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六十章 若寒。尾声

光。真正的光,刺痛双目,欲罢不能;如刀割,如魔咒,如归宿。它代表的绝非平和静谧的安全感,而是悸动,是亢奋,是窒息濒死之人重获呼吸的重生前兆,是不经意偷窥到真理之钥的自由快感,是超乎肉体生命的无可争辩的归属召唤。

当这耀目而熟悉的光出现在地底,若寒半倚坑道入口的黑石圆柱掩面而泣,她意识到自己距离家乡是前所未有地接近。而此刻距离自己初涉冷地,已过去整整七十年。她的左手被身边男子的宽厚手掌紧紧握住,无时不在诱惑她提示她若在此时与呓树一跃而下,那么数十年来的寻觅就能有一个完满结局,她所经历的苦难与委屈将得到终结,与至爱长相厮守的幻想亦将成真。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在听任NAVA犯下种种罪行之后,她知道自己不配得到如此幸运。

“我可不会允许你就这么一跃而下。”NAVA率先开口,她果然很能洞察到若寒的心思。

“哼。”呓树嗤之以鼻,他以为NAVA针对的是他。

黑眼睛捂嘴长笑一通,牵着呓树扭头走入坑道。

倒锥形的坑道,螺旋而下;一侧为坑壁,一侧为危崖;越往下的,坑道便越狭窄、陡峭。女孩立在危崖向下探视,只见盲奴们正列队顺坡而下,抵达最深的坑底之后,便一个接一个跌入那个窄小而炫目的光洞,木然而坚决。最愚昧的,亦最为幸运,若寒心叹,不免有些嫉妒。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坑底亮光,她发现一层温泉状的光雾仿佛悬浮于光洞表面,荡漾着活跃游动的光波。呵,那果真是来自于云间世界的光,它是自由是生命是救赎,是毫无吝啬地高贵,是毫无目的地张扬,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是所有迷宫的出口。若寒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加快脚步,抬头环顾,原本为了照明而栽种在坑壁、坑顶之上的复树几乎皆已黯淡,真正的光令它们相形见绌。

谁也没有开口,女孩独自行走在空旷的坡道之上,直到遇见驻守地底的监视僧众。

“拜主所赐,这里进展顺利,陛下。”一名胡渣壮汉放下手里的喇叭花盆朝女孩走来,他的脚边放着皮鞭与刺棍。“地上发生的一切我都听到了,庆幸这里全然无恙。很少有人清醒过来,即使中途醒来,也没引发什么乱子。”

黑眼睛点点头。

“那些人,”胡渣壮汉指着下方坑道里缓慢蠕动的人群说,“是最后一批进入坑道的盲奴,秩序很好。”

“很好。派出先驱者混入其中,抵达云间后即刻回来向我复命。”

胡渣壮汉使了个眼色,僧众队伍里站出一名精瘦的光头男,朝NAVA点头致敬便飞速奔往坑底。

“陛下,恕我直言……”胡渣壮汉略带迟疑地说,“地底之事这般顺利,后继无人太可惜了。”

“通往坑道的道路暂时阻塞了,我已安排下去,很快就可再次打通。”NAVA沉声说道。

“陛下圣明!”壮汉与他的属下们齐声赞叹。

“很快这里就要来很多很多人,多得你们数不过来。我并不担心队伍中断,相反地,我担心人来得太多太快引发混乱。”NAVA说,接着她又叮嘱僧众们务必确保坑道平整、严控人员流速,“让大家小心脚下,慢走慢看,若是不慎跌跤引发踩踏,你们必须及时鸣哨示警。一有异常,及时汇报,谨记前任玩忽职守的下场。”若寒记得,前任监视者曾因贪恋女色猥亵盲奴而错过汇报通道打开的宝贵时机,当黑眼睛被母巢占得先机之后,她是多么愤怒地将他残酷处死。

面对黑眼睛的命令,众僧连连点头称是。只有一名年轻的僧侣匆忙从后排挤出,“陛下!我有一条建议。”他向NAVA建言修建一座铁滑梯,连接坑道入口与地底光洞,这样就能够直接将传送口的众人径直输往地底,“若是这个装置能够建成,必能大大提高前往地底的效率。”年轻人满脸认真。

“修建这般规模的滑梯恐怕并非一时三刻便可建成……”NAVA若有所思。

“万万不可,陛下!”年长的僧侣进言道,“若是直接从滑梯滑入光之彼岸,太过轻易太过滑稽,有驳于圣经教义啊!”

“若是这般,还不如建造一座投石器,把人从坑道入口扔到坑底得了!笑话!”壮汉忿忿说。他的评论得到了众僧的附和,讥笑声淹没了年轻人,后者满脸赤红。

“住口!”NAVA厉声说,“圣经可以反复修改,而这场迁徙却无可重来!任何为进军所做的努力与尝试都必须得到鼓励!”

僧众们面面相觑,陷入死寂。

黑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众人神态的异样,她放缓语气,向众人解释他们任务的重要性,边说边环顾四周,接着又要求众僧从坑道一旁的废旧钻地机上拆下烟囱,“剥下它们的铁皮,敲成铁片,再用螺丝拴在一起,组成铁板。”NAVA命令道。

“可是陛下,铁板的长度根本不够,够不到坑底呵。”年长的僧侣反对道。

“我要做的,根本不是滑梯,而是跳板。”黑眼睛得意地说。

在NAVA的指挥之下,僧众们很快将铁片分段铆接成铁板,并齐力运上坑道入口。于是倒锥形的坑道边缘,兀然向中心伸出一根狭长而单薄的铁板。

“成了!”众人欢呼道。然而欢呼声未落,铁板便因自身的重量而弯曲、变形,远远无法达到坑道中心位置,若就此从末端跳下,只能在深处坑壁上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这样不成,陛下!若是要保证跳板笔直稳定,必须要在其下建立足够的支撑。若是要达成那般工程,仅仅我们这些人肯定做不到!”壮汉粗声粗气地说。

“他说得在理,”呓树在一边附和说,“以工程学的角度,如此狭长的拼接结构极不稳定,必须得到支撑。”

“再试一次!”NAVA铁青着脸下命道。

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再寻铁片、重组铁板,扛上坑道边缘。

“跑起来!用力推!”随着NAVA的命令,铁板被众僧奋力推出,它快速伸向深坑中央,并随着自身重量很快开始下垂,然而正当它弯曲折断的刹那,几根长舌同时从上方射向铁片,将它牢牢固定住。一滴沥青滴落在女孩脚边,若寒抬头仰望,原来不知何时NAVA竟已召唤来了蛤蟆,它们无声地四伏在坑顶,四肢之下的沥青将它们牢牢黏在岩层之上。

“呵,这不就成了!”黑眼睛得意笑道,说着挽起呓树跨上跳板,俩人小心翼翼地迈过湿漉漉、黏糊糊的诸多舌头,来到跳板末端。站在那里,脚下的光洞显得遥远而窄小;坑顶的蛤蟆倒显得真切而庞大。女孩脱下小皮鞋投下去,然后屏息倾听,结果听不到一丝回响,皮鞋径直掉入光洞之内。“很好,就是这儿啦。”NAVA轻轻对若寒说,“下一次来,这里就是我们与冷地世界的永别之地。”

“悉听尊便。”呓树嘟囔说,他将女孩的自语误以为对自己的倾诉。

“呵呵呵,”黑眼睛笑道,“我本以为你会更愿意利用这个时机搂着我一起跳下去呢。”

“没有意义了。”呓树摇了摇头,“早在廊桥号失败之时我就知道大势已去,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你。”

“呵呵呵呵!亲爱,这是你最准确的预测。”NAVA笑道,“很快,冷地的千万之众就将卷土重来;很快,我们就将成为那个世界的唯一主人;很快,自由之美将成为众生的必要权利。届时,你将……”黑眼睛尚未说完,若寒便一把将呓树推下跳板,后者默不作声地在半空中翻滚着坠落,成为消失在光洞之内的一枚黑点。

“没有告别吗?”沉默良久,黑眼睛打趣说,借以掩饰刚才这一幕的惊诧之色。

“不用了。你的堂皇之词令我作呕。”若寒忿忿说道,转身离去。

“呵。”黑眼睛似笑非笑地叹息一声,朝地底亮光投去不舍一瞥,走向坑道深处的石榴宫。在那座倒塌朽败的宫殿之内,她觅得黑暗角落返回地面。

夜市。霓虹皆已死去,昔日的繁华被积灰空落的摊位、砸碎了的橱窗以及空洞漆黑的店门所替代。当女孩策马路经此地,原本熙攘的夜市已不复存在,沿街遍地是破瓦砾与碎玻璃,橱窗里的样品己被抢夺一空,显然逃难的市民拿走他们所能找到的一切。然而这里亦非死寂之地,一座紧邻街心花园的三叉路口,植物与人战事正酣。

两株垂头丧气的疆南星喇叭花背后,紫斑百合向周遭打出糜腐气味的饱嗝;五六名植物人费力地抬起一只巨型冬瓜,两只褐纹螳拖动枯枝条缠绕于冬瓜之上;蚁群泛滥,它们井然有序地搬动植物种子迁往他处;几朵大王花的簇拥之下,狡猾肥胖的竹人坐镇于街心花园高处,他身上满是人的眼睛;三名植物人驱赶着一头庞大的八足怪物缓缓前行,后者绅士地依次拱起四个体节让蚂蚁们从身下穿行而过。从近处被烧焦的一小撮植物枝叶以及不远处的枪声可以得知,这是一场失败的进攻。黑眼睛没有作声,默默从植物之间穿行而过,而植物亦对女孩视而不见。

女孩很快来到了战斗前线。路口高塔之上,卫士们正集中火力朝塔底的八足怪物激烈放枪,那只大家伙也似乎被牢牢吸引住,趴在塔墙上用尖锐的爪子撕扯着墙体;塔楼侧门悄悄打开,两名卫士操着油桶和火把正企图偷袭,被一旁窜出的龙藤顺势绊倒,卫士们丢下油桶连滚带爬地逃回侧门;塔楼一侧,卫士们组成梯队与植物人近身肉搏,有人用网兜套住植物人泼油点火,有人用长矛叉住植物人刀锯齐上,植物人则挥动粗壮的胳膊加以反击,一些被击伤的卫士正扶墙撤退;塔楼另一侧,八名卫士手持长矛将另一只八足怪物团团围住,地上散着火把,怪物身上多处冒出青烟,可它仍然威武得很,从与之对峙卫士的紧张表情看得出他们极其谨慎。

“奇怪,”黑眼睛咬着手指自语,“这究竟是何种植物的果实?我倒是闻所未闻。”

NAVA话音未落,八足怪物猛然向一名卫士扑去,后者躲闪不及,被粗壮的爪子扇飞,身边两名卫士赶忙抬起他迅速撤走。

“以前倒是在苔藓里见过……”黑眼睛继续自语,“可是它本该是侏儒呀……”

“怎么了?栽下的苦果连你自己都认不出了吧?”若寒讥讽道。

“啊,花瓣状口器!”黑眼睛一拍马首,“一定是水熊虫!”

“水熊虫?”

“是的,这些八足怪物原本由亚麻的种子变异而来,曾经只有草芥般大小,没有人会关注到它们。现在不知这些家伙和什么做了杂交,体型竟然猛增。”NAVA好似研究茶具般认真评论,几步之外又有一名卫士惨叫着被水熊虫拍飞。

若寒耸耸肩,事已至此,植物无论杂交出何等模样的怪物她都已不会再吃惊。

此时,越来越多的植物人与水熊虫正向塔楼处聚集而来,作为迎接,雨点般的火把被预先埋伏在民居房顶的卫士们投向它们。出乎意料,黑眼睛并未发出赞叹,而是径直纵马穿过交战的双方,来到战场指挥官面前批评他的无能。

受到批评的红十字卫队长满脸委屈,“可是陛下……”他一面向黑眼睛解释,一面释放信号命令身边的卫士齐射火把。

“我只问你五个问题。”NAVA打断了他,“第一,这里的市民你都救走了吗?”

“救走了。”卫队长得意地说。

“第二,尸体都埋入水井了吗?”

“埋了。”队长答得肯定。

“第三,婴儿们都已经找到了吗?”

“井里都做了检查,全转移走了。”

“第四,水和食物你都收集了吗?”

“找过了,什么都没剩。”卫队长摇了摇头。

“第五,这附近可是有需要保卫的重要设施?”

“这个……”卫队长皱了皱眉,“陛下您指的是地铁站出入口?这倒没有。”

“那你为何还留在这里死斗!?”NAVA责问道。“难道部下的生命和人力不值得珍惜吗?”

“陛下,我还以为……消灭植物是我们的职责。”

“使用脑子才是你的职责!”NAVA怒道。“快传我的令,任何与这五个问题无关的战斗,即刻撤退。我们必须收缩防线,没有必要与这些家伙继续僵持!”

“是,陛下!”红十字卫队长连忙点头。

训斥了卫队长一番之后,女孩骑马奔赴下一个战区。她们路过很多地方,有人捧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残肢站在井边发呆;有人为一张煎饼和同伴大打出手;有人躲在残垣断壁之下瑟瑟发抖;有人抱着竹人冲入燃起熊熊大火的废墟。很多人衣衫褴褛、身负创伤。若寒目睹这些惨状却一言不发,她甚至没有萌发怜悯之痛,因为她知道侵略行为即将开始,所有无辜者都将沦为黑眼睛的帮凶,与其为他们感到惋惜,倒不如为云间世界感到庆幸。正当她思绪至此,面前奔过一名小女孩,身后紧跟四肢修长的竹人,竹人胸前挂着一串少女头颅做成的项链。若寒正要开口祈求NAVA出手相助,可一旦想到今日的幸存者便可作为明日的凶手,就又作罢。

机械马沿街飞驰而去,把小女孩和竹人留在身后。

若寒劝诫自己需要看透这场浩劫的背后本质,植物们的叛乱只是结果,引发叛乱的最初原因才是罪魁,她很自然将此归咎于NAVA的无尽贪欲。然而细想之下,对于这片世界的民众,谁才是真正的迫害者,是栽种这些邪恶生物的黑眼睛,还是将众生流放至此的云间世界?难道不正是因为那些所谓善类制订了苛刻规则,开辟了这片流放地,才令众人沦落至此吗?若寒忽然感到困惑。似乎所有选择都有其必然性,似乎所有罪恶都可以得到原谅,她甚至可以为NAVA的所作所为找出合理解释。

莫非长时间和黑眼睛相处相伴,自己已经悄悄被她同化了?若寒内心一震,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把呓树生生推入深坑的一幕历历在目,那时涌起的暴戾之气令她感觉自己并不像是在拯救,而更像是谋杀。她为他主动堕入冷地,在无光之地苦苦寻觅七十年,为何临到此时,却要主动将他割舍而去?她知道自己可以归咎于黑眼睛令人作呕的虚情假意;或是保护呓树免收冷地战乱之苦来为自己开脱辩护,然而她也知道这些理由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内心慰藉。是自己在那个瞬间挥手斩断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若寒陷入苦思,随即顿悟。是的,她已不再具备让他保护的资格了。真相便是如此,这才是那一刻她作出如此行为的内心抉择。明白这点之后,眼泪如断链的珠子般滴落。

NAVA很快意识到了若寒的脆弱时刻,她抓住机会嘲笑她,讽刺她的鲁莽讥笑她的懊悔。若寒没有搭理黑眼睛,除了在路过Vissis时勒住马,轻声尖叫。原来两名竹人正在小酒馆之外猛力敲打外墙,却对一旁洞开的大门视而不见。其中一名竹人脑袋上嵌着一颗玩偶眼珠,另一名则什么都没有,显然眼睛的多少代表着竹人的智慧程度。

“亲爱,怎么了?”NAVA故作关怀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这里的一些往事。”若寒阴郁地说。

“哈,原来如此。这家小酒馆我有印象呢。”

“他们称我为贩梦者。”若寒低语道,昔日逆风、Naya、呓树的身影在她面前一一浮现而过。

“只有我称你为亲爱的,”NAVA甜腻说道,边说边挥了挥手,两名竹人立刻倒下,“怎样?这么做能让你好受些了吧?”

“谢谢。”若寒低声说,她的谢声低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总有一天你的怨恨会在我的感化之下溃堤,彼时你将发现谁才是真正值得深爱之人。”黑眼睛煽情地说,抬手为若寒擦去眼泪。

“呵。”若寒冷笑一声,纵马而去。

她们来到婚礼广场。这座曾经为了皇帝女儿与魔王女儿成婚而建造的宏伟建筑,连同其附近的地铁站枢纽此刻正成为植物们攻击的焦点。上千名皇家卫士在此与植物展开厮杀,他们拆毁了部分主体建筑,找出石块与木头,或据为工事,或锯为火把。被点燃的植物人在女孩马前踉跄奔走;壮观的火把齐射一轮接一轮掠过头顶;手持钢叉的三眼竹人身手敏捷地和剑士交手;骑兵们与体表布满弹孔的水熊虫周旋;炮弹在缓步前进的植物人方阵中爆炸。一匹无主的机械马亟亟跑过,马鞍上洒着其本来主人的鲜血;倒毙的竹人尸体之上,两只竹象津津有味地吸吮着它的汁液;一群拖家带口的逃难者在卫士的掩护之下匆匆奔向地铁入口,他们身后跟着一头咆哮的水熊虫;四五只褐纹螳齐力推动两人之高的巨型冬瓜,冬瓜翻滚碾压着仓皇逃窜的皇家卫士;一小截龙藤的残肢在地上蜿蜒前进,数名卫士举斧尾随着它猛劈猛砍;婚礼广场楼顶铁炮齐鸣,带锁链铁网被纷纷射向半空,落下缠绕行动迟缓的植物人。女孩露出了微笑,黑眼睛显然对恪尽职守的卫士们感到满意。

女孩穿过战场抵达婚礼广场,她的身后留下一条倒毙植物的死亡之路。黑眼睛赞美了据守此地的橙十字卫队长,正欲接管其指挥权向植物们发起总攻,忽然半空飞来大群飞虫,它们黑压压地扑向卫士们,叮咬其暴露在外的皮肤。一时间不少卫士丢下敌人,转而相互拍打身上的飞虫。

“这些飞虫是哪儿来的?!”NAVA恼怒地说。

“陛下请看。”身边的辖区长老指着遮蔽大半夜空的红月,环形山此时正剧烈爆发,燃烬纷纷扬扬,“这些炙热灰烬触及竹人之后,竹人表皮就被烫出水泡。水泡会破裂结茧,茧破就会飞出吸血小虫。我们称它们为蚊。蚊以血为食,孵化速度快得惊人,由此很快便聚成群落,到处游弋。”

“太狡猾了,”NAVA愤愤说道,“早该对它们多加重视,为什么没有人提醒我!?”

周遭的支队指挥官们面面相觑。这些吸血飞虫虽不起眼,可正因为此,它们获得了潜伏壮大的良机,待人们意识到了它们的威胁,它们已可遮云蔽月。在它们的侵扰之下,皇家卫队的战斗力大减,原本与植物呈现胶着状态的形势急转直下,开始有人奔逃溃散。

“罢了罢了,总能找到办法制伏它们。”黑眼睛叹息一声,定定望着地面,伸攥手指。眼前原本平整的地面开始泛起涟漪,沥青浮出地面。随着沥青泡的破裂,十几只蛤蟆出现在战场,它们不停地向半空射出长舌,吞食它们最喜食的带翼之物。

然而这些蚊虫又何止区区之数!它们继续围着皇家卫队猛叮猛咬,毫不顾忌身边的天敌,贪食的蛤蟆们很快发现,与其一口一口伸舌吞吃小虫,还不如直接将满身蚊虫的卫士卷入腹中来得痛快。如此一来加剧了卫士的溃逃,很多士兵丢下阵地躲入婚礼广场,这令女孩周围的指挥官们狼狈不堪。

“传我的令,快把名单送到这里,我现在就要!”NAVA黑目如渊,她真正愤怒了。

“是!陛下。”众人连连点头。

一小时之后的婚礼广场。蚊群已然退去,蛤蟆化为一滩滩沥青,竹人们好奇地在那些粘稠的液体上踩来踩去;幸存的士兵们龟缩在建筑之内,广场前方的平地稀稀落落地散乱着尸体,那里已为植物军团所占据。一头壮硕的水熊虫卖力拍打着主体建筑的入口大门,身后呆立着无所事事的植物人。入口大门之上,女孩正在建筑高处的楼台上来回踱步,她不时从身边的仆人手里接过白纸,对半撕开,揉捏成纸团丢下楼去。纸团轻轻落在水熊虫身上,后者对此似乎毫无知觉。

终于,随着身边士兵们的欢呼,远处街区出现了另一支皇家卫队的轮廓。作为对同伴的迎接,卫士们枪炮齐鸣,掩护他们打开了一条通道。入口前的那头水熊虫也终于在火力集中之下倒了下去。“陛下,你要的名单送到了。”植物学会的馆长激动地掏出一册皱巴巴的本子,颤抖地送到女孩手中,“太好了,陛下今日终于下了决心……”

黑眼睛接过本子,“列在上面的,都是反对我的叛逆植物没错吧?”

“千真万确!鄙人已核对过多次了,这些……”

黑眼睛挥了挥手,示意馆长住嘴。女孩一页页翻开这册本子,若寒看到上面只有一行行简单的名字:琉桑、龙藤、大王花、水晶兰……无一不是这场叛乱中给黑眼睛制造麻烦的植物。刹那间,若寒明白了,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别了,我的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命运。”黑眼睛轻声说道。接着她便开始以一种若寒无法理解的语言振振有词。随着黑眼睛的视线下移,建筑前的平地上不时有植物倒下。

NAVA正逐行下达死亡定义。这次不同于以往的任何魔法,甚至不能归为残酷的虐杀游戏,她的定义不再限定于某个个体、或是某段范围,而是以种属的方式作用于冷地世界所有角落,包括黑海另一侧的遥远大陆。若寒知道她看不见的所在,无辜植物正相继瘫软倒毙,即便它们从未伤害过人类,它们再无复生繁衍的机会。

黑眼睛继续念着名单,若寒让自己不要去打断她。

仿佛过了很久,名册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女孩抬头望向广场下方,她本以为那些植物皆已仆地倒毙,可她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半数以上的植物毫发无损,就连那头倒在入口处的水熊虫也摇晃着小脑袋重新爬起来开始捶打大门。“不可思议。”黑眼睛喃喃说。广场的中央,一头多眼魔怪正神气扬扬地指挥剩下的植物们重组战阵,然而就在方才,竹笋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名册之上。

“太不可思议了。”NAVA重复叹道。

望着数株长满艳红叶片的龙藤蜿蜒爬上主体建筑,若寒忽然有了答案,“是杂交。那些多次杂交后的植物,已经拥有了崭新名字。如是一来,你的死亡定义注定不会对它们起任何作用。”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亲爱。”NAVA说,“我所惊叹的是,这般大范围、彻底的、混乱的杂交竟然已经发生。许多孩子我甚至连它们的声音都闻所未闻,更遑论它们的名字。”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若寒意味深长地接述,嘴角绽露无可察觉的微笑。

正当此时,建筑下方的植物们已重新开始向卫士们发动进攻。背驼整座杂货铺的椰子蟹横行战场;毛丹赤马陆顺着龙藤枝条群起而上;纤瘦高个的褐纹螳推动着巨型冬瓜撞向墙体;斑斓色的蜘蛛填补植物人倒下的方阵缺口;体型硕大的水熊虫纷纷向入口大门聚拢。另一方也不甘示弱。卫士们在指挥官的鼓舞之下齐声发出怒吼,火把雨点般掷向爬上建筑的节肢动物,勇士们打开窗户伸出枪口与刺刀,准备与来犯之敌近身相博。

“有趣。”NAVA兴奋张望着,“这将又是一场好戏。若是此时能取来我的镰刀,想必……”

“陛下!”一名仆人飞奔而来,打断了女孩的自语,“求知派来报!”他双手恭敬地捧着一株矮小的喇叭花,“刚接到消息,你命令他们建造的东西,已经完工了!”

当她们再次回到地底,齿蟒已打通母巢主根侧根之间的所有阻隔。地下车站的油灯被点亮,受困于地下的队伍重新向亮处启程。人们跃入齿蟒尾部洞开的钢漏斗,从地下站台直抵地底坑穴。

地底通道再度畅通。无知之众源源不绝地踏入坑道,他们一面惊叹于地穴的壮观雄伟,一面抱怨受困期间的糟糕饮食;有人高声质疑目的地,亦有人小声祈祷。数支皇家卫队被征调来协助监视者维持秩序,他们粗暴地用马刀与皮鞭恐吓众人,努力令队伍保持匀速前进。坑道之内同时混杂着市民的哭喊与咒骂、监视者的皮鞭响声以及长老们的谆谆劝诫。女孩身披猩红长袍立在入口一侧,望着缓慢蠕动的队伍笑靥如花。

“陛下,你要不要先行一步?”先前提议建造滑梯的年轻僧侣认出了女孩,第一时间向她颔首致意。

NAVA摇了摇头。“派出的先驱者回来复命了么?”

“没有,一点消息都没有。”年轻的监视者垂下眼睛。

“传我的令,再派人下去探路,窥得究竟后立刻回来报我。”

“是是是。”年轻监视者连连点头,同时又面呈难色。“陛下您请看,”他指着坑底光洞,“自从洞口打开之后,表层起伏涌动的光雾就不断在上涨,光洞也随之不断扩张。”只见走入光雾的众人一个个消失在浩荡的亮光之中,他们好似被这涌动凶猛的光之波涛所吞噬。“之前这层光雾距离石榴宫有两百层之遥,现在已不足五十层之遥,而且随着上涨光雾面积仍在不断扩大。陛下,这景象可属于正常?”

“无须多虑。”黑眼睛露出微笑,“这种现象恰恰反应冷地众生齐心合力的结果,随着大众意志趋于一处,原已模糊破损的临界通道正不断被扩张被撕裂,我们与彼岸世界正前所未有地接近。”

“可是陛下……我仍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如果并非是光雾在上涨,而是整座地穴正不断下沉?”

“那又如何!如果这层光雾淹没整座地穴,众人只消跳入地下车站即可直达彼岸,那样岂不更加省事?!”NAVA提高了音量,“传我的令,让他们加快速度!”

监视者点点头正欲领命离开,又被NAVA叫住。

黑眼睛指着坑道入口不远处的跳板:“把那玩意儿也利用起来,没有我的命令,那些蛤蟆不会伤害任何人。”

“是!陛下!”

“你的敏锐观察值得夸奖。”女孩微笑着放缓了语气,“若有任何变动,即刻向我汇报。别麻烦端着喇叭花盆东奔西跑,内心默念我的名字即可与我通话,我赐予你这样的职责与权力。”

“是!陛下!”年轻监视者满脸感激。

向监视者传达命令之后,女孩便走向地穴的原本入口。许多初涉地穴的市民惊异地旁观这名瘦弱女孩独自走入黑暗潮湿的植株洞口,并消失其中无影无踪。再度现身,若寒已置身于地下车站。站台上摆满了刺眼的油灯,照得宛若白昼,人们沿着铁轨从四面八方踏上站台,被驱赶着向站台中央聚拢。身周尽是厉声吆喝的皇家卫队以及市民们的怯怯私语,不时有人惨叫着被推入深黑冰凉的钢铁管道之内。

“事到如今,仍有必要使用暴力吗?”若寒冷冷问道。

“人呵,愚昧至极。以谄媚之词诱骗他们吞入毒药,用凶神恶煞诓吓他们收下佳礼,历来如此。”黑眼睛答道。“待他们抵达彼岸看见真相,一切解释皆不言而喻。”

“说得真动听,他们真该为你树立雕像以示感激。”若寒讥讽道。

“真正的感激从来不需要说出口,也不需要树立石像强迫后人记忆。雕像都是用来推倒的。”NAVA回答道。

忽然前方的铁轨远远起了躁动,原来是求知派率领机械军团掩护兽群奔腾而至。伴随曼弓的一声狺吼,群兽停止前进,垂下头颅,在黑眼睛面前克制喘息。借助站台灯光,若寒可以清晰看见群兽身上纹绘的图纸线条,这些奇诡滑稽的数字与线条令它们成为冷地世界智慧结晶的微型容器,即将前往彼岸世界给那些迂腐固执的云使们以重重打击,而这正是数千年来黑眼睛的愿望实现。见到这些,NAVA自然是喜形于色,她亟亟奔下站台,一一安抚群兽,并在曼弓面颊留下亲吻。在兽群队伍末尾,她见到了咀灭。

“能看见你遵守承诺出现在这里,我很高兴。”NAVA说。

“我以为你也会赐我一吻。”英俊青年笑着鼓起腮帮。

“这取决于你是否令我十足满意。”NAVA傲然微笑。

“九百八十八项设计的图纸都已完成刻绘。对应的九百八十八头兽,一头也没少。”咀灭说,“我承认低估了植物们的力量。”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该提醒过为你调拨两支皇家卫队作为掩护。”NAVA讥讽笑道。

“两百支皇家卫队也不是那些植物们的敌手!”咀灭指了指身后变形凹陷的战车铠甲、断臂瘸腿的机械巨人,“无论如何,我们成功抵达了这儿!”

“你们亲身示范了勇武与睿智的合二为一,理应成为城市宣传的楷模,如果城市尚存的话。”NAVA虚伪地夸奖说,若寒听得出其中的揶揄意味。

“当我们决定突围之时,是我说服部下优先保护了这些柔弱的小动物。”咀灭指着面前的兽群,似乎并未注意到黑眼睛已笑容勉强,“你瞧,我们牺牲了很多同志……”

“原谅我亲爱,我没有时间听你邀功。”NAVA打断了咀灭,“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说。”咀灭微笑道。

“请你告诉我,我所要的机械翅膀,它的图纸又在哪里?”

“机械翅膀……你指路线图的最终设计?”

“是的我的好人,我的智者我的勇士。请一定要告诉我,你替我取来了翅膀的图纸。”

“未完成的设计,谈何图纸!”咀灭激动起来,“陛下,我早说过这是无可实现的任务!”

“可你之前说过对机械翅膀已有设想……”女孩皱了皱眉,“你可知道,即便只是草图,对我也十分重要。”

“草图?那东西丢在关铁了。陛下,凡是未经科学验证的,都不值一提。”咀灭以科学人特有的严肃摆了摆头。

“不值一提!?”黑眼睛狠狠瞪了眼咀灭。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就是科学!”咀灭也沉下脸。

相持数秒之后,黑眼睛努力压下怒火。“罢了罢了,”她叹了气,“你们就此动身吧,我会在彼岸与你们会合。”

“你不随我们一同前往彼岸么?”

“时机未到。这片世界尚有更多无辜者等我前去救赎。”女孩摇摇头。

“陛下。”似乎是感受到了NAVA的失望,咀灭面带愧色,“机械军团兵力尚存,求知派可以留下来殿后。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用了。”NAVA摆摆头,放缓了语气,“亲爱,你的勇敢与睿智值得赞美。相信那片世界能有更为广阔的空间值得你尽情发挥。你们走吧。”

“可是陛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NAVA望着咀灭身后的机械军团,“把你的机械和兵器都留下来,留给皇家卫队,也算是物尽其用。”

“如你所愿,陛下。”咀灭答应了。在他的示意之下,科学人在铁轨两侧弃下成捆的火器以及巨人、蜘蛛、战车等机械装置。

“曼弓!”说服求知派之后,NAVA又转向白兽用力大喊:“我要你亲率群兽随求知派先行撤退。”

曼弓大步奔了过来,在三步之外止步,执拗地别过头,喉咙深处发出低吠。它在拒绝。自从若寒将它介绍给NAVA之后,它似乎从未拒绝过黑眼睛的请求。

“这是我的决定!”黑眼睛厉声道,“听我的命令,即刻出发!”

白兽默默走近女孩,用面颊蹭了蹭女孩的小腿。黑眼睛捧起它的脑袋摩挲犄角根部,动作亲昵。这是告别时刻。若寒也想对曼弓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对这名曾经的好友说些什么。它酷爱独处,是黑眼睛改变它成为兽群领袖统领群兽;它憎恶机械,是黑眼睛将其它与求知派捏合在一起。在曼弓的身上若寒似乎看到某种她不愿意承认的改变,或者说,是NAVA的近乎于魔法的魅力的强大作用。最终若寒对昔日的老友保持缄默,后者短暂沉浸于女孩怀抱数秒,随后便晃动脑袋甩开她,大步奔往队伍前方。很快,群兽纷纷挪步离开。

“彼岸再会,陛下。”咀灭向NAVA颔首微笑。说完,他紧随兽群走向车站,其他科学人亦随之而去。

兽群与求知派撤离之后,女孩沿着空旷铁轨独自行走。若寒拾起几块碎石子,漫无目的地边走边扔。

“若寒,你可否给我些许安静时间。”NAVA抗议道,“我需要与我的骑士们保持对话,我需要掌握最新战况与进展。”

“我只是在计算,究竟还有多少重要之人尚留在这片世界,值得你迟迟未走。”若寒边说边扔下石子,“呓树”、“曼弓”、“咀灭……”

“亲爱,我并不是为了他们才停留至今。”NAVA说,“只是前往云间的时机尚未到来。”

“我本来以为你会在通道打开的第一时间跃入光洞奔向云间。”

“那是年幼者的性情,早已不适合我了。”NAVA叹息一声,“数千年的期守已教会我忍耐。前往云间并非难事,难的是让它臣服于我。”

“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懂得统治。”若寒说,“你知道吗,征服绝非唯一可行的手段。”

“你说得对,亲爱,”NAVA说,“征服绝非唯一的手段,却必是最初的必然方法。除非你的力量胜过他们,否则谁又愿意割舍一部分自由空间来接纳你?”

“你可以与他们谈判,你可以用魅力折服他们,你可以用美感染他们。”

“美都是相对的,亲爱。一千个人会有一千种审美,而我的计划却无法承担哪怕千分之一的失败风险。”NAVA说,“我可以将美作为目的,却不敢视之为可依赖的手段。”

“那是因为你对美的信任太浅薄,那是因为你对力量的信仰太过倚重。”

“不要高估我,亲爱。我原来就是欲望本尊,若是失去力量的扶持,欲望又谈何满足呢。”

不知不觉地,女孩已孤身在地下隧道里走远,几头蛤蟆打着哈欠滴下沥青;远处的地铁站入口映着红月光,亮光上偶尔浮现一些魍魉黑影。

“你看到了吗?”NAVA指着远处的那些黑影说,“远处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就是植物。这条铁路已经走空,没有人会再走进来。类似这条地下铁路的,二十一条线路之中,已有八条之多。很快,植物们会侵入地下隧道,甚至侵犯地下车站、地底坑道乃至占据整座冷地世界。然而我不会再忧虑于此,只因彼时我已率众前往云间世界。”

“所以亲爱,我想你不必过度忧虑。”NAVA得意地总结。

话音刚落,远处地铁站入口闪过一阵火光,紧接着,喧杂的人声出现在空旷隧道。很快,数十名狼狈不堪的皇家卫士向女孩奔来。

“快跑!”“快跑!”为首的士兵向女孩叫嚷着,似乎并未意识到她就是魔王的女儿。“植物们快要追上来了!”

“等等!”女孩一把扯住他的战袍说,“你们的队长呢?这条线路已经撤空,为何你们还要与植物死战?!”

“放开我小妞!”士兵吼道,试图挣脱女孩。许多士兵径直奔过他们身后,叫囔着奔向地下车站。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黑眼睛单目如渊,“快回答我的问题!”女孩刚说完,浓重呛人的黑暗就降临在这幽暗潮湿的隧道,沥青涌现,周遭的蛤蟆纷纷向他们聚拢。

“我……队长战死了!我们一直未接到撤防之令,实在顶不住了才不得不撤退……”灰头土脸的士兵坦白说。

“原来如此。”黑眼睛说,“隧道尽头有求知派留下的武器,你们一旦赶到那里就赶紧……”正说着,忽然隧道剧烈地震。碎石纷下,一块巨石堵住了半边隧道,两只蛤蟆消失在坠石之中。士兵乘机挣脱了女孩,大呼小叫地跑向车站。

“他们已无心恋战,放过这些可怜人吧。”若寒说。

NAVA没有答话,她单目紧闭悄声自语。

“你在嘀咕些什么?”若寒问。

“我接到骑士们的报告,皇家卫队已开始后撤,由于失去抵抗,植物也随之侵入地底。我可以容忍惜命行为,却不能允许恐慌的发生。”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刚才一定对士兵们下达了残酷命令。责令后退者当即处死。”

“那是自然。”NAVA平静地说,“我命令他们尽速收集求知派留下的机械与武器,在民众撤离之前,务必死守隧道。”

“所以这场地震一定是你所引发的,借此阻碍植物们前进的步伐。我可猜对了?”

“地震?不不不!”NAVA猛然摇头,“引发地震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边说黑眼睛又开始悄声自语。

“怎么了?”

“监视者告诉我,刚刚发生的地震引发了部分坑道的塌陷。坑顶砸下来一大片,好几层坑道都被砸坏了。我让他们赶紧组织人力清理坑道。”

“我不明白。母巢既已被你消灭,为何还会发生地震?”若寒问,“能够引发地震的,难道不是只有那些高耸入天的竹笋么?还有什么植物能有这样的强大力量?”

“因为力量正在转变。”NAVA小声说,声音轻得仿佛担心惊扰到黑暗背后的某个怪物般。

“力量转变?”

“由于抵达彼岸的人越来越多,这座世界的力量正在逐渐减弱,云间世界的力量则不断增长。两座世界的力量对比正在发生变化。我还记得第一次战争,当多数人前往云间之后,连接两座世界的长坡也发生了坍塌……这恐怕是同样道理。”NAVA正说着,地下又猛烈震颤一通,地底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亲爱,他们没有催促你前往彼岸吗?”若寒问。

“当然有催促!”NAVA漫不经心地回答,“心耳里同时有数十个声音在催我动身。他们都极为需要我。”

“那你为何仍不动身?”

“时机未到。怎么,亲爱你害怕了吗?”

“当然没有。”若寒冷冷回答,转身走向地下车站。

地下车站已成为人类最后的据点。抵达此地,便可得救。这里到处是熙攘的市民、疲敝的卫士与兴奋的僧侣。入口处的卫士凶恶地喝令人们丢弃行李,于是富翁的黄金摆件、少女的毛绒玩偶、贵妇的披肩外套皆被遗弃在地。疲惫的士兵们挑选最大最硬的行李箱运往隧道深处搭建路障,全然无视地上四散的晶亮首饰;维持秩序的卫士们不时朝天鸣枪,粗声咒骂,举鞭满无目标地抽向人群;许多人从幽暗潮湿的地铁隧道来到这片相对空旷、敞亮的地穴,忍不住出声惊叹,然而后继者推搡着他们不留下驻足细看的时间;通往夯土站台的台阶已被踏成斜坡,孩子与老人被青壮年举过头顶以便加速行进;不少市民跟随长老大声诵读拜翼教的圣经片段,虽然他们身上皆无烙印;几乎每条通往地下站台的隧道出口都簇拥着大群僧侣,他们手缠手颂唱教会咏叹调,作为对长途跋涉的鼓舞;原本的母巢入口被小心翼翼地封闭遮拦起来,人们从各条隧道涌向站台,走向站台的中央的钢质漏斗口,在那里他们发出惊呼、发出惨叫、发出狂笑,滑向未知的恐怖的极乐的地底世界。

黑眼睛忙极了。她不时扯过一名卫队长向其交代需要支援的隧道,或是大声斥责贪生怕死企图脱逃的卫士,或是抬手放行创痕累累的伤兵。在她的指挥之下,求知派的装备被驰援而至的卫队瓜分,卫士们带着装备频频打断前进队伍,他们在NAVA的鼓舞与呵斥之下再度走进隧道,前往队伍末尾或关键节点阻击植物的侵袭。于是很多隧道呈现两支队伍:市民们赶赴车站,士兵们奔赴前线。

望着这些满身疲敝的青年人,若寒忍不住发问,“若是他们现在战死,又有谁能有余力收集他们的尸体并投入水井呢?”

“恐怕没有。”NAVA在心底里回答。

“这么说,那些战死者必定无法被复生为婴孩?他们将会永远被留在冷地。”若寒又问。

“恐怕是的。”NAVA在心底的声音很轻。

“如此一来,对于那些奋战牺牲的战士而言,岂不是很不公平?”

“战争历来就不是公平的,亲爱。所以我才必须依靠谎言。”NAVA心说。

“你真卑鄙。我要戳穿你的谎言,我要让大家都知道真相。”

“牺牲少数,拯救多数。到底什么才是崇高,什么才是卑鄙,不言而喻。”NAVA冷冷道。

若寒没有再与黑眼睛争辩,她拾起一柄崩口砍刀,跟在最后一名战士身后走入隧道。

地铁隧道。皇家卫队与植物陷入苦战。由于空间狭小,士兵们不得不放弃惯用的火攻策略,转而与植物近身相接。机械巨人抓起褐纹螳扯下它们的镰刀前肢;水熊虫挥掌拍碎行李箱路障以及躲在其后的狙击手;竹人掰开扭动不止的胳膊,从负伤倒地的士兵脸庞抠出眼睛;在容易忽视的隧道璧顶,斑斓蜘蛛在卫士头顶上迅捷爬行,选中最脆弱的目标后便群起围攻;两名中毒浮肿的士兵拼尽最后气力将一条毛丹赤马陆扯为两段,后者分为两段钻入角落;一阵枪响之后,士兵们惊愕发现自己被制式子弹所击中,冒烟的枪口后是得意狡黠的多眼竹人;路障被攻破,士兵们提起钢锯扑向竹人,后者竟整齐地端起了刺刀;卫队一退再退,直到科学人制造的地雷炸响,蛮横的水熊虫终被炸成两截沉闷倒地,他们才重新挥舞砍刀与钢锯冲向来犯之敌。幽暗而混乱的战场,瘦小女孩穿梭于战士之间,她出手割断缠绕卫士们的植物触手;投掷石子攻击竹人的眼睛;挡住来自士兵背后的蜘蛛偷袭。当若寒灵巧地使用身体,她感到自由自在的控制快意,亦得到士兵们的感激。只有NAVA冷眼旁观她将愤怒转换为快感,一言不发。

很快,枕木上就遍布人的残肢与植物的汁液,伤者倒地哀嚎不止,剩下士兵继续与植物死战。若寒也受了伤,当时她正高声提醒一名战士提防竹人的枪刺,未料却被地上濒死的尾鼹用毒螯刺中了小腿,若寒顿时感到剧痛与眩晕,恍惚之下被NAVA趁机取回控制权,后者举刀对那只尾鼹一通猛砍,直到凶手成为一滩浆汁和碎壳。

“它已经死了。”若寒轻声提醒黑眼睛。

“它需要死一千次。”黑眼睛愤愤说,转而投入对其他植物的报复。她挥刀劈断蜘蛛的腿关节,跃起削去水熊虫的口器,闪躲墙体缝隙窜出的藤蔓。若寒惊叹于NAVA的敏捷与强大,她不得不向黑眼睛承认这座身体的真正主人。

“你不必恭维我。”NAVA说,“这具身体就是为复仇而生,这具身体凝聚的就是复仇本身。”正说着她已剜下高个竹人的最后眼睛,灵巧地从其肩膀上一跃而下,直奔一头壮硕暴躁的水熊虫而去,半途上还不忘顺手捅伤两只螳螂腹部。腿伤的疼痛令她狂躁、亢奋、忿恨,也令她气力剧增。她避过水熊虫的正面扑打,绕到其背部爬上脑袋,重重地将砍刀刺入后者脑壳直至刀柄,怪物终于轰然倒地。

“停手吧。”若寒渐渐冷静下来,“我厌倦了杀戮。”

NAVA没有理会她的劝说,继续沉浸于拼杀之中。她削断赤马陆的触角与大颚,给倒地垂死的蜘蛛补刀,追上并杀死所有临阵脱逃的卫士。

“够了!”若寒大喊道,“停手吧,NAVA!”

“但我还要更多!更多!”黑眼睛边说边对逃兵尸体狠狠捅了几刀。

忽然,来自地底的震动再次传递至隧道。碎石纷下。女孩脚下的整片隧道地面发生了塌陷,许多士兵连同植物对手猝不及防地坠下深渊,若寒抱着悬空的铁轨逃过一劫。

“你杀够了没有?”若寒问道,其时脚上的伤处已不再疼痛。

“我恨这片世界。”黑眼睛流下鲜血,喘息剧烈,“我憎恨把吾父和我送入冷地世界的所谓圣者。我发誓要从他们手里夺走他们的一切。”

“可是你选错了发泄对象。”

“任何阻拦我计划的,都必须死。”NAVA沉声说,敏捷地从铁轨上站起来,沿着狭长的铁轨走到安全地,抬脚将一只蠕动的赤马陆踹入深渊。

这时大地再次发生震颤,坚韧顽固的铁轨终被扭曲断裂。若寒直觉支撑这片世界的基础正在崩塌破裂。

“陛下!陛下!”一名老者沿着铁轨飞奔而至。

“地震了陛下!”若寒认出他就是火山锥长老,“只剩四条隧道,其他人都已走空!陛下!你必须立刻出发!这里随时有崩毁的危险!”

“不用你通知我,地下的监视者早已用心语告诉我,地底光雾已开始回落,正逐渐逼近其出现的初始位置,并且还在不断下降。这些我都知道。”

“大家都在劝你撤退,可始终得不到答复,我才不得不跑过来……”

“决定什么时候走是我的事。”NAVA冷冷说。

“可是地底震得极厉害,地下站台都露出了大裂缝!市民在地底仓皇失措,许多人甚至径直抢上跳板跳了下去!”

“我可以感觉到这座世界正以加速度流失力量。一旦力量失衡,通道即将关闭。这点我很清楚。”黑眼睛的描述十分冷静,应证了若寒的猜测。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陛下!”

“还有诸多无辜者等我前去救赎,他们仍被困在这座世界的各处角落。”NAVA依然是冠冕堂皇的言辞,若寒却能感觉唇齿之间的不甘与踌躇。

“可是陛下你救出的人已经够多了!”

“作为冷地世界的主宰,我必须最后一个离开这座世界,这是我的责任。”NAVA沉声说。

“陛下……”

“不用再劝我!维护进军秩序才是你的首要职责,去吧!”黑眼睛摆了摆手,示意长老住嘴。后者无奈地转身离去。

深渊尽头。女孩孓身立在铁轨之上,地底仍不时传来震颤。“你的耐心令我惊奇,也令我畏惧。”若寒开口,言语中略带揶揄。

“亲爱莫怕。只要我想,便可借助黑暗很快抵达地底。”望着长老亟亟远去的身影,NAVA说得很平静,“只不过,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我知道,亲爱。”一丝无法察觉的微笑出现在女孩嘴角,只不过,这次笑的是若寒。

关铁之中央仓库。铁门洞开。一个瘦小身影在偌大的仓库里秉烛漫行。

她的手指在各件样品上轻抚而过。大地颤动不止,不时有样品或部件被震落脚边,然而女孩毫不以为然。最后她来到997号展位之前,轻声叹息。这是原本属于机械翅膀的位置,此刻却只留下几张潦草涂改的纸片。

NAVA将那些纸片一一收起,小心翼翼地藏入贴身胸衣。

“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我知道你在叹息什么。”若寒轻声打破沉寂。

“是吗?不妨说来我听。”NAVA笑得勉强。

“我知道一个关于翅膀的故事,是云间的长老告诉我的。据说在那片世界,所有云使都拥有翅膀,与生俱来。只有一个孩子没有,一个黑眼睛的孩子。只因她生来就是万恶之子,所以她不配拥有翅膀。”

“万恶之子?呵。”黑眼睛笑容惨然。

“而我当时就感到困惑,罪与恶全凭一面之词。到底是什么,令她需要承受这样的不公平,难道她不值得得到怜悯吗?当我把这些问题回问长老,长老却避而不谈。”

黑眼睛陷入缄默。

“于是我时常会想:人人都拥有的东西呵,为何唯独她却没有。她一定很想要,比谁都想要。只因最强的欲望就是对于那些无可占据的欲求。所以当我在这座世界认识你之后,我很快就明白,长老所说的黑孩子,就是你。”

“你没有猜错。对于翅膀的欲求,我一直毫无隐瞒。”NAVA出声回答。

“可有件事你没有对我坦白。”

“有许多事我都未对你坦白。”NAVA一步步退出仓库,眼睛却仍停留在那些机械样品之上,“当我们抵达彼岸,若我有意,我自会慢慢告诉你。”黑眼睛显得心不在焉。

“我要说的是,”若寒正色道,“若旁人听到你这般唉声叹气,会以为你只是为求知派无法造出你所希冀的铁翅膀感到遗憾。”

“难道除了遗憾还有别的什么吗?”

“是不安,对这场即将由你领导的战争的不安与自卑。”

“呵呵呵呵,是吗?”NAVA装作无所顾忌,却笑得僵硬。

“根据拜翼教圣经,翼者为圣。可是一旦抵达彼岸,你既无魔法,也无翅膀。如此一来,你和那些走兽还有什么区别?又凭什么号令它们追随于你的麾下?”

若寒的反问见效了,黑眼睛陷入沉默,默默踱步走出仓库。红月之下,植株们早已入侵关铁,不知名的藤蔓缠遍宿舍与仓库,一队竹人骑着水熊虫相互嬉闹,三两只蜘蛛趴在巨型冬瓜顶端比赛谁的蛛丝吐得更远。地震间歇而来,地裂缝四处蔓延,两名竹人坠下水熊虫跌入其中,余下竹人仍毫无知觉地相逐远去。若寒可以感知到NAVA看这座世界的眼神正变得嫌恶、不舍、熟悉、落寞。此刻正是NAVA的脆弱时刻,若寒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已然到来。

“亲爱,你可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有双翅膀。不是存于草图的机械翅膀,也绝非华而不实的魔法游戏,而是真正荣耀的庞大羽翼。”

“这不可能,决无可能……”NAVA喃喃自语,似乎试图说服自己,“吾父已战死云间,巡也已葬身蛙腹,这座世界再也没有人能够拥有羽翼。”

“还有一双,最后一双。”若寒说得肯定。

“这又怎么可能!?”

“你还记得吗?就在我第一次确认那头兽存在这座世界当晚,我就曾经向你透露:我在点光源里埋藏了秘密。”若寒说得神秘,她还记得,那个夜晚NAVA从半兽半人的追杀中将她救下,为她疗伤。彼时她们还是两具毫无关联的身体,彼时若寒还拥有独立行走的自由。

“点光源?”NAVA若有所思。

“来,跟我前往Vissis。你一看便知。”若寒献上魅惑微笑。

“好吧,”黑眼睛犹豫地向外界投去一眼,“那我们得赶快。”说着她半信半疑地推上铁门,吹熄蜡烛,走进仓库的黑暗深处。

她们穿行于暗影里。待蜡烛再次点燃,若寒已站在一汪水塘里,四周尽是星星点点的蛆尸,水池边摊着数滩死去的猪笼草。

“这已是最接近Vissis的植物工厂,时间不多了。”NAVA说,“我们必须穿越一座街心花园、三个十字路口以及一片小广场。”

“当我们抵达那里,你必会觉得不虚此行。”若寒说得肯定。

正说着,NAVA已小跑着推开工厂侧门,两名竹人正在门外争抢一具玩偶,女孩径直经过它们身边奔向一具肚破肠流的骑士尸体,扶起他身边的机械马。竹人们这时才意识到身边的活物,连忙扔下玩偶朝女孩飞扑而来,可NAVA早已跨上机械马绝尘而去。

机械马飞驰在荒芜的街道之中,到处扎根休憩的植物令道路变得更为拥挤杂乱,她们跨过三个横越街面的蚁群、数十条毛丹赤马陆以及无数根植物藤蔓。起初很少有植物关注她们,褐纹螳齐聚假山石举臂碰杯,水熊虫与蜘蛛坐在跷跷板两头发呆,变种植物人列队推动巨型冬瓜与橡木酒桶,竹人身穿连衣裙伫立在商店橱窗里出神,异种火杉收集玻璃杯挂在树冠下叮叮当当。然而当她们路过异常茂盛的街心花园之后,很快引发了植物们的注意力。一只玻璃酒瓶被掷碎在马蹄边,醉醺醺的多眼竹人蹒跚着奔到疆南星喇叭花前发出警报。顿时,整座花园里的植物全然惊醒,闻所未闻的魑魅魍魉倾巢出动。

怪物们在身后紧追不舍,街道两侧的植物纷纷虬曲树根作为羁绊,她们一刻也未敢停歇,黑眼睛甚至不曾回头。就这样她们跑过了街心花园与两座十字路口,就当女孩骑着机械马奔往第三个路口之时,大地又开始震颤,巨大的裂缝沿着身侧的街道民居迅速蔓延,直至将不远处的路口化为无可逾越的横亘。不得已,女孩只得勒马绕行。

身后的魍魉紧随而来。“该死!”黑眼睛默念咒语,将最靠近的数只椰子蟹化为干枯蟹壳,杀出一条道路。

然而挡在她们之前的,尚有更多的植物或昆虫。“滚开!该死!”NAVA怒道,挥手沙化它们脚下的土地,待它们消失在流沙之中路面又恢复坚实模样。

正在此时,大地又开始震颤,来自地底的剧烈震动与晃动轻易摧毁街道两侧的民居,甚至令前路变得像皮带般摇晃而狭窄。“快!给我快跑!”NAVA使劲拍打着机械马头,嘴唇哆嗦,面颊发烫,若寒从未见她如此紧张。

“亲爱,这是怎么了?”若寒明知故问。

“地底变得很不稳定……他们都在呼唤我,许多许多呼唤……”NAVA试图轻描淡写,若寒却可清晰感到这具身体的双手正变得冰凉。她可以想象地底已开始大规模崩塌,最后的撤离队伍正慌忙涌向光洞,剩下的监视者与长老正焦急恳求他们主子尽速归来。

“亲爱呵,请你再耐心一些。亲爱呵,Vissis就在眼前,谜底很快就可揭晓。”若寒安慰道,她反而变得无比镇定。

“我知道。”NAVA从牙缝里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边说边挥手试图将埋伏在近处屋檐上的长腿蜘蛛与褐纹螳化为干尸,魔法却戛然失效。那只高个螳螂的半截上身全然枯坏,长腿蜘蛛却毫毛无损,它猛然扑向女孩,将她们生生拖下机械马。

这瞬间若寒手足无措,唯一冷静的是NAVA,她蜷起双腿将蜘蛛用力蹬远,箭步跑向褐纹螳扳下它的镰刀前肢,趁蜘蛛还未翻过身来便给它重重一击,后者浆汁流溢不再动弹。

“我的魔法……我的力量……”黑眼睛摊开手掌怔怔出神,她正在失去对这座世界的定义权。

“留给你的时间已然不多。”若寒冷冷提醒黑眼睛,后者才从脱离恍惚,爬上机械马。此时,她们只消穿过街道前方的小广场便可抵达Vissis所在的街巷。

然而挡在她们面前的,却是密密麻麻的植物与昆虫。正当女孩下马搏斗的短暂停滞,植物们已将广场和街道的出口彻底阻塞包围。手持火绳枪的竹人列队成墙,强壮的水熊虫咆哮得唾沫四溅,蜘蛛纷纷攀上道路两侧的民居屋顶,未知名的植物触手埋伏在破窗内伺机待发。一名年幼的竹人抱着餐盘跌跌撞撞地走出队伍,被角落里窜出的粗壮根须猛然拖走,银刀叉哐啷掉落一地。

“看来植物们不舍得你离开它们呢。”若寒揶揄道。

“放肆。”黑眼睛单目如渊,牙关作响,手指伸攥。若寒预感埋藏在这具身体里的最后力量正被唤醒,果然,黑眼睛爆发出一声尖利的非人的嘶吼,倏然之间,广场上的一切活物都悬空而起,又重重落下。

空旷无人的小广场,机械马飞驰而过。

终于,她们到了。直到若寒跨下铁马,紧握螳螂前肢的右手还略略抽搐。脚下的城市依然不时颤动。昆虫们纷纷爬出空落的屋舍,向小酒馆远远聚拢。

“希望你没有欺骗我。”NAVA说着推门而入,又急忙闩上了门。

若寒没有回答,她径直走入酒台,找出一截蜡烛。点燃。走到一堵白墙之前。

那是一幅盛大羽翼的炭笔画。

“这就是我所说的翅膀。”若寒说,“当我来到冷地,我第一件事便是将翅膀留在这儿。它们既未成为野兽的腹中餐,也未成为壁炉里的灰烬。”

“可它只是一幅画!一幅画而已!”NAVA的声音充满怒意。

“亲爱,莫急。”说着,若寒把蜡烛轻轻放在地上,一步步走向白墙,令自己的背影投射在墙,与炭画翅根紧紧吻合,由是羽翼徒生。接着,白墙上的影子开始扭动,炭笔墨迹与投影融为一体,翅膀的轮廓蜷曲、舒展、蜷曲、舒展,终在影动之下成活。

当若寒俯身拾起蜡烛,白墙上的炭笔画已消失一净。女孩的身后却现出一双盛大的翅膀。

“翅膀!我的翅膀!”NAVA双手抱肩,惊愕不已。

“是我们的翅膀。”若寒说。

“对!是我们的!我们的!”NAVA摸着翼尖连连点头。

“亲爱,你可喜欢?你可满意?”

“美呵美呵。”NAVA笑得合不拢嘴,最大的欲望终于得到满足,最深的顾虑终于打破消散,现在只消等她跨入云间世界,那座世界便可陷入她的股掌。

与此同时,酒馆底下传来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女孩亦被震倒在地。若寒所看不见的地底,众人苦苦营建的地穴轰然坍塌,洞口所剩的光雾彻底干涸。似乎觉察到这些,笑容骤然从女孩面庞消逝,黑眼睛瞪大眼睛望着烛影后的黯淡虚无,双唇半张着许久无法发声。欲望崩毁,黑暗落寞。直到又一滴烛泪缓慢滴落,一丝僵硬笑容才又浮现在女孩面庞。

“美呵美呵。”若寒重复叹道。

门合上了。这座世界只留下黑孩子与若寒,只留下她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