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这座城市颤抖着,深深地呼了一口长气,沉闷得让人昏沉欲睡。大部分市民已经躺在床上,有一躺下就睡着的,也有需要吃药才能睡着的。有的仍在安静地看书,小心地翻着心爱的书;有的则仰面躺着,双眼疲惫,绝望地凝视暗处,等待睡意。阴影之下,隐藏着城市静默的守门人——打不死的蟑螂和过街老鼠。每到夜晚,它们嗅着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寻找开始腐烂的食物、角落里的粪堆,或者下水道的油水污垢。
在少数仍然醒着的市民中,有一个人躲在楼梯下的柜子里,哆嗦着直冒冷汗,同时,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正攥着切肉刀在房子里搜来搜去;另一个女人被人从背后野蛮地抓住,嘴被捂上,想尖叫却叫不出来,几个男人围住她窃窃私语,触摸她的身体,对她评头论足;还有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累倒在粗糙肮脏的鹅卵石路上。夜空在阴深高楼的掩蔽下只剩一条缝隙,难以辨认。孩子仰起苍白的脸庞,心想,光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者,光明还会回来吗?这三个人之中,只有一个能熬过这一晚。
这座城市睡得很熟。城市既不做梦,也不关心人类的沐雨栉风,千百年来一向如此。城市的兴起始于野外群居,直至全人类消失,它才会消失殆尽。
城市睡梦中的呼吸轻轻地穿街过巷。它掠过那个鼠疫滋生肆虐的低洼处,扰乱平静污浊的死水;它把没拉好的百叶窗敲得飒飒作响,侵入人们的梦境;它回旋在肮脏的街角,扬起街头废弃的垃圾。
在深夜的这个时分,连最后一家违法经营的家庭酒吧都结束营业,赶走所有的醉汉;穿着背心的老头下巴贴着前胸,就这样睡着,嘴里还流着口水;瘦弱的婴儿不安地扭动,准备用刺耳的哭声唤醒熟睡的父母。就在深夜的这个时分,就在这座拥挤的城市难得的平静安宁终于变成一片了无生气的死寂时,那个躺在肮脏的小巷里、已经疲惫地睡着了的孩子,不时翻转身体,突然间惊醒过来,大口喘息。这孩子已经快要冻死了,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痛楚,于是尖叫起来。原来一只大老鼠不知道眼前的大餐到底死了没有,就把自己的牙齿陷进小孩的脸颊。
忽然老鼠身体晃动起来,咬得反而更用力了。原来孩子尖叫着跑了起来,想甩开脸上可怕的老鼠,却是白费力气。黑暗中,孩子撞向墙壁,还差点绊倒,一个不小心脚下打滑,摔倒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慢慢地,一块连肉的皮肤被扯了下来,那只老鼠还挂在上面。就像马戏团里表演高危动作的杂技人员成功从高空着地一样,老鼠安全着陆,心怀感激,开始啃咬撕扯下来的佳肴。孩子起身继续往前跑,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摆脱了可怕的老鼠;东跑西窜,穿过狭窄走廊般的黑暗街道,一排排千篇一律的百叶窗被雨水打湿,所有大门紧锁,将黑夜拦在门外。
跌跌撞撞地跑过一个个街角,孩子终于跑不动了,脸朝下倒在肮脏的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啜泣一边颤抖。血从受伤的脸颊上渗出来,一直流进鹅卵石路的缝隙内。因为疲惫和受惊过度,这孩子就这样一动不动俯卧在地上,任凭幼小身体里的血滴慢慢渗进砂砾之中。头顶上,一排艳丽的新年红灯笼随风摆动,上面写着秀气的中文,祝愿健康、好运和繁荣。
***
这绝不是渗入城市地基的第一滴人血,然而这次与往不同。血液传导过来的温热唤醒了沉睡的城市,就如同平静如镜的湖面仅仅因为一滴雨水而泛起了涟漪。也许是因为在血液滴落之处,这个城市第一次接触人类;也许是因为这孩子濒临死亡边缘,即将回归尘土中去;也许是因为城市无朋无友,连人性的污点都几乎不能影响它。但城市感受这孩子的血液时,就如第一次接触人类一般。像炽热的针扎在心脏上一样,血液唤醒了沉睡的城市。它感觉到孩子的身躯,感觉到停留在冰冷的肌肤上温暖有生命力的手指,心想多么怪异。城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
一大清早,两个编篮工经过他们工作的必经之路。那个孩子仍然俯身倒在街上。这种事情本来司空见惯,但其中一人停下脚步,用脚尖把孩子的身体翻转过来。
“嗬,女的。”他喃喃自语。
两个男人没多想什么,就继续往前走了。女孩的眼睑动了一下,苍白的脸颊上,伤口仍然流着血。她睁开双眼:头顶上,高耸的街墙之间,狭长的天空散发出浅蓝的光芒。奇迹出现了,光明回来了。
***
长大之后,女孩一直搞不懂,仅凭一己之力,自己是怎么在街上活下来的。她只知道食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得乞讨,翻垃圾桶,或者偷;口渴就喝街道墙壁上流下来的雨水,不想风吹雨淋、衣不蔽体就得动脑筋。不管怎么说,瘦弱的她还是活下来了,现在甚至变得有点女人味了。
男孩第一眼就注意上了她。在一群不起眼的人中,她格格不入的姿势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身体贴在街道的墙壁上,四肢张开,头斜靠在古老的砖块上,耳朵紧贴墙壁。
“喂!喂!你在干嘛?”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女孩没有回答,低头转向一边,脏兮兮的黑发挡住了大半张脸。他蛮横地用手指头抬起她的下巴,她还是死死朝下看。于是,他撩开她的头发,看到那道丑陋的长疤。
“呃……”他扫了一眼她的脸,说,“就算没有这道丑陋的伤疤,你也算不上漂亮,我说得没错吧?”
她想挣脱,但是他紧紧扣住她。她的上臂纤瘦得单手就能轻易抓牢。
“你吃了没?”
女孩不吱声,但等他松开手,她却站着不走。
“我身上有点钱。想不想跟我吃碗牛肉汤面?”她坚决不抬头,不过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闪过了一丝变化。
“跟我来。”他转身快步离开。她低头跟着,避开用手肘开路的行人。
在街边的小吃摊,她吃得很急,大声地吸食滚烫的面条,好像是她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东西。男孩则一边慢悠悠地吃,一边观察她。
“为什么你要那样靠墙站着?”
但女孩没回答,吃完面,举起碗把汤都喝完。男孩一旁看着,若有所思地用筷子敲着桌面。
“我还没打算回家,想先去个地方。要跟我一起来吗?”
“去哪儿?”
他不说话,指着上面。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高墙之间狭长的天空。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跟你去。”
他从那个装了很多书的破烂书包里翻出一个小钱包,给了面摊老板几个硬币,然后把书包甩在背后,灵活地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之中。她还是在后面跟着。他很容易认,长个儿的年龄穿着不合身的学校衬衫和短裤,有点滑稽可笑。进了一个门口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于是她也跟进去,立刻撞上了他。原来他停了下来,在里头等她。
他们身处住宅区底层满是灰尘和垃圾的过道。爬了几层楼,来到另一个门口;再往下走,进了一间淹水的地下室,空气里飘荡着浓烈的腐臭和动物的气味。
“你要脱掉……”他才发现她光着脚。“当我没说。”他单手提着脱下的凉鞋走进水里。她还没来得及跟上,那双瘦削的腿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再上一段楼梯,他们就离开了地下室,接着不断爬楼梯,走进一个个门洞。途中遇见的人都没理会他们。最后一段楼梯只通向一扇门。男孩敲了敲门,还没等人应答就进去了。
狭小杂乱的起居室里,一个中年女人躺在铺了报纸和毛毯的破旧沙发上,精神恍惚,喃喃自语,手上快要熄灭的鸦片烟管就要掉在地上了。房间角落里有张桌子,上面有台缝纫机,旁边是一大堆叠好的衣服。
“李太太今天提前完成了手头的工作,”男孩说,“不用担心,她不介意我进来。我在教她儿子读书写字,有时她还付我钱。走这边。”他绕过沙发,打开厕所门,一起挤了进去。他从门后取了把梯子,顶开头顶的天窗,然后把梯子架在天窗口上爬了出去。日落的余晖投进昏暗的房间里,女孩的心跳开始隆隆作响。男孩从天窗探出头来。
“你来不来?”
她手按在喉咙上,摇摇头。
“来吧。”他伸出手。她迟疑地握住他的手,踏上梯子,鼓起勇气,紧闭双眼往上爬。很快,她的手触碰到天窗的边缘,感到一阵奇妙的松快。她深呼一口气,眼睛睁开一条缝。周围的景象四面绵延,看不到尽头。她牢牢抓住梯子,又一次紧闭双眼,然后深呼一口气,睁开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断眨着眼睛,努力观察着周围,而男孩只是漠然地看着。最后,她爬上了屋顶,向前伸出手。她紧紧抓住男孩的手臂,看着眼前的景象。
屋顶向四周不断延伸,那距离远得让她回不过神来。屋顶没什么特别,地面有点凹凸不平,这里一根烟道,那里几架工棚,晾衣绳上的衣服随风起舞。地平线的一边,夕阳正从火红的天空中缓缓落下,她倒吸了一口气。她一直盯着那个光球,直到男孩忍不住对她说:
“你这样会伤到眼……”
她眨眼看向他,然后又把头扭向另一边的地平线,抬头往上看。她把夜色渐显的天空和镶着金边的云朵尽收眼底,而且始终没放开男孩的手臂。屋顶上没有人理会他们俩:人们坐在椅子上,喝酒、看日落,或者照顾盆栽,浇水除虫;旁边一个老人在给笼子里的鸟喂食。
“那是林先生。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你可以放开我的手臂,没事儿。”
年老的绅士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肯定想看看我的小鸟。”话音刚落,他就打开了鸟笼。小鸟听话地跳上他的手指,他抽出手来,对着斜阳的余晖举起手。小鸟拍了拍翅膀,在新的落脚处上调整了一下位置。
“它不会飞走吗?”女孩问。
“不会,不会。它的翅膀被剪掉了。但就算没剪,估计也不会飞走。它是在这个笼子里长大的,这是它的家,它感到幸福和安全的地方。”他把小鸟举到女孩面前。“你想不想试一试?”他握起她的手,把她的一根手指伸到小鸟腿前。
“噢!”小鸟立刻跳到她手指上,爪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指,纯棕色的柔软羽毛略带光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老人喂了它一颗小种子。
“没什么好看的对吧,嗯?不过它唱起歌来,嚯!”过了一会儿,他从她手指上取回小鸟,关回笼子里。
“我从下面看见过它们,就在街上。它们的歌声很好听。”女孩说。
“没错,那是我们的城市之鸟,它们在黑暗中歌唱。哦,对了,已经是晚上了,很快就要开始了,是时候下楼去了。”他站起来,提起鸟笼,彬彬有礼地向两个年轻人点头辞行。
“我也该走了。”男孩说,“我要做作业,妈妈还在等我。”
女孩最后看了一眼宽敞的屋顶、无垠的天空和微微发光的星星,就跟着男孩爬下梯子,穿过迷宫一样的路线,回到街上。
“谢谢你。”男孩正要转身离开时,女孩小声地说。他转过头来,耸了耸肩。女孩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我以前从没到上面去过。”
“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分享入口的位置。要逃离这片……其实不容易。”他指着身边的人群。
“之前,你问我在干什么,其实我在听。”女孩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墙壁上。“你知道吗,它是活着的。有时候,如果你靠近,认真听……你就能听到城市的声音,听到它的心跳。”
一时间男孩感到迷惑不解,不过很快就咧嘴笑了。他转身离开,开始忘情地大笑。
***
女孩穿过高楼大厦、攀上屋顶的每一个脚步,城市无一遗漏地感受到了,就像蝴蝶触碰肌肤时留下的微痒。城市并不去理解这种联系,因为几百年来,它们从未寻求过任何意义和解释。城市只是一如既往,而人来人也去,城市既不期待,也不阻止。城市和人类互不了解。
***
男孩回到第一次发现女孩的地方时,看见她也在,在人群中乞讨。他粗鲁地拉她起身,她反抗起来,但发现是他,才住了手。他们还是沉默不语地吃了牛肉清汤面。男孩付完钱就走,水开始从街道的墙壁上流下来。他一言不发,但女孩仍跟在他后面。他走进同一个门口,沿着同一条线路,来到顶层那一扇门前。不过这一次,李太太神志清醒。
“阿姨,我们可不可以……?”男孩问。李太太扬扬手,他们就走进这个闷热的房间。她忙着操作缝纫机,眼睛不时瞥向等待她的大烟管。
这次他们很快就爬上去了,因为一打开天窗,雨便倾盆而下。站在外头,女孩高兴地尖叫起来。屋顶上空无一物,饱满的雨水用力地拍打地面,滴滴答答四处飞溅,整片屋顶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女孩开心得手舞足蹈,让雨水直接打在脸上。男孩在旁边看着,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
“我从没有试过这样。”她一边享受雨滴敲打肌肤的感觉,一边喊道。“在下面……雨下不到街上来。不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他也大声喊,开心地笑了。
“噢!我得……”她躺在屋顶上,让雨水浸湿身上的衣服,耳朵紧紧贴在粗糙的地面。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一动不动,然后坐起来,咧着嘴笑。
“它喜欢这样子。它喜欢下雨。”
“你说这座城市?”
女孩点点头。
“你疯了。”
男孩不能久留。全身湿透对身体不好,他说;这样下去会生病,该下去弄干衣服。女孩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他们回到街上的时候,男孩说:“你知道你很傻吗?如果你继续说‘城市是活着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请你吃东西,也不带你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再说那些蠢话,城市只不过是石头和灰泥而已。”
他们又回到肮脏的过道上。门一打开,地上的垃圾便慵懒地飘动起来。
“你看。”女孩说,指着垃圾。
“那些纸吗?所以呢?”
“微风是从哪里来呢?这个城市没有风,也没有宽敞的空间,人们尚且都不够用,为什么还会有风吹过呢?”
“我不知道。谁在乎呢?”
“那是因为它在呼吸。如果空气那样动的话,就是城市在呼吸。你没注意到而已,其他人也一样,但它跟我们一样都是活着的。”
“你这个愚蠢的疯丫头。”男孩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下一次,他们去了庙里。女孩不喜欢寺庙。她对寺庙最深的记忆是因为偷吃了里面的供品被毒打了一顿。从那之后,她不再招惹寺庙,尽管里面金碧辉煌、艳丽浮华的装饰让她着迷。她听过念经,闻过焚香,还是一直不敢进去。不过她觉得有男孩在,就没事儿。
寺庙的屋顶很高,他们只看到色彩华丽的飞龙、狮子和优雅地盘绕在屋檐上的蛇。很多年前,就是在这片狭小空间的上方和周围建起了密集的民宅。庙里的模样着实让女孩大吃了一惊。眼及之处遍是镀金的色彩。无论动物还是人像,都龇牙咧嘴、手舞足蹈,动作夸张,故事离奇。有一堵墙,上面只画了一个巨大的男人,仁慈地俯视他们。女孩仔细观察每一堵墙,轻轻地触碰它们,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带有浓郁焚香气味的空气。
“人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你没来过寺庙?你父母没带你来过?”
“我没有父母。”
“那其他人呢?叔叔,或者祖父祖母之类呢?”但女孩只是摇头。
“一个家人都没有吗?我只有妈妈,不过也够了。她认识很多人,会帮我安排一份好工作。你没工作吗?那就怪了。不管怎么说,人们在这里祈祷,那是当然了……就是向天神寻求帮助。”男孩看着她疑惑的表情,又补了一句。
“他吗?”她指着那个仁慈的人像。
“没错。”
“怎么帮?”
男孩从碗里取出两个东西给她:两个完全一样的月牙形木块,放在手心刚好能拿稳;一面是平的,另一面沿着边缘凸起成弧面。这两个木块已经磨得很光滑了。
“想好你的问题,然后把木块同时掷到地上。如果掷出一个平面向上、一个弧面向上,答案就是‘是’;如果两个平面都向下,答案就是‘不’。两个平面都向上,就下次再问,这次不能问。”
“管用吗?”
男孩耸了耸肩。
女孩接过木块,在手里小心地掂量着。她闭上双眼,准备投在地上,但迟疑了一下,看着男孩。
“你的愿望是什么?”她问。
“我?嗯……明年我得上大学,所以我要考得过。”
“你问天神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男孩不安地发抖。
“我还没问呢。”
女孩笑了,投出了木块。两块平面都朝上。
“你问了什么?”
“我们去吃东西吧。”女孩说。
***
城市感受到她进出寺庙时轻轻的脚步声。它知道这个地方:人们不定期就会聚集在这里,有的哀号,有的窃窃私语。原因它从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那晚,女孩在她的藏身之所小声跟它说话。
她睡在一条小巷里。那里有两栋建筑,因为施工的失误,中间空出了一个高于地面的地方,刚好能放一些衣服,再睡下一个人。墙角会爬出蟑螂,女孩就用一块三角形纸板盖住那个洞。那晚,她挪开纸板,对着洞口轻声地问:
“他是谁,城市?还有,为什么他要帮我?他是不是跟我一样很孤单?他从没提起过他的朋友。他态度很粗鲁,但对我也不坏。他是不是跟其他人一样也对我想入非非?他没表露过,但有时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用指尖拨动着灰尘。
“噢,我真希望你能说话。你真的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但你能听到的,我知道你听得到,你肯定听到了。”
洞里涌出温暖的空气,女孩把手伸过去,希望自己的想法并不是子虚乌有。
***
她每天都不清楚男孩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只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来。他对她很粗鲁,不过她已经习以为常。他总是请她吃东西,有一次天很冷,还给她买了条围巾。城市里很多地方他们都去过——去过格斗场,看人练武术;去过药品街,那里的药剂师会在药架上摆满既有趣又恶心的东西;还找过算命先生,他们会看手相、面相,甚至读心,连刚杀的鸡的内脏都能看一通。女孩也会经常说服男孩,带她回那个屋顶。她开始喜欢那个宽敞舒适的地方,讨厌回到下面乌烟瘴气的街道。
她去过寺庙几次,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去。男孩不再跟她去那儿了。她知道寺庙里的规矩,所以其他人也没管她。也许他们会想,就算社会底层的人也需要天神吧。她每次去,都会问问题,然后掷木块。每次都是平面同时朝上。
一天,她带男孩到了自己的藏身之所。她就站在前面,看看他能不能找到。但他扫视了一遍还是找不着,于是女孩抓住他的手,拉起自己用来挡住入口的小布帘。他吓了一跳,伸手去摸那个洞的边缘。
“你看不见,对不对?真奇怪。除了我之外,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女孩说。“必要的话,我随时都能逃离这里。”她紧张地看看他的反应。
男孩的眼里有一丝困惑。
“你睡在这儿?这么脏的地方?”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女孩松开他的手。“不然你以为我住哪儿?难道是装了天窗的豪华公寓吗?”
“我不知道。”他摸摸自己的头,然后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
***
第二天,吃汤面的时候,女孩留意到男孩的手上满是红肿的伤口。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用筷子指着他的手。
“不要这样指着人,没礼貌。”他说。“我考砸了,所以挨打了。”
“噢,太可怕了!”
“不,我活该,我不够努力。不好好学的话,就没法考上大学。”
“幸亏我不用上学。”
“你太笨了,不能去上学,去了得每天挨打。”
“有可能。”
他们吃面的时候沉默不语,男孩一直盯着女孩,她觉得很奇怪,跟他对视,他才移开视线。他一吃完就随手扔下筷子,付完钱,喊了一声让女孩跟上。他们走的是去屋顶的老路,不过到了他们平时经过的一个房间时,他停了下来。
“我们进去吧。”他说。
房间又小又湿,脏兮兮的。里面没有窗户,空空如也。女孩不是很情愿,但纵使心里有很多疑问,还是跟了进去。里面一股强烈的霉味。她一进去,男孩立刻关上门。门板受潮翘了起来,他使了使劲,才把门紧紧关上。之后,他把肩上的书包卸在地上,靠近女孩。她非常不安,一直往后退。
“你要做什么?”
“你知道的,不要装。”
他想一把抓住她,但是她躲开了。他立刻退后几步,堵住门口。
“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买吃的,带你去那么多地方,对你好的只有我一个。我没时间跟你耗下去了。你懂吗?我要学习,我必须学习。考不上大学,我妈肯定会把我赶出去,但是我却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只要你做这么一件小事回报我。也不疼,说不准你还会喜欢。”
女孩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得想办法出去。她冲向男孩,想把他推开,同时扭动门把,但根本打不开。他一把搂住她的胸口,把她推向墙壁,用身体挡住她,企图亲她的嘴。她用力挣扎,可是推不开他,只能拼命扭开头。她耳朵贴着黏糊糊的墙壁,听到城市急速的心跳声,那遥远深沉的跳动不断加速。
男孩还是强行亲了她。她拼命扭开头,他嘴唇碰到了她脸上那道又长又深的伤疤。他一阵恶心,不禁往后退,放开了她,她马上抓住机会冲向门口。这一次,门神奇地轻松打开了。她逃跑了。
***
那天晚上,女孩睡不着,于是去了庙里。天色尚早,城市几乎寂静无声,只有老鼠在穿街过巷,蟑螂在急促地爬行,还有弃婴在可怜地哭泣。它睡眠时温柔的呼吸带动温暖的空气,吹拂过街道。尽管屋檐上反射了月亮的微光,周遭还是一片黑暗,所以女孩小心地摸索前进,靠的是记忆而不是眼前的景物。
寺庙的门口发出亮光,原来里面点了蜡烛,每一道微弱的亮光都是对一位神明的祈愿。在昏暗闪烁的亮光映照下,墙上的人物好像动了起来。她搞不清,这是在欢迎她,还是嘲笑她。她再次取出占过无数次卦的木块,小心地转动着,双眼紧闭,小声地说出她的问题,一遍又一遍。
“我还要继续受罪吗?”
最后,她把木块扔在地上。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平静而绝望地盯着木块告诉她的答案。木块互相垂直,平面朝下,凸面朝上。答案是“不”。
女孩悲伤地看着墙壁上的镀金人物和动物。他们亮出双手、利爪和硬蹄,一边嘲笑她,一边咬着耳朵。天神仁慈的脸变得凶神恶煞,在墙上色眯眯地看着她。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而且必须等到早上。
***
李太太开门的时候感到很意外,一开始没认出女孩,半晌才记起来。
“你又想上屋顶?我猜对了吧,但那么早,会打扰到我。以后不要挑这个时间过来。”
“我知道了,就这一次,下不为例。谢谢您通融。”
时间尚早,屋顶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在照料盆栽和种植箱里的蔬菜。空气很清新,世界上最新鲜的空气,还没有被千万市民呼吸过的空气。清早的天空呈现迷人的淡蓝色,近得似乎触手可及。她甚至伸出手,但是,跟其他东西一样,天空却离她越来越远。她最后一次将一切尽收眼底,然后跪下来,爱怜地抚摸着屋顶。她向前弯腰,把耳朵贴近地面,听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笑了,然后站起来,向前迈出了脚步。
十四层楼是一段很长的距离,而人类只有区区一点血,所以女孩落到地面时,血很快就流完了。它流进鹅卵石之间无数的缝隙,直至下面肮脏的砂砾。城市再次感觉到了她的血,就和它感受到她第一次流的血一样。最初的血像一根针,这次的血像一架火炉。
男孩放学路上经过了事发现场。那时尸体已经被移走,地上只留下一片血迹。他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站在那里,低下了头,几滴眼泪掉落在地上。城市感觉不到。它对男孩漠不关心,就像对待所有人类一样。只有女孩是个例外,但城市没有哭泣。城市不会哭泣。
它虽然没有哭,但接受了女孩的血液和意识,将它们散布于人行道、建筑物、街道和那条不可饶恕的黑暗小巷之中。每一块沾满灰尘的砖块、肮脏的瓦片和生锈的路标都是她微小的一部分;百叶窗嘎吱打开,是她在低声说话;雨水从墙壁上倾泻而下,她的笑声在其中回响;一阵风刮起来,送来她的叹气。她仍然存在,像空气般虚无缥缈,但再也不会受到人类的伤害;最后,她将会与城市一起,迎接无数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