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云纱
“其实依我的了解,那晚非寻哥让我回去接你时就已经松口了,否则你也没机会出现在这里。”楚译犹豫片刻,“明天早上非寻哥会到晒场去验一批新货,要不然……你再去试试看?”
苏靛蓝重燃希望。
第二天,德顺堂的晒场上。
成批昂贵的莨绸半成品平铺在绿茵上,陆非寻蹲在地上,仔细地一张张查看胚绸,空旷的晒场上,他动作缓慢却优雅。
苏靛蓝伪装成除草工人,偷偷望着陆非寻。
阳光下陆非寻一丝不苟,修长的手反复摩挲着手上的纱绸,暗褐色的料子在他的翻弄下,变换出时深时浅的颜色。随着查看,原本松缓的眉蓦地蹙起,再翻又稍稍松了些。
苏靛蓝突然就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商人,可是蹲在地上看香云纱晒变程度时,却又极度认真,甚至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盛着的那一点虔诚的热爱。
苏靛蓝看得入迷,不小心撞到了身边的一位除草阿姨,脚下动作一绊!
结果,正在察验新货的陆非寻冷不丁地看了过来。视线交错的一刹那,苏靛蓝立刻低下头。
陆非寻已经冷冷地走了过来:“你把头抬起来。”
苏靛蓝反其道行之,把头压得更低。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眼看着躲不过,苏靛蓝抬起头明媚地笑。
一不做二不休,苏靛蓝干脆笑着站起来,“陆先生,早上好呀。”
陆非寻冷睇她一眼,转身就走。
“陆非寻,你怎么看到我就走呢?!”
陆非寻脚步未停,苏靛蓝追上去。
“你这样没礼貌,真的不和我打个招呼吗?”
陆非寻终于回头,冷着一张脸看她:“你还想做什么?”
苏靛蓝笑着迎难而上:“楚译告诉我,你让我来粤城就已经打算帮我了。所以,其实那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对不对?既然这样,我为我昨天的鲁莽道歉!”
前面的人又不理人了,苏靛蓝赶紧再大声喊:“我不应该故意挑衅你,我错了!还有,昨天在客厅里,你想亲我就让你亲呗!”
草场上拔杂草的工人全部停了下来。
大家往苏靛蓝这儿看,陆非寻周身的温度也像突然冰窟爆裂一样,降骤到了极点!
陆非寻立马转身,散着冷气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苏靛蓝!
苏靛蓝小声问:“我是不是应该小声一点?”
陆非寻咬牙切齿:“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苏靛蓝也不恼:“陆非寻,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会缠到你答应帮我为止!”
陆非寻看见她眼里的坚韧,突然想起了从前。
曾经,他最爱的德顺堂里,有个人曾拿着一本书坐在染池边上。光线从老宅的天井上落下来,正好落在她温柔的眉眼上。
记忆里温婉的女人说:“小寻,老祖宗的东西很有内涵,就拿三十六计来说,计计皆有章法,一计压一计,环环相扣。就以无中生有为例子,可以先隔岸观火,再声东击西。遇到美人计的话,不如唱个空城计和苦肉计。如果还是对付不了,那多半栽了。到时,你不如带回来给妈妈看看。”
陆非寻面色愈清冷,撂下狠话。
“苏小姐,如果你再惹我,我就让人把你送回去。”
“那好吧。”苏靛蓝望着他:“我昨天被你那样欺负,都还没生气,你这倒先生气上了?”
“苏靛蓝。”
苏靛蓝赶紧闭嘴。陆非寻转身就走,苏靛蓝默默跟上,他走一步,她就跟着走一步。
“那我特别想的那件事……”怎么说。
陆非寻冷下声:“你跟我来!”
苏靛蓝立马喜出望外:“好!”
德顺堂的晒场很大,每隔五百米就会设置一个活动板房,作为工人们的临时休息室。陆非寻走进去时,里面正有两三个工人,见到陆非寻过来,大家问好后便出去干活。一下子,整个休息室空了下来。
陆非寻喊:“苏靛蓝。”
“在!”
“你很希望我帮你修复那幅画?”
“嗯,特别希望。”
“今天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真的?”
陆非寻环视了板房一周,恰好有一张用剩的胚绸,白色的绸面白净如雪,他抽出轻轻一掸。
“既然苏小姐是传统国画颜料技艺传承人的女儿,对颜色也有自己的见解,那就靠自己的本事打败我,让我心悦诚服。否则,我凭什么要帮一个陌生人,给自己揽下这么大一个麻烦?
楚译应该带你看了,传统手工艺品并不是什么容易制作的东西。那幅《东江丘壑图》也不是用薯莨染出来的,想要修补卷面上的破损,还得试验千百遍,这些人力物力都由谁来出?”
陆非寻沉下声,低下头凝视她,“除非使出本事来,让我觉得你可以值得一帮。否则,还是免谈。”
陆非寻骄傲又冷漠:“如果人人做错事,遇到了麻烦,就能轻而易举委托别人解决,犯罪没有成本,那么整个社会要乱套了。”
苏靛蓝笑容消失,向他更正:“我爸确实有过失,但是犯错和故意犯罪有根本上的区别。陆非寻,画卷上的颜料我会补齐,只要卷面修复完成,我会让整幅画重现它的光彩,我有这个信心!”
“好。苏小姐,我等着看。”
苏靛蓝被激起斗志,不服输道:“我今儿还就和你过不去了,你尽管出招!”
陆非寻的声音环绕整个板房:“整个自然界,色系庞大,不同的材质也能呈现出相似的效果,如果一个颜料手艺人真的有本事,那么完全可以在原色极其缺乏的情况下,通过自身的经验与造色的技巧,让空白承载体呈现出不同富有层次的色彩。”
陆非寻抬手看表,“苏靛蓝,我给你半小时,用你脑海里面的知识,在附近用可以寻找到的一切天然的原料,还原出名画《唐宫仕女图》任意一节。”
“什么,《唐宫仕女图》?”
“怎么,怕了?”
苏靛蓝咬了咬唇。陆非寻这一道题,可谓是为难她。这人做起事来,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情,说他心狠,却又暗藏宽容。
苏靛蓝沉默了一会:“好,我答应你!”
苏靛蓝在大学时修过古代史,其中有一节是古代璀璨文化,里面讲到唐代代表画作时,就特意提到过《唐宫仕女图》。后来她想了解古画色彩,以便在研磨、分层、过滤、晾干矿物颜料时,更好地把握制作的度,就更是仔细研究过这些画作。不说特别了解,但总有点心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
“你等着瞧,大自然的宝藏无穷尽,哪怕没有矿物颜料在手,我也能用你最擅长的东西打败你。”
“勇气可嘉。”
“哼。”
苏靛蓝夺过陆非寻手里的绸布,轰轰烈烈地出门了。
踏出去前,苏靛蓝回头:“陆非寻,以后哪个女孩子和你在一起,一定会被你气死,一点也不温柔,更不懂得怜香惜玉!”
说完,苏靛蓝霸气转身。
苏靛蓝走出门,看到辽阔的草场以及晒了一地的布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后,整个人顿时一怂。
撂话一时爽,解决比登天还难。
板房里,陆非寻倒了一杯茶,静站在窗前,看到苏靛蓝站在外头发懵的样子,紧绷的嘴角扯了几下,气笑了。
苏靛蓝走了百来米,晒场上都是忙碌工作的师傅。
香云纱制作过程繁琐,晒莨是其中一道程序,此刻工人们正完成今儿这批香云纱的第三次起货,准备晒干以后再进行过泥和染色。
苏靛蓝看着晒得半干的香云纱发呆,突然想到了什么。
“师傅!”
苏靛蓝拦住一个面善的师傅,对着对方傻笑。
老师傅差点被吓一跳:“闺女!”
“我看你们这香云纱的颜色挺好看的,好像是刚过了水,你们那水还剩吗?”
“还有,怎么了?”
“师傅您借我一些好吗?”
苏靛蓝笑得甜,模样也长得好,操着软软的语气说话,特别容易让人放心。
老师傅热情道:“还以为什么大事,这东西不值钱,来来,跟我来,我带你去拿。”
苏靛蓝捏着绸布开开心心去了。
拿到了用过的薯莨汁以后,苏靛蓝先用自己的衣服试了一下颜色。第三次薯莨水的浓度还是浓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将手中的薯莨汁兑水,将颜色兑浅。用手机搜出《唐宫仕女图》比对,把控精准度,最后确认之后,长松了一口气,这才把那半截胚绸浸了进去。
掐好时间,苏靛蓝将染了色的胚绸取出来。
她带着变成褚黄色的绸布往阳光下走,自然晾晒干。过程中也没敢浪费时间,找人借了笔,蹲在草场上临摹出画中仕女的模样。画卷底色有了,还缺主色:朱红、暗红、土黄。
唐朝繁华昌盛,这个时期的画卷也有它独特的风格,在用色上极尽鲜艳,画家善于用明艳的色彩勾勒出当时的盛况。《唐宫仕女图》里的贵族女子样貌丰盈,身上的衣饰也艳丽柔和,带有浓浓的时代色彩。
苏靛蓝根据自己的理解,在脑海里寻找可以用作颜料的东西。望一望四周,这晒场物资匮乏,就连植被都单调。时间剩下不多了,苏靛蓝看着手里的东西发呆。
“小陆。”
活动板房里,六十岁的刘师傅穿着防晒衣从外头进来。
陆非寻在悠然喝茶,“嗯,刘叔。”
“外头有个女娃到处乱窜,又是爬树又是挖土,还翻隔壁园子的石头,不管管啊?”
刘叔是跟着陆父干了一辈子的人,把德顺堂当家几十年,见势不对进来询问。
陆非寻眯了眯眼,反倒笑了:“是吗?”
半小时后。
苏靛蓝气喘吁吁回到活动板房,小小房间里茶香四溢。
苏靛蓝一看见陆非寻悠哉喝茶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陆非寻!”
“怎么?”
一瞧见陆非寻这张冷厉的脸,苏靛蓝就晃神。
苏靛蓝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给你!”
陆非寻打量着她,嘴角仍紧着。接过的时候,指尖无意碰到苏靛蓝的手,短暂停留的瞬间,仿佛染上女孩温暖的体温。
苏靛蓝快速缩回手。
陆非寻面色无波地低头看画,打开的一瞬间沉声:“你画的?”
“当然是我画的,我比对过了,虽然没办法做到百分百相似,但颜色偏差度控制在百分之十内,这晒场里什么都没有,我尽力了。”苏靛蓝心虚地说。
陆非寻视线再落到苏靛蓝身上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道不明的东西。
陆非寻仔细看着画,素白的绢布乍一看已经完全是一幅《唐宫仕女图》的仿作。短时间内她做到这个程度,天赋高得惊人。
他低头仔细摸着布料上的颜色:“这是,第三次薯莨汁兑水调出的底色。”
苏靛蓝抿唇。
陆非寻继续点评:“仕女的脸留了白,身上的大袖衫用扶桑花汁染的。不错,挺有创意。”
陆非寻指背摩挲着卷面,停留在仕女的胸前,这里一小片悦目的红极是惊艳:“这里是……?”
苏靛蓝得意笑:“你猜不出来了吧?”
“红枸杞?”
苏靛蓝吐了吐舌头。
苏靛蓝刚才在烈日下找除草女工借了一杯养生茶,她把里面的水倒掉,将杯中的枸杞掏出来……
陆非寻指节往下移,停留在整幅画右侧的侍女身上,画中人穿着黄色的纱衣,他又皱起眉头说:“野生地根的汁?”
苏靛蓝吃惊:“这你也猜出来了?”
苏靛蓝一惊一乍,陆非寻冰冷的视线停留在苏靛蓝身上,像是在看傻子。
两人一冷一热,形成鲜明对比。
陆非寻口是心非:“投机取巧!”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怎么样,这个赌算我赢了吗?”
陆非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从明天开始到德顺堂里帮忙,凭你的劳动换取我的帮助,否则一切口头协议随时作废。乖乖听话。”
“行,只要你肯帮!”
“我会让德顺堂里最有经验的老师傅帮你。”
“行!”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条,约法三章,从今天起,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苏靛蓝光顾着高兴,也没听清后半句,在那瞎开心:“都行!陆非寻,你明天就开始帮我了吗?”
陆非寻嘴角意味深长一扯,再次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起没多久,苏靛蓝就到德顺堂天井里候着了,一旁早有来煮薯莨汁的工人。苏靛蓝一边看着老师傅将薯莨块搅碎,压汁,再将那一桶桶赭红色的汁倒入大铁锅里煮沸,整个过程熟能生巧又不失严谨。
老师傅们见她全神贯注盯着看,问她要不要来试试。
苏靛蓝笑着摇头,等候间出神,思绪飘回了临城。
来粤城前,苏庆云的肺炎还没好,房间里时时响起沙哑而克制的咳嗽声。古画修复之事一天没有解决,她和苏庆云心上就像悬了一块石头,总喘不过气来。她想尽快把画修复好。
作坊内响起师傅们问早的声音。苏靛蓝循着热闹处看去,一眼就望见陆非寻。
他似对灰色|情有独钟,一身雾霾灰衬衫,显得利落帅气。
苏靛蓝有些紧张,对他笑:“陆先生。”
“你跟我来。”
苏靛蓝屁颠屁颠跟上。
陆非寻走之前,楚译小声在陆非寻边上说:“非寻哥,今天别再为难她了,你看她笑得多甜。”
陆非寻慢悠悠看了楚译一眼。
苏靛蓝小心翼翼跟着陆非寻往德顺堂外走去,走了好一会儿,甚至绕过了晒场,终于忍不住道:“陆非寻,你要带我去哪里?不是说今天开始帮我修复纱绸吗?我们现在去找老师傅吗?”
陆非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并不回答。
苏靛蓝被陆非寻饱含深意的目光看得一怔:“那我们这是去……?”
“薯莨种植基地。”
“啊?”
陆非寻继续朝前走。
苏靛蓝急忙追:“要去那边帮忙?”
“去了你就知道了。”
陆非寻停下脚步时,苏靛蓝抬头一看,成片的碧绿。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种植规模这么大的农业基地。
临城工业化发达,种植业相对落后,苏靛蓝平常去山野间寻找矿物颜料矿石的时候,也会特意避开农田,所以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这么大片的种植基地。
“好厉害。”苏靛蓝感慨。
“是吗?”陆非寻笑。
苏靛蓝总觉得陆非寻这笑里不怀好意。
果然,下一秒。
“从今天开始,你就在种植基地里给薯莨苗除草抓虫,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
“为什么?”
“忘了我昨天说的话?”
苏靛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脑海里隐约回旋着他清冷的声音。他说,凭她的劳动换取他的帮助,否则一切作废。
苏靛蓝看着一地的薯莨苗,感觉有一股气儿一直从脑门往上冲,最后还是拼命压了下来,狰狞道:“好,只要你肯帮我,让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苏靛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地里:“不就是抓虫、除草吗?没问题!”说着,便赤手在茂密的薯莨叶丛里翻找,“薯莨是温热带作物,分布在岭南地区,藤本植物,最长时可长到长达20米,叶片形状椭圆形,叶片尾处渐尖和野草差别很大,很容易认。”
“特意做过功课?”
“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来粤城前,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做了两手准备,想着如果陆非寻还是不愿意帮忙,她或许就要自己动手做了。
苏靛蓝有点心虚,陆非寻眉心微敛,笑道:“既然这样,这一片了和3号大棚里那一片,从今天开始都交给你了。”
“什么?!”苏靛蓝惊叫一声。
“怎么,不愿意?”
苏靛蓝瞪着他。
“不愿意也可以,我现在让楚译给你订一张回临城的机票,看来《东江丘壑图》也不用修复了。”
“不要!我现在就去!”
苏靛蓝在心里将陆非寻又骂了一百遍。
苏靛蓝蹲了下来,老老实实拔草。
初春微凉的天气,不是薯莨的根茎快速成长期,工人维护不勤。地里湿润,杂草也长得快,一会儿就拔了一小把。
苏靛蓝故意往陆非寻脚边丢,陆非寻抿着的嘴角又紧了紧,眼里却是舒爽的笑意。
突然,苏靛蓝的手碰到一个软绵的东西,这种乳白色长条棉絮状的东西还会动,吓得她猛地尖叫起来。
“啊!!”
随着苏靛蓝抽手的动作,也带出了一条虫。
这下,陆非寻的嘴角显而易见地翘了起来。
“陆非寻,虫!虫!”
“大惊小怪。”
陆非寻声音冷淡,与苏靛蓝受了惊撕扯着嗓子哀嚎的声音又成了对比。
苏靛蓝哭丧着脸,看陆非寻的目光也变了,在心里臭骂陆非寻!
苏靛蓝收拾情绪,倔强地把虫捏起,不想让陆非寻看笑话。
“陆非寻,你看这虫真可爱,它还会动耶。”说完,把虫放到陆非寻的鞋上,把手甩了甩,然后双手往陆非寻裤腿上蹭。
陆非寻的脸一下子黑了!
“疯子。”
苏靛蓝嘴角一弯,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陆非寻被恶心得转身就走。
接下来,苏靛蓝践行诺言,兢兢业业在地里呆了三天,每天早出晚归,在薯莨种植基地里除草抓虫。
薯莨是一种易栽植的植物,在粤城随处可见。这里药用、物用薯莨的历史悠久,因薯莨拥有艳丽的色彩,所以也被当地人拿来做天然染料。薯莨汁染过的丝绸纤维的韧性更强,能增强布料的使用寿命,所以这片土地上孕育出了香云纱这样独特的美物。
抓了三天的虫,苏靛蓝还增加了另外一种见识。比如认识了另外一种动物——蛴螬。
蛴螬是薯莨植株身上最常见的害虫。苏靛蓝一开始还觉得可怕,到最后竟然觉得这种白色的毛毛虫还挺可爱的。
这些,都拜陆非寻所赐。
“陆非寻,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小人!”苏靛蓝一边扯草,一边骂陆非寻。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阵凉风袭来。
苏靛蓝回头看,对上陆非寻深沉的双眼,“你!你站在这里多久了?”
陆非寻的目光落到苏靛蓝手上,看见苏靛蓝手里不止有杂草,还有两枝新发的嫩芽。
“苏靛蓝,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苏靛蓝低头一看,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小心……”
“这就是你的匠人精神?!”
苏靛蓝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刚才想他想得入神,下手没轻重,没看见确实是她的错,不过他指责她没有匠人精神?
“陆非寻,难道你就有匠人精神了?”
到底是谁第一次见面就严词向她更正,他只是个商人,而不是个非遗传承人?
“苏靛蓝,你不要把问题抛回到我身上,现在拔莨嫩苗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让你到这里帮忙,不是让你来误事,一个只知道泄私愤、咒骂、满嘴污言秽语的人,也不配谈匠心,请别人帮你排除万难修复文物。”
“陆非寻,我……”苏靛蓝也恼了,蹭地站起身来,“那你呢?你满嘴仁义道德,难道又有资格和我谈匠心?我为什么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敬畏手工的精耕细作之美。我深知一门手艺传承的难度!我敬仰手作,知道机器时代,并不是用高科技就能解决一切事情!我需要你帮忙修复《东江丘壑图》,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即使你不喜欢我,我也依旧朝你低声下气,请你帮忙!而你呢?答应了帮忙,却把我扔在这里三天,你知道修复那幅画有多着急吗?”苏靛蓝被气得哽咽,红着眼睛陆非寻,却一点也不甘示弱:“没有匠心精神的人是你!”
“真正的手艺人从不看轻每一个细节,敬畏每一个细节,哪怕只是制作过程中很小的细节也绝不疏忽,这点你做到了吗?”陆非寻问苏靛蓝,“你以为匠心精神是什么?”
苏靛蓝双拳紧握,就这样看着陆非寻。看见他认真的眼,认真的眉,还有眉心之间紧蹙的峰峦与瞳仁中隐约的怒气。
苏靛蓝掷地有声,缓缓回答:“匠心精神,就是工匠精神,工匠之心在于专注。匠心、匠气,专注于物!于国,匠心之士为重器;于家,匠心之士为顶梁;于人,匠心之士为楷模。匠心是这个浮躁的时代里,为国、为家、为濒临失传的手艺留住的最后一抹初心!”
陆非寻嘴角泛着冷嘲:“说得倒挺好听,你做到了吗?”
苏靛蓝捏紧了手中两枝嫩苗:“我怎么没做到?比起不小心折下来的薯莨苗,我这些天拔的草,除的虫,一声不吭的劳作,哪里对不起匠心二字?倒是你,口口声声指责我,自己却在做什么?逃避自己的允诺,说好了要帮我,却记着私仇!现在你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你的托词!
一口一个匠心精神,指责我做事马虎不用心,不过就是敷衍别人的借口。请你记得,匠心是用在事物上,而不是用在这种地方。说到底你根本就不想帮我!”
陆非寻目光晦沉,一身灰色衬衫映着这一园的绿色,反差成一个灼目的光点。
苏靛蓝口中的这些话,也变成了他心尖的一根刺,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许久,陆非寻低沉的声音从牙缝挤出:“最开始,我确实不想帮你。但我既然决定了帮你,我就不会敷衍。苏靛蓝,想得到我的帮助,就要拿出真本事,不然就算我帮你一次,你这辈子又能做得了什么?就凭你那点天赋?没有精心的钻研,对色彩再敏感,最终还是一无是处。”
苏靛蓝愣地看着陆非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陆非寻转身就走。
苏靛蓝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她竟然和陆非寻吵起来了?
惨了!要命啊!
苏靛蓝急忙追:“陆非寻?陆总?陆哥!”
她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帮忙修复那幅画,这回又捅篓子了!
晚上,苏靛蓝穿着居家服坐在古宅西厢的门槛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满天星斗,一脸忧愁。
苏靛蓝看得入神,连楚译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
“苏小姐。”楚译默哀。
“楚译……”苏靛蓝一脸愁容打招呼。
“其实这三天,非寻哥一直在帮你准备修复古画的东西。他找了博物馆织物文保科技部的沈主任,发来了六十倍放大镜下的《东江丘壑图》丝织经纬线脉络,还有被氧化后的绸面准确色卡。你也知道修复一件文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虽然德顺堂百年来都与植物染料打交道,但这门手艺更多的是用在制作成衣布料上,真的让非寻哥帮忙修复珍贵文物,这还真有点为难他。”
苏靛蓝看着楚译,心情复杂。
楚译被苏靛蓝看的不好意思,紧张之下,又笑出一对小虎牙。
苏靛蓝看着楚译这反差萌,也忍不住笑了。
苏靛蓝一笑,楚译变得更紧张,更是恶性循环。
为了分散注意力,楚译接着说道:“再说非寻哥确实已经很多年不碰薯莨水这种东西了,听坊里的老师傅说,非寻哥三岁能辩百种色,七岁能染布,十三岁时就已经能把香云纱做得很好了。那时大家都说,今后德顺堂的正统要由他来继承,香云纱传承人的金字招牌也要落到他身上。可自从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楚译急忙打住。
楚译赶紧避开这个话题,“总之非寻哥已经很多年没染过绸纱了,他甚至一看到染缸水就会做噩梦。早些年也去国外留学,专攻绘画去了,这次要不是去年那批香云纱出了事,都闹上报纸了,他也不会回来。时庭大哥管理顺德堂,差点砸了德顺堂的招牌,赔得血本无归。”
“你这么说,让我更内疚了。”
“非寻哥人没那么差,你误会他了。”
是啊,陆非寻这么忙的状态下,还要帮她忙。暗地里做了那些事,一件也不说。
他虽然故意折磨了她几天,却也没忘了答应她的事,她却那样指责他。
“我去找他道歉。”
苏靛蓝趿着拖鞋,穿着居家服蹭蹭地去找陆非寻。
听坊内的工人讲,去年德顺堂出了一件大事。一批香云纱从制作到出库,历经“三洗九整十八晒”,共需几十道手工工序才能完成。而当时德顺堂负责人陆时庭,盲目改良传统染整工序,擅自缩短日晒时间,自作主张加大量产,导致整季全批次香云纱全部作废。
更甚的是,因为缺乏对“匠心制作”这四个字的基本敬畏之心,陆时庭为了逃避交不上货的商业责任,将劣质的香云纱交付给了国内外的各大高端成衣商。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德顺堂的口碑全线溃败,媒体上甚至打出了“德顺堂制假,世间再无香云纱”的口号。
连最古老的、传承了最正统的香云纱制作技术的德顺堂都做不出真正的香云纱了,世间还有香云纱吗?
为了挽回这件事的恶劣影响,陆非寻在德顺堂古宅里轮轴转地工作了几个月。
陆非寻正在房间里核对财务报表,突然听见敲门声。
陆非寻打开门,目光触及地面,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双带着兔耳朵的可爱拖鞋。视线往上移,看见苏靛蓝忐忑不安的脸。
苏靛蓝露出标准八颗牙齿的微笑,两只眼睛弯得像月牙。
陆非寻沉静片刻,直接往后退了一步,欲把门关上。
“陆非寻!”苏靛蓝眼明手快,直接一步向前,半个身子都挤进了陆非寻的房间里。
陆非寻深邃的瞳仁凝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带着点威慑的意味:“你想干什么?”
“聊聊,我们聊聊!”
“苏靛蓝,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好聊?”
苏靛蓝低下头,从居家服的口袋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布料,认真递给他:“对不起嘛,我今天又和你吵架,惹你生气了。”
“你这是什么语气?”
软糯甜美的声音,就像一只蚂蚁在陆非寻心尖啃噬。
苏靛蓝毫无察觉:“和你道歉的语气。”说着微微弯腰,“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有眼不识泰山,狗咬吕洞宾。误解你了,也错怪你了。”
“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我还拿来了这个。”苏靛蓝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她刚才急中生智,来的路上特意到德顺堂库房找出来的丝绸面料。
现代的纺织技术与古代不同,沿袭度再高的古法织作技术,纺织出来的面料,也会与百年前纺织出来的织物有极大差异。况且中国丝绸分类极细,在大类上就有绫罗绸缎纱绉绢绒等,其中又细分为花软缎、素软缎、古香缎、双绉、留香绉等,更别说广绫、交织绫、横罗、直罗了,光是电力纺、乔其纱、洋纺、重绉几个不大不小的分类就让人吃不消。
因为平常专注于研究矿物颜料,为了帮苏庆云扩大矿物颜料的社会影响力,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她还写过几篇相关论文发表杂志上。影响力最大的一篇就是浅谈颜料与画作载体的奇妙化学反应。
当时为了做好这个选题,她细致研究了古画的绸缎分类。
在古时,矿物颜料是奢侈品,贵族子弟使用居多,这些士族文人有别于寒门弟子,作画的载体也不拘泥仅限于纸上,绢、绸也常有使用。尤其是工笔画这一种类,大多数工笔画名家都喜在绢布上作画,也就是后世常称的“绢本”。苏靛蓝在那时积累下来的知识点,竟然在这里用上了。
“因为来得急,所以没经你同意就找老师傅拿了钥匙进库房。这是我从几十种真丝面料里找出来的,与《东江丘壑图》最相似的绢丝面料,相似度高达70%,最适合拿来做破损处的色度染整工艺试验。”
苏靛蓝深呼吸:“你说得对,真正的手艺人从不看轻每一个细节,敬畏每一个细节,哪怕只是制作过程中很小的一个环节,也绝不疏忽。所以你努力的同时,我也要做到我最应该做到的事情。
从明天起,你让我除草我就除草,让我抓虫我就抓虫,绝无怨言。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苏靛蓝弯着眼笑,“不仅如此,我还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你看见我的诚意。”
陆非寻绅士听完,整个人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说完了?”
苏靛蓝用力点头:“嗯。”
苏靛蓝把打版的面料递给陆非寻:“我先回去睡了,明早天一亮我就到薯莨种植基地里去,我抓虫,我拔草,绝对不再念念有词骂你,也绝不掰嫩枝了,一定千般小心,万般注意,把你的薯莨苗保护好!”
陆非寻心中动容,面上却不显。
苏靛蓝望见他紧抿的嘴角动了动,是被打动的样子,下意识笑得更甜了。
苏靛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情跟又初恋了似的,激动道:“那……那我先走了?”
陆非寻没有反应,她便拔腿就跑,一个转身,哎哟!!
苏靛蓝没注意脚下的门槛,直接踩了上去,今晚穿的又是拖鞋,直接一绊,活生生把自己绊摔了。
千钧一发之际,陆非寻伸手揽住了她。
嘶……
一刹那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苏靛蓝呆了,陆非寻也怔了。
两人同时往接触的地方看去。苏靛蓝看见自己腰部上方,正牢牢箍着一双手,让她免于摔倒在地。男人的手温热、修长,因为用力而指尖泛白,挽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可姿势却糗得不堪入目。
陆非寻也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苏靛蓝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见她现在满脸通红的赧色。但手掌心尖软绵的触感,无时不刻在告诉他,他现在正抵着哪儿。
“啊!”苏靛蓝脑中一面空白,惊慌尖叫。
陆非寻也急忙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