍迈着摇晃的步履追逐路人,可她似已看到了平乱的逆转点。

于是布置完这些之后,NAVA将呓树交给路过身边的一支巡逻队,叮嘱队长将他平安护送至关铁工厂。她告诉呓树,关铁里收藏的那些原型机以及图纸是拯救众生的唯一希望,她相信他能够代表自己的心意,将科学人组织起来抵御植物们的侵袭。

“难道你不怕我倒施逆行,反将中央仓库与图纸室付之一炬么?”男子扬了扬眉毛,直到与她分别之际,他才恢复了些血色。

“我知道你不会忍心看见我绝望的表情,亲爱。”黑眼睛摇着头微笑说。

“你伤害了那么多人,我为何还要帮你。”

“因为这座世界再也寻不到我这般青春永驻的臻美面庞。凡是美的,皆可原谅。”NAVA笑靥如花。

呓树叹息一声,避开黑眼睛。

“何况事已至此,除了打开通道前往彼岸,我们又能有何处可去?”NAVA反问道。

男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默默跨上机械马,跟随巡逻队纵马离去。

出乎意料的是,对于NAVA的如此安排,若寒未作反对。木船的逃亡失败之后,她与呓树好像就达成了某种一致意见,他们不再挖苦她的决策或是残酷手段,而是转为缄默。或许,他们亦认识到了这场植物叛乱的严重性。城市震裂崩毁、市民流离失所、无辜者沦为猎物,这些恐怕都不是巡的初衷。当他向植物宣告NAVA的秘密,他可曾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当人拥有一把开启世界密盒的钥匙,他本该审慎使用,因为转动钥匙之后的下场会是怎样,凡人难以预计。或许正因为悟到这点,若寒才保持了谦逊的沉默。思绪至此,黑眼睛嘴角绽露微笑。

地上,数万竹人仍延续着捕猎者与猎物的双重角色,意志尚存的人们则在各种植物的残害之下东躲西藏。城市彻底失去秩序。NAVA知道自己必须去终结这场动乱。于是她独自走入一栋倾斜的教堂,拾级而下,消失在黑暗潮湿的地牢。

地下,浅层。没有门窗的密室。白烛被点燃,映出一个窈窕娇小的身影,以及一段粗砺虬曲的根须。

密室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圆桌,一把铁椅。相形之下那段根须显得突兀,仿佛闯入室内又亟亟逃离。

少女指尖轻触根须,轻启朱唇。“还记得这里么?当时你只是一枚普通的蜻蕨种子。这里是你初次萌芽的所在。”

烛火轻轻跳跃,没有任何回答。

“彼时,我沉浸在筑塔失败的哀伤之中。是我统一诸国、聚齐众人,赐子民们以和平。我所要求的何其简单,只须他们再为我建造一座通天之塔,就如两千六百年前为吾父筑坡一般。可是人呵,忘恩负义的人呵,纷纷起兵反对我,逼迫我宣告退位。于是我远渡黑海来到这片土地,只身所带之物,唯有你。这些你都记得吗?”黑眼睛自语道。

“建城之初,我们曾讨论许多设想。你说,你不满足于花败结实的传统模式,你的生命力不要因后代的茂盛而衰败;你说,你想拥有一千万名迥然相异的后代,每个后代皆非单纯的复制品;你说,你要无与伦比的高大花序、深不可测的庞杂根系,冷地的其他生物皆尊重你的雄伟与公正。这些我都已助你遂愿。”黑眼睛继续说。“那时候我没有容身的宫殿,就经常来这里;那时候我没有倾诉的知己,只有你默默倾听。”

墙壁那头隐现无可察觉的震颤。这是一种超乎听觉的哽咽。

“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孩子。我助你占有这片世界的所有土壤,助你拥有足令其他植株相形见绌的雄丽体量,助你达到足以臣服其他生物的生命力与威严;而你也在历次动乱之中为我的支持者们提供保护;为城内众人灵魂与肉体的轮回提供植株载体;为挖掘者们提供直抵地底坑道的通道;若是没有你悉心舔舐,残存在盲奴口足的尘土将很快被清醒者识破发现;若是得不到你的宽容与理解,厂里的那些小家伙将被视为杂草夺去营养与水分干涸死去。我们互相已付出如此许多。现在我所需的何其轻薄,只消你安守规划,提供源源人力。事成之后,我自会带走众人,将冷地世界拱手相让。这便是我的计划,我以为,你早已深谙于心。”

密室不时轻微震动。数米之上的城市街道,传来机械马铁蹄踏击路面的闷响声。人们仍在地上的城市夺路求生,没有人知道NAVA正与她的女儿在此开展对话。

“我来,只是想听你的一个解释。你为何背叛我。”那两个字一旦说出口,黑眼睛忽然就起了无法回头的决心。

烛火再次跳动。刹那间母巢用许多个理由作了无声回答。

“不不不。”NAVA重重摇头。“人固然作为你的果实,可它们并不属于你。一旦脱离母体,人便有自主决定的自由。就如我也不属于你。人母也罢、人子也罢,皆不可据为己有。众生从云间来此地负罪受刑,他们本来就是过客,即便我借助你的果实操纵生死与轮回,可对于灵魂所向,你却是强留不得的。”

“我知道你习惯了喜怒哀乐的行走之人,已无法习惯徒有花木的冷清土地。通道一旦打开,我确已打算带走冷地所有人兽。可这本来便是我的计划,难道不是吗?你并非在空无一物的土地之上称王!我赐果实以移动力,你的后代已不再受困于圈定之所。直到昆虫完成交尾、产下种子之前,整个世界对它都是自由之地!这座世界并不如你所想那般清冷呆滞,我已赐给你繁衍生息的能力与自由。”NAVA又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高高耸立的竹笋想必是你私自杂交的作品吧?很好,你已经让我看到某种创造力,只是你不该急不可耐地震毁城市、破坏城市穹顶、灭杀蜗蛉,这些都令我我的努力前功尽弃,你可知道我的哀伤与失望?”

一幅影像瞬间传递到黑眼睛的脑海里,正是那些通体赤红的竹人,它们木讷地行走在大街,企图从过路人脸上夺取眼球。

“是的。我指的正是你的私生子。正是这些自卑而可怜的家伙,令城市陷入动乱。”NAVA说,“我知道你喜爱植物与人相互融合的生态,可是摘人眼球这种残酷行为谈不上所谓融合吧。”

又一幅影像显现出深陷盲奴围困的植物人。

“呵,琉桑。我知道它是你最为欣赏的植物。我的初衷本是让它是把人带离苦难,置人于它的保护之下。可任何保护一旦开启,便免不萌生控制之欲。创造琉桑时我本应想到,单纯的、无欲的保护与爱会是何等昙花一现!结果琉桑一共背叛我两次。我本以为已把它们消灭干净,即便存有少数幸存的种子,亦脱去水分关入玻璃盅深埋地底。可今天我却看见它们逃脱监牢、兴风作浪,想来是谁彻晓我的秘密,又是谁释放了它们?呵,不言而喻。”

“我本以为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喜欢臆想一些不切实际之事。可是当我助你愿景成真之时,你却对我的理想嗤之以鼻。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NAVA又说。“我知道你痛恨蜗蛉,它们也是为了实现单纯的理想,从这点而言它们与你并无区别,可为何你要对它们赶尽杀绝?”

那段封固在墙体之间的根须微微蠕动,却又动弹不得。

“呵,你居然斥责我的虚伪。不,我并未对蜗蛉撒谎。对于那些希望藉助人的身体前往新世界生活的小家伙,通道打开之日我自然会兑现我的承诺。诚然,新世界的土壤很可能不适合你,也不适合所有其他冷地植物,可是有这样一位勇者敢于以一种近乎于愚蠢的勇敢前去探路,我自然最是喜欢。即便付出死亡代价,可你又有什么权利剥夺它尝试的自由?”

根须之上的气孔翕张。白烛被吹熄灭,又被黑眼睛点亮。

“呵,为何要背叛我。莫非是你太过爱我,才不容我一走了之。”女孩笑容惨淡。

墙体很沉默,墙外土壤传来嘶嘶杂音。许多根须正在密室之外悄然蠕动。

“为何要背叛我,为何要背叛我。”NAVA嗫嚅自语。

“我知道巡的宣言只是一个契机,可你并非不明真相的局外人,告诉我,为何背叛我。眼看城市已按我的计划一步步得到改造,所有的灵魂都将成为我的助手,为何你不能再做等待,为何选择现在背叛我。我不明白。”黑眼睛苦恼自问。

沉寂的墙体没有给她回答。

忽然,NAVA大睁着眼睛。“我明白了!”她大喊。

“这不是单纯的占有欲,也不是简单的喜恶,而是关乎生死存亡!植物是以愿景为食的生物,失去人作为许诺者,你们的繁衍将毫无意义!我早该想到这一点!那么……那么能使你的生存受到威胁,逼迫你作出背叛决定的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地底的通道已经打开!”

就在 NAVA喊出谜底的刹那,密室四壁同时被母巢根须所挤破,粗壮的根须如巨蟒般收拢,企图将密室内的狭小空间连同女孩一同绞为齑粉。而与此同时,NAVA口吐魔咒,下达了它的死期。

密室。地砖龟裂。圆桌倾斜。烛火从熄灭中起死回生。

破裂的密室墙体之上,张牙舞爪的根须倏然静止。它死了。虽然从外表上看根须们除了变得些许干瘪之外,似乎并无差别。然而NAVA很清楚,自己亲手杀死了女儿。她再也听不到她来自地底的深重叹息。直到杀死她的那刻,NAVA彻悟到女儿的隐忍与煎熬:作为NAVA的憧憬之苗,一步一步接近被许诺的愿景,直至理想渐渐成形,它才发现愿景的实现从来便是以自身的最终衰亡作为代价,多么矛盾而痛苦的期守呵!

然而这便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黑眼睛心语道,然后默默熄去烛火,消失在黑暗密室。

地上。数以万计的竹人仍穿梭在城市街巷里追捕市民,幸存者们已无暇关注高耸于城市各处的锥状巨笋,除了那些巨笋与青竹略有枯黄之外,外表上似乎并未发生改变。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母巢之死已激怒了剩余的多数植物,迫使它们在叛乱之路孤注一掷;他们更不知道的是,那个连接冷地与云间世界的洞口,已然打开。

距离那场崩毁城市的地震已过去整整一天。穹顶支架与天顶晶片几乎损失殆尽。原始的黑暗再度降临人间。本当是黎明,却降下永夜。

随着最后一团黄霾散尽,众人耳蜗里的小虫悄然死去,化为浊血。人从懵钝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陌生黑暗,腿脚依然保持迈进。鼻腔内的空气陈腐而潮湿,耳边充斥低沉而庞杂的脚步声,感觉仿佛置身梦魇。然后人发出了试探性的咳嗽声,结果却响起更多咳嗽声作为回应。于是人略微宽心了些,悄悄放缓脚步,后背却触到后继者的胸膛或头颅。很快,第一批苏醒者意识到自己正作为梦游大军的一员,行走在不知名的无光洞穴。反抗者立时出现,他们高声召唤大家停下脚步,却发现身周之人仍陷入梦游;有人决定停下脚步,却发现自己正被后继者推搡前行,倔犟的逆行者则被推倒在地踩踏而死;也有人挤开身边的队伍,企图逃亡空旷地带,结果却被快速窜出的黑暗物体拖走,伴随声声惨叫。除了少数反抗者,更多苏醒者被诡异的真实感所震吓,默默顺势前行,即便感知到互相的存在,也只是轻声交谈。

然而,随着苏醒者越来越多,惊恐、暴怒、忧惧、亢奋,各种情绪都出现在地底大军之中。轻声交谈变为大声质疑,前行队伍开始放缓脚步。他们提问自己为何会置身于这黑暗洞穴、以及队伍目的地又是何处。人们互相交流真实身份以及各自最后的清醒记忆,可仍无法从对方身上获取答案。只有少数教徒恍然醒悟,他们在人群中高喊,这就是末日审判,审判就在今日!他们向身周人散播拜翼教圣经教义,据称末日那天所有人都须穿过狭长的回忆通道,直至走到审判之崖,彼时唯有信教者将受到主的恩赐获得双翼飞往彼岸,异教徒则被判罚坠入蛇蝎深渊。教徒们高声唱着圣歌,毫无畏惧地迈步前行,他们的亢奋与喜悦吓坏了队伍中的其他人。黑暗之中猜忌与迷信被迅速放大扩散,笃信不疑者哭喊着拖拽着教徒的衣襟,仿佛沾上边亦能得救般;将信将疑者亦保持前行步伐,心中默求主的宽恕与保护。自然也有对教徒们的宣教言论嗤之以鼻者,他们慢慢挤到队伍边缘,腿脚触碰到狭长而冰凉的铁轨。这是在地下!我摸到了地下列车的铁轨!我们在隧道里!发现者高声欢呼,他们的发现很快被队伍到处传颂。当这一客观而真实的发现被众人认可之时,拜翼教徒所谓回忆通道、所谓末日审判的宣教言论立时被众人所嘲讽并唾弃。在得知自己所处何方之后,队伍很快停滞不前。地下列车及其铁轨本是凡人思维中的寻常之物,职业人尤为熟悉,于是许多勇敢者消减恐惧,手拉手组成人链,跨出铁轨开始向队伍两侧摸索去路。他们起初觉得安全,结果越走越远,直到不再嗅到铁轨的金属气味,突然间黑暗里不名形状的怪物又窜出缠绕人链的某段环节,它的气力极大,能够硬生生扯下人的肢体,或是直接拖动一整段人链,逼迫人们不得不松手让它带着猎物得逞,然而黑暗中伺机出击的尚有更多怪物,断裂的人链很快成为怪物的猎物。一时间惨叫四起,幸存者连滚带爬逃回铁轨,他们惊惧地听着同伴的惨叫一个接一个地被吞咽声所替代。

人们开始认识到,眼前的无光洞穴并非寻常认知的地铁隧道。黑暗里伺伏的怪物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取人性命。恐慌情绪再次回到队伍之中,许多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侥幸逃生者躲在铁轨后屏息呆坐;少女蜷缩在路轨中央哭泣;狂躁老者咒骂着捶胸顿足;妇女们为擦碰琐事而掐架;个别青年沿着铁轨匍匐逆行;只有少数教徒挤开人群继续前进。没有人胆敢迈出路轨以外,于是狭长的路轨之间,前行者、逆行者、踌躇呆立者相互推挤,地下隧道空前混乱。

在一株疆南星喇叭花之前,黑眼睛听到了来自地下隧道的哭喊人声。她很快布置距离地铁站入口最近的二十一支皇家卫队赶赴地下主持秩序,并命令蛤蟆们暂且退避铁轨。马首上挂着明晃晃的油灯,二十一支皇家卫队分别沿着不同的铁路线进入地底隧道,纵马从拥挤的队伍边飞驰而过,边跑边鼓舞人们前进。混乱停滞的队伍见状又缓慢蠕动起来。当皇家卫队们抵达终点——那座地下车站,他们将所有油灯都汇集在站台,使之刺破黑暗俨然成为安全、稳定、充满救赎的目的地,更成为遥远黑暗洞穴中唯一的光明出口。于是隧道里的人们不再犹豫,混乱的散沙又汇为前进大军。因为只要拥有唯一的光源,便意味着唯一的出口,对此置身黑暗之人毫无怀疑理由。

汇集至地下车站的人越聚越多。人为光源吸引而来,走到近前却发现置身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而人所以为的洞穴出口,竟是一座破旧、肮脏、拥挤的列车站台。集束的明亮油灯令他们一览无遗,同时亦萌生不满与失望。然而留给他们抱怨的时间并不多,队伍前方的人很快被后继者推上站台,初登站台之人则被后继者挤向站台中央,在那里他们看见了数根齐腰高的管道入口,管口大得足容得下三五人,管道内部幽黑无光,唯有潮湿而陈腐的微风不时从中吹出。很多人心感不妙试图折身后退,却为时已晚。身后已无退路,只有源源不绝的、争先恐后的后继者,他们纷至沓来,将前行者挤入管道。

或许是坠落得太快,人的临死惨叫并未传入更多人的耳朵,导致更多后继者重蹈覆辙。然而那些牺牲者的惨叫声却落入了NAVA的耳里。起初她以为这些叫声只是出于人对坠落本身的恐惧感,并不以为然。她要送他们前往的是光的彼岸,受炼者必须历经最黑暗的过道,对于这些凡夫俗子又怎可能理解。然而当地底的看守人出声抱怨地底坑道后继无人之时,NAVA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们并未成功抵达地底,这是为何?黑眼睛以心眼在死去母巢的根系内部穿行,发现地下车站的根须入口竟然只是一处侧根断面,而非径直通往地底坑道的主根入口。原来母巢的根系并非简单的垂直井道,而是一个复杂的结构体系!可以想象若是女儿还活着,众人便如营养般被传送至母巢各个部位,相反若是简单粗暴地一跃而下,恐怕只会迷失在庞大根系之中下落不明。多么庞复的体系呵,NAVA忽然对逝去的女儿平生敬意。人既是它的果实,也是它的食物。它必是以着平常植物所未曾拥有的深思熟虑经营这座地下的庞大系统,若是它能够懂得等待与隐忍,迟早能够成为这座冷地世界的真正主人。

被逼坠入侧根内部的人皆已毫无声息。NAVA用心语通知领头的二十一名骑士,命令他们让队伍停下来。然而单凭数百名卫士根本无法阻止洪水般涌来的人流,卫士始终无法组成人墙,他们的高声警告淹没在站台上的鼎沸人声之中,很多人直到眼见了丑陋奇诡的根须入口才意识到那些神色慌张的卫士们在呼喊些什么,然而在后继者的推动之下已无法停步。通道成了死亡陷阱,身不由己的众人鱼贯而入。被蒙蔽的集体往往导致最坏结果,队伍一旦形成惯性,人就会带着愚蠢走到底。黑眼睛见状,命令骑士们立即将油灯熄灭,阻止众人再做无谓牺牲;同时派出长老团率领众僧收集食物与水,她必须为大半城市的市民困守地底做好准备。

随着最后一盏油灯被熄灭,庞大的人流终于停止前进。卫士们在地下车站的主要入口搭建了路障,受困于地下不明真相的人们爆发责难,咒骂声连连从疆南星喇叭花庞大的花冠中传出,黑眼睛却长舒一口气。NAVA意识到她必须尽快打通地下车站与地底坑道的连接。于是她一面安抚教徒们的情绪,宣称真正的末日审判已经来临,短暂的黑暗很快会散去;一面严令所有卫士必须恪尽职守,否则将视同背叛者无法得到主的恩赐;她草拟了全民宣言,派人救出了傀儡皇帝,并在他面前摆上一盆喇叭花;另一方面,NAVA用心语告诉曼弓,让它即刻率领所有群兽赶赴关铁,与自己在那座工厂会合。

“我所有的子民们,这座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拜翼教圣经记载的每一件预言都将成为现实。”很快,傀儡皇帝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响彻在所有栽有喇叭花的土地。

“所有受主保护的教徒们呵,让我们为未来祈福,为他人为自己祈福,为所有的受难者祈福。愿我们通过主的最后试炼。”NAVA可以想象,老人正吃力而认真捧着纸片朗读每句宣言。

“永久的黑暗已经降临,真正的光明就在地底。来啊,我的子民,来啊,前往地底。主的怜悯与宽厚将远超你的想象。来啊,不必羞涩,来啊,不必畏惧。主已为你预备了自由之翼,助你前往光明彼岸!”随着最后一句宣言结束,教徒们纷纷谢恩,感激之声灌入心耳,如满山洪水爆发般猛烈。一丝许久不见的微笑终于出现女孩唇角。

与此同时的关铁工厂,植物们与科学人正陷入激战。工厂之外的路面,到处散落八足蜘蛛的破碎躯壳以及熄灭的火把;枯竹们横七竖八地倒塌在围墙外无声燃烧,根部皆为整齐的截面;一处被打开缺口的围墙,机械巨人正被三只蜘蛛逗得原地打转,他身旁倒着两具烧焦的竹人尸体;缺口一侧,六七株龙藤执着地抽打围墙,每次击打过后都乘机攥下一把石灰碎片;工厂入口之前,一头臃肿魁梧的百眼魔怪带头捶打着栅栏大门,若不加以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它原本的竹人模样;三发照明弹同时击发,围墙上响起整齐的枪声,竹人们好奇地抠着互相身上的窟窿,少数被子弹击瞎者晃悠悠地走出攻击队形;趁着科学人们装载弹药的间隙,躲在民居墙隅、竹人背后的褐纹螳与长腿蜘蛛群起出击,纷纷爬向工厂围墙。当黑眼睛骑着机械马赶到关铁之时,狂躁的植物们已将关铁团团围住。工厂之外的建筑皆为植物们所占据,这里俨然成为附近居民最后的避难地。

没有时间再理会这些暴徒。黑眼睛挥了挥手,前一刻朝她张牙舞爪的植物们立时枯萎倒毙。“毁去蔽陋之物,最为恣意畅快。”NAVA轻轻自语,纵马跃过围墙缺口,在工厂里长驱直入。科学人诧异地望着他们的人质失而复归,没有人阻拦她。

在图纸塔门前,她见到了咀灭和呓树。前者正指挥部下操纵机械巨人搭建路障与工事,塔边堆砌着许多煤块,看来呓树准确地将她的要求传达给了咀灭。

“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的陛下,我以为你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呢。”咀灭满脸嘲讽微笑。

“她绝无可能未达目的便言放弃。”若寒接茬讥讽说,她终于打破沉寂已久的缄默。想必历经这些凶险的环境,短暂分离后与呓树重逢令她感到释然与放松。

“这里有我最重要的人,我怎忍心离开。”NAVA以暧昧笑容回敬青年人的假笑。

“你是不舍这里保藏的机器与图纸吧。你屡次践踏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辞而别,我的信用在部下们眼里已成为满是破洞的筛子。”咀灭道。

“我并非有意打破我们之间的协定,亲爱。要知道我每次都是迫不得已……”NAVA跨下铁马,蹦跳着触碰铁炮与路障,仿佛触摸着科学人为她准备已久的新玩具,“啊,钢铁的气味,我真喜欢。”黑眼睛笑着搪塞道,她已无心向科学人多作解释。

“你的部下已向我透露了你的所有秘密与计划。”咀灭指指一旁的呓树,“原来我们最初就受了你的蒙骗。”

“无须感到大惊小怪,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伪装与骗局。”若寒继续出言讥讽。

“既然我能够只身前来,便有足够诚意继续我们此前的协定。亲爱,我需要你。”NAVA捂住若寒的嘲笑嘴唇,试图伪装出最善意真诚的面孔。

青年人低声叹息,摇了摇头。他随手从部下腰带抽出把小刀,大步走到女孩跟前,捋过女孩的黑发用刀割下一缕。断发飘零在地,新发又从原处生长出来,女孩依然长发垂胸。“呓树告诉我,你的肉体是无法消灭的。如此说来,将你扣押在此作为人质毫无意义;同时也意味着,我们的安全将毫无保障。”

身旁的呓树脸涨得通红,显然他并不习惯作为告密者的新身份。

“呵,”NAVA笑得勉强,“既然呓树已将他所了解的向你们和盘托出,那么想必你已对眼下的境况有了充分的评估与了解。亲爱,我已不屑再多解释,因为每解释一句,都意味着更多的无辜者被植物夺去性命。跟我走吧,这座世界没救了。”这些话倒是出自于NAVA的肺腑之言。自从杀死自己的女儿之后,五分之三的植物属种决意违抗她的命令;超过半数的城区失去控制;七十座地铁站被植物所攻占;皇家卫队的减员比例高达四分之一;原本提供食物的三百座植物工厂悉数罢工;甚至连日常的灵肉循环与食物配给机制都已停止运作。

“我不会轻易抛弃这座世界。我以为,无论客观环境多么恶劣,皆可在努力之下加以改造。所谓的天灾无非就是天顶晶片的钢质框架被地震破坏,那是一百七十年前我们先祖助你建造的吧?东西坏了可以修,修不好可以再造。这并不值得我大惊小怪,陛下。”咀灭语气坚定。

眼前这狂妄的男子一定不知道全城六十七组天灯序列已尽数损坏;他不知设计、制造、组装这些灯组使用了近十年时间;更不知当年为了固定这些序列,自己曾以毁灭一代人的代价定义了极寒低温将整片大陆笼罩于冰川之下。NAVA轻轻叹息,然后说,“这只是你一人的想法,还是所有科学人的认知?难道说长时间困守在某处,人的智慧都将受到地域本身的局限而倒退么?你的眼线们呢?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满城的植物皆已发疯癫狂?植物之心已然噪乱,我可以听见土壤与水的平衡已然打破,你们根本无力降服它们。”利用母巢根系渗透作用进行输水的暗渠管网已全部阻塞,地下水很快将无所抑制地四处泛滥。

咀灭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陛下,你对我们的实力还了解得太少。”

“我知道你的自信全然建立于你那支偷偷建造起来的机械军队。亲爱,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擅长虚报工料,我只是最大程度地彰显了宽容而已,若你对我真正了解,你会发现这种态度有多么珍贵。”黑眼睛说完,咀灭面色铁青。

“殊不知,帮助你建立自信的,并不在于你的那支机械军队。而是这里,”NAVA跺了跺脚,“关铁工厂的偏僻位置,让你们避开地震的震中与巨笋的冲击,若是你亲眼见识了那些庞大植物的狂躁蛮力,想必你该学到谦恭。呵,为何你的眼线们毫无消息?你所认识的城市正逐渐成为一座杀戮场,恐怕没有人能够从中穿越来到此地。”正说着,又有两名骑士向她的心耳呼救,黑眼睛已无暇他顾,她必须说服眼前这最为重要的对手。

咀灭一言不发,他的部下们交头接耳。

“即便!即使你将植物们悉数消灭,你又以何为食呢?”NAVA继续反问道。

“人在这片世界上存续了何止千年。祖先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咀灭自信地说。

“呵,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冷地混沌之初,众人相遇而食。是的,所有的人都是食人族,这里本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们会有办法。”咀灭低声嗫嚅,好像在说服自己,“科学力量能够帮我们重建照明,重铸秩序……我们,我们一定能征服那些植物。”

“NAVA,通道既已打开,你何不赐众生以选择。让愿意跟随你的人离开,让愿意留守城市的人留下来。”若寒插话说。

“亲爱,因为云间拥有真正的光,那里必是一处更好的栖息地。凡人所处的位置太低太远,看不见那片世界的光与美。我比任何人都要年长,经验成为眼界与智慧的垫脚石,帮助我比任何人都站得更高看得更深,所以我自然有权替他们作下决定。”

“所有人都是从那片世界坠入此地。关于哪片世界更为美妙,他们心底自然会有定论,但不是由你说了算。”若寒步步相逼。

“说话的这位又是谁?还是你本人么,陛下?”咀灭疑问道,“同一个嗓音,为何我听到了两种语调。”

“我叫若寒,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一个灵魂。另一个妄称我名的灵魂叫做NAVA,她才是你的陛下。”若寒答道。

“原来如此,难怪我总听到你们自言自语……若寒,你的见解倒是与我的想法很合得来。”咀灭说。

“自由的见解历来在这座城市被我所欢迎。只是我的决定已下,不容更改。”NAVA沉声说。

“NAVA,”若寒同样沉声回应,“你常说冷地是自由之地,冷地之众大可穿戴自由的装束,品尝自由的食谱,发展自由的恋情。而我以为,这都只是些绿水浮萍,只为掩盖深潭底下不可告人的谎言恶果。”

“谎言又如何?你只知细枝末节,却自以为通晓全局。你以为我的计划只是协众逃亡云间世界么?笑话。若是仅仅如此,我又何苦劳师动众?”NAVA回击道。她已经打开了洞口,并成功将十之八九的市民引入地下,现在缺少的只是打通地下车站与母巢主根的连接以及,那九百九十七项确保她能够战胜对手的科技文明。

“无论你胜败与否,我都看不到更好的未来。不加约束的力量迟早会为维系自身的生存或壮大而变得毫无原则。昔日长老院能将千万之众宣判有罪流放此地,改日你为了巩固王位也可能重蹈覆辙。”若寒深深叹息,“所以我想通了。前往哪里并不重要,我只在意身边有谁。”

“我很清楚你的真实想法,亲爱。死心吧,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要让你作为这一伟业的见证。”然后女孩又转向咀灭,“让我再说一次。我需要你,跟我走吧。”没有人比眼前的男子更为通晓那些机械设计的要领,若是能说服他加入自己,冷地大军势必能如虎添翼。

“我不答应。”咀灭痛苦摇头,“我希望终止我们的交易。”他的身后,科学人一边佯装整备工事,一边互相窃窃私语。

“蠢材!若你拒绝与我合作,求知派将只有死路一条!难道你必须听到我的坦诚你才能清醒起来?是的,我骗了你们。我既不可能作为人质成为你们要挟政府的筹码,也不可能如约将这座世界真正交给你们。这些仅仅是过程是手段,都不是关键,甚至连整座世界被植物占据都无关紧要!关键的是通往彼岸的大门已经打开,永久的真正的光的世界唾手可得。我为你们架设了通往光明彼岸的石桥,莫非你仍要诟病我骗走你掌心里的小石子吗?”NAVA激动地说。

“我们对彼岸不感兴趣。”咀灭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永久的黑暗并不成问题,疯长的植物至多肆虐一时。世界运行总有其客观规律,而我们已能够慢慢摸索到那些规律,这就是科学……借助科学力量,我们一定能成功改造这座世界。”

“错了。这座世界的规律,是我。”NAVA冷冷说。

咀灭哑然失笑。

“呵,难道你们仍认为我擅长施展魔法吗?这不是魔法,而是定义物体运行的规则的力量。除了光,我拥有权力定义冷地世界的一切,这便是继承自吾父的天赋恩赐。”NAVA如此说道,她的认真与狂妄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尚不待咀灭出言嘲讽,女孩就快步来到一座水泥墩之前,勾勾手指,水泥墩之下的土地很快沙化、沉陷,将水泥墩整个吞没,“改变湿度,”她振振有词;接着她又轻拍机械巨人,后者随即猛然窜升至半空,又缓缓降落在原地,“改变重量”,女孩自语;她轻击响指,红月立刻在众人头顶熄灭黯淡,纷扬的燃烬凝为黑雨淅沥落下;鼻息所拂之处,墙缝苔藓迅速蔓延萌生,挥舞着微小而精致的雪白手臂。

众人皆为之瞠目结舌。

“做到这些非常容易,无非是定义物体之间的密度或者重量罢了。知道我最为擅长的是什么吗?水。”说着,NAVA再次轻击响指,细雨顿止,红月又开始飘落燃烬。“听着,世界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模样,无非是出于我的喜好罢了。一切你们所谓的客观规律,实则都可为我所轻易改变。”

图纸塔。美艳少女立在塔前大声斥责众人。诸多男子一脸愧色,呆若木鸡。

“不如就此交出你们的所有成果,让今天作为交易的完结之日吧。”NAVA傲然说。

“可是……我们……”自信满满的咀灭吞吞吐吐,显然方才的异象对他打击不小。

“怎么?”黑眼睛扬起眉毛。

“可是……最后的设计还未完成……”

“什么!?耗费这么多日,竟然还是未能完成设计?”NAVA面色大变,“为何你们只知虚报工料扩充军备,却不知提前储备最关键的科学设计?”

“有储备……然而时间紧迫,路线图仍余最后九项设计未能完成。”咀灭怯声说道。

“九项!”黑眼睛愤怒重复这个数字,手指伸攥,咬牙切齿。一阵狂风扫过图纸塔周边,燃烬飞散,碎瓦片纷纷坠落,苔藓的胳膊们互相抱团。塔下的科学人手足无措地探查周身,仿佛被无形透明的动物舔舐了一般。

按照路线图,最后九项本将包含最为关键最为重要的设计,然而这些恐怕都将成为一挥即散的幻影。NAVA深感失望与忿恨,她知道此刻决不可伤害咀灭,于是她用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血,通过虚弱自己以消减怒意。“罢了罢了。我这就取走图纸,剩下的都归于你们。”NAVA冷冷道,“我可以破例让你们自由决定是否跟随我,若是你们愿意留下来面对那些植物,悉听尊便。”

科学人面面相觑。他们还不习惯NAVA的乖戾与善变,面前这美丽精致的女孩前一刻尚可为说服他们加入自己极尽魅惑之能事,下一刻却又变得冷若冰霜。

“我仍有一事不解。为何你连一件工具或机械都不带走,而是只在乎图纸?”呓树突然向NAVA发问,“这是我始终无法琢磨透的疑团。”

“早在我们相遇之前,我便问过她这个问题。”若寒说道,“我以为凭她的个性,她更乐意将此作为谜题深埋于心,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

一丝无奈、苦涩而得意的复杂微笑出现在女孩唇边,NAVA正欲开口,突然,大地开始微微震颤,煤块纷纷从塔边煤堆滚落,是兽群!整齐的枪炮声随之响起,紧接着是围墙、建筑被撞裂顶碎的沉闷声响以及一连串的惨叫人声。咀灭的指令淹没在雄浑的背景蹄声之下,许多科学人匆匆爬上机械蜘蛛,剩下人则躲入最近的隐蔽工事,只有咀灭仍伫立在原地怒视NAVA。他的身后,操控机械巨人的科学人正试图令它抱起一块巨石用以自卫,然而不待巨人调校完毕最佳施力位置,一只白色犀角兽已从图纸塔后闪出,猛然将机械巨人撂倒踩在蹄下。果然是曼弓,它如约领来了群兽。

这批突如其来的访客令图纸塔前的空地剑拔弩张。求知派躲在工事之后瞄准了来犯群兽,机械巨人甩开曼弓从地上爬起来,更多野兽则喘着粗气准备进攻。

“住手!”NAVA尖声叫道,打破了死寂般的沉默,“它们不是前来挑战的。”然后她转向呓树,“让我继续回答你的问题吧。要知道,抵达彼岸之后,所有人都将恢复为本来模样,而只属于这片世界的一切则会化为尘埃。是的,即便我将这些铁家伙都带去彼岸,它们也都只会化为粉末罢了。”

“既然如此,携带成品与图纸又有什么区别?铸铁与纸张,同属于冷地物质。”呓树紧追不放。

“答案就在这些兽群身上。”NAVA曼妙微笑。

“我不明白。”

“我说了,所有人都将恢复为坠入冷地之前的原本模样。那么唯有这些野兽,是不会改变的呵。”黑眼睛笑着说,旁若无人地抚摸曼弓粗粝而厚实的皮甲。她凑到猛兽的耳边轻轻说,“亲爱,只有你仍一如既往地忠诚。”

“啊,皮甲!”咀灭恍然大悟道,“把图纸刻到兽皮之上,它们就可以带着图纸前往彼岸。一旦抵达彼岸,就可以依据那些图纸复制科技树,并在短时间内建立对其他文明的技术优势。原来这些野兽就是图纸,活的图纸!”

“原来如此……这么说此前我在城里撞见奔兽并非巧合,原来它们都是受召入城的……”呓树喃喃叹道。

“你很聪明,咀灭。两千六百年前我被云间世界击败,人们都说我是败在云使的翅膀之下。然而先天的物种优势并非无法逾越的横亘,只要充分利用冷地世界的科学力量,我自信必能赢得下一场战争。在我蛰伏冷地的这么些年,其中相当长的岁月里我引导、鼓励民众利用好奇心与创造力获得财富与权力。你知道吗,求知派的前身本是拜翼教的炼金机构,此后贵派逐渐壮大并能够与之分庭抗礼,并不仅仅出于你们的智慧与团结,还有我的暗中扶持,是我一次次施加影响促成科学与宗教达成微妙平衡,是我一次次在贵派陷入绝境之时施手相救,这一切都是为了当我再次回到彼岸之时,能有足够的实力与自信战胜对手。”

“处心积虑那么久,就是为了那一个目标?”咀灭惊呼道。

“是的。”NAVA沉声说道。

男子怔怔地望着少女,无疑被NAVA的这番言论所震撼,仿佛是她的表述帮助他找到了生命谜题的真正答案。瞠目良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默然下跪。“我愿意跟随你,陛下。”咀灭轻吻少女足下的尘土,“你的计谋精巧得如同机械,我自叹弗如。我只愿跟随着你,以我所有的智慧起誓。”

犀甲白兽,一条精致白皙的胳膊悄悄撩拨兽脊上的稀疏鬃毛。NAVA打着哈欠,望着面前的群兽隐忍与平静地接受了科学人的刻刀与烙铁,没有咆哮、没有躁动,它们的驯服与坚韧令黑眼睛十分满意。

收服咀灭之后,NAVA很快得到了其他科学人的归顺。在求知派的协助之下,图纸塔被打开,以特制编码保藏的图纸被一一解密并逐一纹刻至野兽皮甲之上。这项工作需要充足的耐心与时间,NAVA旁观片刻便不再耐烦,她从曼弓背上跳下,三步两跳地蹦到咀灭面前,打断他滔滔不绝的部署计划。

“陛下,又有何吩咐。”咀灭急忙转向NAVA,语气恭敬。

“还记得逆风多年前造反时攻破皇宫围墙的机械蟒蛇吗?我需要再造那个家伙,放大十倍。”NAVA还告诉咀灭,地底通道暂时淤塞,需要一种强有力的机械迅速打通母巢侧根与主根之间的通路,而唯有求知派的科技才能做到这点。

“那条铁蛇是按照传说生物七鳃鳗所做的设计,我们称之为齿蟒。”咀灭告诉NAVA,齿蟒的设计并未列入科技树之中。所幸,作为求知派最得意的攻城重器之一,它的图纸很快被找出并送到NAVA面前。咀灭指着中央仓库,声称在永动机的协助之下,一定能保证以最快速度完成齿蟒的制造。

然而黑眼睛并不满足于此,她要求咀灭完成图纸印刻与齿蟒制造的同时,加紧研制科技树之冠:机械翅膀,命令他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前牢牢守卫关铁工厂,竭尽全力阻止植物的进攻,“哪怕堵上你所有的机械军队也在所不惜。”NAVA如是说。

“这不可能!且不说机械翅膀尚停留在草图阶段,铁羽毛的材料问题始终无法攻克,科技树上的成果相互之间是有前置性、依赖性的,较低级的科技尚且无法实现,最顶端的科技肯定只是幻想。”一旦提及技术问题,咀灭便满脸严肃与固执。

“我知道你的头脑便是为将幻想化为现实而生。”黑眼睛尴尬笑着试图劝服他。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咀灭摇着头,丝毫不理会NAVA的殷勤。

“那么至少尽力而为!”NAVA有些怒意。

“大敌当前,我已没有多余人手!”咀灭断然回绝。

咀灭尖锐的反对令NAVA心感失望,然而眼下可不是与求知派争执决裂的时刻,她必须忍耐,哪怕那是她最为不齿与痛恨的行为。后者想必亦心知肚明。于是她只得提议指派两支皇家巡逻队前来协防关铁,居然也遭到后者拒绝:“陛下,人海战术不适用于我的机械军队,我可不想再分神保护你的人。”

见科学人如此坚决反对,黑眼睛只得作罢。退而求其次,她要求咀灭在完成前两项任务之后尽快赶赴地下车站,后者终于爽快答应了。

这时,一旁沉默多时的呓树表示他希望能继续留下来参与齿蟒的制造任务。

“噢,不不不,绝对不行!”NAVA摇着头说。

男子坚称希望利用自己的手艺再尽一份力。

“尽力?如果让你有机会亲手触碰那具机器,你一定会在最隐蔽的机械结构之中设置机关,好让它适时崩毁坏我大事,我可猜对了?”NAVA以戏谑的语调对呓树说。

“不是。我……”后者似乎的确被猜中了心思,面色煞白。

“让我猜猜,你一定会为卡齿装置设置定时机关,直到大多数人前往彼岸之后猛然崩毁,唯独将我们俩留在冷地世界,不是吗?”NAVA继续说,“难道你果真就那么希望独占我吗,亲爱?”

“我……本想……”呓树结结巴巴。

看到呓树被自己逼问得面红耳赤,黑眼睛笑了,“亲爱,你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说着,她大步上前挽起呓树,动作亲昵。“你曾经为我冒险盗出的磁石存放在哪个仓库?快带我去,还有许多要事待我前去解决。”

男子挣脱不得,只能默默带着黑眼睛前往原料仓库。

借助磁铁带来的短暂失光,NAVA携呓树影遁而去。当女孩回到羊脂宫,她立即召集了战时会议。满眼血丝的苍老主教向她报告了被困地下的庞大人数以及食物饮水的准备进展;中城西区的长老汇报其辖区内急剧爆发的蚊灾并得到其他三个城区长老的附和;科学人内部潜伏的教会间谍应证了咀灭及其部下们正全力制造机械铁蛇的事实;红十字卫队的卫队长总结了旗下各分支的人员损失情况以及剩余兵力;二十名愁眉苦脸的执事怯声表示其监视区内的地铁站入口已被植物所占据;蓝十字卫队的队长已换成陌生面孔,他大声抱怨剩余煤块与弹药的匮乏;人口部门的年轻官员汇报大量尸体散落城市各处无法重生正沦为植物们的养料来源;紫心十字的卫队长得意地介绍歼灭十五座街心花园的辉煌战果,他的陈述立刻淹没在皇城区长老的愤怒声讨中,后者抱怨其麾下的士兵因为忌惮与植物近战而纵火烧毁整片街区;十三名长老缺席到场,替补的执事僧侣代为汇报地下隧道里的传教进展,果然身陷绝境的人们极易信教;植物学会的馆长举着长长的清单列数有害作乱与有益支持的植物属种,精确的数字是三百七十一对比九十四,另有八十种植物保持中立;仆人手里的喇叭花盆则传出监视地底执事僧侣短促而兴奋的数数声,“四千零八”、“四千零九”,每个数字代表着一名进入云间世界的人类……

“务必控制好受困市民的秩序严防大规模踩踏,优先保障饮水输送与供应。”不待所有人完成汇报,黑眼睛就已向主教下达指令。

“立即派人前往灾区调查蚊灾爆发的成因,我已够烦心的了,别只报问题不找根源!”NAVA瞪了一眼四名长老,后者亟亟退下。

“很好。继续监视科学人,如有异常立即向我报告。”女孩露出一丝微笑,然后转瞬即逝。

“我不知道求知派还需多久才能将齿蟒完工,在此之前希望你尽量减少牺牲,利用植物的弱点破敌致胜。”NAVA转向红十字卫队长,淡淡回复。

“至于被植物攻占的地铁站入口,我无法保证将每一座都再次夺回,毕竟所剩兵力有限。去吧,在那些地铁站附近竖立标志,引导幸存者远离。”听到NAVA的指示,执事们连连点头。“我会下令召集武装僧侣作为支援力量,扼卫尚在掌握的每个地铁站入口。”NAVA补充道。

“装备的问题请直接找卫队后勤解决,只是千万别拿弹药匮乏来掩饰战场指挥的无能。”NAVA话音刚落,蓝十字卫队长就窘红了脸。

接着,女孩转向争执不休的紫心十字卫队长与皇城区长老,“这里可不是庆功会,更不是喋喋不休的交易场!既然你们彼此仇恨,那不如即刻将你们俩的职务互换吧!若是丢了防区,你们就都留在此地反思追悔吧!”随后NAVA又面向那十三名替补执事,她随即收敛了严厉表情,和颜悦色地向他们表示感谢,希望他们将她的鼓励及时带给传教前线的长老们。

说完这些,NAVA短暂沉默,她通过心语向蛰伏角落里的蛾子述说,请它们飞往世界各处,寻找剑形的蜻蕨种子。若你仍爱我,请为我找来种子丢入井中;若你仍爱我,请接受我这个最后的请求。蛾群没有开口回应,它们纷纷用振翅飞翔的声音作为回答。

不知不觉,宝座之下的众人都在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通知所有卫士,但凡路过遇到尸体,请务必将之葬于最近的水井。”NAVA打破沉默。“母巢已死,城里的轮回机制必须尽快重启。我会想办法找到蜻蕨种子埋入井中,利用这一古老方法重启生命轮回。那些蜻蕨种子失宠多年,必能欣喜接受这项任务……”

“陛下,如果我没有记错,唯有母巢才可在短时间内再造拥有见识、个性与记忆的成人,而传统意义上的蜻蕨只能结出婴儿果实。可是婴儿又有何用!?”年轻官员出言打断NAVA,他的鲁莽遭到众人纷纷侧目。

然而出乎意料地,黑眼睛竟未发怒,她耐心地向年轻人作了解释:“只要回到那个世界,所有肉体都会恢复原本模样。哪怕婴儿也会即刻变为战士,所以我们决不可落下他们。”NAVA面向众人说,“我会用喇叭花与蜻蕨达成协议,让它们尽速生长,一旦果实成熟,你们必须尽快收集婴儿,把它们带至安全之地。”

众人纷纷点头。似乎受到鲁莽年轻人的鼓舞,会场气氛变得更为热烈,各种议题雨点般飞向黑眼睛,而NAVA亦对此一一作答。

许久以后,暴风骤雨般的战时会议渐趋平静,所有人都以膜拜神情望着黑眼睛。NAVA环视众人,确保所有人的问题都得到了回复,所有人都领受了命令与任务,她终于满意点头。“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NAVA最后以一句父的箴言结束发言:“心之所向,无坚不摧!”

众人报之以热烈的掌声,黑眼睛只允许自己在掌声中陶醉片刻,随后便下令散会。

“崭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女孩踏入密室时自语,“只属于我们的自由时代。”说着,密室之门在她身后渐渐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