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阳西斜,将近黄昏时候,但听黄泥路间马蹄苦闷,沉沉驶上一辆大蓬车。
蓬车沉重,虽有两匹马儿拖拉,却还走得极慢。只见驾座上两人挥汗如雨,一个颏下蓄了短须,三十五六年纪,另一个却是弱冠少年,十四五六,两人五官相若,当是父子。
午后燥闷,让人有气无力。那父亲抹了抹汗,正要催赶马儿,却听「啪」地一响,竟反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他低头察看掌心,却见得满手鲜血,不由苦叹道:「又一只。」初夏四月,天气却出乎意料地热了,沿道而望,右手处是一片大草原,野草沧茫无际,蚊蚋自也多得怕人,一整天走下来,至少打死百来只。
「爹爹……」驾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烦道:「到底还得走多远啊?」「多远啊?」那爹爹举袖拭汗,朝北方山脊遥指,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啊。」万里长城万里长,看道路右方是一片辽阔草原,左手侧却是光秃秃的山脉,依稀遥望,只见群山层峦迭嶂,起伏不定,其上还建了高高的城墙,沿山蜿蜒,无绝无尽,彷佛是一尾千里苍龙,栖息于山脊之上。不消说,此即天下第一疆界,「万里长城」。
这辆蓬车满载家当,理所当然,车上乘客必也等着出关。那汉子遥望长城,怔怔叹了口气,他把马鞭递给儿子,反手掀开车帘,问道:「出关文碟呢?找到了么?」阳光晒进了蓬车,但见一名妇人左手环抱婴孩,右手提起遮面,挡住了恼人日光,看她睡眼惺忪,方纔必在午睡小憩。那汉子皱眉道:「我问妳话啊,找到出关文碟了么?」那女人低声道:「翻遍了行李,就是没见到。」那汉子烦闷道:「妳真仔细找了?衣箱里瞧过了么?」「瞧过了!」那女人的嗓音突然拔高起来,颇见不耐。
呱呱哭声响起,那女人不过提声一叫,便吵醒了婴孩,顿时啼哭大作,那女人忙俯身下来,安慰道:「夏怜别哭,娘疼妳,娘疼妳……」眼看爹娘心情不好,那少年附耳便问:「爹,找不到文碟,咱们便不能出关了么?」那汉子叹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咱们到了居庸关,再想门路吧。」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源自秦始皇。自古以来,长城便是一道森严界限,将人间一分为二,别了胡汉、裂了中外。北方胡人若想进关,千难万难,然则南方汉人欲盼出塞,又何尝是件容易事?
初夏时节,北国草原里多的不是强盗,而是蚊蝇肆虐。加上车行数里,全是上坡,委实烦躁不堪,那少年挥手驱开蚊虫,跟着提起马鞭,奋力抽打,喊道:「快走!不就是拖车么?有啥了不起的?」两匹马儿低头闷闷来走,突给鞭子一抽,长声悲鸣,顿时奋力冲跑,那汉子惊道:「海生!别胡来!」话声未毕,猛听轰地一声巨响,车轮剧震,上下颠拨,前方竟是长长的下坡路,马儿越冲越快,一阵天摇地动过后,马车向旁倾斜,车里婴儿受了惊吓,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车子陡然停下,或有意外,那女人吃了一惊,忙道:「孩子的爹!怎么啦?」喊了几声,丈夫与儿子都不答腔。那女人有些着慌了,只想下车察看,奈何手上又抱着婴儿,不得其便,只得反过身去,喊着另一个孩子:「碧潮!碧潮!别睡了,快起来!」身旁传来疲睡声,但见一名男童侧过脸去,约莫六七岁年纪,却是什么「碧潮」了。听他昏沉沉地道:「娘……人家好困,给蚊子叮了整晚……」小儿子贪睡叫不醒,那女人只得转向另一人,低声轻唤:「浙雨、浙雨,车子好似撞着什么了,妳替娘下车看看吧。」那「浙雨」是一名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瞧她睡得横手横脚、想来是家中大姊,听得呼唤,却连哼也不哼。那女人摇头叹气,抱起了婴孩,正要从女儿身上跨过去,却见棉被掀开,一名少女探头出来,细声道:「娘……二弟已经下车了……」说话之人是二女儿,名唤「春风」,比大姊小了三岁,性子也文静许多。那娘亲听得有人下车了,略感放心,便又扶裙坐下,道:「方纔有睡着么?」那少女挨在娘亲腿边,低声道:「睡睡醒醒,怪难过的。」那娘亲叹道:「瞧妳,这个把月下来,人都瘦了。」这二女儿娇弱美丽,惹人心疼,那娘亲还待怜惜几句,猛听一声惨叫响起:「啊呀!踩着我啦!」这声痛喊出于车底,似是丈夫所发,那女人大吃一惊,掀开车帘去看,只见丈夫躺卧车底,手抱胳膊,正自放声惨叫,一旁却站了个孩子,正是家里的二儿子,想他下车时一个不慎,竟然踩着了父亲。
听得丈夫叫得凄惨,那女人巴巴急急,忙将婴儿放落,匆匆下车,道:「你没事吧?」那汉子痛得额头滚汗,喘道:「膀…膀子断了……」那女人浑身冷汗,忙捋起丈夫的衣袖来看,惊见上臂淤血,这伤竟是不轻,她嘿了一声,着急喊叫:「浙雨!快取跌打药来!快!」喊了几声,两个女儿还是闻风不动,不知是否又睡了。那女人又急又气,正要上车取药,却见一瓶药酒没声没息地送了过来,那娘亲撇眼去看,却是自家老二来了。
闯祸精低头无言,手持药酒,避开娘亲的目光。那女人气愤之下,忍不住把手一挥,大声道:「老这般粗心大意!难不成你真克父么?」啪地一响,这记耳光响亮有声,打得二儿子摇摇欲坠。那娘亲拔开木塞,将药酒倒入掌心,柔声对丈夫道:「快过来,我给你上药。」哎呀一声,那妇女使劲揉搓,只疼得那汉子仰头苦喊:「轻点、轻点……」那女人叹道:「你们方纔究竟怎么了?喊了半天,怎都不应声?」那汉子喘痛道:「海生驾车大意,撞着了东西,咱们便趴到车底察看,谁晓得看没半晌,老二纵下车来,便踩了我一脚……」那娘亲叹了口气,看当年算命先生便曾预言,说家中老二生来克父,当时她还不信,谁晓得便吃饭喝水也能闯祸,可别把父亲害死才好。她怜声道:「你动动手臂,瞧瞧还疼不?」那汉子咬牙忍耐,慢慢提高手臂,忽听车下传来说话声:「爹!我找到了,道上有个大坑,把车轮给陷了!」那爹爹叹道:「不出我所料,海生,去找根棍杆来,咱爷俩得把车轮顶起。」那娘亲慌忙劝阻:「等等,你的手伤了……」那爹爹哼道:「伤了便伤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不来干活,还能靠谁?」那娘亲情知如此,只能叹了一声,便过去掀开了车帘,喊道:「浙雨、碧潮、春风,全都下车了!」车上睡得睡、倒得倒,听得喊话,却仍迟迟不动。爹爹皱眉道:「海生,去叫人。」这「海生」十五六岁年纪,乃是家中长子,备受器重,乍听吩咐,立时飞纵上车,暴喝道:「起来!起来!没听爹爹叫你们么?」喊嚷之中,随手揪起一名睡觉小童,对着他的脸颊连连抽打,喝道:「起床了!猪!」那小孩哭道:「不要打了!我起来啦!起来啦!」几个耳光轰去,已然打醒了一只,看他哭叫逃窜,正是家里最小的弟弟「碧潮」,那海生趾高气昂,便又举起脚来,朝被窝里一阵乱踩,骂道:「母猪!起床!快起床啦!」正吼间,听得一名少女低声道:「你说话斯文点行么?我又没得罪你。」「斯文?」那海生暴吼道:「妳这丫头睡了一整天,还嫌不足么?快给我起床!」那少女不敢作声,披上了外衣,慢慢坐起身来。海生傲然道:「这可听话啦。」他叉腰冷视,忽见棉被另一头鼓胀胀的,想来里头必还藏了一只。忙拦住了少女,森然道:「别急着走,把妳姊姊唤醒,要她一起滚下车。」「什么话!」话声未毕,棉被中已然传出冷笑声:「好你个方海生,她姊姊不是你姊姊?莫非你是捡来的不成?」那海生闻言大怒,劈头便骂:「母猪!原来早就醒啦!快给我起床!」正吼间,棉被却自行卷了起来,淡然道:「谁理你。」「大胆!」海生怪吼道:「妳有种便睡,我决计让妳哭着下车。」「哭着下车?」哗地一声,棉被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模样可爱,嘴角却挂着一幅凶恶冷笑:「你放马过来,姑娘要你欲哭无泪!」「操妳娘!」那海生发狂了,猛地窜入车里,揪住那女孩乱打。这少女也真是悍勇之辈,一时死抓狠咬,便与海生互殴一气。正骁战间,忽然车帘掀开,那娘亲探手进来,抱起了小婴儿,破口大骂:「什么操你娘、操我娘?谁是你们的娘?全都给我滚下车!」一片忿忿不平中,全家人总算下车了,但见父母姐弟小婴儿,站了一整排,其中两名少女姿容清秀,一般高矮,左首那个略带戾气,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姊姊「浙雨」。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静,与海生差不多岁数,却是二姊春风。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这家人总计三名女儿,除开两名姊姊外,还有个小丫头,取名夏怜。看她睡在娘亲的怀里,虽在襁褓间,却已如姊姊们一般清丽,再看兄弟姊妹都有个相似处,人人都有一只俊鼻子,男的挺、女的俏,说不出的好看。却都是从娘亲身上得来的。
这家人火气虽足,其实容貌都甚清秀,看那娘亲俏丽风流,不在话下,那爹爹却也是文儒厚重,十分体面。他见儿女都下车了,便道:「海生,带你两个弟弟过来。」父亲说话了,那碧潮却还睡眼惺忪,恍如梦中。那海生满肚子火,举拳一挥,便朝两个弟弟背后打去,骂道:「聋了么?过去!」两声闷哼传过,两名孩童各挨了一记狠打,看那二弟体格较高,勉强吃受得住,小弟却已扑倒在地,顿时放声大哭:「娘!大哥打我!大哥打我!」小儿子悲愤嚎啕,那娘亲自是急急上前,抱住了弟弟,大声责备:「海生!你做啥?」
那海生搔了搔头,别开脸去,佯做不觉。一旁爹爹也懒得多管什么,只取起了棍杆,插到车轮之下,吩咐道:「海生,带着你弟弟到后头去,预备推车。」那海生答应了,便拎着两个弟弟过去,又听爹爹道:「浙雨,这马鞭给妳,妳上去驾座,一会儿替爹爹发号令……」眼看父亲把权柄交给了自己,那浙雨心下大喜,忙接过马鞭,秀发一扬,正要攀上驾座,却听海生狂怒道:「爹!你怎能让女人赶车?不怕晦气么?」当时民间多有迷信,船有船神、床有床虎,都不喜女人掌权。那娘亲拂然道:「海生,推车是粗活,自得男人来干。你是家中长子,怎没半点肚量?」「家中长子?」一听此言,那海生怒火更升,骂道:「每回苦差事上门,我便是家中长子,一到吃香喝辣,我上头便冒出这两个赔钱货?告诉你们!只要这贼婆上了驾座,我便不推了!」把脚一踢,狠狠踹在蓬车上,吓得碧潮跳了起来,又朝娘亲怀里窜去。
那爹爹自己也甚年轻,管教起一大群儿女,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他叹了口气,眼看大儿子闹将起来,实不愿节外生枝,只得道:「好了,浙雨,把鞭子给你弟弟。」话声未毕,那浙雨气得泪水夺眶,使劲把马鞭甩到地下,哭道:「爹!你又来了!每回海生一闹,你便什么都依他!你都忘了么?你在烟岛的药铺子,是谁给你打理的?是你的宝贝儿子!还是我这个赔钱货?」说到悲哀处,头也不回,径朝大草原奔去。
「浙雨、浙雨!」那娘亲惊惶上前,抱住了女儿,慌道:「别胡来,这儿荒凉得紧,妳能上哪去?听娘的话,妳弟弟就是这德行,妳就忍着点……」「娘!妳老要我忍!却要我忍到何年何月?反正这个家容不下我了,不如趁早走了干净!」眼看儿子任性,竟要把姊姊给逼走了,母女俩拉拉扯扯,又哭又求,却听海生冷笑道:「少来这套。告诉妳,真要走,别忘了好朋友啊。」说着说,便朝春风背后一推,哈哈笑道:「快跟上吧,两人结伴同行,路上才不寂寞啊。」那春风本是家中二姊,性情和善,此际听大弟冷嘲热讽,忍不住也动气了,大声道:「姊!妳等等我!春风随妳走!」眼看两个姊姊飞奔而去,那海生哈哈一笑,还待多激个几句,却听爹爹沈声道:「浙雨,给我回来。」那浙雨哭哭啼啼,硬是不依,那爹爹冷冷地道:「妳提着马鞭,上去驾座。一会儿谁还出言不逊,妳便一鞭抽下,不必客气。」海生吃了一惊,浙雨则是哭得泪眼花花,把头直摇,猛听「啪」地一响,爹爹朝地下抽了一鞭,目光威厉,朝三个儿子面上扫过,森然道:「打死一个少一个,不必可惜。」浙雨心下狂喜,自知拿到了尚方宝剑,脸上却不动声色,只忍着泪水,点了点头。那爹爹沈声又道:「海生,过来推车。」爹爹拿出了威严,那海生虽说满心不忿,却也不敢造次了,眼看两个弟弟还傻站一旁,不觉怒火陡生,吼道:「没用的东西!都过来!」砰砰两声,两名弟弟各吃一拳,那碧潮虽然疼痛,却也不敢吭声,毕竟兄长在气头上,自己若是贸然哭闹,难保不成众矢之的。
好容易全家安安静静,都等着干活了,只听「啪」地一声,大姊扬鞭而起,狠狠打在牲口背上,喊道:「推!」双骑悲鸣,铁蹄重踩,那爹爹使劲撬着车杆,盼能撑起车轮,弟弟们也是喝喝喘息,只听大姊叫喊道:「推!出力推!海生!不许偷懒!」那汉子带了三个儿子,四人连使了半天力,蓬车却还是文风不动。那海生推得掌心破皮,却见娘亲与二姊闲坐一旁,似在说笑谈天。不觉怨气烧心,森然道:「娘!妳偏心也得拣时候,妳的宝贝女儿气力再小,总还长着两只手吧!」那二姊是妙龄少女,爱惜姿容,对这些苦力自是不屑一顾,听得弟弟催促,也只懒懒起身,提着裙脚来到车后,那海生怒道:「赔钱货!走快些了!」那浙雨替妹子撑腰,淡然道:「海生,你只要再说这三个字,休怪我一鞭抽下。」「赔钱贱货!」海生多添了一个字,狼嗥鬼叫:「妳有种便抽我一鞭!快!」浙雨冷冷一笑,提起马鞭,作势欲抽,却听爹爹叹道:「不行,车身太沈了。海生,去把家当搬下来。」那海生心下大喜,立时冲上车去,将木箱胡乱抛下,一时金钗花裙散落一地,吓得两名姊姊花容失色:「干什么?这是钱买的啊!住手!快住手!」太阳渐渐西沈,已在申牌时候,一家人又推又搬,连忙了一个时辰,马车却是稳若泰山,始终脱不了困。眼见全家人累瘫在地,那娘亲便勺了水来,人人派上一碗,叹道:「孩子的爹,现下推不动车,该怎么办?」那爹爹浑身热汗,叹道:「妳问我,我该问谁?」那娘亲皱眉道:「你是男人,我不问你,却该问谁?」
男人天生挑担,担不起不算男人。那爹爹无话可说,只能别过头去,应以鼻哼。一旁海生低声骂道:「放屁!」良久良久,谁也没作声,只余下燥热晚风,与那蚊蝇飞舞的嗡嗡声。那春风道:「爹,咱们今晚睡哪儿啊?」那爹爹铁青着脸,道:「把车弄出来再说。」那春风怯怯地道:「那……那要是弄不出来呢?」那爹爹有点不耐烦了,把手一挥,无意多言。一旁浙雨细声道:「爹,不是女儿多嘴,只是咱们在长城边上耗了半月,为何还……还不出关啊?」那爹爹陡然提起嗓子,大声道:「去问妳娘!文碟是她收的!」两名女儿望向了娘亲,她却只抱着怀里的小妹,低声哄弄,不理不睬,浙雨春风互望一眼,终于鼓起勇气,细声追问:「娘,文碟呢?」「我怎么知道?」那娘亲忽然凄厉大叫,吓醒了怀里的女婴,顿时呱呱大哭。两名女儿也受了一惊,不敢再说了。海生则搔了搔脑袋,远远避了开来。
四下寂若无人,忽听一声哽咽,那娘亲垂下泪来,啜泣道:「窝囊废。」这三字一出,好似半空响起了焦雷,那海生咦了一声,两名女儿也是脸上变色。只见那爹爹双眉渐渐吊起,森然道:「妳说什么?」眼见爹爹额头青筋暴露,想来动了真怒,那碧潮内心怯怕,直窜了开来,浙雨是家中大姊,忙上前安抚,柔声道:「爹,没事,没事,方纔没人说话。」那爹爹不言不语,只静静拾起了地下马鞭,缓缓行向娘亲。喘息道:「妳方纔说什么?再说一遍。」春雨见得情状,立时摀起双眼,低声啜泣起来,一旁碧潮更是放声大哭。那浙雨颤声道:「爹,不要……」那浙雨身小力微,拦不住爹爹,忙退到海生身旁,低声道:「海生,快拦住爹,快。」父亲似要殴妻,此际只能看长子的作为了。那海生鼓起了勇气,怯怯来到父亲身旁,道:「爹,快别这样了,大家……大家有话好说……」「混蛋!」那爹爹怒目圆睁,一掌便打翻了大儿子,举脚便望他身上狠踹,厉声道:「凭你也想管我的事了?踹死你!踹死你!让你懂得谁才是这个家的老大!」那海生虽是家中长子,可年纪不过十五,体格不能与父亲相提并论,一时抱住了头脸,满地打滚。那浙雨、春风平素虽与弟弟斗口,此时却是姐弟情深,忙拦上求情:「爹!不要!不要!」那父亲踢了五六回,意犹未尽,便提起马鞭,正要朝儿子狂抽泄愤,猛听娘亲忿恚吶喊:「窝囊废!给我住手!」「什么?」那爹爹气得跳了起来,暴吼道:「妳说什么?」「窝囊废!窝囊废!」那女人将婴孩放下,骂不绝口:「天下男人里,就你最像窝囊废!你除了骂孩子、打老婆,你还有什么本领?」「贱……婆娘……」那汉子气得眼冒金星,拉住了妻子,将她拖到身边。随即提起手来,但听啪地一声劲响,马鞭擦身而过,惊险之至,那女人不惧不怕,尖叫道:「你打啊!怎么闪过了?你快来打死我,省得让我看你窝囊一世!」「窝囊什么?」那爹爹眼眶发红,吼道:「我是给刺配了?还是给流放了?孩子们有吃有喝,又没送给人家过继,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了?」那女人大声道:「窝囊废!你还有脸说!咱们一家流浪多久了?你说!孩子们以后要住哪儿?就这么一辈子窝在车上么?」那汉子暴声道:「我跟妳说了多少次,咱们家要去开平啊!听不懂么?开平!开平!」说到忿恨处,只管从车上抽出一柄短刀,横挥直舞。眼看要出人命了,一旁孩子们又哭又叫,纷纷奔上劝阻,那女人反似什么都不怕了,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开平?两个月前就听你说开平,可咱们现在哪儿?还不是在长城边上打转?」「这也能怪我?」那汉子握紧双拳,凄厉狂叫:「妳怎么不问问自己,是谁弄丢了文碟?」那娘亲怒道:「你少赖我!若非那日你到镇上赌钱,把文碟带出了门,怎会弄丢了?」那爹爹恨恨地道:「胡说!胡说!我好端端出门吃酒,为何要带着文碟?明明是妳把文碟弄丢了,妳还赖我!妳还赖我!」说着大吼一声,刀子插到了黄泥土上,十分威势。
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此即长城「内三关」,平日百姓若有要事出关,少不得交上一份名状验书,载明其人籍贯年甲、貌样身分,此即文碟之意也。也是为此,平日过关旅客总得将文碟小心收好,就怕有所遗失,谁晓得这家人漫不经心,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终于把文碟弄得不翼而飞了。
眼看爹娘相互推诿,一众孩子们也不知该信谁,毕竟爹爹大而化之,光说不练,娘又太过谨慎小心,日常总爱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弄得自己也找不着。究竟这过关文碟是谁弄丢的,恐怕是千古之谜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眼看太阳即将下山,爹爹气得浑身发抖,娘亲也擦着泪眼,只在低声啜泣,孩子们怕得怕、惊得惊,谁也不敢说话。一片寂静间,忽听碧潮低声道:「娘,我……我肚子饿了……」春风忙道:「对,我……我也饿了。」孩子们要吃饭了,那娘亲忍住泪水,把婴儿交给了女儿,慢慢起身,便朝蓬车走去。看她从爹爹身边经过,众孩儿内心隐隐担忧,就怕父亲脾气涌上,随时会暴起伤人。
呱呱的婴儿哭声中,只见娘亲身上发抖,快步从爹爹身边走过,正忌惮间,猛听当琅一声,刀子落到了地下,那爹爹垂着头,双手掩面间,竟然放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若连爹爹也哭了,意思就是一家老小全完了。那娘亲呆立半晌,猛地扑了上来,紧抱丈夫,哭道:「对不住!是我不好!」贫贱夫妻百事哀,父母俩牛衣对泣,哽咽难言。孩子们自也戚然。听得海生低声道:「我……我去生火吧。」浙雨忙道:「让我来,你方纔挨了打,赶紧去歇着。」海生咦了一声,讶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浙雨脸上一红,啐道:「贫嘴。」都说血浓于水,兄弟姊妹平日怎么吵、怎么骂,来到了大关头上,都还是一家人。一时各忙各的,捡柴的捡柴,挑水的挑水,预备在此生火过夜。
暮色将至,近晚微风,天气渐渐凉快了,孩子们升起了火,浓烟赶跑了蚊蚋,更显得风清气爽。眼看娘亲去埋锅造饭了,那春风甚是体贴,忙打湿了毛巾,跪到父亲脚边,柔声道:「爹,您擦擦脸吧。」那汉子泪流满面,把头垂得老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碧潮忙抬起了小脸,道:「爹,您别难过了,您不是跟碧潮说了么?咱们家很快要发财了,是吧?」那爹爹原本悄然不乐,猛听发财二字,顿时露出了笑容。他抚着小儿子的脑袋,微笑道:「当然。爹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只消到了开平,把东西卖了,便有十万两银子可用了。」听得自家将成富豪,碧潮立时欢容拍手,一旁春风忙朝娘亲瞧了一眼,却见她手持锅铲,摇了摇头。示意女儿莫要多言。
眼看爹爹仰天长笑,一扫愁眉,碧潮便又凑趣道:「爹!碧潮还想看看那张图,你再让我瞧一眼吧!」那爹爹傲然一笑,慢慢解开了衣衫,从贴肉处拿出了一只小布包,珍而重之地打了开来,但见布包里是一层又一层的油纸,包裹得极为严实,他细心将之揭开,赫然之间,眼前现出了一张布绢。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将布绢迎光展开,道:「梦岛。」这布绢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质地牢靠,偏又能透光,铺开时竟有窸窸窣窣之声。儿女们屏气凝神,聚拢围观,只见布绢约莫半尺见方,正中有一处小岛,余下则是汪洋一片大海,想当然尔,这是一幅古代海图。
这布绢虽非金银所制,然则手工精细,图上的海洋岛屿皆是以刺绣而成,极为繁复。但见图中有条红线,自那「梦岛」蜿蜒而下,红线两旁书写有字,好似标记了沿途的暗礁漩涡、险滩急流,稍稍算来,便达数百处之多,让人眼花撩乱。
骤然之间,红尽线绝,露出了破碎边角,原来这张图残缺不全,仅留有正中这一块,其余四方却都不见了。
儿女们鸦雀无声,良久良久,听得浙雨细声道:「爹,这图破了,还会有人要么?」话声未毕,海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妳忘了爷爷生前说过什么?这图的另一半是在别人手上,他们要凑成一幅,非找咱们买不可。」浙雨瞪了弟弟一眼:「你又知道了?」这对姊弟天生犯冲,先前好不片刻,又要吵闹起来。那爹爹叹道:「都别吵了。反正你们爷爷之所以带着咱们一家移居烟岛,便是为了这张图。」众孩儿静了下来,自知爷爷一生历经劳苦、散尽家财,就是为了凑全这张图,然则壮志未酬,最后还是让他抱憾而终。春风沈吟道:「爹……这图到底有什么好处?咱们从小看到大,也没瞧出什么稀奇处,为何有人要买?」那爹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爷爷曾经告诉我,这张图涉及了一个大宝藏。只消能找到它,便能成为天下最有钱的人。」浙雨低声道:「爹,你真信爷爷的话么?」那爹爹眉头一皱,想来心有不快,一旁海生则是摩拳擦掌,喊道:「爹,我看咱们别卖它了,干脆去挖宝吧,那可好玩得紧。」碧潮附和叫好,春风浙雨却是默不作声,想来压不信此说。那爹爹默然半晌,道:「这张图究竟给撕成了多少片,天下没人说得准,可怜你爷爷历经战火,北走朝鲜、远赴东瀛,都是在打听这张图的下落,却仍一事无成。」他顿了顿,又道:「现下他不在人世了,咱们留着这图也是没用,不如把它卖了,也好换点银钱来用。」一片沉默中,忽听碧潮道:「爹,到底是谁要买这图啊?会不会是骗咱们的?」这碧潮年纪虽小,却反而最有见地,每每一言中的。眼见儿女们一脸担忧,那爹爹淡然道:「也罢。今儿就一次告诉你们吧,买图的人大有来历,绝不会抢夺咱们的东西。」众儿女纳闷道:「大有来历?他们是……」那爹爹静静地道:「黄金家族。」众儿女低呼一声,齐声道:「大元汗!」那爹爹闻言长笑,神色极为欢畅。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皇室子孙,世居长城以北,坐拥金山银海,区区十万两白银,在他们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何须出言诈欺?
难怪父亲要远赴开平,毕竟黄金家族是异族皇室,不便入关,买卖双方若要相会,自得走这一趟路。浙雨又道:「爹,这张图是爷爷从老家带出来的,是么?」那爹爹还未回答,一旁碧潮已然喊道:「没错!咱们家以前是南京大官!家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哈哈哈哈哈!」那爹爹抚掌大笑,精神为之一振,道:「还是碧潮聪明,没错,你爷爷年轻时曾在金陵为官,家里父执之辈,俱是读书种子、殿前三甲。浙江老家更是田园千亩,奴婢成行……」他遥想祖上风光,忽地叹了口气,怔怔地道:「可惜全没了。」人生愁恨难免,眼看爹爹满腹愁肠,那海生忙道:「爹,老家再好,咱们也没见过,你就别再想了。倒是等咱们拿到了钱,干脆就在关外住下吧,别回烟岛去了。」此话一说,浙雨立时拍手附和,笑道:「是啊,不如去塞外吧,餐餐有肉吃,有马骑、胡服骑射,我也想见识见识呢。」那碧潮惊讶道:「餐餐有肉吃?那可好了,我也想去呢。」江南有情、塞北无限。一家人哈哈大笑,各自想象着塞外风光,那爹爹却叹了口气,他将海图收贴肉藏好,道:「先别说这些了,现下咱们要去出塞,还得再过一关。你们可替爹爹出点主意吧。」说话间,把手移向了北方,正是横亘天下的万里长城。
时在黄昏,但见山脊上的长城辉映夕照,晚霞当空,连绵不尽,更显得苍凉壮阔。
想起过关文碟不见了,众人自是愁意难掩,那碧潮最是机灵,忙道:「爹爹别发愁,你看姊姊们生得这般美貌,等咱们到了长城以后,要大姊、二姊去找守城军爷说说,等人家爱上她俩了,那还能不放咱们出关么?」听得小弟嘴甜,那春风心里欢喜,只能低下头去,羞涩不依。浙雨朝弟弟头上轻拍一记,笑道:「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正笑闹间,却听海生冷冷地道:「一只蜘蛛精,一只白骨精,也敢到长城边上搔首弄姿?不怕给守城军官一棍敲死么?」海生说话向来难听,顿时激怒了姊妹,眼见三人便要吵成一团,那碧潮忙来解围,又道:「爹,究竟这长城是谁起造的啊?怎地盖得那么长?」「好问题啊。」那爹爹微微苦笑,叹道:「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秦始皇?」那碧潮擅于装傻,便佯做痴儿状,蹙眉问道:「他……他是谁啊?」听得小弟无知,兄姊们相顾失笑,爹爹也是莞尔摇头,道:「这秦始皇便是天下第一位皇帝,他征服六国,一匡天下,自认功业之高,犹胜三皇五帝,故而自号『始皇』。」那碧潮哦了一长声,道:「原来如此啊,那他为何要造长城呢?」「那还要说么?」那爹爹俨然捋须,道:「他想保护老百姓啊。」众孩童嗯嗯点头,却听背后传来笑声:「保护百姓?这鬼话也能信?」众人回首望去,这会儿却是娘亲提着饭锅来了。那爹爹听得顶撞,立时嗤之以鼻:「无知妇人!妳去查查史籍,秦汉时匈奴何其强大?南侵扰民、无恶不作,秦始皇再不抢建长城,却要怎生抵御外侮?」「是么?」那娘亲放落了饭锅,嫣然微笑:「大秦时有何外侮?他们有白登之围,还是和亲之辱、靖康之耻?说来听听吧?」众孩儿平日受诗书熏陶,也知汉高祖曾被匈奴围困白登,仓皇而逃,宋徽宗则遭女真击败,俘虏北地,成为阶下囚,俱是汉人心头的奇耻大辱。却没听说秦朝有何外侮。那碧潮咦了几声,道:「是啊,娘说得对啊,秦始皇最能打仗的,怎有胡人敢来老虎嘴上拔毛?那……那他为何还要造长城啊?」「他啊……」娘亲横了爹爹一眼,含笑道:「他想关起门来当皇帝啊。」那浙雨低头忍笑,道:「关起门来当皇帝?爹,这……这好像是娘平日骂你的话哪。」那娘亲学问不俗,想必出身不凡。说起前朝史事、竟是如数家珍,那爹爹脸上一红,自知说不过她,只能把脸转了开来,冷讽道:「无知妇人!」众孩童噗嗤一声,全都笑了出来,碧潮一边帮着摆上碗筷,一边笑问道:「娘,当皇帝就当皇帝,为何要关起门来当啊?」那娘亲含笑道:「这得问你爹了。」碧潮茫然道:「问爹?为什么?」那娘亲含笑道:「这秦始皇呢,说来和你爹爹有几分神似。你要他打开大门,和左邻右舍吵架打架,他一定瞻前顾后、心慈心软,就怕伤了和气。可关上大门、回家以后呢,却总对着老婆小孩拳打脚踢,拳拳到肉,就怕打之不死。你想他再不建一座万里长城,家中老小岂不都要逃之夭夭了?」那浙雨噗嗤笑道:「娘,妳这是骂着秦始皇,还是骂爹啊?」那娘亲笑而不答,自顾自地哄弄怀里婴儿,那爹爹恼羞成怒,待想发作出来,却又怕自己真成了秦始皇,落了一个焚书坑儒的话柄,那可要不打自招了,只能重重哼了一声,把头转了开来。
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姊姊俩眉来眼去,爹爹则是气鼓鼓地,那碧潮怔怔思索说话,喃喃又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长城是建来抵挡异族的,没想是防着自己人逃跑的……那……那咱们这个中国,岂不就像一座大监牢了?」闻得此言,众人心下一凛,不约而同抬起头来,遥望着远方的长城。
童言无忌,却也道破了实情,汉人史上第一位的暴君,便是「秦始皇」,他是个法家拂士,焚书坑儒,残忍异常,治下不知多少百姓恨着他,他再不动用百万民工,造了万里长墙,天下百姓岂不逃得精光了?
苛政猛于虎。可怜的汉人,世世代代都给囚禁在长城之中,永世不得翻身,却是何时才能挣脱暴君魔掌呢?一片静默中,人人都叹了口气,那春雨遥望长城,轻轻地道:「当年盖这长城时,一定征用了无数苦力,对吧?」那爹爹听了偌大一篇,好似也给说服了,登时叹息道:「可不是么?相传古时有个妇人,丈夫给掳去造城了,十年里音讯全无,她不忍丈夫就此失踪,便一路沿着长城寻访叫喊,当她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丈夫时,却仅见到一幅尸骨,当下恸声哭嚎,竟尔哭垮了长城……」碧潮笑道:「我知道,爹!这便是孟姜女的故事,对么?」那娘亲赞道:「还是碧潮聪明,这就是孟姜女寻夫。」听得称赞,碧潮登时乐不可支,只倚在娘亲怀里撒娇,一旁春风也靠了过来,她望着爹爹,轻声道:「爹,你要是也给抓去建长城了,娘定也会带着咱们几个,一路哭着过来找你……」那海生讥讽道:「千里寻夫就免了!倒是妳们几个女的若能哭垮长城,那可省事多了,什么文碟都免验啦!」那爹爹闻言大笑,一旁碧潮也是高声叫好。浙雨冷笑道:「哭?谁要哭了?海生,你要埋尸边疆,姑娘笑倒长城给你瞧瞧。」那海生呸了一声,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娘亲笑道:「好啦,都别吵了,这就开饭啦。」说话之间,已然掀开锅盖,但见白米飘香,热腾腾地盛着米饭,饭上铺满咸鱼腊肉,另有半只烧鹅。孩子们欢呼大喜:「烧鹅!娘!原来是妳把烧鹅给窝藏了!」这家人是南方人,惯吃米饭,再看他们有肉有鱼,足见家境不坏。那娘亲嫣然微笑,取起碗筷,先给爹爹盛了一大碗米饭,另派上一只香鹅腿,这才一一给儿女们添上了饭。
那浙雨见自己碗里一片素净,除了两根咸菜,一条腊肉,别无它物,她妒火暗生,忙朝海生、碧潮的碗里来瞄,待见弟弟碗里只有一根咸菜、两条腊肉,双方差相仿佛,倒也无法埋怨什么。她哼了一声,道:「娘,妳真偏心,好东西都留给了爹爹。」那娘亲笑道:「妳爹爹是一家之主,不把好东西留给他,却该留给谁?」说着搂了搂么儿,微笑道:「对不对,碧潮?」碧潮甚是聪明,登时哈哈欢笑:「是啊,娘若把鹅腿留给我吃,那才叫偏心。若是留给爹爹的,那叫孝敬呢。」「哈哈哈哈哈!碧潮懂事啊!」那爹爹仰天豪笑,夹起了鹅腿,便望碧潮的碗里送,却来打赏了。眼看弟弟巧言令色,当众乞食,两位姊姊又惊又妒,齐声喊道:「爹!你偏心!你偏心!」那海生更是暴吼一声,举着来抢,那碧潮却逃得快了,端起碗筷,藏到娘亲背后,欢天喜地啃了起来。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东西又寡又不均,那便要打架了。眼看小弟狼嚼虎啖,吃得香甜,兄姊们莫不怨气冲天,那爹爹责备道:「瞧你们多小器?来,都把碗拿来。」撕开鹅肉,分派儿女,人人都得了一块。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一时吃肉的吃肉,吵架的吵架,那娘亲抱着小婴儿,左顾右盼间,似还少了个人。她思索半晌,忙拉住了春风,道:「妳二弟呢?怎没瞧见人?」
那春风是个斯文姑娘,此时专心吃鹅,正襟危坐,自是目不斜视,头也不抬,什么话也问不出来。那娘亲只得拉住了大儿子,道:「海生,你二弟呢?」那海生狼吞虎咽,渣巴有声,道:「我哪里知道?要找二弟,去问大姊吧。」话声未毕,浙雨已然冷冷应声:「问我做啥?我上回同他说话,可是一个月前的事啦。」那娘亲自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去找,却见碧潮遥指远方山麓,笑喊道:「娘!妳看!二哥在那儿!」众人仰头来看,只见不远处一座山麓,其上雄立一座古墙,正是万里长城。但见一名孩童孤身伫立城下,瞧那形影相吊、孤魂野鬼的模样,岂不是自家二弟是谁?那娘亲啧了一声,道:「又乱跑了。海生,快喊他下来吃饭。」那海生嗓门洪亮,登即提气吶喊:「臭小子!快来吃饭啦!不然可没你的份儿啦!」喊声高亢,远远送了出去,那孩童却似聋了一般,只孤身倚城,并不回头。那娘亲叹了口气,正要过去找人,却给爹爹拉住了,道:「别理他。这孩子就是任性。妳若要过去哄他,反把他给惯坏了。」那海生痛嚼鹅肉,不忘附和道:「没错!老二就是这招厉害,每回装病赖死,专讨爹娘疼爱,哪像我,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孤独生长哪。」浙雨骂道:「你鬼扯!你们几个儿子待遇再差,也强过咱们做女儿的!镇日给爹娘嫌好道丑,当做赔钱货来养,谁比咱们可怜?」海生淡然道:「谁叫妳是白骨精,天生丑怪有谁怜?」「方海生!」浙雨大怒欲狂,猛一下便扑了上来,与弟弟扭打一气。那春风碧潮假作不知,只管趁乱多吃几块鹅肉,也好壮大自己。
吵嚷之中,饭菜也如风卷残云,转瞬间所剩无几。那娘亲心里增烦,便替二儿子留了一碗白饭,道:「海生,去找你二弟吧,要他赶紧回来吃饭。」那海生懒懒地道:「又要支派我啦?怎么不找碧潮干活呀?他不是妳的爱将么?」说着举起脚来,便朝弟弟背上踢去。那碧潮哎呀一声,便又扑倒在娘亲怀里,哭道:「娘!大哥又打我!又打我!」「海生!」爹爹沈声责骂:「不许欺侮弟弟!」吵嚷之中,二儿子碗里烧鹅不翼而飞,却不知给谁偷吃了。那娘亲益发生气了:「养你们这群孩子,没一个成用。你们不肯找,我自己去找!」那春风偷吃了鹅肉,心情转好,忙道:「行了、行了,我吃饱了,让我去找吧。」娘亲松了口气,欣慰道:「浙雨,妳陪春风去吧。」碧潮笑道:「我也要去,咱们来玩捉迷藏。」眼看大家都想去了,海生又有了兴致,便道:「好吧,既然娘亲求我了,我便带队吧。」这家人就是如此,无论事大事小,定要吵翻天。阵阵扰攘间,四姊弟们总算一同起身,便望长城行去。
那城墙建于丘陵上,地形不高,然而路上杂草丛生,不见栈道,也不知是否藏了蛇虫,春雨怕花裙扯破了,便只小心翼翼,拎提裙脚来走,那浙雨颇有大姊风范,一路携着碧潮的手,看护照拂。那海生行走如风,绝不等候妇孺,三两下便飞奔上山,不忘回头嘲嚷:「大脚婆!天生粗脚壮如蹄,怎还走得这般慢啊!」春风狂怒不已,气鼓鼓地向前直奔,浙雨也是心下拂然,所幸路上并无乱石绊脚,倒也没害得她俩跌跤。
约莫行出里许,已然逼近了长城。那海生大笑道:「瞧!本将一出手,可就找到人啦!」浙雨春风吃了一惊,急忙行上山坡,只见山脊上好一座古墙,墙面斑驳,正前方站着一名孤零零的孩童,约莫七八岁年纪,却不是二弟是谁?海生喝道:「老二!你杵在这儿干啥?还不过来!」老大责问,老二却不为所动,海生森然道:「几日不打你,便忘了根本啦?」正要过去揍人,却给浙雨拉住了,听她骂道:「你走开!老是欺侮他。」说着行向前去,温言道:「二弟,爹娘在找你了,快下去吃饭吧。」那二弟也不知怎地,只管闷闷望着长城,若有所思,春风柔声道:「二弟,你怎么了?又想起爷爷啦?」家里爷爷在世时,向与二弟最亲,看他落落寡欢的模样,八成又想起了爷爷。那春风秉性温柔,便慢慢走了过去,忽然间,只听她啊了一声,道:「这……这是什么……」碧潮一脸好奇,便从姊姊的裙子旁探头去望,不觉也是吃了一惊,那海生与浙雨对望一眼,不知他们瞧到了什么,便联袂行了过去,赫然之间,也是「咦」了一声,叫了出来。
却说那对夫妻累了一整天,好容易孩子们都走了,总算有了少许清静,二人相互依偎,渐渐眼皮沉重,正欲小睡片刻,忽听山麓方位传来欢呼声:「爹!娘!快来!快来!咱们可以逃狱了!」「逃狱?」夫妻俩睁开了眼,却也会意不来,只见一名少女高提裙脚,狂奔而回,正是春风来了,听她欢笑道:「爹!娘!咱们可以逃狱了!咱们可以逃狱了!」那爹爹皱眉起身,道:「逃什么狱?咱们又没坐牢?」那娘亲见爱女又奔又嚷,毫无淑女家教,正要数落责备,却听春风笑道:「爹!娘!那儿的城墙破了个大洞!」「真的吗?」听得监狱围墙垮了,夫妻俩大惊大喜,总算也把话听懂了,忙急急行上,顺着春风的指端去望,惊见山脊后方一片断垣残壁,此段长城竟尔墙垮砖落、坍毁在地,少说生出了四五百尺宽的大缺口。
那娘亲颤声道:「孩子的爹,咱们……咱们的车子上得去么?」那爹爹也是激动不已,他凝视山坡,看此段道路不算险峻,若以空车而上,或能勉强一试。当即喊道:「海生!快带弟弟们下来!大家一起推车上去!」终于找到出路了。看这缺口颇为开阔,一家人只消从此地驾车离开,一不必应付官军刁难、二也免缴什么过关文碟,只管轻车简从,横渡关山,从此便能去到开平,海阔天空,放羊牧马,岂不似白云乡般逍遥自在?
那爹爹越想越是心热,奈何连喊几声,迟迟不见儿子下来,便又喝道:「海生!天都要黑了!你们搞什么鬼?」正吼话间,只见一名小孩儿双手掩面,哭哭啼啼地走了回来,那娘亲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察看,面前赫然便是碧潮。
春风心下骇然,颤声道:「怎么回事?我才走了一会儿啊……」春风前脚才走,兄弟们竟又打架了。看碧潮边走边哭,裤子污脏,膝盖跌破,掌心处更满是擦伤,那娘亲震怒欲狂,厉声道:「海生!」话声未毕,又有人来了,却是一名少女缓缓归来,看她披头散发,连花裙也给撕破了,衣不蔽体,露出半截光滑大腿,不是浙雨是谁?
那爹爹恼怒至极,还没来得及询问情由,却见一名少年慢吞吞走回,瞧他掉儿郎当的模样,岂不正是海生?
「畜生!」那爹爹忿恚至极,扬鞭而起,正要抽落,却给浙雨拉住了,慌道:「爹,不是海生打人。」那爹爹怒道:「胡说!不是这畜生作乱,却会是谁?」浙雨低声道:「是……是二弟……」「老二?」爹娘睁大了眼,只觉难以置信。正说话间,海生已然行到近处,看他嘴唇肿起,牙龈出血,脸上挨了一记狠的,脚下更是一拐一拐地,想来重重跌了一跤。那爹爹大声道:「到底搞什么?浙雨!妳说!」浙雨低声道:「咱们……咱们方纔见了长城缺口,心里好奇,便想出去察看,谁晓得二弟……二弟就是不让咱们走,猛一下就扯住了我,我反手推他,这便打了起来……」爹爹嘿了一声,道:「海生没帮妳么?」浙雨低声道:「他……他不是二弟的对手……」那海生怒道:「放屁!那贼小子专使偷袭手法,我一时不备,这才给他暗算得逞!妳要他光明正大过来,看看谁的拳头大?」海生叫得越凶,越显得心虚。看他年纪比二弟大了七八岁,体格远为高壮,向来只有他打人的份儿,绝无吃亏之理。岂料此番与浙雨、碧潮连手,姊弟们以三敌一、人多势众,竟还给二弟轻易摆平了?
眼看碧潮呜呜哭泣,非但膝盖擦破,连手肘也跌得淤血,想来给打得不轻。那娘亲心疼不已,只没住口地安慰。那春风一旁看着,心里却顿生疑窦,看二弟不同于海生,虽说天性倔强,孤僻少话,可自小到大却没见过他动手打架,更别说是欺侮兄弟,此番暴起伤人,定有隐情。忙道:「姊,二弟好端端地,为何不让你们走?」浙雨咳了一声,尴尬道:「他疑神疑鬼的,说咱们若是出关了,便会……便会……」那娘亲皱眉道:「便会什么?」大女儿欲言又止,海生则是嗤之以鼻,爹爹沈声便问:「便会什么?说啊!」碧潮哭道:「便会成为畜生!」「畜生?」爹爹一脸愕然,只觉此事怪得不成话。春雨忍不住噗嗤一笑:「出关便会成为畜生?爹,咱们家里有人还没出关,便已经是畜生了呢。」海生暴跳如雷:「什么?妳说谁是畜生?妳把话说明白!」在爹娘眼中,海生浙雨能干精明、春风碧潮贴心乖巧,各有各的用途,唯独这个二弟孤僻怪异,宛如孤魂野鬼。那爹爹抬头看了看天色,叹道:「别说这些闲话了。天都快黑了,咱们得趁四下无人,赶紧把车推上去。」儿女们颤声大喜:「爹!咱们真要出关了么?」那爹爹沈吟道:「这个自然。咱们得早些动身。否则要给官军撞见这处缺口,那可走不成了。」这长城古来便是一座大围墙,官府管束极严,出关入关都有明法,若是这段缺口给人瞧见,恐怕立时便要派军堵上,届时要想逃出生天,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缺口在前,希望也在前,全家人满心激动,纷纷来到蓬车旁,再无一字埋怨。那爹爹把马鞭交给妻子,道:「大家要想出关,便得齐心协力,知道么?」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四人齐声大喊:「知道了!」那爹爹甚为满意,道:「这就好,大家预备出力……一、二……」三字一出,鞭儿挥抽,马鸣啡啡,嘎地一声轮响,车子动了动,那爹爹举棍撬车,咬牙道:「不许放松!一、二……」三字再出,两匹牲口气喘吁吁,陡然间欢声雷动,车轮真个挺上来了。好容易车子动了,举家士气大振,那爹爹立时喊道:「别松手,咱们要把车儿推上山!出力!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何况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声声吶喊中,车子一尺一尺上到了山路,连娘亲也抛下了马鞭,亲自来到车后,死命出力。
「到了!到了!」夕阳满天,晚霞无限,山巅处传来了欢呼声,车子总算给推上去了。
大姊、二姊香汗淋漓,娘亲也是双腮潮红,人人顾不得累,纷纷仰头去看,只见面前好一座古城,高耸雄伟,墙上生满青苔,不知有多少年了。那爹爹抹去了热汗,微笑道:「大家都过来,瞧瞧这儿。」众人静了下来,依言靠近,登已见到了那处缺口。
这绵延万里的长城,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看这段城墙缺口极大,却不知是怎么垮的,也许是地牛翻身所致、也许是暴雨冲刷所为,总之城崩墙塌,开出了一道口子,便也露出了关外的景象。
遥远的关外,不知名的关外,一家人屏气凝神,纷纷来到缺口边儿,向极北处眺望。
第一眼看去,关外是偌大一片草原,无穷无尽,宛如大海一般辽阔,仰头去看天色,那一轮落日大如鹅卵,红似火炎,渐渐逼临大地,雄奇得让人屏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家人怔怔遥望北方,不知不觉间,竟都静了下来。
春风怔怔地道:「爹,外头就是塞外了,是么?」海生讥笑道:「废话。长城之外不是塞外,却是什么?难道是海外么?」听得此言,合家都笑了,那碧潮欢容道:「爹爹!咱们这下不必缴验文碟了,对么?」「那当然。」那爹爹抹了抹汗,微笑道:「这回幸亏你眼尖,不然咱们还找不到这处缺口哪。」话声未毕,海生立时喊了起来:「爹!这缺口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你怎能说是碧潮的功劳?」浙雨骂道:「又来邀功!难道我便没见到缺口?」那爹爹皱眉道:「好啦、好啦,这事人人都有功劳……」儿女们纷纷争功吆喝,那爹爹哪管这些无聊事,他慢慢走上几步,朝长城另一侧去望,只见这处城墙建于丘陵上,北侧这一面地势较险,可说也奇妙,山麓间竟有一条栈道,似可供马匹通行。那爹爹微微一笑,道:「好了,咱们快快上车吧,这就准备出塞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终于可以离开中国了,只消出了关,便能见到塞外风光。那儿有长白山、斡难河、鸭绿江,就是没有浮华南朝的险恶人心,那儿百姓质朴爽朗,放羊牧马,好生快活……
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人人都上了车,爹爹满面愉悦,正欲扬鞭启程,忽听娘亲道:「等等,咱们还少了个人。」那海生怒道:「又是那厮!真烦!」转身向后,圈嘴高呼:「二弟!大伙儿要出关了!你快来吧!」喊声远远送出,引得四下满是回声,那浙雨也喊道:「二弟!快出来!你再不过来,休怪咱们自己走了!」那娘亲瞪了女儿一眼,道:「别胡说。」说着亲自来喊:「二弟,快来,娘给你留了晚饭,你快回来吃吧。」众人说好说歹,或动之以情、或胁之以迫,奈何就是迟迟不见二弟的身影。那娘亲叹气摇头,转问大儿子:「海生,你们方纔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可是你又欺侮他了?」海生冷冷地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他死缠烂打,就是不想让咱们出关。」先前二弟与家人争执动手,正是为了拦阻兄姊,说什么出关后就会成为畜生,也不知这念头是打哪儿生出来的。那娘亲叹道:「浙雨,是不是妳跟妳二弟说了什么,害得他胡思乱想?」浙雨叫苦道:「娘!妳又赖我了!我十天半个月没找他说话,能害他什么?」那娘亲以手支额,深深叹息:「唉……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明明都是我生的,性子怎么会这样?」眼看娘亲操烦不已,春风忽道:「娘,妳别怪二弟了,我猜他会有这些古怪念头,定是给爷爷害的。」娘亲讶道:「给爷爷害的?」春风道:「一年前爷爷不是病得很重么?那时你们都忙,没空看顾他,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我猜爷爷定是跟他说了什么,这才让他变成这样。」那娘亲叹了口气,自知爷爷脑袋胡涂,最爱找二儿子胡说八道,不免害得这孩子怪里怪气、益发孤僻。她摇了摇头,哂然道:「好了,别再说了,大家赶紧分头找人吧。」海生恨恨地道:「这浑小子,老是找麻烦。」正要纵下车去,忽听那爹爹沈声道:「都给我上车。」众人微微一愣,道:「爹,你不找二弟了么?」那爹爹冷冷地道:「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从不顺爹娘的心。他若不想跟着咱们走,不如让他留下吧!」那娘亲慌道:「你别胡来……这……这儿荒山野领的,你……你怎能把他留在这儿?」
啪地一声,马鞭抽地,听得爹爹暴吼道:「都给我上车!」那海生早有不耐,第一个便跳上了车,浙雨春风对望一眼,猜测父亲欲使激将法,藉此逼出二弟,便也搀扶着娘亲,把她劝上了车。那爹爹见人都到齐了,当下提起马鞭,正要驾车离去,却见大车前方冒出一个人影,却不是二弟是谁?
「出来了!」全家老小大喜而呼,海生猛地纵身下车,喝道:「混蛋!」正要将之揪住很打,那二弟却急急钻到车下,藏住了身子,海生气愤不已,吼道:「臭小子!出来!」那二弟身小利落,只在车下捉迷藏,海生虽已伸长了臂膀,却还是拉之不着。爹爹喝道:「海生!别理他!上车!」海生咒骂几声,跳回了车上,那爹爹提起手来,正要抽鞭而下,二弟却又冒了出来,站到了车前。
那爹爹冷冷地道:「上车。」老二低头望地,无言以对,那娘亲啧了一声,正要下车相劝,却给爹爹拦住了,一时口气森然,道:「我再说一次,上车。」那孩子低下头去,并未作声。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不上车,爹爹便不要你了,你怕不怕?」老二眼眶微红,点了点头,听得爹爹道:「好,你既然还晓得怕,那便上车来。爹爹答应不打你,怎么样?」眼看二儿子不言不动,不理不睬,那爹爹有些恼了,好容易一家人来到长城边上,终于可以出关了,孰料又给僵在这儿?他额头青筋涨起,森然道:「你不上车?好!那你留着吧!」马鞭一抽,正要驾车离去,猛听马鸣啡啡,那二弟居然双手张开,硬挡在大车正前,拦住了路。那爹爹惊怒交迸,喝道:「你干什么?不让咱们走么?」二儿子不言不语,就是拦在车前,既不言语,也不退让。那爹爹把马鞭一抽,作势欲打,那孩子立时钻到了车下,藏身不见。可一旦要驾车离去,那孩子便又冒出头来,挡于车前。
双方屡试不爽,那爹爹提鞭下车,喘息道:「你让不让?」那娘亲急忙拦住丈夫,慌道:「使不得。」老二比海生小了六七岁,年方幼弱,若是挨了鞭打,不免重伤,那爹爹把娘亲反手推开,跟着指挥海生,森然道:「上去驾座。」爹爹真个动怒了,他提起马鞭,缓缓走下,凝视着二儿子,神情肃杀。
先前老二声东击西,忽躲忽藏,谁也奈何不得,可现下是海生驾车,他若还想与爹爹捉迷藏,便再也拦不住车子。只听爹爹森然道:「最后一回问你,你上不上车?」那孩子低头不动,无言以对,那爹爹森然道:「老二,你别怨爹爹不疼你。你要就上车、再不便给我让开。否则一会儿你若给爹爹打死了,没人会可怜你。」那孩子眼里垂下泪来,却仍一步不让,那爹爹冷冷地道:「海生!走!」海生提缰驾绳,策马前行,那孩子拼命张手,死命去拦,冷不防却给爹爹揪了起来,吼道:「畜生!」那孩子应变神速,反手便是一拳,竟望爹爹喉头击打,颇见准辣。那爹爹气望上冲,大声道:「打!我让你打!」那孩子微一犹豫,却见爹爹的手掌高高扬起,已然一耳光掌落,啪地一声,又是一声,盛怒之下,出手不再容情,竟一连掌落了十来记耳光,到得后来,竟将人掼在地下,狂踢狠踹。
「别打了!别打了!」娘亲、姊姊纷纷来拉,那爹爹气喘不已,低头一看,只见那孩子脸颊肿起,满嘴是血,早已昏晕过去,春风蹲了下来察看,颤声道:「娘,二弟的手……」众人围拢急看,只见那孩子左手软软垂下,关节竟已脱臼了,那娘亲大哭大叫,转身朝爹爹拍打:「你好忍心,他才几岁啊?」那爹爹怒道:「那我该怎么办?任他闹下去么?」提起儿子的衣领,便望车上一抛,那娘亲大声道:「你还这般扔他?给我放下!」父母俩拉拉扯扯,却于此时,二弟口袋里坠出一样物事,掉落到车上。
浙雨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颤声道:「爹、娘……你们快看……」全家人同来围观,赫然之间,齐声喊出二字:「文碟!」终于找到文碟了,看自家老小在长城边上徘徊半月,进不得、退不得,正是因为过关文碟不见了,没想这东西之所以消失无踪,却是给二弟藏了起来。
老二下手偷窃,家中上起爹娘、下至碧潮,莫不相顾愕然,那娘亲喃喃地道:「他……他为何要偷文碟?」浙雨苦笑道:「他……他八成觉得咱们冷落了他……」「不肖畜生!」那爹爹暴怒道:「把这小子扔下车!当我没生过这儿子!」二弟呼吸短促,早已昏晕不醒,可家人们同情渐止、憎恶陡生,没人知道他想做些什么,也许他觉得爹娘不看重他、兄弟姊妹也总是排挤他,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紧的东西。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做,他难道不知这趟出关何其要紧、干系一家人的生死么?
众人心里生烦,眼中发火,那爹爹什么也不管了,大声便道:「走了!都给我上车!」浙雨低声道:「爹,二弟的手断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关内,先找个接骨大夫……」那爹爹提气暴吼:「接什么?断了就断了!走啦!」二弟咎由自取,谁还敢替他说话?浙雨春风静默下来,娘亲也不敢再说了。那爹爹吃了秤柁铁了心,无论如何,今日都得闯出关去。他提起马鞭,正要驾车启程,突然间,城墙外传来低响。
哒……哒哒……哒哒哒……
声响越发密集,由远而近,不绝而来,那春风甚是警觉,忙扯住爹爹的衣袖,低声道:「爹,等会儿。」那爹爹满腔火气,什么也不顾了,正要甩开女儿的手,只听哒哒踏响由远而近,从缺口向外眺望,竟是漫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夕照之中,关外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现身。
全家人都呆了,情不自禁互望一眼,一片错愕间,长城缺口烟尘渐缓,前方现出了一只黑影,高约丈许,似神非神、似人非人。全家人吓得缩身相拥,却听哒哒声再响,一匹马儿行了过来,上头跨坐了一名男子。他前额全剃,耳鬓左右各结发辫,垂于肩上,这是「三搭头」,来人正是一位「鞑靼人」。
来人跨于马背之上,乍然猛见,宛如十尺高的凶神。生平首次见到塞外人物,众人都愣住了,那鞑靼男子也是眉头紧皱,当没料到此地有人,忙转过头去,朝背后高呼疾喊,似在提醒后头的同伴。
哒哒……哒哒……马蹄踏踏,但听城外响起喧哗人声,铁蹄翻腾,尘土飞扬,一匹又一匹骏马翻上山道,抵达长城边上,便与一家人面面相觑。
面前共是十八骑,全是鞑靼男儿,有的携刀、有的挂弓,人人沉默不语,却把出关道路给阻了。
双方一在城内、一在城外,一边急于出关、一边等候入关,全家人窃窃私语,颇见不安。那妇人深怕丈夫出言不逊,忙行上前去,捡衽道:「朋友,你们……你们是北元官军么?」啡啡……啡啡……对方没有回话,只管拉住缰绳,一边凝视美妇,目不瞬睛。浙雨春风则躲在爹爹背后,不敢作声。
面前的异族果如传闻一般,个个高头大马,粗臂宽膀,少说都在八尺以上,不少人还坦露衣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那娘亲有些害怕,忙定了定神,柔声道:「诸位爷台,咱们……咱们是中原百姓,要去塞外做些买卖……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让咱们过去……」来人眉头紧皱,也不知是听不懂汉语,还是不愿答腔,始终按辔不动。那爹爹有些不耐烦了,便道:「别跟他们啰唆,咱们先把车退出去,让人家先过便是了。」当即下车牵马,慢慢将车子掉了头,紧挨城墙,让出了一条通道。
眼见对方让路了,鞑靼大汉便各自催马前行,从大车旁一一经过。那春风、浙雨都没见过异族人,眼看对方来到了近处,便也睁大了眼,打量对方的长相。
质朴豪爽的塞外好汉,鼻梁高、眼儿大、浓眉豪,比起长犯气喘的碧潮、欺侮家人的海生、暴躁文弱的爹爹,他们显得更为雄纠纠、气昂昂,这才像是真正的大丈夫。
两名少女怔怔仰头,与鞑靼众骑四目交投,忽见一人回过头去,与背后同伴交谈了几句,南蛮鴃舌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话声一出,众人全都高声笑了起来。浙雨掩嘴低笑,眼见春风双腮晕红,忙附耳过去,细声道:「人家瞧上妳啦。」春风更羞了,正要拍打不依,突听一声马鸣,铁蹄骤然而止,十八骑一齐拉停了缰绳,各自翻身下鞍,慢慢围拢过来。那爹爹皱眉道:「怎么啦?不是让你们过了么?为何还要下马?」那娘亲怕丈夫言语失礼,便急急拉住了。眼看众鞑靼行到面前,她唯恐失礼,犹在做笑,猛然一人行上前来,将她压到了蓬车旁,随即将手提起,按上了她的胸脯。
「啊!」那娘亲脸色剧变,一颗心好似停了。
全家老小张大了嘴,个个震惊傻茫,没人料到会生出这种事。那娘亲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慌了,仍在赔罪干笑:「几位大爷……你们……你们弄错了……咱们……咱们是中国百姓……只是要出关做点买卖……您……您快放了我……」她伸出手臂,朝那鞑子的手去推,盼能让他离开胸前,孰料对方咧嘴一笑,右手伸出,竟然抓住了她的双手。
刷地一声,那人撩起了自己的大长袍,蒙古人的裤子只有裤脚,并无胯布,立时露出了光溜溜的后臀,只见他把那貌美妇人压在蓬车上,使劲抓牢她的双腿。两名少女终于怕了起来,大声尖叫:「娘!娘!」一片哭叫中,海生瞠目怒吼,奋勇扑上,只听啪地大响,那鞑靼大手挥起,重重而落,打在海生的面颊上,登使他摔倒在地。嘿嘿冷笑中,一旁走上一个壮硕男子,将海生单臂架住,随即提起刀子,朝他的前额划过。
鲜血泊泊流下,海生痛得大哭起来,双手虽在挣扎,却抵不过塞外大汉的气力。那爹爹惊怒交迸,大声道:「你们……」话没说完,手臂已给架住,顿时身子前翻,已遭过肩摔出。
两个男人倒下,背后便涌上了一群人,其中一个拎起了婴儿,爽然而笑,另外两个去抓春风、浙雨,到处都是花裙撕裂声,以及娘亲与姊妹们的惨嚎哭叫。
万里长城万里长,一切都怪秦始皇,可怜的汉人,始终给秦始皇关在监狱里,却该如何才能挣脱暴君魔掌呢?「刷」地一声,一柄长刀抽离鞘中,插于板车上,只见鞑靼相顾而笑,姊妹与母亲给人按在车上,双腿被迫架开,爹爹与两个弟弟哭声震天,各自滚跌在地,给马鞭抽得满身是血。
汉人们!挣脱暴政的机会来了!秦皇汉武、穷兵黩武,别再为暴君效死力了!快叫你们的老婆把床铺好,快叫女儿们上床躺好,快把家里的黄金珠宝收拾好,赶紧献给黄金家族吧!让「黄金史」再现传奇!让「黄金家族」爽快征服你们!从此千秋万代,你们都可以穿胡服!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纵声狂笑中,鞑靼男儿压住了异族女人,正要再来一次蒙古西征,突然间,蓬车里有人睁开了眼,说道:「畜生。」面前是个小孩儿,正是二弟。他大梦初醒,第一件事便是拔起板车上的长刀,刀光闪动,猝不及防间,顿已刺中鞑靼的大腿,只痛得他纵声长呼,身子向后便倒。
「啊呀呀呀!畜生!畜生!」
那二儿子狂喊大叫,左手虽已脱臼,却仍挥刀乱舞,出刀势道十分厉害。众鞑靼惊怒追砍,那孩子却仗着人小身矮,立时逃入车下,窜高伏低,谁也抓不着,全家老小只顾着啼哭,最后还是海生抢先醒来,喊道:「爹!快逃命啊!快!快啊!」全家人哭叫翻滚,攀爬上车,眼前必须保住性命、保住清白,至于来日是否还要出关,已无暇顾及了。人人蜂拥上车,那爹爹没命价的抽打马鞭,喊道:「快走啊!」两匹马气喘吁吁,直望山下飞奔,车轮颠拨,衣物木箱飞上了天,散落一地,那春风紧揪衣襟,哭道:「爹……二弟还没上车……」那爹爹什么都不顾了,只管挥鞭抽打,正惊惶间,猛听后方一声呼啸:「飒!」轰隆隆!轰隆隆!鞑靼人追来了,十余骑一字排开,顺着山坡直冲而下,烟尘扑天而起,人人手持长刀,弯弓搭箭,模样之亢奋畅快,宛如当年破关南下的蒙古铁骑。
生在蒙古崛起的当代,真是「长生天」的大恩惠。成吉思汗曾言:「杀敌之亲、骑其马、淫其妻、使其终身以泪洗面,此人生极乐也」(注一),他征服「塔塔儿」时,曾下令将高于车轮以上的男子如数杀光,之后奸淫他们留下来的女人,以供「黄金家族」繁衍之用。当他攻破花剌子模时,他又这样干了,一样杀光敌国一切男子,之后上起皇后、下至婢女,举国妇女人人平齐,一同领受鞑子兵的临幸强暴。
成吉思汗是神,他在世时让人敬畏,死后一样受人景仰。当他过世之日,灵柩沿途所见之物,不分人畜,一律杀死殉葬。至于驾崩之地西夏,更是举国大屠杀,男女老少一个活口不能留,党项文物因而失传了。不只如此,他的子孙还奉持遗命,继续攻占大金、高丽、波斯、罗剎、呼阑珊……终使中国全境沦陷,也使汉人沦为牲口。
不服气吗?觉得成吉思汗是坏人吗?成吉思汗没有错,他唯一铸下的错,便是他太强了,否则为何波斯人给他杀得满地死尸,却敬畏他为「上帝之鞭」?汉人明明给他征服蹂躏,历代史家却为何将他奉为列祖列宗之一,年年祭祀表扬一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到关内,连鲜血都沸腾起来了,一众蒙古骑士彷如节庆,人人高呼欢笑,快马加鞭,恨不得一路杀向江南,见识扬州美女的绝世风华。
「爹爹!怎么办?怎么办?」车上的妻女哭叫不休,那爹爹却也不知怎么办,他只能咬牙忍泪,拼命抽打马匹,向关内全速逃亡。
太阳越来越低,草原上一片血红,慢慢的,大地竟已黑沈下来,天地交接处只余下一条细细如彩虹的蓝光,间杂着晚霞缤红。浑沌晦暗中,听得众孩儿大声惊叫:「爹!看那儿!看!」听得此言,鞑靼首领忽然扬手,骤然之间,马蹄缓歇,大批骑士不约而同拉了拉缰绳,全数凝望远方,但见树影夕晖,鲜血般的晚霞洒落,映出了旷野中飘扬的一面旗,左「日」右「月」,承天踏地,这是……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全家老小奋力挥手,放声哭喊:「救命啊!救命啊!」在汉人失去长城的第四百三十一年后,有人扛起了这面大旗,向天下汉人奋力高喊。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整整五百年的失魂落魄过后,汉人终于醒来了,他们跟随这面王旗,越过失落三百年的黄河,抵达沦陷五百年的长城,向蒙古大汗发动了总攻,最后一举击毁了蒙古大都,再次统一了全中国。
左日右月、天光地明,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爹爹咬牙切齿,死命抽打马鞭,此时无可回避,要想逃过鞑子的毒手,便得靠这面王旗的屏障。
嘶嘶马鸣中,两匹马儿飞驰狂奔,如飞蛾扑火,直朝旗杆飘扬处而去,奈何大车沉重,约莫奔出五六里,马儿喘息吐沫,再也跑不动了。全家人抛弃辎重,纷纷跳下车来,高声哭喊:「军爷!救人啊!快救人啊!」来到了近处,只见面前空荡荡地,只剩一根光秃秃的孤杆,杆上悬了一面王旗,形制古旧,日月两个绣字模糊掉线,浙雨颤声道:「怎么……怎么没人了?」众人骇然四顾,但见旗杆不远处挖了一只深坑,坑里躺卧一名老卒,着穿戎装,身覆草席,坑旁另搁了一把铲子,一柄大刀,另有高高的黄土堆。那娘亲惨然道:「这人死了……」「不要啊!不要啊!」浙雨春风放声大哭,爹娘也是相拥而泣。没人明白此坑从何而来,却只晓得背后蒙古铁骑渐渐合拢,已将全家人四面包抄。
没救了,荒乡僻壤,百里内再无人烟,但听马蹄止歇,随即响起皮靴踏地声,只见一十八骑尽数停下,十八名壮汉翻身下马,各自向前行来。
海生寒噤发抖,只想拾起军刀,与敌众性命相搏。他方纔弯腰俯身,说时迟、那时快,陡听刷地一声,那鞑靼首领抢先抽出一柄牛角刀,裂嘴而笑。
牛角刀形制弯曲,能狩猎、能剥皮,当然也能杀人。那娘亲哭出了声,当即第一个跪下,仰头啜泣:「求求你们……饶过我们一家性命,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尽管冲着我来……」那首领转头回望,朝同伴们咕噜噜地说了几句话,众人仰头大笑,却也不知在笑些什么。眼看娘亲跪了,春风、浙雨、碧潮,一个接一个跪倒,低声啜泣。爹爹自知无幸,终于拉住了长子,二人屈膝俯身,一同痛哭拜伏。
一片死寂间,几名鞑靼离众而出,但见珠宝首饰、金银铜钱,俱给搜刮一空,连贴肉处所藏的海图也给找了出来,径给弃置于地。
天色将晚,全家人哭的哭、怕的怕,宛如砧板上的鱼肉。那爹爹暗暗祝祷,就盼对方搜刮财物后,便能自行离去。突然间,春风、浙雨给人拦腰抱起,便朝马匹行去,两名少女受惊哭嚎:「不要!不要抓走我们!爹!救救我们!爹!爹!」蒙古风俗习于抢亲,有时就地野合,有时当众杀之,连成吉思汗的妻子也曾给人掳走奸淫,何况其它?眼看春风、浙雨要给抓走了。那娘亲大哭大叫,竟尔上前撕打,一名矮壮汉子反手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几人围拢上来,一个控住了双手,一个镇压双脚,随即撕破了花裙。
浙雨春风都是处子,青春貌美,价值不菲,那娘亲则是出嫁妇人,不值分文,自也不必珍惜。眼看十来名蛮人围上,那海生咬牙痛苦,不知该当如何,却听爹爹忍泪道:「海生,把眼睛闭上……快……」天地不仁,强者生、弱者死,当此蛮荒恐怖之地,除了磕头乞怜,又能如何?爹爹与海生把头低了下来,父子俩浑身发抖,一来不忍再看、二来也无法再看。一旁碧潮再也按耐不住,顿时哭喊奔出,叫道:「娘!娘!别欺侮我娘!」那矮壮汉子正要宣淫,哪堪谁来搅扰?牛角刀拔出,便要将幼童一刀斩杀。
地狱降临人间,可怜碧潮哭喊奔前,全不顾刀斧即将临身,姊妹们受惊过度,更已昏厥,转看爹爹与海生,父兄啜泣抱头,自责害怕,眼看小弟便要死于非命,猛听「当」地大响,一柄兵器挥了过来,替碧潮挡下了这刀。
火光交溅,声震平野。人人呆呆转头,只见夕阳余晖之中,一名孩童手提军刀,缓缓行上。却是他出手救人了。
碧潮扑上前去,大哭道:「二哥!」老二活着回来了,看他满面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流下的热血,还是鞑靼洒落的黑血。
猛听咚咚两声,春风、浙雨坠下了马背,却是给踢了下来。因为人家不要了。鞑靼首领目酝怒火,把手一招,听得刷刷数声,全场尽皆拔出了佩刀,便朝一家老小踏步而来。
二哥闯祸了,他救了碧潮,却也为家人带来了灭门之祸,因为他出手反抗了。
蒙古大撒扎曾言:「顺从我的人,可赦性命,抗拒我的人,举国灭族」,成吉思汗憎恨敌人反抗,反抗者必遭屠城。
生死一刻到来,但见鞑靼首领缓步逼临,他魁梧巨大,手持六尺牛角刀,宛如鬼神。那孩子身长不满五尺,左手软绵绵地已见脱臼,仅余单臂持刀,更显得幼弱无能。
天苍苍兮临下土,强弱太过悬殊,然则投降亦是无用。当年成吉思汗下令屠杀塔塔儿全族时,何尝生出一丁点恻隐心?强暴花剌子模的妇女时,又何尝有过一分歉意?琼森弱死的天下,人与禽兽所异者几希?
人者、仁也。原来仁义的界限,便是长城的疆界。晚霞绚丽,映得北方的长城如同血墙,那二弟虽说心中害怕,却也万万不能退让。一步寸让,全家老小都得坠入无边地狱,男奴女仆,禽兽不如。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大一小面面相觑,那首领猛地扬手而起,重劈而下,那孩子也悍勇异常,只单手挺持军刀,奋然迎上。
轰然大响之中,一道金光刺目闪耀,只见那鞑靼首领向后翻滚,狼狈不堪,众人大惊大喊,不只鞑靼们睁眼骇然,连那爹爹娘亲,乃至于浙雨春风、海生碧潮,也都张大了嘴。
太阳即将隐没,一轮新月冉冉东升,只见那柄军刀牢牢拿在二哥的手上,然而二哥的手却又给人握住了。在全场二十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一名老汉气喘吁吁,蹲于二哥身后,却是他出手了,救下这孩子的性命。海生颤声道:「这……这是坑里躺的那个老卒……」先前众人仓皇逃难,其后见了日月王旗,因循指引,一路逃来此处,却见了坑里的一具死尸,本以为此人早已断气,没想却还能起身抗敌。
那老卒生了重病,看他面色灰败,肚腹好似积了水,胀得颇大,不住喘息。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只唢吶,正要凑上嘴去,猛听嗡地破空弦响,一名鞑靼取出轻弓,朝那人射出羽箭。
那老卒咬牙提刀,奈何才一用力,立时弯腰摀腹,面露痛苦之色,转眼鲜血迸出,弓箭透甲而入,钉臂没羽,那帮鞑靼毫不容情,转眼又是六七箭射来,那老卒无力抵挡,只能紧紧抱住了孩童,将他护住了。
哆多几声传过,老卒全身无处不中箭。那鞑靼首领把手一挥,制住了同伴,随即提刀行上。他要亲手斩杀此人。
低低的啜泣声中,全家的命运就在眼前,只要那老卒倒下了,再来便是男人受死、女子受奸,人人都期盼那老卒起身御敌,可他只是倒在地下喘息,竟连大刀也提不起了。
劲风破空,牛角刀当头斩下,那老卒咬牙切齿,举手护住头脸,但听当地一响,夜色中飞出无数火星,却见那老卒喘息如旧,并未身首异处,众人转头惊看,却见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身上,竟是他替那老卒挡下这致命的劈击。
众鞑靼面面相觑,心里都感惊诧,看这牛角刀何其沉重,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击,岂料这孩子六七岁年纪,竟能架开这雷霆一击?那首领心里不信,顿时奋力再砍,却听当地又响,牛角刀二次荡开,却又给架住了。
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孩童缩紧身子,以刀面当作了盾牌,用身体份量牢牢挺抵,无怪能挡下这一刀。鞑靼众人微微一奇,那首领则是啐了口唾沫,把手一挥,同伴们一齐挺刀而上。
四下满是微弱哭声,人人都晓得二弟要给砍为肉泥了,那孩子却死也不肯走,只听当当当地一片乱响,金光乍现,间杂着无数闷声痛哼,鞑靼众人脚步踉跄,竟都向外跌开了。
在爹娘的激动注视下,只见那老卒单膝跪地,却是他反手杀出了一招。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这老卒非比寻常,他以重病待死之身,尚能独力对抗十八骑。随手一刀划出,金光慑人,逼得敌手尽皆退让。那首领惊怒交迸,不知这一老一小何以如此古怪,他亲自接过弓弩,正要远远将之射杀,却见那老卒低下头去,奋力朝唢吶去吹。
呜呜……呜呜……呜呜……
那唢吶声本该高亢激愤,此际听来却似濒死猛兽的低吼,沧茫悲凉。慢慢的,那唢吶声低微不闻,那老卒也给劈了致命一刀,已然倒地不起。
那鞑靼首领伸出大手,将那反抗孩童拖了出来,与爹爹、海生、碧潮跪做一排,四人的眼皮都给剥开,被迫仰起头来,对方的用意很明白,他们要这群人见识「绝望」的真谛。
几名男人行上前来,抓住了娘亲与姊姊,有的拉住手脚,有的揪住秀发,将之压倒在地。
一片哭嚷叫喊中,夹杂着哈哈笑声。这边是地狱,那儿是天堂,两者同刻并存。鞑靼首领纵声狂笑,踏步来到娘亲腿前,慢慢蹲了下来,正要向前趴倒,忽然间,身子一重,竟给一只靴子踩住了。
那首领双目圆睁,正要转头来看,却觉喉头一凉,竟给一柄长剑架牢了。他牙关颤抖,低头去望,赫见剑上铸造「燕山十三卫」五大篆字。一名军官俯身下来,揪住那首领的发髻,将他拉起身来,附耳含笑:「鞑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众鞑靼大惊失色,正要拔刀御敌,却听刷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批箭簇迎空射来,全数钉到了脚边。海生仰头急看,大喜而呼:「爹!是官军!是官军!」日月旗高展在天,旗下两面直幡,左是「隆庆」,右是「燕山」,一是朝号,一是军号,一匹又一匹的高头骏马,一名又一名重甲将士,八方遍野,计达数千。
那带头军官微微一笑,把那首领的头揪转过来,让他望向远方山峰。
暮色笼罩,太阳即将完全下山,当此一刻,天地最是昏黑。慢慢的,夕阳沈山,新月初辉,日月同临远山峰,在地下映出了最后一道黑影。
一根食指竖起,沿着黑影笔直而去,指端末处是一颗初生的金星,恰恰位于峰顶之上。
日月星三奇同临,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交会于大草原之上。那爹爹张大了眼,颤声道:「这……这是天寿山脚……」带头军官微笑颔首:「说对了。此地正是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那爹爹甫脱虎口,原本满心感激,可听得「长陵」二字,却不觉啊地一声,向后摔跌,浑身飕飕发抖,自知闯到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天寿山,长陵天寿山,阴间冥城的地宫入口。
那带头军官揪住鞑靼首领,手上一个发力,压得他跪倒在地,一旁下属也将番人尽数带来,命其跪成一列,面向天寿山。那带头军官附耳过来,轻声问向鞑靼人:「朋友,知道这里住着什么人?嗯?」一时之间,满场鞑靼牙关颤抖,人人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寿山,几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座阴城是一座坟墓,比冥府更让凡人敬畏,因为此地埋了一个人,谁都不敢惊醒的人。
昌平县、天寿山,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国君,他便是汉人史上空前绝后的帝皇:「永乐大帝」。
汉人史上第一代暴君,便是秦始皇。他一统战国,杀人无数,给后人留下了万里长城。至于排名第二的武皇,则是汉武帝,他攻伐西域,筹建史上第一只远征军,骁战匈奴,好胜好强,心思与成吉思汗相若。至于最后一位,也是骂名最甚的一位,他不仅仿效始皇修长城,还学汉武征番邦,乃至于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纵是秦皇汉武加总,也及不上此人的穷兵黩武,这便是葬于天寿山中、「永乐大帝」武霸的一生。
天顶日月星三奇同临,照亮了远方的黑暗大殿,人人心中都明白,这便是永乐帝陵墓的入口:「棱恩大殿」。至此众人也纔明白,为何那老卒一吹唢吶,便能召来援军,原来这「燕山十三卫」正是守陵的兵马。
那军官淡然道:「来人,送上毯子,让这几位女子遮蔽。」浙雨春风衣难蔽体,那娘亲的裙摆更给撕得稀烂,露出了晶莹的大腿。那娘亲取毯裹身,啜泣哭避,两名女儿则是擦拭泪眼,一边称谢,一边打量这批朝廷兵马。
那军官仪表堂堂,气宇不俗,自始至终不曾窥觑人家的女眷,更别说是出言调戏,其余下属也是戎装金甲,想是身分不俗,看来想来天子脚下气象森严,众兵将自视奇高,绝非穷乡僻壤的土团练可比。
那军官凝目环视,眼看一名汉子低头缩手,唯唯否否,当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便将之召来,问道:「你们打何处来?怎会遇上这批鞑靼?」那爹爹低声道:「咱们……咱们是生意人,急于出关买卖,没想长城坍塌了一段,险些……险些给他们……」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便朝众女眷瞧去,待见她们衣衫不整,便拍了拍那鞑靼首领的面颊,微笑道:「朋友,居庸关以北,你想怎么个干法,我都管不着。可你闯进长城、在永乐帝面前奸淫他的子民,这却容你不得。」他环顾全场蛮人,忽地揪住一个年轻的,自顾那首领道:「这是你儿子,是么?」那首领大惊失色,双膝径自软了,那带头军官笑了一笑,知道抓对了人,当即把手一招,道:「取五脏刀来。」那鞑靼首领浑身剧颤,道:「不要……不要……」那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会说汉话,那可来劲了。」说话之间,下属端来了铁盆,内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那军官笑了笑,解释道:「所谓的五脏刀,便是五种法器,专来开膛剖腹,分作剜心、摘肝、取肾、断肠……你们瞧这柄……」当即取起一柄双头短刀,首端如勾,尾端如匙,微笑道:「这是摘肝匙,先勾后舀,一下子便能将肝脏剜出来……」两名少女面色惨白,饶那海生自负大胆,也不禁面上变色。那鞑靼人听得懂汉语,更是牙关颤抖,眼眶发红,嘶哑地道:「军爷,我们……我们是临时起意……求你……求你手下容情……」那军官微笑道:「你方纔若是容情了,岂有此刻之事?」揪住那年轻人的发髻,逼他仰起头来,随即取来一柄法刀,朝胸口作势比了比。
那年轻人不知是受惊过度,抑或是有心求饶,竟尔大声哭叫起来,悲声远扬,让人不忍听闻。那军官心肠极硬,右手提刀,左掌牢牢制压那年轻人的身子,使其面向天寿山,一刀送下,看也不看、瞄也不瞄,便割开了外袍,沿中而下,两边平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竟是分毫不差。
那鞑靼首领泪流满面,已然双腿软倒,那年轻人则是凄厉哭叫,挣扎不已,奈何那带头军官武功高超,却如何挣脱得了?只见月光照下,映得法刀更加雪亮,那军官提起刀来,朝那鞑靼人的胸口剃了剃,须毛丛丛而落,他微微而笑,朝那鞑靼首领瞧了一眼,又朝汉人女眷望了望,忽然间,他眉头一皱,竟尔直起了身子,放开了人。
那年轻鞑子摔倒在地,已然痛哭不已,众下属不知长官何以变卦,无不皱眉道:「大人,你这是……」那带头军官摇了摇头,道:「众将听命,放开这些蛮子。」那爹爹大吃一惊,慌道:「军爷……你……你不杀他了么?」那军官道:「我不想多此一举。」那爹爹满心茫然,道:「多此一举?军爷……军爷此言何意?」那军官转过头来,朝女眷们看了一眼,淡淡地道:「她们闭起眼了。」那爹爹急忙转头,只见大女儿浙雨、二女儿春风,并同自己的妻子,人人双眼紧闭,不敢多看。想是场面过于血腥,把她们都吓坏了。
那军官笑了一笑,道:「朋友,觉得我是坏人吧?」听得此言,那爹爹目光向地,不敢来答,那军官微笑道:「别怕,我并无责怪之意。大家实话实说吧,你们见我行径凶毒,心里定然想着,这帮武官好生好杀,残酷冰冷,便与那帮蒙古蛮子一个模样,是吧?」那爹爹吞了口唾沫,把脸别了开来,那军官微笑道:「不怪你们。换成我是百姓,亦做如是观。」说着把法刀抛回盆去,双手交击,朗声道:「来人!放这些人走!」众下属听闻号令,各自松手退开,众鞑靼惊喜交迸,却又怕另有诡计,诸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起身。一名军士提起马鞭,奋力朝地下一抽,厉声道:「还不走?」众匪人本还半信半疑,待给马鞭惊吓了,什么也不及深思,忙发一声喊,翻身上马,便朝北方疾驰逃窜。那娘亲原本紧闭双眼,待听马蹄隆隆,便也睁开了眼,颤声道:「军爷……你……你真放走了他们?」那军官淡然道:「我与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为难人家?」那娘亲颤声道:「你……你怎能这样?你是朝廷武人,食君之禄、当思补报……」那军官哦了一声,道:「好个当思补报,那照夫人看来,末将却该如何『补报』?」那娘亲低声道:「你该替百姓除害,否则便是失职。」「说得好!」那军官哈哈大笑,朗声道:「来人,取弓箭来。」他接过下属的弓箭,随即拉起那娘亲,握住那娘亲的手,左手提弓,右手搭箭,屈膝矮身,带她拉出了满弓。
那娘亲靠在军官的怀里,一时脸红心跳,不知他想做些什么。那爹爹气急败坏,大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军官不理不睬,只将大弓瞄向了旷野,附耳说道:「来,妳要杀哪个,赶紧说一声,咱俩一齐下手。」那娘亲「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对方要做什么了。
时在傍晚,日光隐褪,月色照耀,但见鞑靼惊慌逃命,背心都已暴露在射程之下,宛如待捕猎物。
强弓硬弩在手,敌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间,只是这些人与自己一般,个个有家室、有妻小、想必家乡也有人等着他们回去。这一箭射下,世上岂不有人要夜半啼哭了?心念于此,那娘亲俏脸惊白,玉指虽给弓弦勾得疼痛,却始终发不敢放箭。
海生大喊道:「娘!杀了他们!娘!」在儿子的呼喊中,平野上的胡虏渐渐远去,终于成了小小一点,再也瞧不到了,那娘亲终究心软,迟迟下不了手。那军官笑了笑,便将弓箭收了回来,道:「夫人,妳知道我生平最恨什么人?」那娘亲面色惨白,什么话都说不出了。那军官淡然道:「我最恨百姓一脸的事不关己,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好似咱们武人生来就是屠夫,满手血腥。末将只想告诉妳,汝与吾一般为人,恻隐之心,并无二致。妳的心有多好,我便有多好,妳的手有多脏,我便有多脏。」说着靠向那女人的粉颊,轻声道:「夫人,您听清楚了么?」那军官生性风流,看他口唇贴近,几如亲吻一般,却要那爹爹如何不怒?忙挡到妻子面前,咬牙喘息:「阁下……阁下尊姓大名?可否示之一二?」百姓要告状了,看这批朝廷武官不比盗匪,个个有名有姓,便一条调戏民女的大罪,也能杀掉他们的头。那军官却也不怕,坦然道:「要抄我的名字么?来,这是在下的令牌,官职品秩都在上头。」那爹爹低头去看,只见那军官递来一块篆字铁牌,上书「燕山左卫副指挥使.八品白璧暇」,那爹爹哼了一声,把名字暗暗记下了,忙扶起妻子,道:「妳没事吧?」那娘亲双腮潮红,道:「我……我很好……」说话间又朝那军官瞧了一眼,竟显出了几分羞怯。
这白璧暇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风流爽飒,样貌也甚英俊,自有其折人气度。眼看他走到近处,那春风想起长城的那段缺口,心里有些担忧,忙道:「大人……长城那段破了个大洞,可否请您……请您报上朝廷,差人过来修补?」白璧暇微笑道:「我看不必了吧。」全家人都咦了一声,春风茫然道:「为……为什么不派人修补?可是没钱么?」白璧暇遥望长城,道:「姑娘,妳想当『孟姜女』么?」孟姜女大名一出,浙雨春风面面相觑,竟都哑口无言了。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姑娘,妳不愿当孟姜女,末将也不想做什么秦始皇,我看长城那段缺口……不如就留着吧。」春风呆若木鸡,迟迟答不上话,却听浙雨低声道:「大人,那……那些鞑子呢?他们还会从缺口进关来么?」白璧暇淡然道:「抱歉了,这不关我的事。」浙雨茫然道:「不……不关你的事?为什么?」白璧暇笑了一笑,道:「我要调走了。」这白璧暇作风特异,与寻常武官颇为不同。他交代了几句话,便四下巡视,眼见附近倒了辆大车,便命人将之扶正,另又取出了伤药,让海生碧潮擦抹。那娘亲则从车里抱出了女婴,看她兀自熟睡不醒,想来是个福大命大的孩子。
众人各忙各的,那爹爹什么也不顾,只管去找那张海图,就怕给风吹跑了。那娘亲叹了口气,瞧了瞧那白璧暇,又朝丈夫看了一眼,神思不属间,忽道:「对了,老二呢?」此番生出这许多风波,全是给老二害的,他藏起了过关文碟,逼得爹娘行险出关,方纔遇上了蛮匪,只是他也将功折罪了,竟与鞑靼大打出手,颇见英勇。想起二儿子给丈夫打断了手,那娘亲有些担忧,便喊道:「子敬!你在哪儿?」二儿子终于有名字了,浙雨春风、海生碧潮,原来老二名叫「子敬」,那娘亲正要去找,却听春风道:「娘,二弟在那儿。」
月光下王旗飘扬,众人转头去看,但见旗下掘了一只深坑,坑旁平躺一名老卒,身边则蹲了一名小孩,却不是二弟是谁?全家人围拢过去,却见那老卒翻着白眼,呼气多、入气少,想是不成了。浙雨忙拉住一名兵卒,道:「军爷,这名老先生姓什么?可以跟我们说么?」那兵卒摇头道:「抱歉了,我也不认得他。」浙雨微微一愣:「你……你也不认得?怎会如此?」白璧暇缓缓走上,道:「这人不是我的部属,他是前朝将领。」那爹爹微微一愣:「前朝将领?」白璧暇点了点头,道:「永乐朝。」永乐王朝,这老卒正是永乐大帝的旧部。闻得此言,众人情不自禁抬起头来,遥望远方的「天寿山」。那娘亲呆了半晌,低声又问:「这……这老人怎么了?可是给那帮鞑子伤的?」白璧暇道:「不是,他原本就有病。」那春风皱眉道:「有病?那……那他来这儿做啥?」白璧暇道:「他过来此地,是为了等死。」全家人吃惊不已,面面相觑。白璧暇伸出手来,朝旷野四方去指,众人顺着他的指端去望,但见旷野间满是土丘,方圆尺许,数以千计。那娘亲啊了一声,醒悟道:「这……这些都是坟,对么?」白璧暇点了点头,口中却未回话。
众人总算懂了,在这天寿山脚,葬着无数永乐朝兵卒,他们临死前来到此地,自行掘坑,希望能葬在永乐大帝身旁,陪着他长眠于地下。
月光清冷,辉映成千上万的土丘,众人望着那名垂死老卒,心下莫不恻然。一片寂静间,忽听爹爹低声道:「愚忠。」此地乃是长陵天寿山,永乐帝的陵墓,眼前这批军士更是日月朝将官,爹爹陡出此言,岂不是大大犯忌?那娘亲心下惴惴,众孩儿也是惊疑不定,正怕对方发怒翻脸间,却听白璧暇笑了一笑,道:「别担心……」他咳出一口脓痰,朝地下吐去,道:「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光阴匆匆,斗转星移,「永乐大帝」早已驾崩了,现今中国改朝换代,那北京城里至高的主人,已不再是当年的残酷暴君,而是那宽大为怀、仁厚博爱的「隆庆大帝」。
老卒呼吸急促,已处弥留之际,陡听「永乐」二字,便又睁开了眼缝,他勉力转动眼珠,忽见一名儿童蹲在身旁,看他脸颊高高肿起,左眼几乎睁不开了,却是适才见过的那名小孩。那老卒心里欢喜,便勉力举手,抚摸那孩子的脸蛋,道:「好孩子,你很有本事啊,以前……以前练过武么?」那孩子摇了摇头,正要说话,猛听「啊」地一声,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嚎叫,那娘亲惊道:「你干什么?」还未奔出,却给拦住了,只听白璧暇淡淡地道:「别怕,他在给这孩子接骨。」那孩子虽说勇敢,可疼痛催心来,却还是忍不住掩面啼哭,一旁春雨蹲了过来,道:「这位老爷爷,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那老卒神色和蔼,微笑道:「没事、没事……妳是这孩子的姊姊么?」春风忙道:「是,咱家姓方,我叫春风,他是我弟弟,唤叫子敬。」那老卒精神大振,呵呵笑道:「子敬、子敬,听来像是大人物啊!」他抚着那孩子的头,含笑道:「孩子,你是哪里人?为何会来这儿?」春风略有迟疑,她转过头去,望向爹娘,还不知该不该答,却听那孩子道:「咱们是浙江人。」那老卒愕然道:「浙……浙江人?」那孩子点头道:「浙江海宁人。」听得此言,爹娘脸色剧变,全场军官更是群情耸动,哗然出声:「浙江海宁!又姓方?」那爹爹低下头去,不敢作声,大批军士则是手按刀柄,尽数围拢上前。那碧潮不知发生了何事,满心害怕间,便又往娘亲怀里躲去。
杀气凛凛,场面急转直下,这一家人竟似闯大祸了。只见白璧暇把手一招,淡淡地道:「都退下。」众军士颇有迟疑,却听上司轻轻地道:「都没事了,已经是隆庆天下啦。」听得此言,众军士立时还刀入鞘,不再多言什么。爹娘互望一眼,却是暗暗松了口气。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吩咐道:「大家收拾收拾,赶紧走了。」那二弟听得父亲召唤,正待转身离去,小手却给拉住了。
二弟回首垂望,只见那老卒怔怔望着自己,口唇喃喃,泪水满布,似有什么话说。那二弟彷佛深受触动,忙弯下腰来,那老卒附耳喘息,说道:「孩子……过来……过来……我……我有一样东西给你……」那孩子依言蹲下,只见那老卒举手到自己颈间,缓缓取下一物,却是一柄钥匙,光可鉴人,上有刻纹,穿在一条金链子上。那老卒举起手来,将那钥匙挂于那孩儿的颈间,轻声说谒道:「羽满高飞日,争妍有李花……真龙游四海,方外是吾家……」听得这几句诗词,白璧暇双眉一轩,那爹爹也是心下一凛,那孩子抚着颈间项链,只见那钥匙上刻了只朱色云燕,寥寥数笔,状如火焰,正瞧望间,冷不防海生窜了过来,夹手抢夺,竟想据为己有,那二弟把脚一伸,立时绊了海生一跤,随即将链子藏入了内衫。
那老卒呵呵喘笑,招来那孩子,为他将项链套到颈上,跟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意甚嘉许。
场面古怪,那爹爹深怕夜长梦多,便亲自走上前来,携住那孩子的手,道:「走了!」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脚下却跟着爹爹走了,慢慢便给带上了车。
夜色迷茫,这家人已要离去了,几名军官急急围到白璧暇身旁,低声道:「大人,方纔那几句诗词是何意思?」白璧暇笑了笑:「没事,都已经是隆庆天下了。」官场学问第一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永乐朝的事情阴森古怪,还是少碰为宜,免招灾愆。众部属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那……那姓方的人家又是什么来历?难道真是当年浙江的……」白璧暇淡淡地道:「记得,千万别惹他们。五年之内,这件事便要给皇上大力平反。你现下过去抓人邀功,到时风水轮流转,就轮你送命了。」众下属暗暗心惊,自知上司是官场第一流人物,见识判断,无不精准超卓。一时各自交头贴耳,商量朝廷局势。白璧暇也不再多言,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名下属来报:「大人,那老卒断气了。」眼看上司停了下来,那下属又道:「大人,那老卒还有些遗物,您要不要过目?」白璧暇微一沈吟,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思索了半晌,方纔走了回来。众下属一个一个跟上,各自来到那处深坑旁,俯视地下的老卒。
面前的老卒肤色黝黑,想来是个辛苦人,看他身着戎装,衣甲微有破烂,穿来也不大合身,当是年轻时的装束。再看他脚旁搁着一只包袱、一柄大刀、另有一只铁铲,想是掘坑所用。白璧暇沈吟半晌,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一名部属道:「咱们半个月前来此巡逻,便见这老头来此掘坑,他说自己生了病、恐怕活不久了,想请大伙儿成全,让他在天寿山下等死。咱们见他可怜,便也没拦着。只没想此人如此硬朗,居然撑了十多天才死。」这老卒没吃没喝,单凭一口长气吊住,便能熬下半个月,想来武艺必然不弱。可换句话来说,这人死前必也受尽了孤单痛苦。白璧暇拾起那柄刀,见到了一行刻字,满是铁锈,依稀可见「燕王」等字样。沈吟便道:「这人有提过自己的来历么?」众部属低声道:「没有。他只说自己是打河南来的,平日靠着卖艺维生。咱们问他姓啥名谁、过去有何战功,他也绝口不提。」白璧暇点了点头,道:「也罢,人是死在咱们辖下,你们过去查查那只包袱,至少要查出这人的姓名。」众部属蹲下身来,将那只包袱解开,只见里头有个馒头,早已发霉溢臭,此外尚有几件旧衣破裤,全都洗得泛白,至于这人的姓名来历、功勋军职,却仍付之阙如。
眼看查不出来人的身分,白璧暇也无话可说了,正要命人掩埋尸首,忽见坑里泥沙掩盖,埋藏了一样物事,白璧暇心念一动,忙纵身入坑,将那物事拾起,随即跳跃而上。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众下属自是高声喝彩,白璧暇伸起手来,制住众人的欢呼,低头来看掌心,却见到了一块铁牌。
淡淡的月光照下,但见铁牌生满驳锈,依稀见得有字,白璧暇将铁牌扔给了下属,道:「读出来。」那下属低头读道:「武员郭奉节,湖南长沙人,至正十二年生,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统领……永乐八年、二十一年,随帝亲征蒙古……永乐四年、七年、十三年,任左先锋,随英国公三伐交址……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众将士悚然一惊,方知这无名老卒战功如此显赫,竟曾北征蒙古,南讨交址,还曾俘虏过安南国的「大虞皇帝」。白璧暇叹了口气,道:「是了,龙帅、天师、飞虎将。这人年轻时追随过永乐帝身侧,乃是『燕山八虎』之一。」这「燕山」是个统称,泛指京城以北、长城以南的诸多兵马,合称「燕山十三卫」。不过详熟朝政者皆知,这「燕山卫」最初仅有八百余人,皆是永乐帝早年招募而来的战士。其中最为骁勇的八员猛将,便给时人称为「燕山八虎」。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气,道:「这半个月来,他都没提过自己的身分么?」众下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上话,良久良久,方听一人低声道:「这人的话很少,只有一回咱们巡逻经过,听他喃喃自语,说他自己一辈子最痛快的事情,便是率天下之先,攻破大都……那时大伙儿听了以后,忍不住都觉得好笑……」白璧暇蹙眉道:「好笑?什么好笑?」众将士道:「攻破大都,那是太祖开国时的大战。想这老头儿年纪再老,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轮得到他上场?」一片苦笑之中,人人都有不信之意,却听白璧暇轻声道:「轮得到的。当年开国举兵时,有一批小孩儿追随洪武帝,世称『难童』。」众军士愕然道:「难童?什么意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间,便只摇了摇头,道:「罢了,你们瞧瞧他身上还带着什么,若有家人故旧,咱们也给通报一声。」众部将上前搜索,里里外外找了一回,便把遗物交给了上司。白璧暇低头一看,不觉眉头紧皱,道:「三只铜板?」「是。」那部属道:「这就是他的全身家当。」白璧暇默然半晌,道:「他死前可有遗言?」众部属摇了摇头,谁也不晓得。白璧暇轻声又道:「那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可曾提过?」众人无言以对,想来谁也不知情了。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围在这老卒身旁,有的低头踢土,有的遥望长城,谁都不想说话。
打了一辈子仗,除了这三只铜板,余无长物,临到人生的最后一程,只有眼前这些陌生将士来给他送终。良久良久,一名部属拿起铁铲,低声道:「大家都过来吧,把这位爷台埋了。」众人默默围上,抱起了尸身,正要将他抛入坑里,却听白璧暇道:「且慢。」众将士停下手来,只见白璧暇摘下了头盔,轻声道:「将日月旗摘下。」众部属忙放倒了旗杆,解下破旗,交给了上司。
白璧暇面向万里长城,单膝跪下,慢慢抱起那名老卒,将他裹于日月旗之中。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值此情景,众将士无不大受触动,人人摘下了头盔,热泪盈眶间,尽数随上司拜倒。
时于夜间,江山隐于黑暗,此际固然见不到日光,连月儿也是晦涩不明。白璧暇突然吸了口气,奋然吶喊:「燕山卫!为前辈照亮夜空!」砰砰连声,燕山全卫向天开炮,一枚又一枚火箭飞升上天,漫天烟火中,照得天地璀璨,万里江山尽光明。白璧暇双手抱起那名老卒,亲手将他放入了坑中,众下属排列上前,人人拾起一把尘土,洒到那老卒的脸上,慢慢将他掩埋了。
永乐朝老卒,如今已入尘土。眼看上司神情落寞,一名下属附耳道:「大人,咱们要为他立碑么?」「立碑?」白璧暇笑了起来,他直起了身子,道:「别忘了,现今可是……」他拍了拍部属的面颊,笑道:「隆庆天下啊……」听得此言,众将官各自默然。人人低头望着那座孤坟,都是若有所思。白璧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家走吧。」闻得号令,掌旗官第一个策马上前,高举「隆庆」二字,霎时诸将纷纷上马,但见群龙奔腾,蹄声隆隆,大队人马已然绝尘而去。
注一:牛津大学遗传学家T. Smith于亚洲十六个地区抽样检验,发现有超过百分之八以上的男性(一千六百万人)拥有蒙古皇室基因。起因于蒙古统治期间所发生的不计其数的强暴事件。这种由统治者发起的种族灭绝与强暴,在儒家文明里绝不会被宽容,这也是汉人在两千年里不遗余力批判「秦始皇」的原因:对前人的残酷历史,今人可以选择理解,也可以选择原谅,但不该选择遗忘。刻意遗忘只会招来重蹈覆辙,绝不会带来真正的悲悯与宽容。这也是作者书写本章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