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鹰
井链从轱辘上落进井里,回响起一阵隆隆声,而凯亚的心情也和那只吊桶一起沉了下去。她期望的并不是那阵空荡荡的回响。怕什么来什么:一心想着水花溅起的声音,听到的却是空桶闷闷地撞在井底发出的重击声。
她的骡子换了换姿势,点点头,打了个响鼻。
“真对不起,”凯亚揉了揉骡子的面颊,“我看这里什么喝的也没有。”她把头靠在骡脖子上,抚摸着那熟悉的粗糙皮毛,闻着骡子身上温暖的泥土气味。
走了这么远找这口废井,实在是有些冲动。早知道就该听监护人卢恩的,免得白费力气,又出了一身的汗。现在不但一滴水都没喝到,还得走回家去。骡子又动了动,轻轻嘶叫了一声。
“我要是找到水的话,一定会分给你的。”凯亚轻轻地说。
她想着,井底会不会还剩一口动物可以喝的泥巴浆,至少好过一滴也没有。凯亚转了转井轱辘上的木把手,听着吊桶在井底嘎吱嘎吱地刮来擦去,慢慢升起来。她一圈一圈地转着,粗糙的把手在她手掌中慢慢变得温热起来。看到水桶上来了,凯亚把它拉到井壁边沿来。
“莫娜保佑!”她看向桶里,倒抽了一口气。
桶里有层厚厚的泥巴,一只脏兮兮、白惨惨的骷髅头半露出来。那是人的头骨。凯亚吓得发抖,想去把桶推开扔回井里,但又停了下来,后退几步,双手抱紧自己。
她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找找帮手。整个村庄人迹罕至,秃山延绵不见尽头,天空蔚蓝得容不下半片云朵,其间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她平复着呼吸,又向桶里瞥了一眼。那只骷髅往一边倾斜,眼窝里满是泥土,下颌骨没了。个头很小,是孩子的头骨。凯亚的呼吸慢下来。一定是某个小孩,几年前淹死在井里了。
她想了想自己该干什么。她该把那只骷髅头带回村子里吗?那肯定是某个村民走失已久的孩子的遗骸。她仔细看向黑洞洞的井里。底下又黑又深,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孩子其余的骨头一定还在井底。她决定就把头骨留在那里,自己先回村子里去。她会把这件事告诉卢恩的,然后会有人来收回骸骨,体面地安葬那个孩子的。
她把吊桶提起来,放在地面上。
“该回家了。”她一边对骡子说,一边把缰绳举过它的脑袋。骡子弯下脖子,嗅着桶里的东西。
“走吧,里面没喝的。”她拉了拉缰绳,把骡子的脑袋拽到一边。它抗拒了一下,但最后还是顺从地跟着她走上杂草丛生的小路,离开了这座废弃的村子。凯亚并没有骑着骡子回家。它可能比她还要渴,最好别再给它加负担了。再说,赤脚走这条冒着热气的小路固然不好受,但还是自个儿走路凉快点。
她并不急着回村子里去:骷髅又不会跑;况且没有水灌溉,庄稼都在慢慢枯死,田里也没什么农活儿要干。卢恩最近一反常态,特别容易发火,只要一有机会就猛训她一顿。她挺受不了他带刺儿的话。她早就不把他老婆奥拉的恶意当回事儿了,不过卢恩倒是一直对她很好。自她记事以来,她都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直到卢恩收留了她。
头顶上热辣辣的阳光扰乱了她的思绪。放眼望去,周遭尽是浅褐色的朽木和泛黄的枯草。在广阔的旱地上,一只鸟儿吱吱喳喳地叫着,不见踪影。一只蜥蜴从她面前的路上横掠过去,留下一条痕迹,上方的空气闪烁着。
“已经不远了,”她对着骡子耳语,“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回去我就会给你按按摩,然后放你出去,说不定能在河床上找到几口剩下的水。嗯?你说呢?”
她停下脚步,从趾缝间拾起一块石头。在她站直身体的一瞬间,几乎同时发生了三件事:有人大喊了一声;一只鸟儿突然从灌木丛里冒出来;然后一柄箭飞了过去,差点射中它。凯亚一边费力地拽住受惊的骡子,一边看向箭飞来的方向。但她又注意到另一只鸟儿从空中坠落下来,身上中了那支箭。
“菲尔根之眼1!你看到它掉到哪儿去了吗,凯亚?”有人喊道。
一个年轻男子从一棵矮树后面走出来,手上提着弓,背后挂着箭筒。一阵熟悉的寒意笼罩住凯亚的心。那是杜门,卢恩的继子。
“杜门,你差点把我吓个半死。”骡子受了惊,凯亚双手攥住缰绳。“我们俩都吓个半死。你在干嘛?”
“不是很明显吗?”他踩着高高的枯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你非要在我经过的时候去惊扰猎物吗?你从那里肯定看得见我。”
“我当然看见你了。你没觉得我的狩猎技巧很厉害吗?”杜门凑过来想讨个吻,但凯亚突然转了个身,皱着鼻子躲开了。
“别这样,我讨厌。”
“不许你这么说!”
“啊,你没射中那只鸟。”
“才不是,我只是射中别的而已。”
“射中了你最开始的目标,是吧?”
“那当然。”他走进灌木丛。“我想应该就掉在这附近。”他迈开脚步,很快穿过了这片干燥缺水的土地。他弯下腰,带着胜利的神情,把一只胸前带着斑点的大黑鸟举过头顶。它翅膀无力地张开着,头往一边耷拉。
“哦,杜门。”凯亚心里叫了一声。
“怎么样?”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喊,“是只猎鹰!真是好箭法,你说是吧?它肯定是在追那只被我惊起来的鸟儿。”他一下把箭从猎鹰的身体里抽出来,用枯草揩掉箭上的血迹,放回箭筒。
“我们回去吧。”凯亚拽着骡子的缰绳,拖着它走。她把缰绳搭在肩上,沿着小路往前走。
“什么?怎么了?”杜门说着,赶上她。
“我觉得卢恩知道你杀了只鹰会不高兴的,杜门。”
“卢恩太迷信了。你看看周围,凯亚。神为我们做了什么?几个月都不下雨了;内拉尔河都干透了。我才不管神会怎么想。”他停下脚步,从皮带上抽出一把刀,割开那只猎鹰的脖颈,举起来,让鸟血滴进嘴里。“要来点吗?”
凯亚没理他,继续走。杜门赶上她,一手环着她的肩膀。她退了一步,本想把他推开,结果力气使得重了点,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杜门爬了起来,神情扭曲,脸色苍白。
“你有时候真是个无情无义的老巫婆,凯亚。”他啐了口唾沫。“你一次又一次拒绝我,我已经受够了。当心点,你在村里无亲无故。你不过是个外人,你永远都只会是个外人。”他回转身去,大步地走开了。
凯亚到家的时候又累又渴,几乎都走不动了。但她还是抓了几把稻草,擦了擦骡子的侧腹,这才进了自己住的那间又小又矮的房子。
“野丫头回来了。”凯亚低头穿过门廊的时候,卢恩的妻子奥拉喊道。“我猜你自作主张,跑去那口井那儿了?”她向凯亚发出愤怒的嘶嘶声。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走进客厅,手里拿着木杯子。
“奥拉,都说了多少遍,你要叫她凯亚。”他说。
“瞧我这记性。”奥拉说。她这才堆起个笑脸,转过头来看向丈夫。
“井干了?”卢恩说。
凯亚点点头,卢恩叹了口气。“真是浪费你和骡子的力气。我告诉过你了,那座该死的村子里什么也没剩下。”
“我知道,但我想着说不准那口井又满了呢,毕竟有好几个月都没人去看过了。听我说——”
“满什么满?难道还能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神奇地下水不成?凯亚,虽然神明有时候会降恩于我们,但奇迹不会从天而降。给,把水喝了。下次再有什么愚蠢的想法,听我的话。”
每一次凯亚喝到自己那份水,都觉得它的味道变得越来越甜美。她把杯子举到仰起的嘴边,连最后几滴也不想放过。她伸出舌头,把杯壁上够得着的地方都舔了个遍,又拿手指擦了擦杯底,把指尖也唆干了。
“卢恩,”喝完水,她说,“井里有个骷髅头。”
她的监护人正站在门廊上,本打算走开,又转身回来。
“吊桶里带上来的,”凯亚说,“是个小孩的头骨,我觉得。”
卢恩僵住了,手搁在门楣上,晒得莓棕色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小孩?”他看向奥拉,奥拉则沉稳镇定,向他投来看不透的眼神。“头骨——一个,一个小孩的?”
“我觉得是。个头很小,大概这么大。”凯亚说着,双手比了个圈。卢恩夫妻面面相觑。她看了看卢恩,又看看看他老婆。
“可能不是他。”奥拉对卢恩说。
“可能不是……那还能是谁?”卢恩说,“这几年,村里还有哪个孩子走丢了?”
“你又不知道那个头骨是什么时候的,搞不好在井底搁了几百年了。”奥拉说。
“但也有可能……”他倒抽一口气,捂住双眼。“过了这么久了。至少如果那是他,我就能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了。”
趁她丈夫没留意,奥拉向凯亚投来带着满怀恨意的目光。凯亚有点被吓到了。
卢恩放下手来。“凯亚,明天一早,你跟我一起去井边。我要去看看那个地方。”
杜门冲进来,把卢恩推到一边,手里拎着那只死鹰爪趾长长的脚。
“今天的晚餐。”他煞有介事地宣布,神气地举起那只鸟。它的头顺着脖子上那道伤口耷拉下来,死气沉沉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卢恩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然后大吼起来:“神圣的莫娜啊,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杀了格兰亚的使者,居然还敢把尸体带进我家来,放在我的屋檐底下?”
“你爱迷信就自己迷信个够,老头。”杜门说着,把猎鹰放下来。奥拉冲着他“嘘”了一声,想让他住口。但杜门无视了她,接着开口:“至少我在养家糊口,比你那些傻里傻气的仪式和咒语管用得多。现在你该让开,让一个真正的男人当一家之主。”
“杜门!”奥拉警告他。
“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卢恩的脸色不再惨白,转而气得满脸通红。“你这头白眼狼,你这条毒蛇!要不是我当初收留你们母子俩,你们到现在都还要靠捡垃圾过活。”
奥拉站起来,走到卢恩身边。“他不是故意的,亲爱的。他只是热昏头了而已。杜门,快跟你父亲道歉。”
杜门紧闭嘴唇,扭过头去。
“杜门,马上道歉。”奥拉说。
小伙子把死鸟掷在地上,气呼呼地出了门。
“坐下吧,亲爱的。”奥拉把丈夫领到椅子边。“你太激动了。凯亚,去给我丈夫倒点水来。多喝一点点也没关系。”
“太激动?不,奥拉,我不需要,我喝自己那份就够。不用给我倒了。”卢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你那孩子真该多学学什么叫礼貌。”
“当然了,亲爱的,但你也别管他叫‘那孩子’。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儿子。他一直当你是他父亲。”
卢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对孝心的理解可真奇怪。”
“他年轻气盛,脾气也不好。他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
凯亚感到一阵恶心,转身打算走开。
“凯亚,”卢恩说,“你要走的话,就把那个也带走。”他指了指死鹰。“好好安葬它。你知道仪式吧?”
“知道,卢恩。我记得的。”
“愿格兰亚宽恕我们。”凯亚小心地捡起那只鸟时,卢恩念道。
***
卢恩拿凯亚的杯子从家里的水桶舀了点水。凯亚像捧着圣杯一样,朝桶里看了一眼。水位线不到桶壁的三分之一了,而早上凉爽干燥的空气预示着这天也不会下雨。
她喝完水,跟着卢恩出门。他一边肩膀上扛着一卷绳子,另一边扛着一只厚厚的皮口袋。
“那个我来拿。”凯亚说着,从他肩上接下袋子。
“你真乖。”卢恩一边说,一边揉揉她的头。
两人走上通向村外的小路时,天空露出鱼肚般的银白色,金黄的圆轮从地平线上冉冉上升,黎明就要到来。风速持续的旱风扬起一片沙尘,呛人的气味钻进他们的鼻孔,刺痛他们的眼睛。凯亚调整了一下肩上那只重重的口袋,斟酌着措辞。
“卢恩,我可以问一下你吗,你觉得我在井里发现的是谁呢?会不会是个孩子……你的孩子?”
卢恩叹了口气。“上天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我没想到,之前居然没人跟你说起过,不过大家倒也确实都说,谈起死人是要触霉头的。”他又沉默了,停顿也越拉越长。凯亚听见,风远远传来一只雏鸟嘤嘤呜呜的叫声。
“凯亚,某一天,你从天知道哪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到这片土地上。那件事就发生在我收留你的一年多前。当时我有个孩子,一个男孩。莫娜把他带到世上来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的第一任妻子。那些年来,他就是我的一切。我们父子俩一直相依为命,凯亚,后来奥拉和杜门来了我家一起生活。”他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评论什么。
“他叫巴伦。”卢恩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他……”他顿了顿。“父母都很宠爱自己的孩子,凯亚,而且眼里从来看不见孩子们的缺点,从奥拉对杜门的爱里你就看得出来。而巴伦从各个方面而言都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他是受到莫娜祝福的孩子,全村人都这么认为。”
卢恩垂下头来,一边走一边盯着脚尖。他们沿着小路一直向前的时候,凯亚听到雏鸟远远的叫声越来越大。她咳嗽了一下,想用唾沫润润嘴,撇掉空气里的沙尘。
“有一天,巴伦不见了。”卢恩又说下去,“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孩子那么乖,才那么小,甚至还不敢一个人离开村子。他不能正常走路,因为出生的时候难产,腿伸不直,我没能帮他治好。”他耸耸肩,又叹了口气。“我们再也没找到他。我一直不喜欢提起这件事。”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微风轻轻拂过,草叶沙沙作响,而雏鸟的叫声愈发急切。卢恩把肩上的绳子放在路边,示意凯亚站着别动。他闭上眼睛,凝神细听。顷刻,他睁开双眼,环视四周,目光停在灌木丛外一棵高高的树上。他离开小路,小心翼翼地跨过高高的草丛,走向那棵树。
凯亚看着他攀上树枝,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让他眯起了眼睛。他快上到树顶时停留了一会儿,就下来了。下到地面的时候,他从衬衫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回到她身边。
“放你裙子口袋里,凯亚。”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看到它我就难过。”
他手心里有一束带着斑点的浅灰色羽毛,羽毛里伸出来一柄尖尖的喙,上面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两条黑色的小细腿从他的指缝间垂下来。
“那只猎鹰的……?”凯亚问道。
“它的幼崽,没错,一定是。可能是这附近唯一一只了,猎鹰的分布区域可以绵延几英里。那个白痴杜门射死的肯定是它的妈妈。”他冲着升起的太阳眨眨眼睛。“黎明时分找到它,真是交了好运。也许它能活下来。”
“它真好看,”她说,“我们可以叫它黎明之鹰。”凯亚从卢恩那里接过那只软绵绵的小家伙,手指避开伸长的脖子和东啄西啄的喙,放进裙子口袋里。待在口袋里,它似乎感到安心舒适,也不叫了,在衣褶里安静下来。
“那是意外,卢恩。”凯亚说。她不喜欢杜门,他总让她不自在,但瞒着卢恩好像对杜门又不大公平。“杜门不是想杀那只猎鹰的。它那时候正冲向杜门要捕的猎物,他是不小心才杀了它。”
卢恩的神色更严厉了。“那他也没必要沾沾自喜,更不该把它带进家门,又把该有的仪式视若无物,让我们家都受到诅咒。不过也许我们可以喂养这只小鹰,平息格兰亚的怒气。”
“不仅仅是这些,对吗?”凯亚问道。
“什么意思?”
“你是个好人,卢恩。你连遇到的流浪者都带回家,”凯亚说,“我很感激你。”
卢恩转过身去。“走吧,我们去看看井里有些什么。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回家之前我们都没水喝。”
他们到达的时候,那只吊桶还放在井边,跟凯亚把它留在那里的时候一样。卢恩拿起桶,往里看。
“确实是孩子的头骨,你说得对。至于这是不是巴伦的……有一个东西能让我确认。”他从肩上取下那捆绳子,解开它,把一头系在井轱辘的支架上,用力拽了拽,试试支架结不结实。支架浑然不动,于是他把另一头抛向井里。
“够长吗?”凯亚问。
“只有一个办法能知道。”卢恩一边说,一边爬上了井沿。“把袋子给我。”
凯亚把袋子递给他,他一下套过头,斜挎在肩上,这才双手轮流抓着绳子,向下爬去。他爬下井边时,她走到一边看。卢恩体格强壮,但毕竟已经不是个年轻小伙子了。她在想,万一他失手滑落下去,她该怎么办。几分钟之后,他的声音从黑暗中回荡上来。
“我到井底了,不是很深。我看看能找到什么。”
凯亚背靠着井沿坐下来,让腿休息一下。她撑开裙子口袋往里看。两只黑亮的眼珠向她眨巴,一柄尖尖的喙一下张开,又合了起来。
“饿了吗?”凯亚说,“我看看这儿有什么吃的。”她站起身来,四处张望。这座废弃村落的广场四周围绕着破旧倒塌的房舍,就算有什么食物剩下,来觅食的动物也早就吃得一干二净了。
她走进广场上那幢最大的房子——之前一定是村长家。和其他房子踩实的泥土地面不一样,这幢房子铺上了木地板,正合她意。木板都腐烂得差不多了,凯亚蹲下来,掀起一块烂木板的边。木头碎成了粉渣,底下的黑甲虫四处窜逃。她抓住一只,用指尖捏着它扭动的身体。
雏鹰很快把那只甲虫吞下肚,大张着嘴,还要再来一只。凯亚又抓了五只喂给小家伙,这才回到井边去,刚好看见卢恩爬到昏暗的井口。他翻过井沿,腿上的泥巴溅到膝盖上,胳膊到手肘上都是泥。肩上的那只口袋鼓鼓囊囊的。
“我已经搜了个遍了,但还是没找着。”说完,他把口袋放在地上。
“巴伦胳膊上箍了只银手环,上面刻着格兰亚战斗的场面。要是巴伦掉进这口井里淹死了,手环一定会混在骨头里。肯定是别的可怜的孩子死在这儿了。”他把骷髅从那只吊桶里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泥巴,打开口袋放进去。
“我们都带回去,”他说,“不管是谁家的,都得好好准备一下葬礼,让逝者入土为安。不管是男是女,这孩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
他们走近村庄时听到了村长屋里传来的喊声。卢恩让凯亚把雏鹰和装着骸骨的口袋先放进屋里去,然后再去和他会合。
凯亚一到,发现大部分村民都挤在客厅里,说话声愤怒又急切。村民们都渴得很,可干旱却一点也没有缓解的迹象。剩下的水只够维持人的生存,除此之外一滴多的也没有。大多牲畜在渴死之前就已经宰杀了。说话声一浪盖过一浪,已经谁都不知道谁在说什么。直到村长举起手来,喧闹声才渐渐停下来。
“卢恩,”她说,“你能不能告诉大家,在这件事上,天神出了什么力?你是个虔诚的信徒,又很了解天神的事情,所以我们总会听从你的建议。你让我们祈祷,我们就准确念出祷告词;你让我们祭祀,我们就跟着做。凡是你说我们该做的事,我们一件不落,但天神仍然抛弃了我们。为什么?”
“没人能揣测神的旨意。”卢恩回答。村民们开始嗡嗡地咬耳朵。“我在寺院学习的时候,这是我所学到的第一件事。我们只能祈求上天的垂怜。”
“你比我们有文化,”村长说,“但我们只有希望可不够。你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我们必须继续坚持下去,”卢恩说,“而且,如果运气好的话,神会眷顾我们的。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
“我们的问题就出在运气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还有带来霉运的人。”杜门站在人群后方,卢恩转向他。
“你是什么意思,孩子?”他说。
“对不起,卢恩,但一定得有人出来说这番话。凯亚一来到这里,天气就开始变化了。”
“凯亚?”卢恩说。
村民们一个个转过头来搜寻她的身影,很快凯亚就感到大家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杜门指着她。
“看看她,”他说,“她甚至长得都和我们不一样。你们看她的黑头发和下垂的眼睛,再看她的黄皮肤。她是从哪儿来的?她说她记不得,但也许是在撒谎。也许她根本不是人类。”
凯亚顿时脸红耳赤,心跳加速。
“我当然是人类,杜门,你这白痴。”
“那你是从哪儿来的?你一出现,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
“杜门,够了。”卢恩说。“不能把天气的事怪到凯亚头上。不要说疯话。”
“那该怪谁?”
卢恩没有回答,蹙起了眉头。
“你是谁,凯亚?你到底从哪里来?”杜门说。
“我都说过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村民们的目光直刺向她。“我要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干嘛隐瞒呢?”
“我也觉得奇怪。你干嘛隐瞒呢?”
凯亚看向一个个村民。他们迎着她的目光,回以指责的瞪视。每双眼睛冰冷无情,一眨不眨,一如既往。一直以来,除非必要,从没有人跟她搭话。她从没有被村民们接纳过。只凭杜门的一句话,他们已经全都打算把干旱算到她头上了。杜门说得对,她在这里无亲无故。只有杜门是她的朋友,而现在连他也低下头来,躲得远远的。
她想说点什么,想解释她不过也是个普通人,和他们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的过去,那不是她的错。但这些想法在她脑海中空洞地回响着,她说不出口。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她。在长时间的沉默里,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只能逃跑了。
她飞快地穿过村里的街道,杜门的话还在她耳畔回荡。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她努力地回想,但就像水流过玻璃一样,她的记忆绕过了她的过去,悄悄溜走。卢恩在野地里发现了快饿死的她;在那之前的事,她几乎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跑进屋里,上气不接下气。小鹰还是待在她准备的稻草碗里,没挪窝。她一进门,它就充满期待地冲她眨眨眼。
“噢,黎明之鹰,我该怎么办呢?该死的杜门。他们就想找个替罪羊,一个外人。他们一直都不喜欢我,现在还对我怀恨在心。”她的眼泪打湿了小鹰脖子上的羽毛。
“凯亚。”卢恩出现在门廊里。他顿了顿,平复呼吸。“你不该跑掉的。你应该待在那儿,跟他们好好谈谈。你要是不跟我一起回去,事情会变得更糟。”
“跟他们谈什么?我答不上来他们的问题,而且很可能永远也答不了。”
卢恩皱起了眉头。
“那你呢?你就不能和他们谈谈吗,卢恩?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别开目光,不看她。
“你也在怀疑,不是吗?你也在想,也许我就是让整个村子遭罪的元凶,对不对?”
卢恩没有回答,凯亚就走进房间,开始把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和小玩意儿塞进一只包里。卢恩跟了进来。
“凯亚,”他从她手里夺过包,放在床上,“凯亚,冷静点。你没理由走。”
“没有吗?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卢恩?这里的人不想我留下。我永远都不会受到欢迎,尤其是杜门在他们面前那样污蔑我。而且,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也许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留下来吧,凯亚。你要是走的话,能去哪儿呢?你都不记得你是从哪儿来的了,这儿方圆几里地的人都不认识你。留下来吧。很快就要下雨了,肯定的,神不会抛弃我们的。干旱很快就会过去,人们会忘记一切。”他牵起她的手。“留下来吧。”
凯亚坐在床上。卢恩说得对,她无处可去。要是离开这儿的话,她很快就会在路上渴死饿死。除了留下来,她别无选择。但卢恩也错了,人们不会忘记她是个弃儿,不会忘记她不属于这里。没有人会忘记这些。
门廊上响起了杜门和奥拉的脚步声。卢恩走出了房间,凯亚还留在里面,听着卢恩和杜门的争执,偶尔奥拉会插几句嘴尽力调解。凯亚仔细地听着,但卢恩的话似乎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
那天晚上,晚饭在寂静中开始。杜门想法子打了只兔子,这是几周来他们第一次吃肉。烤肉的味道在沉闷的空气中闻起来又浓又香。就在卢恩切肉的时候,屋外的黑暗被一道闪电划破。桌边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窗户,一言不发。片刻,雷声隆隆而来。
卢恩戳起肉块,放在盘子上。又一道闪电过去,又一阵雷声响起。凯亚吃了起来,但小鹰一直在啾啾地叫着。她之前把它放在房间角落的碗里,看来它明亮的双眼发现了食物,也想讨一份。
她看向卢恩,卢恩沉默地点点头。她从自己的那块肉上撕下一小片来。小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翻出浅碗。它拖着一条腿,一拐一拐地向她走来。看来它的腿瘸了。
杜门笑了一声。“看看它,”他叫道,“小瘸子。”
卢恩照着杜门头上狠狠揍了一拳,他撞到墙上,椅子翻倒在地。他晕晕乎乎地躺了一会儿,血从眉毛上面的一道口子里流出来;然后,他一下子蹦起来,冲向卢恩,直直撞上老头子举起的拳头。杜门往后打了个趔趄,跌倒在地。
卢恩脸都白了。“这混蛋以前也叫巴伦瘸子。”他小声地说。“不准再这样叫。”
奥拉跑向杜门身边,捧起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卢恩,你干了什么?”小伙子眼睛眨巴了几下,但他还神志不清,动弹不得。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奥拉,”卢恩说,“下不为例。你儿子要是还想待在我屋子里,那你就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尤其是今天他还那样说了凯亚。”
“卢恩,他不是——”
“够了!”卢恩吼道。他坐回桌边,叉起一块肉。
奥拉扶着杜门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晃晃悠悠,揉着脸颊,揩掉眉毛破皮处的血。他甩开母亲的手,大步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奥拉说。
“我走,”他说,“我才不要待在疯子的屋里。谁会因为一个人说了句话就揍他?你真是有毛病。”他对卢恩说。
“杜门,别这样!”奥拉说。杜门走出去的时候,她也跟了出去。
小鹰啄着凯亚的裙子,她把那块肉喂给它。雷电交加,但她还是没有听到雨声。卢恩静静地吃着,眼睛紧盯着盘子。大开的门外传来奥拉的咒骂和哀求声。小鹰摇摇摆摆地在屋子里打转,啄着地上的浮尘。
没过一会儿,杜门冲进客厅,把一只包扔在地上。奥拉站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胳膊。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头子,”杜门说,“你不给我道歉的话,我就走。没了我,这个家根本撑不下去。没有我,谁来打猎、干农活儿?选吧。”
卢恩既没抬头,也没吭声。
“卢恩,求你了。”奥拉的声音都变了。
卢恩不理不睬,仿佛杜门根本不存在一样。凯亚在想,她该不该说点什么,但她注意到小鹰从杜门的包里拽出了一样东西。他一把包丢在地上,它就一直在啄里面的东西。鹰喙衔着的东西亮闪闪的:一个银环,上面有鹰头的图案。
她倒抽了一口气,引起了卢恩的注意。卢恩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被小鹰在地上拖来拖去的手环。卢恩颤抖着站起身来,迎上杜门轻蔑的目光。
“杜门……”奥拉说。她一样也看见了手环,但杜门毫无察觉。他站在那儿,双手叉腰,等着卢恩的回答。
“干嘛?”他不耐烦地说。
奥拉什么也没说,只是看向那只手环。
最后,杜门看向地面,表情从轻蔑变成了恐惧。他语无伦次,勉强挤出一句话:“那不过是,那是……”他舔舔嘴唇,紧张不安地看看卢恩,又看看凯亚,最后镇定下来。电光火石之间,他抓起桌上的刀冲向卢恩,划开了他的喉咙。凯亚尖叫起来,此时雷声隆隆响起。奥拉一把抓住她,捂住她的嘴。
她与奥拉扭打起来,两人都摔在了地上,但老婆子的手还捂着她的嘴。凯亚听见卢恩的身体倒在地上。她拼命扭转身体挣脱奥拉,看见卢恩倒在血泊中,眼睛慢慢地合上。她难受得几乎要哭出来,接着,她就看见了眼前的刀尖。
“你要是敢发出一点儿声音,你的下场也会跟他一样。”杜门说。“放开她,妈妈。”
奥拉放开了她,凯亚慢慢站起身来,视线离不开杜门手里的刀。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杜门瞥了一眼卢恩的尸体。
“杜门——”凯亚说。
“闭嘴。这都是你的错,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马上给我滚出去。我们会告诉大家这是你干的。他们会相信的。他们已经很恨你了。”
“干脆杀了她,杜门。”奥拉说。
“那我还得处理她的尸体。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杜门双眼紧盯凯亚。
奥拉低下头,拿不定主意。“也许我们可以——”
“我走,”凯亚说,“我这就走。”杜门拿着刀向她靠近,她向后退去。她绕开卢恩的血迹,差点踩到小鹰身上。她弯下腰,捡起鸟儿,跑开了。
她冲进房间,抓起床上的包,听到背后杜门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看见他正靠在门框上,堵住她的出路,眼睛懒散地在她的身体上扫来扫去。
凯亚把小鹰滑进裙子口袋里。
“为什么,杜门?巴伦……他只是个孩子。”
杜门耸耸肩。“凭什么卢恩的房子和地都要给一个小瘸子继承,就因为这个瘸子是他儿子?我才是一直在付出的人。这不公平,我只是让事情变得公平。”
凯亚把包甩上肩膀。她一边盯着杜门手上沾血的刀,一边推开他。他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回来,但奥拉出现在过道上。凯亚感觉他松开了手。她马上离开他,冲出房子,冲进黑夜。
她一路跑着,四周雷声如鼓。然后,它落在了她身上:那是一场他们等候已久的倾盆大雨。
1 菲尔根是这个村子的宗教信仰中的一位神。“菲尔根之眼”和“正中靶心”意思相近。——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