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皮赖脸赖定你
苏靛蓝继续说:“月白、靛青、湖蓝、深蓝几种其实在蓝色系中并不具代表性,在传统矿物颜料中,以石青为例,一块蓝铜矿所研制出的粉末,可以通过匠人的技艺,在水中沉淀出十几种青色。而每一层颜色,都具有鲜明的特色。相对于更加标准的头青、二青、三青、四青来说,月白、靛青、湖蓝、深蓝并没有探讨的价值。”
众美术生又再次哗然,原来这是神仙打架呢?
陆非寻坐在台上,看着苏靛蓝讲到色系时,眼里倏然冒出的光亮,他反而笑了笑。
相貌出色的男人笑了,台下的人又呆了。
陆非寻:“回答得不错,看得出这位同学确实颇有专研,有备而来。”
她何止是有备而来,简直是来眦睚必报的。
“我还想深入请教陆老师一些问题,只是不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老师敢不敢接下我的战书?”
“差不多就得了。”庄清清急得小声说,她真怕苏靛蓝玩脱了。
苏靛蓝一动不动。
陆非寻问:“你想深入请教什么问题?”
“陆老师,接下战书你就知道了。不过如果我赢了,我希望你下课后,可以留出半个小时给我。”
课堂上一片震惊,窃窃私语声起。
苏靛蓝坦坦荡荡:“我想问的问题很简单,只要陆老师答出来就算你赢,如果答不出来,陆老师可以现在就认输。”
“你问。”陆非寻简言意骇。
哗——
四周抽气声响起。
“天呐!”庄清清惊呆了。
苏靛蓝:“那我就开始问了,还是刚才的蓝色系问题。陆老师您对颜色运用非常了解,当然也能感受到不同产地的原材料,制作出来的颜料之间的差异。历史上还有一种更珍贵的蓝色矿物颜料青金石,我想请问您对它了解吗?您能否举例国外有哪些画作也运用了这种颜料?能否解析一下它的成分,以及在中外美术史上的微妙区分?”
陆非寻看了苏靛蓝一眼,眼中浮现意外。
陆非寻不急不缓道:“青金石这种颜料矿石,从青铜时代就开始加入洲际贸易,成为地中海古老帝国的珍宝。而在中世纪,用青金石制作的群青,则被广泛运用在描绘使徒和圣家族上,尤其多用于绘画圣母。在文艺复兴后,这种颜色因为鲜亮、波长短、色相好,频繁出现在画作中最显眼的位置。”
“例如呢?”
“例如公元1665年的《带珍珠耳环的少女》,画作中蓝色头巾的部分。还有波提切利《圣母子与吟唱的天使》中的圣母衣袍,以及《祈祷的圣女》上占据整个视觉重点的蓝色袍子。”
苏靛蓝:“历史上这种颜料的情况呢?”
“价值千金,缺货严重。”
“陆老师可以举例一下吗?”
“这种颜料几乎只产于阿富汗萨尔桑山区,其价值是同等重量黄金的五倍,价值高昂产量少,绘画史上还有一个关于这种矿物颜料的典故。公元1500年,米开朗基罗创作一幅画,但因为其中一款颜料迟迟未能到货,所以米开朗基罗最后决定放弃整幅作品,被放弃的画作叫《埋葬》,当时缺的颜料就是群青。”
“那它的成分呢?”
“其他蓝色矿物质大多数来自于铜离子的络合物,青金石由自然界很少见S3-硫酸盐离子构成。”
苏靛蓝:“据我所知,青金石和石青虽然看起来像,但目前中国国内还没有发现青金石的矿带,最好的青金石来自于阿富汗地区,这种矿石在我国一直以进口为主,因为其色如天,是古代帝王的最爱,其中价值最高昂的为佛青蓝。陆老师您怎么看?”
陆非寻:“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青金石基本都是佛青蓝,多用于做工艺品观赏。而在美术史上,中方多用石青做蓝颜料,西方则群青为主,群青短缺时也有人用钴蓝、普蓝或酞青蓝代替。以上,就是它在中外美术史上的微妙区分。不知道这些回答,这位同学满不满意?”
陆非寻冷静回答,苏靛蓝问得张弛有度,简直把这场“华山论剑”推向了高潮。
苏靛蓝心止不住狂跳,认真地望着陆非寻。太厉害了,他真的很厉害!
苏靛蓝眼中闪烁着小火焰,不服输地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陆老师,您很了解外国西方绘画史,那么中国的呢?目前中国用作传统矿物颜料的蓝铜矿矿石,最好的料子出自哪条矿脉?这条矿脉的现状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刁钻了。
陆非寻嘴角沉抿,目光如炬。一个非遗传承人,混入美术生里占他便宜。
陆非寻笑道:“抱歉,这一方面,我确实不擅长。”
苏靛蓝松了一口气,微微弯了弯嘴角:“国内生产石青最好的矿脉在广东阳春,现在这条矿脉已无法开采。目前国内蓝铜矿的产地在湖北,新矿脉颜色发暗,矿石呈蓝黑色,杂质也比较多,品质大不如前了。这就是那条矿脉的现状。”
同学们顿时发出惊叹声。
陆非寻言简意赅:“愿赌服输。”
苏靛蓝笑着坐下。
庄清清朝苏靛蓝比了个手势:“你牛!”
苏靛蓝咧嘴一笑,默默朝庄清清举了个“耶”。
庄清清:“我还以为你带保温杯是要砸死他呢,原来是打算智取啊!”
庄清清觉得自己的智商真的有点跟不上了。
讲座结束,苏靛蓝提前到门口等陆非寻。艺术系的教授们将陆非寻送出来的时候,看着苏靛蓝的眼神都有些难以言喻。
“陆先生。”苏靛蓝笑容灿烂。
陆非寻从这笑容中看出狰狞,淡淡道:“你倒是又让我再开了一次眼界。”
苏靛蓝故意装听不懂:“什么?”
“第一次见面打我,第二次见面堵我,第三次见面则拆我台,苏小姐,你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苏靛蓝摸摸鼻子,小声说:“追你啊。”
“你说什么?!”
苏靛蓝笑:“我说欲成事,大丈夫不拘小节啊。”
陆非寻冷冷看她一眼,朝着僻静的地方走去。苏靛蓝吐了吐舌头,快步跟上。
走礼堂后,苏靛蓝才看到陆非寻身边一直有人陪着,像是助理。
苏靛蓝默声,同样是非遗传承人,他的气场让她望而生畏,待遇也完全不同。看来只有把手艺做活了,才能谈尊严。
陆非寻突然转身,苏靛蓝撞到他身上。
“说吧,你又出现在我面前,想做什么。”
苏靛蓝猛地捂住鼻子,面前就是一堵胸膛。好闻的清冽香立马扑鼻而来,苏靛蓝的心跳都同时漏跳了两拍。
夜风微凉,陆非寻也愣了。
“苏小姐。”陆非寻声线低哑。
苏靛蓝慌忙道:“我这次来是希望能说服你,让你改变主意的!”
“改变主意?如果是指今天在博物馆的那件事,那么就不用了。”
“为什么?明明帮忙是好事,你为什么不愿意?”
苏靛蓝认真问:“我知道成功人士确实不需要靠帮助别人找到存在感,你也不愿意惹这个麻烦。但你帮我修复《东江丘壑图》,不也是在帮国家吗?作为手工艺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
陆非寻沉默片刻。
苏靛蓝以为他态度动摇了,深呼吸一口气,拿出杀手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帮忙,我今天回家找到了一本关于草本染料的古籍。这些年来,我爸研究矿物颜料,收藏了不少古书,旁的门类也跟着收藏了一些,《植物实名考》你有没有听过?”
陆非寻还是无动于衷。
“那《草本补遗》呢?我家里正好有一版1997年,由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的版本。”
陆非寻顿时目光如炬。
《草本补遗》也叫《草本经典补遗》源自宋朝,共四至二十卷,详细记录了丹砂、空青、绿青、云母、菖蒲、菟丝子植物等,对从事草本染色相关行业的人有难以言说的吸引力。而1997年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的版本承于宋本,已经很难寻得。
“心动了吧,这个版本里,还有重刻的《本草衍义》序。香云纱是植物染料做的,常见的草本植物古人多研究过药理,这本书里还介绍了辨识办法,比如枫香和乳香的区别。”苏靛蓝眯着眼笑,“陆非寻,你真的不要吗?”
陆非寻终于出声:“你的话能信吗?”
苏靛蓝诚意十足:“当然能信!我向你保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愿意帮我,什么都好说!”
“呵。”陆非寻冷冷一笑,突然转身就走。
苏靛蓝着急:“陆非寻!”
陆非寻停下脚步:“君子一言确实驷马难追,不过你不是。”
“你不愿意相信我?”
“抱歉。你在我心里,并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不太愉快?”
“其中之一。”
“你觉得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骗子?”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
“否认是你的权利,不信是我的自由。”
“你这人怎么……这么油盐不进啊!”
苏靛蓝脑中突然浮现庄清清说的话。庄清清说,今晚临大的讲座是他在临城最后的行程。明天陆非寻就离开了,两个陌生人再次见面有多难?不用想她都知道。
苏靛蓝急忙喊:“陆非寻,你真的不愿意帮忙吗?”
陆非寻连一声哼都懒得给她。
苏靛蓝见识过陆非寻的冷漠,心想看来不豁出去是不行了,特殊时期,必须特殊手段。
“那我就缠你,缠到你答应为止!”
陆非寻感觉异样时,已经被人抱住了。
陆非寻黑眸凌睁,眉宇拧成川,仿佛有一股电流,倏地穿过他的四肢末骸。
苏靛蓝埋头在他胸膛前:“你答不答应?”
“松开。”
“我不!”
“你要不要脸?”
“我爸都要坐牢了,我还要什么脸,你帮不帮?”
陆非寻出奇愤怒,突然伸出手将苏靛蓝一拽,狠狠拉开:“你是无赖吗?”
苏靛蓝被吓了一跳:“只要你肯改变主意,我不介意变成无赖。”
“你的礼义廉耻呢?”
“被狗吃了!”
陆非寻在崩溃边缘:“我再说一遍,放手。”
“你帮不帮?”
“很好!”
陆非寻突然俯下身,几乎吻到她的唇!
一个耍流氓的行为,变得满是互相攻击的意味。
“混蛋!”
苏靛蓝怎么也没想到,她“浑”,对方比她更“浑”!
“还来吗?”
“你这人,简直……简直!”她词穷了。
看着苏靛蓝偷鸡不成蚀把米,陆非寻竟有种爽快的感觉。
商场如战场,他回来继承德顺堂这个徒剩其表的烂摊子,已经几个月没有好好休息。国内非遗文化不好做,陆家的香云纱制作也遇到了困境,他的哥哥陆时庭接手的德顺堂不过两年时间,就把这块招牌砸得面目全非。
德顺堂牌“香云纱”质量出现问题,上千匹昂贵的香云纱毁于一旦,被迫召回,合作商纷纷提出质疑,大批国际成衣订单工期被误,要求巨额赔偿,德顺堂陷入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信誉危机。父亲不得不紧急请他回国,他放弃一切,深陷囫囵,又独自力挽狂澜。
这阵子陆非寻很烦,真的很烦。
“你这人简直……!”
苏靛蓝还在绞尽脑汁想形容词,想了半天败下阵来,生气说:“你这人不讲究!”
“绅士之道。”陆非寻一手插兜,“你都主动了,我有不回之理?”
“我可是女孩子!”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女孩子?”
月色下,陆非寻出类拔萃,英俊的五官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冷色,很难让人不心动。
“如果不是为了我爸……”苏靛蓝突然心里一阵委屈,“我爸这些年不容易,一个人把我养大,为了我,四十岁那一年甚至偷偷跑去煤窑里打工,他……”
苏靛蓝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传统颜料厂出来的苏庆云空有一身技术,但是没有发挥的余地。后来工厂没了,他就一个人做矿物颜料,再后来连买颜料的人也少了,他挣的钱就更少了。
人到中年,又是苏靛蓝上学最用钱的时候,为了让苏靛蓝上英语辅导班,考个好大学,也为了多些收入,苏庆云想着自己这些年敲敲打打石头也算有些经验,再说挖矿都一样,颜料矿也是矿,煤矿也是矿,还能多挣点钱,于是借口出门找颜料矿石,到山西那边的矿场做了几个月。
一次抽风机事故,苏庆云差点死在矿下。
苏靛蓝知道消息的时候,坐了两天的车,哭着赶到那边,见到了浑身黑漆漆,脸也根本看不清哪是哪的苏庆云。在矿场工地上,苏靛蓝当时就跪下了。她哭着说自己再也不上学了,不花钱了。只求苏庆云好好的,不想他再那么辛苦,想他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
苏庆云那一双手是用来研磨颜料的,不是用来挖矿的。她喜欢苏庆云手下做出来的那些带着灵魂的、五彩斑斓的颜色。她不喜欢炭,不想看到别人为她牺牲那么多。
她知道颜料是苏庆云的命,也是她的命。所以大学毕业以后,再好的工作她也不去,就想呆在临城,帮苏庆云把他这条命做活起来,可真的好难。矿物颜料价格高,不好用,加上化工颜料的冲击,用的人越来越少。这回苏庆云一心钻研,好处没捞得,还在博物馆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她愧疚,觉得自己无能,是真的不想苏庆云坐牢。
“所以但凡有一点机会,我就不会放过。陆非寻,如果全世界只有你能救我爸的话,我就会缠着你,一直缠到你答应帮忙为止。”
苏靛蓝的目光湿漉漉,就好像一根针,直接扎在陆非寻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很感人,可惜这个忙,我还是不会帮。”
“陆非寻,你!”
陆非寻低头看着手表:“半小时到了。”
苏靛蓝回过神来,只看到他月光下挺拔的背影,银灰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个刺目的光点。
远处竹丛下,楚译正默立站着等陆非寻,见到以后便打趣:“非寻哥,好福气!我刚刚可是看到了,那女孩主动抱你!怎么样,单身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吃豆腐的感觉好不好啊?”
陆非寻看过去,楚译不敢再乱说话。
“我不说了,我这就去开车。我刚刚什么都没看到,看到也马上就忘掉!”
临城在大学城校区,离市区有段距离,楚译作为陆非寻的助理,自然肩负起在外当司机的责任。
在车上,楚译看着出神的陆非寻,忍不住说道:“你在博物馆被堵了以后,我打听了苏靛蓝这个人。”
“怎么。”
“你看看,听到这三个字你就看我,非寻哥,对人家姑娘有意思啊?”
“呵。”陆非寻意味不明的笑。
楚译被弄糊涂了,忍不住说道:“你也别对她太有偏见了,画展打人是她朋友不对,但她没动手不是?而且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她父亲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是她养父。”
陆非寻终于再朝楚译这看。
楚译接着说:“苏庆云三十岁那年去到山里找矿,结果在一处蓝铜矿脉旁边捡到了她,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问遍了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没人认领,结果苏庆云就养了,还取了个名字叫靛蓝。一个大男人没有钱,还养着一孩子,更没女人敢嫁了。苏庆云这人心眼实,一心扑在矿物颜料上,成天琢磨着怎么把手艺传下去,这一来二去误了大事。苏靛蓝心疼他爸,想帮忙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结果也入了这条道。”
楚译看向陆非寻:“她才二十二岁,就她爸一个亲人。你倒好,一句话就把她爸送进去了。她大概真的很想你帮她。非寻哥,你真的一点也不愧疚啊?”
陆非寻语气低沉:“停车。”
“怎么了?”
“先停车。”
“行行,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也困难,德顺堂的情况一团糟,好不容易救回来一些,还有一大摊子杂事,你也分不了神。再说修复古画的绢面不是简单的事情,那画几百年了,颜色已经变了不少,要仿出一模一样的草本色,要经过千百次配色尝试才行,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个忙怎么看都不划算。”
“嗯。”
“但你也太冷血了些,你就不能对人家稍微客气一点?”
“停车。”
“非寻哥,怎么又要停车?!”楚译绝望。
“你去接她。”
“什么情况啊?怎么又让我去接她?”楚译想不通。这都几点了?再等他把车开回去,人估计早走了。
“死变态,姓陆的!”
夜晚风凉,大学城偏僻,出租车懒得往这边跑。苏靛蓝的手机又恰好没电,打车软件用不了,只好认命地边走边拦车。这个过程中,她将陆非寻骂了个千百遍。
正骂得欢,一辆车子突然停在身侧,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笑脸。
楚译长得虽没陆非寻那样出色,但也端正,这么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苏小姐。”
“陆非寻的助理?”
“对对,就是我。”
苏靛蓝没好气地大步往前走,楚译只好赶紧加油门,慢慢开在苏靛蓝身边:“苏小姐,我们领导改变主意了,他说可以帮你。”
“什么?”苏靛蓝猛地停下。
“他说,他可以帮你。”楚译一字一句说。
苏靛蓝突然笑了,开心敲车门:“开门。”
楚译看着苏靛蓝漂亮又灿烂的笑容,有些发怔:“啊?”
“助理先生,请你开一下门!”苏靛蓝亲切说。
苏靛蓝坐上车,楚译把人带到原地时陆非寻已经离开了。苏靛蓝又忍不住嘟囔几句:“混蛋。”
楚译赶紧替陆非寻解围:“我们领导只是性格冷淡,他小的时候很热情的,只是后来遇到一些事,才变了性格。”
“你不用替他解释,他这人就是冷血,变……”态。
突然,楚译的手机响起,打断苏靛蓝的话。
楚译拿起看了一眼,整个人松了一口气:“苏小姐,他安排我送你回去。我们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粤城,行程实在更改不了,但约你一周后见面,届时再详聊《东江丘壑图》修复的事情。”
“真的?他同意了!”
苏靛蓝在忐忑中艰难地熬了一周。
一周后,粤城。
相较于临城的湿冷,粤城暖和了许多,苏靛蓝拎着小巧的行李箱站在机场到达厅大门,等着人来接。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苏靛蓝面前,车窗降下,楚译的笑脸又露了出来:“苏小姐。”
“楚助理。”
再次见面,两个人熟络了许多。
楚译了解到临城的如今的状况,说:“你爸从派出所出来了,但生病了?”
“嗯,他这些年劳累过度,身体底子不是很好,加上在派出所里待的那几天受了些惊吓,出来后就病了,正在医院里吊点滴。”
“博物馆那边呢?”
“博物馆那边的情况也不太好,文保科技部的专家下来后,织物组的组长建议找专门的手工艺人配合修复。如果在一个月内不能解决,就酌情考虑要依法起诉我爸的过失损毁文物罪。”这回是直接提到了德顺堂的名字。
苏靛蓝深呼吸,压着心里的闷气问:“陆非寻在哪里?”
“非寻哥在德顺堂等我们。”
苏靛蓝微笑:“那就麻烦你了。”
苏靛蓝是临城人,轻声细语讲话的时候,音调带了一股子江南人的软。
楚译听得心都酥了,连忙道:“不客气。”
紧接着一路无话,直到车子行驶到一个山水秀美的地方。
楚译兼当向导,对苏靛蓝道:“这个是伦教镇,香云纱的产地,德顺堂就在这个地方。”
“好美。”
“那当然了。”楚译是土生土长的伦教人,自豪道:“香云纱是世界纺织品中唯一用纯植物染料染色的丝绸面料,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只有我们这有。”他指着右侧一条河,“看到那边那条伦教河了吗?大河从云贵高原流下来,途径我们这里,散开成数百条河流,这是其中一条支流。河里的河泥里含铁量特别丰富,香云纱就是用河泥与薯莨染成的。”
苏靛蓝心里一阵敬佩。
车子路过一大片草坪,远看像是一个小型呼伦贝尔草原,一眼望不到边。草地上还晒了许多布匹,花花绿绿的绸布平铺在地上,有种震撼人心的美。
楚译不再介绍,而是专心开车,心里想着陆非寻交给他的任务。
身旁的苏靛蓝突然嘶了一声,一阵惊叹。他的注意力随即被吸引过去,看到顺德堂那连片的古宅。
几座古香古色的大宅,在青山绿水的映衬下颇有气势。
“苏小姐,这就是我们德顺堂,百年的老作坊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所以看起来旧了点。”
“一点也不旧啊,很好看!我只知道巴掌大的北京四合院,能卖几个亿,这一大片得……”
“打住!陆家这老宅已经被列为省级文化遗产了,你可别打这主意,文物是无价的!”楚译生怕苏靛蓝误入歧途,“至于非寻哥,嗯,确实有钱。”
提到陆非寻,苏靛蓝脑海中顿时浮现一道气质倨傲的身影。陆非寻穿着灰色西装,腰部以下全是金的,金大腿!
陆宅里。
陆非寻坐在古宅三楼的待客室喝茶,突然打了个喷嚏。因为等得久,所以站起走到露台上。远处,成片的草场上晒满香云纱。前面顺德堂前庭上,老师傅们正在煮布、浸莨水。
而德顺堂大门前,楚译的车子刚停下,正把远道而来的苏靛蓝送来。他在高处,一下就能看见苏靛蓝,她身穿一条奶白色风衣,搭配浅色的裙子。没有特意收拾过的模样,倒有几分清爽的灵气。
苏靛蓝笑着与楚译讲话。楚译不知回了什么,她笑得眉眼弯弯。
陆非寻手放在栏杆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古宅大门前。
楚译:“非寻哥在里面最高那座阁楼等我们。”
苏靛蓝看着不远处车辆进出的侧门,疑惑问:“旁边不是特意开了个门让车子开进去吗?”
楚译目光闪烁了一下:“啊,这个嘛,非寻哥说来者即客,让我先带你参观参观?”
“好吧。”
楚译带着苏靛蓝往里走。苏靛蓝跟着楚译参观,随着时间过去,她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楚译将她带到了工人制染布料的坊内,上百名工人分成六七组,正在协力将一批胚绸平整铺开。忙碌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也溢满草木的芳香。
作坊内有几个大池子,几个老师傅正光着膀子搅池水,池水赤红,正散发着热气。
“这几口池子装着的是薯莨汁,薯莨是我们这边常见的一种作物,古代叫做赭魁,《本草纲目》里就有记载,说赭魁闽人用入染青缸中,云易上色。薯莨还是一种药,有活血补血止痛的功效。用它做染料染成的香云纱,绿色原生态,还能对健康有益处。”
楚译指着坊内最远一个池子:“这里一共四口池,从这里到那边,分别是头过水、二过水、三过水、四过水。每一池水都有不同的用处,在后面香云纱的整染过程中都有重要的作用。”
“这些薯莨汁都是煮过的,老师傅要把温度把控好,要不然生产出来的香云纱就有质量问题。德顺堂虽然是香云纱产业中的翘楚,拥有最传统、最完整的整染技艺,还有经验最丰富的染整师傅,但是香云纱本身就是纯手工染制,质量和成色都很难把控。”
说完,楚译意有所指地道:“所以香云纱太难做了,费工费时不说,成品的质量还难保证。万一汁液浓稠度不对了、温度错了,整批布料就要重新来过。有时候即使在所有细节上都没出错,成败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同一批布料,日晒程度的不同,薯莨汁蒸发干透的速度的不同,最后香云纱呈现出来的天然色彩也不一样。”
苏靛蓝听得震撼。这就是中国传统手工艺之美,景泰蓝的瓷器有它的美丽之处,经过千次研磨的矿物颜料也有它的美丽之处,就连看似简单的香云纱,背后也有难以词汇形容的精耕细作之美。
这些技艺经由一代又一代匠人的手传承下来,承载着中华传统技艺血脉的传承。
苏靛蓝也是手艺人,知道在传统手工制作中一件事物最终成型有多难。而此刻,香云纱的难直观呈现在她面前。
楚译说完,一直看着苏靛蓝。
苏靛蓝也不避讳,直接对上楚译的视线,“陆非寻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这……”
苏靛蓝撇了撇嘴:“我要见陆非寻。”
“好吧。”楚译只好把人往待客室里带。
进入待客室,苏靛蓝一抬头,便看见陆非寻那出众的背影。
古香古色的楠木茶桌前,陆非寻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衬衫,平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好像有了灵魂一样,棱角分明的肩膀显得括挺而性感。抿唇的样子,也透出一种淡漠感。
苏靛蓝心里嘁了一声,喊道:“陆非寻。”
陆非寻没有反应。
她忍!
苏靛蓝刻意把声音放柔,压住火气笑道:“陆先生。”
陆非寻终于抬头,目光相对的一瞬,苏靛蓝气得头顶冒火,而陆非寻则冷冷地嘴角上翘。
苏靛蓝笑:“一周之约,我来了。”
“嗯。”
苏靛蓝低头掏出一张东西:“机票,你报销吗?”
陆非寻眉毛忍不住挑了挑:“苏小姐,这难道就是你新的求人态度?”
“我这不是求人态度,可你刚才的行为,难道又是帮人的态度吗?这次可是你邀请我过来的。”
“哦?”陆非寻竟然笑了。
苏靛蓝气得眼睛都瞪直了。
“东西带来了吗?”陆非寻突然问。
“什么东西?”
陆非寻低下头慢悠悠斟茶。
苏靛蓝领悟:“1997年出版的《本草补遗》?”
陆非寻还是冷冷淡淡,苏靛蓝笑着说:“带了,带了!”说完,低下头一阵苦找。
陆非寻没想到苏靛蓝真的把那本书带来了,他只是随便找个台阶下。
“这是?”陆非寻看着苏靛蓝拿出的两张纸。
“你要的东西,也是我的诚意。”
“复印件?”
求人帮忙,就带了个复印件?
“对!印得可清晰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真惊喜。”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自古以来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苏靛蓝的笑容,陆非寻绷着脸接下。
陆非寻摇了摇手里的纸:“一本书只印了两页,还只有序言,这就是你的诚意?”
“对呀,这是为了证明我有,又不代表我要给你,何况……你又没答应帮忙修复《东江丘壑图》!”看着陆非寻吃瘪的样子,苏靛蓝忍着笑。
“苏靛蓝!”
“怎么?生气了?”
一周未见,没想到这感觉倒是挺熟悉。她如果真的老老实实给他,他反倒觉得奇怪。
陆非寻站起身,突然表情深沉地走到苏靛蓝面前。
咚——
陆非寻伸出手,一下子将她圈住,堵到了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陆非寻神色倨傲,像是故意般,在她耳边悠悠吐了一口气:“苏靛蓝。”
“陆非寻,你要做什么?!”
“你耍我?”
陆非寻低下头把呼吸都喷到她的脸上。
“你别……”这感觉,像是回到临大那一夜,不过角色反了。
“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陆非寻沉默不语,苏靛蓝哇哇大叫:“你别再靠近了!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不应该对你耍无赖!我认错!”
“哦?”
“我把《本草补遗》全给你!”苏靛蓝马上掏出更多复印件。
陆非寻绷不住笑了。
苏靛蓝还在乱叫:“陆非寻!小陆!陆大腿!你放过我吧!”
“陆大腿?”
“那陆哥哥?陆救命恩人总行了吧?!”
待客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茶香味氤氲了整个空间。二楼的露台门大敞着,阳光恰好从外头穿进来。陆非寻故意盯着苏靛蓝,看她耳根发红。
陆非寻有些出神,时间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终于,陆非寻站直身子,收回了手。
苏靛蓝松口气,迫不及待骂起来:“陆非寻大流氓!登徒子!果然是狗改不了吃……”
“东江丘壑图。”
“你亲!你想亲哪就亲哪!只要你肯帮我修画。”
砰——
苏靛蓝说完那句话,同时门外也传来瓷盘碎掉的声音。外头滚进一地橘子,还有楚译急忙弯腰捡水果的身影。
楚译尴尬说:“你们继续,就当我没来过!该亲哪的就亲哪……”
苏靛蓝:“……”
陆非寻:“……”
楚译跑了后陆非寻神色泛冷,转身就走。
“欸!”
苏靛蓝喊也来不及了,只能望着陆非寻离去的背影。
苏靛蓝头有点疼,她刚才说的都是什么啊!
“苏小姐,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非寻哥就是这样的人。”把苏靛蓝送出德顺堂时,楚译贴心安慰。
“哎,本来以为来这一趟,多少能有些收获,结果什么事也没办成。这个陆非寻,真是个大冷血,大变态!”骂归骂,苏靛蓝还是解释道:“楚助理,今天这事,真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楚译有些失落:“没事……”
“你说他气成这样,还会帮我修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