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本晁卿辞帝都

天际阴沈,大海宁静无波,但见远方海域飘来了大片水雾,宛如罩上了一层薄纱。

哗哗……哗哗,好听的水花声响起,雾里悄悄来了一艘海舟,舟上坐着四名静静的和尚,他们赤足短衣,低头摇桨,看船头上还高悬了一盏灯笼,灯纸上绘了朵金菊花,光晕透出,依序数去,共是八枚发光菊瓣。

这片海域很是阴森,初时轻烟薄雾,只在船舷,慢慢水烟越飘越高,越来越浓,渐渐海雾淹没了小舟,便让灯火化做了一片朦胧,望来极是凄美。

水雾中灯光远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后方再次传来划桨声,又是三艘小船驶来。

与先前的小舟相同,这三艘小船也各悬了一只灯笼,灯纸上亦绘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桨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们腰悬短刀,头绑布巾,一个个专心划桨,随着前方小舟驶入了浓雾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讳者,便是遇上大海雾。飓风虽说凶险,毕竟还有迹象可循,时时可以走避。可海雾不同,每每来无影、去无踪,极难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雾里航行,随时都有触礁沉没之危。

一片黑沈中,陡听远方传来一声呼喊:「信------兜!」喊声高亢嘹亮,声闻数里,猛听「扑通」几声,前方四艘小舟纷纷抛出了绳索,看那麻绳一尺一尺地布满刻记,底端处又绑了一块黑黑的锤铁,当是拿来测度水深之用。

「伊吉!」、「腻!」、「桑!」绳铁一路沈入海底,四艘小舟开始回报水深,骤然间,海面一阵剧烈起伏,但见后方雾气破开,驶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后双桅,规模宏伟,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宽足三丈,长约十五丈,好似一栋海上楼房,正自破浪而来。当前桅杆上更悬了一面大旗,雾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绣了一朵金菊花,自内而外,共计八枚菊瓣。

松柏长青、梅兰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为认记的派别,并不多见,以金菊为号者,更是闻所未闻。不消说,面前的菊花旗并非出自于中原,而是名满天下的「鸟羽菊纹」,至于这艘大海船,想必来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时代起,菊花便是东瀛的象征。当时日本国主「鸟羽天皇」嗜爱菊花,常以菊纹装饰器皿,或镶于衣物佩剑之上,久而久之,承传不坠,终为皇室徽章。至于「日本」二字,则出于飞鸟时代圣德太子之手,当时他遣使通隋,自称「日出国天子致书日没国天子无恙」,自此「日本」二字为臣民津津乐道,代代相传下,终于大化年间底定国名,自号「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阳的家乡。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阳却不见了。从大船远眺而去,只见雾气浓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浓雾之中,虽已点燃了灯火,却照不亮海面,只在雾里留下几个黯淡光晕,望来便似渔火点点。三三两两,凄凉美绝。

喀喀几声,大船上打响了火石,灯光燃起,随即展开了一张海图。

这张图布满了岛屿,图上「冲绳」、「奄美」、「先岛」等列岛都在正中,想当然尔,这张图是「琉球王国」所绘,故「琉球」居于天下正中。

借着朦胧灯光望去,只见图上有条红线,东起「冲绳」,一路西进,抵达一处小岛,名为「烟岛」,红线于此稍事停留后,随即向西连绵而去。忽然间,红线大转弯了,它急急北转,像是遇到了什么,绕过了一个大圈子,方纔续望西行。

琉球也好、朝鲜也罢,诸国海图一旦绘制到此,莫不急急偏转,指引来人避让。只是他们在闪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陆地,一无大山、二无峡谷,只有一片海蓝镜滑,却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们遇上了……猛听「砰」地一声,海图上拍落了一只手掌,听得一人提气急喊:「辛----嘎力!」要下锚了,此人话声不带分毫卷舌,自是东瀛语无疑。

哗啦巨响,浪花溅起丈许,一只大铁锚沈入海底,甲板上随即传出呜呜海螺声,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气,道:「卡马塔。」「嗨」地一声响起,原来这「卡马塔」是个人名,汉字写作「鎌田」。话声甫落,只见那「卡马塔」转过头去,悄声说了几句话,不旋踵,背后又是「嗨」、「嗨」之声不绝响起。

喀喀喀喀,到处都有火石打响,船上随即大现光明,只见甲板上站满了武士,人人携带兵刃,簇拥着一名中年男子。

来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悬双刀,一短一长,短的那柄悬在左腰,长约一尺半,正是一柄「胁差」。至于在「胁差」之上,另有一柄长刀,约莫四尺,鞘身乃是乃是象牙所制,握柄处裹上了层层鲨鱼皮,如此气宇恢弘之物,却是一柄「太刀」无疑。

东瀛向以铸刀之术闻名于世,依形制长短可分四等,依次为「野雉刀」、「太刀」、「打刀」、「胁差」等等。这「太刀」因长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分的表征。至于这男子为何多佩了一柄「胁差」,非是他惯使双刀,而是因为他是个贵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为贵族,佩戴双刀是一种礼仪,因为他们得替自己准备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于他们的官爵来历,全记载于那柄「胁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厅官人.大内良臣。」「胁差」的护柄又称「镡铁」,看其上环刻了一行汉字,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岛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美称,至于「大内」则是统领当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面前这位「大内良臣」必是七国守护「大内氏」的子孙,他也是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雾气浓厚,大船已然下锚了。海浪轻轻拍打船舷,大内良臣也率领众武士,一齐行上船头。

甲板上鸦雀无声,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听得一人低声问道:「天色这样暗了,可是晚上了吗?」全船上下一齐仰起脸来,只见天空漆黑黯淡,彷佛深夜,可依稀记得自己才吃过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听得甲板上脚步来来回回,一名武士入舱察看沙漏,便自提声回话:「现下是白昼,即将正午。」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心头剧震,大内良臣更是神情凝重,没见过这样的事,只见面前的海域水雾弥漫,越向深海,雾气越浓,天上云层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后来,彷佛是天塌下来了,前方云层一路坠到了海面上,与雾气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堵厚重无比的云墙,让人分不清何处是海、何处是天。

海上异象,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名武士附耳过来,低声道:「主公,不大对劲。」确实不对劲,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时候又在正午,自该是烈日当空、大海蔚蓝时候,谁晓得吃完早饭后,船行向南,天气却益发诡异,非但阳光渐渐消失,海上还慢慢起雾,终于成了这幅地狱冥海的模样,不见天日。

众武士心下惴惴,低声来问:「主公,我们究竟到了哪儿?为何海象这样古怪?」「这样黑暗的天空与浓厚的水气……」大内良臣轻轻地道:「我们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梦海』。」梦海二字一出,四下交头贴耳,人人相互探询,想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大内良臣轻轻又道:「这片海域有许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记载中,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称,故称『梦海』。

换到朝鲜人口中,此地给称做『白蛇谜海』。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这片海域则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快捷方式,故称『目莲鬼海』。」「什么!」听得梦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哗然,人人面色均甚惊骇。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传说。相传从「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后,便会遭逢一处海域,此地终年为浓雾笼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东西南北,轻则迷失方位、重则触礁沈船,就此失踪成谜。是以朝鲜民间传说,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条谜也似的大白蛇,专来吞噬来往船只,故称之为「谜海」。

深寒无尽的雾海,日本人向其若「梦」,朝鲜人疑之似「谜」,可琉球人却畏之如「鬼」。至于在历史最久远的中国,父老们则称此地为「苦海」,用意自是告诫子孙,切莫来此自寻烦恼。众武士低声道:「主公,您……您为何把船开到这儿了?您该不会是迷航了吧?」

大内良臣摇头道:「我驾船三十年,不曾迷航过一次。」众人互望一眼,沈吟道:「那……那您为何来这儿?可是要……要……」正猜疑间,忽听「砰」地一声,海船好似撞着了什么,竟使船身晃荡不休,众武士大吃一惊,就怕真有什么海怪来了,正要敲钟示警,大内良臣却摇了摇手,说道:「无恙,是河野家的船到了。」

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沈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众武士心下惊疑,忙转头去望,果见雾中隐见桅杆,船舷旁竟然并排停下一艘大船,又听几声轻响,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内君!」雾中传来沈雄嗓音,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你迟到了。」听得说话声,众武士大为戒备,人人扇形散开,团团护卫主公。只见甲板上亮了起来,一盏琉璃灯举起,照出了来人胸前衣襟,但见襟上饰以绣徽,见是个八角形,内有三条杠,正是「折敷三文字」,众武士脸色急变,全数手按刀柄。大内良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洋雄君,久别无恙。」

浓雾隐隐,走出了十来名男子,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长刀,襟口处可见「怀纸」,当先那人正是来自伊予国的河野家武士,排名第二的剑术高手:「河野洋雄」。

「河野党」不是拿来玩笑的。昔年忽必烈征日,曾以万余水师登陆鹰岛,当时便曾遭遇河野武士奋勇抵抗。双方短兵相接下,河野家臣固然死伤惨重,举世无敌的蒙古大军却也片甲不留。足见「河野党」杀人之勇,连蒙古军也不得不畏其三分。

众武士呼吸加促,眼看主公闯到了「梦海」之中,「河野洋雄」却又率众现身了,诸人彼此互望一眼,心头都有不安之意。

天色晦暗,大海黑沈,「河野洋雄」的嗓音也极冰冷,听他静静说道:「大内君,海图带来了么?」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当然。」解开了外衣,从贴肉处取出一只油纸包,小心解开,但见里头有张残破丝绢,色做七彩,颇见古旧。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道:「大内君,你这张图是怎么来的?可以说说么?」大内良臣道:「这是先伯祖传下的。」河野洋雄笑道:「令伯祖?便是兵败切腹的那位大内义弘么?」「无礼!」

大内家武士惊怒交迸,全数拔出了佩刀,河野党早已有备,霎时闪电出刀,双方怒目而视,相互对峙。

河野洋雄笑了笑,说道:「大内君,请你的家臣退下,我不想生试七胴。」闻得「生试七胴」几个字,众武士脸色剧变,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发抖。

东瀛工匠铸成新刀之后,必当测试刀锋刚锐与否,测法可分「生试」、「死试」两种。其中「死试」便是将死尸堆积而起,以刀劈击,若能斩断一具尸体,可称「一胴」,次为「二胴」、「三胴」,依次而上,面前这位「河野洋雄」曾经一刀斩断七具尸首,遂自称「七胴王」。至于他口中的「生试七胴」,不消说,正是以活人试刀。

看这河野党残酷嗜杀,斩击活体之术更是天下无双。据说鹰岛上有一位绝顶高手,曾一刀斩断十四胴,足见刀法雄烈。相形之下,大内家的武士则因长于贸易航海,气质较近商贾,双方若要真刀硬枪地打上一场,生死强弱,一目了然。

大内良臣自知不敌,只得吩咐下属:「大家先退下,莫伤了和气。」众家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后退开几步。

甲板上雾气弥漫,情势亦是不明,究竟主上为何来到「梦海」,无人可知,只是众人忌惮「河野党」剑法高超,仍旧紧握佩刀,不敢放松。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洋雄君,我的海图已经带到了,你的那份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当即举起右手,直探入怀,大内众家臣吃了一惊,急忙道:「慢点!用左手!」日本武士随身佩刀,若是出外访友,必以右手提刀,表明并无敌意。谁又知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怀剑」?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天大笑,似在嘲笑对方的小气,只见他把手使劲向外一抽,从怀里拉出一条黑布,豪迈地抖了抖,径自在地下展开。

众武士微微一凛,凝目来看,只见那黑布五尺长宽,形做正方,正下方黏贴了一块七彩丝绢,其状残缺,上头以金线绣刺两字,字体颇似汉字,却又难以辨识。

大内众武士微微一凛,低声问道:「这……这是汉字么?」河野洋雄微笑道:「这是古汉字,称作小篆。」诸人茫然相顾,却也说不出所以然,自问主上道::「主公,这……这两个字是何意思?」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梦海。」众武士微微一凛,覆述道:「梦海?」大内良臣轻声道:「是。这就是『梦海』的古海图。我等若想闯进梦海,便得拼出这张图。」「什么?」

听得此言,众武士不由大吃一惊,颤声道:「主公,您……您要闯进鬼海?」面前的海域变幻莫测,几可说是有去无回,所以各国官府谆谆告诫,都要子民莫要擅闯,谁知大内良臣竟想闯将进去?他想做什么?真是要去地狱里一探究竟?还是要去猎捕朝鲜传说中的那只「谜海白蛇」?

众武士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大内良臣淡淡又道:「实不相瞒,先伯祖义弘公在世时有个心愿,便是要我辈子孙寻访出这张海图的下落,将之拼凑完整,以入梦海,一探究竟。」河野洋雄笑道:「可惜啦,令伯祖切腹自杀,没能完成遗愿。」河野家众闻得此言,莫不哈哈大笑起来。

听得对方连番讥刺,大内众人莫不面现怒容,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下属不必犯冲,道:「洋雄君,我手中这张图是祖上所传,却不知你的东西是从何而来?」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内良臣微微沈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传?」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号称濑户内海之王。

大内良臣此问的用意,自也是猜测河野一族的用心,是否与大内义弘一般,同是在探访梦海之谜。河野洋雄听罢说话,却是笑了起来:「错啦。我河野家保经战火摧残,能求容身之地,已属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梦海之谜?」闻得此言,两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

日本自缣仓幕府创立以来,战火腾烧数百年,尤其「承久之乱」后,武士气焰嚣张,放逐天皇、残杀公卿,群雄拥兵自重,人人都想进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满门老小切腹自杀,非只河野家旦夕恐惧,大内氏又何尝无此倾覆之虑?

想起义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内良臣闪过了一阵不忍,叹道:「也罢,这张图既非你们祖上所传,却是怎么来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说说么?」河野洋雄微笑道:「当然可以。」他缓缓上前一步,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这张图是……」「抢来的!」声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内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际,夹手便将他手中的海图夺下。

「八嘎!」大内众士发一声喊,提刀便砍,几十柄刀剑相互碰撞推挤,当当有声,忽听一声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圆睁,抽刀而出,大内众武士虎口剧痛,人人兵刃飞出,仰天摔倒。

此即闻名东瀛的拔刀技:「居合术」。抽刀时由足踝发力,顺延膝、腿、腰、肩、肘,最后加上长年锻炼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刚猛气力,看河野洋雄自号「生试七胴」,果然一举震开了十数名大内家臣,料还行有余力.「马鹿!」、「哭叟!」眼看敌人给震脱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饶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内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强护住了主公,已是无力再战。

服从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礼仪。日本武士平时若遇挑衅,无论来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分比自己为低,随时可将之斩杀,此即后世闻名的「斩弃御免之权」。

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将地下的黑布拾起,却觉手上一紧,黑布好似给勾住了。

甲板上多有卯钉,河野洋雄眉头一皱,正要蹲下察看,却见甲板上雾气散动,浮出了一个人影。河野洋雄骇然道:「忍法?」他虽惊不乱,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却于此时,背心一痛,已给利刃指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斜目去看背后,登时见到一双斜斜长长的俊眼儿,藏在面罩之中。转看众下属,只见他们也如自己一般,背后同样也藏了一个人影,刀抵后心,制住了要害。

来人身穿灰衣、几与海雾同色,竟然瞒住了众武士,一举制住了场面。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道:「忍法?」自飞鸟时代开始,传说东瀛深山里便栖息一群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专以刺杀为业,号称「阎将军」。过去本以为是无稽之谈,没想今夜这批人真在「梦海」现身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好容易制住了大内家武士,岂料后头还藏着一群人,只等着渔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盘算,料知此人非为杀人而来,否则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当即道:「尊驾受雇何人?可以说说么?」背后刺客默不作声,只伸长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却直抵背心,只消自己一动,随时手起刀落,便能将人了帐。

河野洋雄暗暗恼火,自知这「忍法」与武术大相径庭,以刺杀为本,绝少真刀明枪的决斗,看他剑法虽高,却也无用武之地了。眼看海图便要落入「阎将军」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电,蓦地提气高喊:「大内君!」话声未毕,把脚一抬,将地下黑布扫了出去,大内良臣见机也快,忙向前扑倒,将黑布抓在手中,双眼一睐间,大批灰影包围而来,刀光闪亮,大内良臣全身要害已给指住,转看手中,却已提起一盏油灯,油火将倾未倾,随时会烧到海图之上。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人人投鼠忌器。毕竟海图若要焚毁,谁都得空手而归。三方对峙,沉默肃杀,忽听雾中传来笑声:「怎么啦?船还没开进梦海,就已经要触礁沉没啦?」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尽是一凛,只见雾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约莫六十岁开外,手上提着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内众武士心下狂喜,顾不得身在险地,齐声喊叫:「上人!你醒来了!」上人是敬称,在东瀛只有禅宗、净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称号。想来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见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杀的,老僧再不醒来,恐怕要长眠不醒了。」说着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说是么?河野施主?」

双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觉咦了一声,道:「逸海和尚?」他揉了揉眼,又道:「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会在这里现身?」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这儿?」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内君邀我前来的……」逸海上人笑道:「原来如此啊,那你有没想过,大内良臣又是谁邀来的?」河野洋雄恍然大悟:「这……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逸海上人哈哈一笑:「当然。若非老僧请来你们两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会当这个不速之客啊?」众人心下暗凛,方知这「阎将军」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武功手段,却连姓氏也不肯示人,当是正宗的刺客忍士,与寻常剑客武士大不相同。

逸海上人呵呵笑着,行到大内良臣面前,道:「来,把海图给我。」此际双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内良臣为人挟持,对方只消举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灯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时能使海图化为灰烬。

眼看大内良臣满面犹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图,又不是你的性命。来,把图交给老衲保管,你们三家都放心。」这话看似说给大内良臣来听,实则是说给那位「阿一」听的。果然他审时度势,沈吟半晌,将手一挥,便命部众撤下了兵刃。大内良臣松了口气,忙将海图交了过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河野洋雄眼珠儿直转,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着一张残图有何益处?快给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将先前劫来的海图交了过去。

这逸海上人气宇非俗,三言两语间,便已化解了一场风波,甚且拿到了河野氏、大内氏的珍贵海图,他行到那「阎将军」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图交出来。」众人心下一凛,方知这「阎将军」也带来了一份海图。

眼见对方踌躇,逸海上人笑道:「别小气了,梦海里到底藏着什么宝藏,还等着咱们过去挖掘哪。」最后一句话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气,两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处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锦囊,递给了逸海上人。

逸海上人道:「叫你的部众退下去。」那「阿一」点了点头,把手一拍,大批部众便又隐入水雾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谁也瞧不出雾里居然藏得有人。

在场豪杰无数,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后却都俯首遵命,听由一个老和尚安排,旁观众人看在眼里,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今幕府之世,举国满是暴戾之气,杀人不偿命,欠债不还钱,却只有这位「逸海上人」潇洒闲适,他将河野氏的黑布铺于地下,手握大内氏传下的碎片,微微而笑:「烟岛。」众人会意不来,逸海上人将手一落,已让两块丝绢相合互近。

大内氏、河野氏,两边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补,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设。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这破丝绢的来历,便曾自称是以暴力劫夺而来。依此观之,这苦主说不定又是大内氏,那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间,大内良臣却没多说什么,想他素来顺敬忠信,纵有千言万语,当着逸海上人的面,却也不该多提。其余家众倒是咬牙切齿,与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却听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开锦囊了。」

话声甫落,锦囊打开,从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过蝇头,大者不过指甲,只只繁细,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来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阎将军」缓缓走近,只见他浑身包裹得密实,全然瞧不出俊丑年岁,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独那身腾腾杀气,让人心头大生异感。

大内家众暗暗戒备,纷纷握紧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顶,将刀柄推上一寸,随时应付变局。

那「阎将军」并不同于传说中的忍法刺客,身上并未携带竹筒吹针、亦无手甲忍刀,唯独腰间藏着一柄锋利匕首,形制古怪,却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剑」。只见他蹲了下来,自将地下碎屑拢了拢,随即开始拼图补合,须臾之间,便凑成了三尺长、半尺宽的一幅横轴。

众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钻研这些碎屑,早已烂熟于胸,无须思索,便能将之回组为图。逸海上人点了点头,把那横轴一点一点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图逐渐现出全貌了,只见河野氏的残图一角带来了琉球诸岛,「冲绳」、「奄美」、「烟岛」等尽皆散布,大内氏的图则标记了一个岛屿,见是「烟岛」,至于那「阎将军」则带来了西北渤海,三家合力,已然勾勒出一个大概。

众人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图面的正中央,却见到了一片空荡荡,正是面前的「梦海」。河野洋雄骂道:「费尽千辛万苦,还是一无所获。」逸海上人笑了笑,说道:「别急,老衲还没出手。」

众人又惊又喜,复又聚拢而来,只见逸海上人拄着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来,随即从怀里取出一张布绢,迎光展开,朗声道:「梦岛!」雾气阴暗,借着油灯来照,眼前的布绢隐隐发光,正中则是一处岛屿,想来便是传说中的「梦岛」,尤其一条红线蜿蜒而下,标记了航道海陆。

天下海图何止万千,无论哪一国的航海图,一见此地,莫不敬而远之,可这张图却不同,它将面前的诡异海域绘于图面正中。想当然尔,这是真正的「梦海」航行图。心念于此,无论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剑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浊,谁都压不下心头那股亢奋。

那「阎将军」忽道:「上人,你这张图是怎么得来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买来的。」河野洋雄笑道:「买来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万确。这是我从当铺买回来的。」

众人瞠目结舌,又听逸海上人解释道:「十三年前贫僧渡海礼佛,便在刘家港市集走动,没想便给我见到了这幅图。当时老衲激动之下,一颗心险些停下了,立时便取出全身银钱,预备将之买下。」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当时是准备下手抢吧。」大内良臣咳了一声,不去理他,便道:「后来呢?上人用了多少钱买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头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谁这般不识货?」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缓缓蹲下,将手上的「梦岛」放置于黑布正中,众人心头怦怦跳着,纷纷靠近细观,但见「烟岛」有了、「琉球冲绳」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见,连正中的「梦岛」也已现身,可惜还少了一块,连接内外的一块。

这张图好似给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内,却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内外两端红线迟迟对不拢,首尾竟不能连贯。

良久良久,逸海上人终于站起身来,道:「各位,我们还差了一块。」河野洋雄耸肩道:「那怎么办?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诸位,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这次召集你们前来,本就是来冒险的。」

众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经预料到海图缺了一块,是么?」逸海上人道:「你们说对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集各位前来。」河野洋雄沈吟道:「如此听来,有人也在觊觎宝藏,是么?」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没错,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已向梦海进发了。」众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块缺少的图纸,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倘使对方能抢先一步抵达「梦岛」,自也能独占全数宝藏。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的对手是谁?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并未回话,面上神情却极凝重。众人察言观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对方非同小可,绝非易与人物。

一片寂静间,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头,已在眺望远方,众人尾随而来,见得面前的大海气象,却不约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诡异绝伦,彷佛天空坠落海面,撞出了万丈雾花。看这海象如斯险恶,偏偏手上海图残缺不全,若要闯将进去,中途势必得靠自己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气,他回首望向船上众人,道:「怎么样?诸位心意如何?」

梦海之谜,究竟里头藏了什么,无人可知。或说海中深处藏了无数财宝,或说里头有座蓬莱仙山,有着世外仙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则自己若要裹足不前,这个谜团永远不会解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静了下来。逸海上人淡然道:「来,让我一个一个问。阿一,你先说吧,你愿意进去么?」一片寂静中,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当然,世上没有能阻止忍士之地。」逸海上人笑了笑,道:「好狂气。」他转头望向河野家众,道:「河野施主,你呢?」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钱与美女的味道,就会见到河野家男人的身影。」逸海上人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孙,果有虎豹之风。」他转头望向大内良臣,道:「大内君,到你了。」听得此言,大内良臣不禁吞了口唾沫,与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现出犹疑之色。

东瀛父老曾言,梦海藏了一个宝藏,便埋在「梦岛」之中。然则眼前的海域并非是什么平安所在,而是汉人口耳相传的「苦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汉人远祖谆谆告诫子孙,莫来此地自寻烦恼,以免后悔莫及,至于朝鲜贤者,则称此地为「谜海」,说此处海域躲了一只白蛇,专来吞噬商旅,想来也在警告来人,莫要妄入此地。

东瀛人不怕这些。比起持重的汉人、多疑的朝鲜人,他们敢于冒险、勇于犯难。此时要不要进去「梦海」,大内良臣正是一个关键。逸海上人道:「大内君,你是幕内第一海士,这艘船又是你的。老实说吧,你若是不肯同来,我们谁都进不去。」

大内良臣并非普通人,他出身周防国、乃是家督大内氏的子孙,号称幕内第一舵手。靠着驾船之技精良高明,近年来主掌「堪合贸易」。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必由其出面领军,足见幕府对他倚重之深。只是此刻事情仍有些难办,毕竟大内良臣名为武士,实为商人,梦海宝藏再丰厚、再迷人,怕也不值得他以性命下注。

逸海上人静默半晌,忽道:「大内君,你忘了令伯祖『义弘公』么?」大内良臣全身剧震,顿时之间,看到了宝藏以外的物事。

周防大内氏的家督,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杀的「大内义弘」,他生前在世之时,便以进入梦海为职志,逸海上人此言,正敲中了他的要害。心念于此,大内良臣霍地咬了咬牙,道:「好!为了义弘公,我愿意进去!」众家臣闻言大惊,正要来劝,却给逸海上人拦住了,说道:「保卫主上,是武士的职责,别让你们主公变成胆怯的小人。」大内家众给他一说,顿时羞愧无地,一个个拜伏在地,叩首谢罪。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你我同舟共济,不必行此大礼。」先深深鞠了躬,随即亲自上前,将众人一个个扶起。

日本人最重尊卑贵贱之分,那逸海上人却反其道而行,以「学问僧」的身分向下人叙礼,大批武士自是诚惶诚恐,让他扶起时都是微微发抖,恭敬之色莫不发于至诚。

眼看各方势力都应允下这个「苦海」了,大内良臣身为幕内第一海士,自是职责重大,他沿船走了一遭,眼见河野家的战船仍旧紧靠左舷,并排停泊,后方却紧靠着十来艘小船,想来「阎将军」先前正是依此登船,暗施辣手。

这河野洋雄剑法精湛,号称「生试七胴」,那「阎将军」更是忍法刺客,神出鬼没。大内良臣心下忌惮,自知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万万招惹不得。当下咳了一声,躬身道:「洋雄君,阿一兄,请你们命人把座船驶离,我要起锚了。」

河野洋雄剑法再高,阿一忍法再精,一旦来到大海之上,却都得听大内良臣的。毕竟他是「幕内第一海士」,放眼东瀛,无人能与之并肩。果然号令一下,两大武首也不敢怠慢,便各自命人将座船驶离,停于外海等候。

大内良臣提起了海螺,呜呜吹鸣,一时间,甲板上脚步来回,十来名武士绞动铁链,将大铁锚从海底拉起。前方四艘小舟听得号令,便又再次提桨划水,朝梦海深处驶入。

四下一片死寂,大船闯入古代航道,潮湿水雾立时弥漫而来,甲板给水烟彻底淹没,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人人都感呼吸不畅,浑身湿答答的。大内良臣明白情势凶险异常,便亲自掌舵,一边观看海图,一边顾盼情势,就怕海底藏着暗礁海岩,竟然撞破船身,不免让众人葬身鱼腹。

船首点起了大火盆,盼能照亮远方海面,然而雾气过浓,反射折光,却让船头处多了一个七彩光晕,如梦如幻。此时此刻,除了船首处的一点光亮,四下尽是无边黑暗,除了海潮静静拍打船舷,竟是什么也听不着、看不见。

河野洋雄嘿嘿冷笑:「马鹿野郎,不愧是什么梦海,雾气比想象还浓。」逸海上人轻声道:「这算是好的了。比起上次见到的时后,雾气已淡了许多。」眼前水雾浓厚,实为生平所仅见,谁知这还算是雾气淡的时节?众人大吃一惊,忙道:「上人以前进来过苦海?」逸海上人叹道:「没错,每年到了七月时节,老衲便会前来外海一带,探查梦海里的动静。」河野洋雄皱眉道:「七月时节?为何是七月?」逸海上人道:「琉球渔民称此地为『目莲鬼海』,每逢孟兰盆节前后,『梦海』的雾气便会消褪许多。

目莲若想闯入地狱救母,只有这一天方便。」苦海、谜海,现下又多了一个名字,称为「鬼海」。七月初一鬼门开,恰是佛家的「孟兰盆节」,又称「鬼节」,根据佛家说法,地狱之门将于今日打开,释放孤魂野鬼出来。想来琉球人称此地为「目莲鬼海」,也是为此。

眼前的大海满是迷雾,望来真如身处地狱一般。只是在场都是悍勇之辈,不说河野洋雄生试七胴,残酷好杀,便看那个「阎将军」,为了效力大名,杀了多少无辜之人?听得地狱果报之说,却只冷冷笑了几声,示意无惧。

大内良臣算了算日子,看今日乃是六月中,已近七月初一,想来逸海上人是特意选在这个日子进来。便又道:「上人,我等是第一个闯入梦海之人么?」逸海上人笑了笑,道:「错了。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有人来过此地了。」众人微微一惊,道:「数百年前?那……那是谁?」逸海上人尚未回话,却听那「阿一」冷冷地道:「绘制这海图的人。」

众人心下恍然,大内良臣也是暗骂自己愚笨,看这梦海早有海图,岂无捷足先登之人?河野洋雄道:「上人,这梦海宝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么?」逸海上人道:「此图第一次现世,是在『大唐招提寺』之中。相传是一名小沙弥发觉的。此后便交给了政子夫人。」这位「政子夫人」倒是大名鼎鼎,乃是鎌仓幕府第一代大将军源赖朝的妻子,出家后号称「尼将军」,在东瀛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唐招提寺」有何来历,反而让人心存迷惑。

一片沈吟间,忽听逸海上人道:「鉴真和尚。」众人恍然大悟,方纔想起那位开创「大唐招提寺」的高僧、来自中原的「鉴真和尚」。河野洋雄颔首道:「这么说来,这梦海图便是鉴真和尚绘制的?对么?」「哈哈哈哈哈!」

众人急忙转头,猛见阎将军仰头大笑,声传大海,全不给人家一点面子。武士之道,首重荣辱,往往一言之差,便招三世之祸,果然河野洋雄恼羞成怒,霎时手按剑柄,怒道:「八嘎?我说错了什么?」逸海上人咳道:「施主忘了么?鉴真和尚是个瞎子。」河野洋雄啊了一声,却也想了起来,依史籍所载,鉴真和尚于平安时期渡海东来,抵达东瀛时年近古稀,早已双目失明,想他瞽目之人,写字尚嫌勉强,却要如何绘制海图?

「哈哈哈哈哈!」那阎将军仍在狂笑,河野洋雄丢人现眼,无怪惹人发噱。他有些放不下面子,当即手按剑柄,森然道:「你再笑一声试试。」那阎将军停下了笑声,嘴角却仍上扬,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

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说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道。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于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河野洋雄又恨又怒,却又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他手握剑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逸海上人却已咳了一声,解围道:「我方纔说到哪儿了?」大内良臣道:「上人说,这海图是在大唐招提寺出土的,之后交给了政子夫人。」逸海上人道:「是了。这海图正是由政子夫人所得,她一路传了下来,从此便成为历代幕府的宝物,每隔几十年,便有人提议要进入梦海探看,说来此行这已是第六回出航了。」众人吃了一惊:「第六回了?」

逸海上人道:「是。从天龙寺海船,到堪合宝船,我们已是幕府遣出的第六只舰队。」大内良臣呆住了,喃喃地道:「那……那前五批人呢?找到宝藏了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却没说话了。

全场静了下来,人人心中都有不祥之感。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道:「上人,请您实话实说吧,这海图是不是唐国文物?」闻得「唐国」二字,众武士都是为之一凛。不约而同转了过来,逸海上人沉默半晌,方纔道:「没错。这海图是鉴真和尚带入日本的。不过这也不算是中土文物。说来鉴真和尚也只是受人之托,将这张海图携回日本。」大内良臣愕然道:「受人之托?那是……」

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河野洋雄皱眉道:「到底这海图的主人是谁?就是这个『晁卿』吗?」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相传他曾成功穿越梦海,去到了中国,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此后才结识了鉴真和尚,便托他将这份海图带回日本。」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了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纔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大内良臣沈吟道:「上人,当年阿倍仲麻吕为何进入梦海?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还是奉了谁的命?」逸海上人道:「当然。这鬼海不同平常地方。当年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正是奉了公家之命。」

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公家?」「公家」二字,在日本人口中有其专意,特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是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公家……这么说来,天皇也曾派人来『梦海』寻宝么?」逸海上人道:「当然了。自圣德太子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日本失落的国宝,前后历经百年,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方纔有人成功闯入梦海,从中土找回了这张宝图。」

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上人,到底……到底天皇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却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沈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做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沈船,您看得出来么?」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大感惊疑:「蒙古船?您……您没看错吗?」「大内君所言不错。」

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卯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沈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卯钉。」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且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与他对望一眼,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众武士面面相觑,此时此刻,人人都觉得事有奚窍,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万籁俱寂中,只听大内良臣低声道:「上人,您……您方纔说晁衡曾经成功闯入梦海,这……这件事是真的吗?」逸海上人拂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内君到底想说什么?」那武士低声道:「那个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吗?怎么我从没听说他回国以后的事迹?」

听得此言,众人不觉都「咦」了一声。看这「晁衡」是唐国进士,名气极响,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与吉备真备、空海和尚并驾齐驱。可众人过去只听说晁衡在中土如何风光、如何得意,至于他返回日本后官居何职,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却从未听人提及。

河野洋雄起疑道:「是啊……这……这梦海宝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别人带回日本?难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吗?」这话问到了要紧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看这张「梦海图」何其紧要,晁衡为何要托鉴真和尚带回?一片寂静中,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许没有回来。

众人越想越怕,只觉此事疑点重重。良久良久,只听逸海上人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既然问了,我也不好隐瞒。晁衡五十六岁那年确实离开了中土,不过他并未回到日本。」众人惊道:「为什么?他不是辞官返乡了吗?为何没回来?」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海难。」全场大骇道:「海难?」逸海上人轻声道:「是。晁衡五十六岁那年再次闯入『梦海』,之后就发生了一场大海难。消息传回长安,李白听说故人死于大海,心里悲痛,便写了一首诗凭吊他。」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沈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众人脸色急变,方知这首唐诗何以满布感伤,又是什么「明月不归沈碧海」,又是什么「白云愁色满苍梧」,如此愁云惨雾,果然是拿来凭吊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坟场,忽听河野洋雄厉声吶喊:「八嘎!」喊声远远送了出去,有如负伤野兽,临死哀鸣,他揪住大内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张海图究竟怎么来的?真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吗?」

大内良臣使劲挣扎,却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河野洋雄怒道:「胡说!什么叫一半算是?」大内良臣喘道:「这……这张图是我祖父的东西,可三十年前,『应永之乱』时,却给幕府夺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谁晓得一个月前,幕府却遣使过来,把这张图交还给你了,是么?」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河野洋雄松开了手,叹道:「傻瓜,我的图……也是这样送来的啊……」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骤然之间,人人也都发觉了一件事,原来满场豪杰云集在此,背后都有同一个理由,那便是隐身室町的「幕府大将军」。

幕府大将军向来城府深沈,如今多方示好,却把众高手一一引到梦海,却是什么样的用心?全场彷徨不安,却听那「阎将军」笑了笑,道:「一个月前,我听说大内氏找上了河野氏,两家打算连手闯进梦海,我得知之后,坐立难安,便连夜率众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顿了顿,轻轻笑道:「逸海上人,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吧?」说话间,雾气中便现出了大批忍众,个个身影朦胧,手中却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剑」。

眼见逸海上人迟不答话,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将手一抽,但听刷刷连声,河野家众尽数拔刀,已将逸海上人团团包围。那阎将军笑了一笑,径自缓步上前,轻声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瞒我了,说吧……你是『金阁寺』的人,是么?」这「金阁寺」并非寻常佛院,而是前东瀛霸主「源道义」退隐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号曰「义满」,乃是开创室町幕府的一代枭雄,晚年自感杀人过多,便剃度出家,复姓源氏,改名道义,此后隐身「金阁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枭雄虽死,余威犹存,当时东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阁寺」相称,足见其杀权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围,偏又手无寸铁,仅凭一根拐杖御敌,若要与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时便要断折,遑论要与高深莫测的「阎将军」出手交战?

大内良臣深怕血溅五步,忙上前劝阻:「等等,先别动手,大家有话好说……」话声未毕,已给河野洋雄一把拉开,怒道:「傻瓜!你还没发觉么?这是『金阁寺』布置的骗局啊!」日本人不同于他国子民,民风向来好胜,这「梦海」虽然诡异多端,却也吓不倒他们,反而是数百年的传说积累,引得举国上下前仆后继,人人葬身大海。便如飞蛾扑火一般,依此看来,这「义政将军」正是要借刀杀人,将满船政敌一网打尽。至于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应,随时准备逃生。

大内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会的,义满将军早就谢世了,现下是他的孙儿『义政将军』当家作主,他好好的一个佳公子,岂忍加害我等?」还待再说,众家臣却已围了过来,大声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义弘公是怎么死的吗?千万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大内氏与足利氏之间早有宿怨,当年大内义弘是七国守护、幕府功臣,却因手掌贸易大权,引发足利义满觊觎,也是幕府长年侵逼,终于引发了「应永之乱」,区区四十天不到,足利义满兵临城下,胁迫大内义弘切腹自杀,此后幕府软硬兼施,屡屡教唆大内家子孙内斗,如此血淋淋的教训放在眼前,岂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计,纵使足利义满已死,仍旧不能掉以轻心,众武士全数出身周防、长门等地,皆是大内氏的数代家臣,此时护主心切,莫不苦心劝谏,就怕他再次中计上当。

全场杀气腾腾,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说话。只听他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说对了。我是『金阁寺』的人。从年轻到老,我一直追随义满将军。」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会从树上掉下来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设计这个骗局,也真辛苦你啦。」逸海上人叹道:「诸位会错意了。老衲虽然是幕府的人,可此番邀集各位进来梦海,却真是一片诚心,绝无分毫陷害之意。」

河野洋雄冷笑道:「一片诚心?难不成你真是约我们来寻宝的?」逸海上人静静地道:「没错。」河野洋雄正要叫骂,「阎将军」却已伸手制止,静静地道:「你说吧,这梦海里究竟有什么?」逸海上人道:「日本失落的东西。」听得话外有话,人人愕然难言,阎将军道:「我们少了什么?」逸海上人叹道:「和。」「和?」众人面面相觑,全都笑出了声:「都到了这个田地,你还想求和么?」「住口!我说得是……」逸海上人厉声道:「大和!」河野洋雄厉声道:「马鹿野郎!」把手一抽,迎风便斩,逸海上人怒目圆睁,也已提起拐杖,直挥而上。两旁武士发一声喊,并同「阎将军」的麾下忍众,人人奋勇上前,预备将之乱刀分尸。

当地一声巨响,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么,激出了无尽火光,忽然间,人人耳中都听到了低微佛音,嗡嗡声响中,只见一个人飞了出去,摔倒在地,正是河野洋雄!转看周遭,满是刀刃器械,无论是山中忍族、抑或町下武士,人人空着双手,满面骇然。

嗡嗡嗡嗡嗡……甲板上传出低微空响,听来宛如佛音梵唱。逸海上人环顾群雄,缓缓持起拐杖,将其插入船头火盆之中。

熊熊火焰焚烧,照出了佛影光晕,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为那烈火一逼,竟然现出了鲜血溶解之色,随即闪耀出一行刀铭汉文,见是:「谷神玄牝」。

众武士张大了嘴,一个个跪倒在地,颤声道:「北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东瀛史上最为玄奇的法刀,便是眼前的「北鞘」。据说这柄刀打造时出了差错,以致生来无刃,无法杀人,可任何兵器也都伤不了它。纵以铁锤奋力轰击,亦能完好无缺。故给人称做「玄牝之刀」,号称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

逸海上人厉声道:「懂了吗!幕府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众武士爽然若失,心中却也一片雪亮,已知幕府此番劳师动众来此,一切便是为了寻回那柄传说中的无上神物:「南刀」。

「南刀」与「北鞘」,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两大传说。据闻「北鞘」天生空虚,不具刀刃,能降伏一切杀人凶器,故名玄牝。「南刀」却恰恰相反,相传它是东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杀人刀,生具乱性、无所不杀,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锋半尺,便会自行破损裂开。正因如此凶残,「南刀」也得了个可怖外号,称作「不宿刀」,它找不到相容的刀鞘,没了栖宿之所,遂只能以血作鞘,永无止尽地杀戮下去,直到「杀人百万」为止。

「南刀」、「北鞘」,大内良臣昔时虽也听过这两样东西的传闻,却总以为「南刀北鞘」仅是个譬喻,专用来描绘自相矛盾的事物。毕竟「南刀」无所不杀,号称能斩坏世间一切万物,「北鞘」却是无坚可催,天上地下无物可伤,这两样东西的性子全然相冲,便如世间的「矛」与「盾」,压根儿无法自圆其说,怎可能同时存在于人间?

传说是真的,因为传闻中的「北鞘」就在眼前,满场静默中,逸海上人低声念佛,将那柄黑玉宝鞘平持于胸,一个又一个武士跪倒在地,朝那柄「北鞘」顶礼敬拜。

那「北鞘」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就,明明为烈焰焚烧,却不见分毫热烫,逸海上人持于手中,自也无不适之感。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下拜道:「上人,我错怪你了,请宽恕在下的无礼。」逸海上人笑道:「我不原谅你,还能如何呢?难道要你切腹谢罪吗?」说着便将那「阎将军」扶起,神色慈和悦然。

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风,为人诙谐,并无架子,众人暗暗松了口气,道:「上人,你……你怎么会有这柄『北鞘』的?可是……可是幕府交给您的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没错,这是义政将军交给我的。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来到梦海。只因此行凶险异常,他事先便把『北鞘』交给了我,以作防身之用。」世上最血腥的妖刀,便是「不宿之刀」,想来惟有「北鞘」足以抵挡凶焰。

众人呆呆望着黑沉沉的「北鞘」,喃喃又问:「上人,这……这世上真有『南刀』吗?」「当然有。」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们若是不信,不妨去『吉野』找个老人问问,你们只要提到『南刀』的事情,他们也会反问你,这世上是否真有『北鞘』?」「吉野……」众武士面面相觑,愕然道:「您……您说得是『吉野南朝』?」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吉野山的南朝。那里是『南刀』最后现身的地方。」众武士大惊道:「最后现身的地方?那……那『南刀』现下去了哪儿?」逸海上人遥望茫茫海雾,轻轻叹息,众武士愕然醒觉,已知「南刀」便在梦海。

日本向来只有一个朝廷,便位于京都室町。可过去六十年里,「吉野」却曾另创朝廷,与京都分庭亢礼。只不知此事与「南刀北鞘」有何干系?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低声便问:「上人,这……这『北鞘』是怎么落到幕府手中的?您可以说说么?」逸海上人笑了一笑,他携住那「阎将军」的手,淡然道:「大内君,请你下锚。我有几句话要与各位说。」大内良臣心下大喜,自知他要借一步说话了,忙召来一名武士,附耳吩咐几句,随即伸手肃客,将一行人引向了内舱。

来到了舱里,只见窗边置了一张茶几,地下铺了草席,一如寻常居家陈设。大内良臣晓得逸海上人身分极高,便屈膝跪姿,坐不动身。逸海上人则如寻常僧侣一般,自管盘膝打坐。

四下一片静默,逸海上人轻声道:「大内君,老衲可以请教一件事么?」大内良臣忙道:「不敢,能回答上人的垂问,是在下的荣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你不必客气。我只想请问阁下,你孩提时可曾听闻过『南刀北鞘』的传说?」大内良臣吞了口唾沫,道:「有。我七岁的时候。」

逸海上人微笑道:「你是听谁说的?可是令伯祖『大内义弘』么?」「大内义弘」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人称「义弘公」,此人曾经背叛幕府,于「应永之乱」起兵称反。大内良臣黯然道:「上人所言不错。义弘公曾经开示我等,他……他说『南刀北鞘』涉及了日本的武运,若有人能同时掌握这两样神器,便能一举结束武家乱世,进而统一全日本……」他顿了顿,慌忙乞问:「上人,他……他说得对么?」逸海上人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大内良臣却也不敢多问,想起了族人与幕府的恩怨,一时更是战战兢兢。

四人对面而坐,大内良臣心头怦怦跳着,一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二也不解「北鞘」与幕府有何渊源,更不知这「南刀」为何会藏于梦海之中。一时百转千结,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他不敢随意启齿,只取来了一只炭炉,默默烧煮茶水。

四下朦朦胧胧,满是水气,连舱里也难以幸免。大内良臣烧煮了茶水,舱里水雾更浓,极显闷热,他推开了窗扉,一时间冰寒冷雾袭面而来,逼得他打了个寒噤,只得又掩上了窗。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这梦海真是古怪,对么?」大内良臣不敢多口,只斟上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奉了过去。

逸海上人道:「大内君,您晓得义政将军为何会派您来梦海?」大内良臣微微一愣,道:「这……这不是因为我懂得驾船吗?」逸海上人微笑道:「大内君的驾船本领高超,这当然是个原因。不过义政将军找您过来,另外还有个情由。」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请上人教诲。」逸海上人提起茶杯,轻啜一口,道:「您姓大内。」大内良臣愕然道:「大内?」逸海上人淡然道:「没错,正因您是大内家的人,所以义政将军指名阁下,命您陪同老衲进入梦海。」河野洋雄伸手自指,愕然道:「那……那我呢?」逸海上人淡淡地道:「你与阎将军一样,都是此行的护从,保卫大内君平安。」

大内良臣闻言战栗,不知自己有何要紧之处,一时伏身再拜,逸海上人笑了笑,他将窗扉开启一缝,望向窗外的梦海,道:「大内君,您知道朝鲜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吗?」大内良臣咳了一声,道:「谜海。」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那您可曾知道,为何朝鲜人始终没来解开谜团?」大内良臣摇了摇头,示意不解,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因为他们相信了汉人的说法。」大内良臣愣住了:「上人的意思是……」逸海上人微笑道:「知道吧,汉人怎么称呼这片海域?」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苦海。」话才出口,心下便有醒悟:「上人的意思是说……朝鲜人不敢过来揭开谜底,便是怕给自己带来苦果?」

逸海上人道:「没错。朝鲜深受汉儒教化,也学着汉人压抑自己,始终视这片海域为禁忌。可是我们日本人不同,过去七百年来,我国上下始终坚信,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个秘宝,足以扭转日本的国运。因此我们称之为『梦海』,便是要鼓励子孙冒险犯难,无论牺牲了多少人,也要破解这个谜团。」大内良臣怦然心动,方知「梦海」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忙道:「如此说来,晁衡也是为了破解这个谜团而来的?」逸海上人笑了一笑,道:「没错。自飞鸟时代开始,历代的公家武家、法皇天皇,莫不竞相派人来到梦海,这一切的用意,就是要找出这个代代相传的宝藏。」大内良臣忙道:「那……那他们找到了吗?」逸海上人道:「找到了。不过他们只找到了一半。」说话间,便将「北鞘」解了下来,放到了席上。顿时之间,河野洋雄、大内良臣,乃至那位「阎将军」,人人都紧张了起来。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不知不觉间,竟悄悄伸出手去,便想朝「北鞘」触摸。逸海上人笑了笑,道:「河野君,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么?」河野洋雄急忙缩手回来,干笑道:「对不起,我……我失礼了。」逸海上人淡然道:「不必顾忌。我奉义满将军之命,长年钻研『北鞘』,至今已有三十载,诸位若有什么独到见解,老衲欣然拜领。」河野洋雄咳了一声,小心接过了「北鞘」,忽然间,双手向下一沈,那北鞘居然落了下来,看这柄空鞘份量如此之沈,稍不留心,便要提之不住。

那「阎将军」深深吸了口气,半空接住了「北鞘」,手臂竟是不晃不动,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采。只见他提起刀鞘,凑到眼旁去看,但见鞘身铭刻四字,正是「谷神玄牝」,余处满布梵文,正面背面皆然。

雾气弥漫,舱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然则传闻中的北鞘,已在眼前。人人借着微弱灯光窥视,只见它黑沉沉的,鞘身隐刻了无数血金梵文,转看鞘口处,却又散出一股淡淡红光,望来既血腥、复神圣,无以名状。大内良臣一旁看着,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胁差」,便朝鞘口插进试合,猛听逸海上人怒喝道:「住了!」「铿」地一声脆响,北鞘与胁差稍一相合,顿时间火光四射,一时间刀屑铁粉激射而出,那「胁差」的刀头竟已断折了。天幸那「阎将军」出手极快,早将大内良臣一把拉开,否则他首当其冲,双眼定要给射瞎不可。

空鞘躺于草席上,鞘口处传来嗡嗡低响,悠扬动听,宛如梵唱。大内良臣浑身冷汗,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逸海上人俯身过去,将「北鞘」拾了起来,他指着鞘上正中一处梵印,轻轻说道:「看出来了吗?这个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记?」那「阎将军」趋前凝视,道:「这是无动尊。」

逸海上人含笑嘉许,道:「没错,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不动明王的『金刚火焰印』。」「不动明王」又称无动尊,与「爱染明王」、「军奈利明王」等并称为密教八明王,号称「见我身者,得菩提心」,传说受大日如来之命,现忿恚火焰身,乃是东瀛举国供奉的护国之神。大内良臣越看越觉骇然,忙问道:「这……这鞘上的梵文是谁刻上去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并非人力所为。相传这些梵文全是铸造时自然天生的。反倒是鞘上刀铭,却是铸成后才请高手刻上的。」众人心下骇然,自知东瀛刀剑若是臻于极品,铸造时剑面往往会生出天然纹理,称作「刃文」,多如水纹波浪,却没听说有类似梵印经文的。河野洋雄干笑道:「这柄刀……嘿嘿……当真怪得可以。它……它是怎么来到幕府手中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是第一代幕府将军带回京都的。」大内良臣愕然道:「第一代幕府将军……您说得是义满?」逸海上人将「北鞘」缚回腰间,摇头道:「不,比义满更早。」众武士窃窃低语:「比义满更早……那……那是……」一旁「阎将军」静静地道:「足利尊氏。」众人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把「北鞘」带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宫的初代幕府大将军,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他……他是在哪儿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法隆寺?」大内良臣失声惊呼:「您说得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颔首道:「没错,就是供奉圣德太子的那座古剎。这就是『北鞘』第一次现世的地方。」这「法隆寺」由来已久,乃是东瀛第一圣君「圣德太子」于飞鸟时代所建,建寺已达七百余年。尤其寺内东院的「梦殿」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观音像」,相传更是依「圣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义可说神圣非凡。

大内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将军是怎么找到它的?」逸海上人道:「别急,你得听我娓娓道来,如此你便会明白『南刀北鞘』的来历,以及这两柄神器与梦海的渊源。」那「阎将军」心下一凛,忙道:「且慢,你是说『北鞘』也是在梦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而笑,知道他猜到了几分内情,便道:「你们都别急,我自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们。」诸人正襟危坐,不论武功高如「阎将军」,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是不敢稍动。

只听逸海上人道:「吾国自奈良、平安时代以来,始终是天皇亲政,并无幕府之设。可自从源氏一族崛起于关东,我国便走向了武家政治,从此天皇有名无实,只能任凭幕府将军摆布。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内良臣点了点头,道:「是。源赖朝开创『鎌仓幕府』,百年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欺侮着各方大名。」逸海上人叹道:「说得好。自保元之乱起,武士气焰益发嚣张,动辄放逐天皇,幽禁法皇。

到了幕府创建后,朝廷上下更是有名无实,一切大权都握在武家之手。可报应不爽,源氏一族得势不久,自己却又被外戚所干,从此幕府权势又落入北条家之手,以『执权』的名义监控全国。」听到此处,人人叹息默然,无言以对,逸海上人又道:「我们日本人有个习性,便是喜欢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数百年。

自北条家专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实则以幕府为骨、骨干上尊崇幕府,实则脏腑却是执权,然则北条氏又能安享大权多久呢?于是乎,外戚安达家又得势了,平赖纲又崛起了,子弒父、弟弒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着同姓的血肉,故称『下克上』的大乱世。」权不过三代,在场诸人多历亲族残杀的往事,或如大内良臣,自小屡遭本家排挤,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鹰岛,无人能脱骨肉相残之苦。

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会沦落到这个田地?」众人默然噤声,无言以对。只听逸海上人叹道:「因为我们一直没发觉,原来我们始终在骗着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门,莫不以为国家完美无暇、万世一系,殊不知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灭亡,亡于幕府之手,可我们自欺欺人的后果,便等于纵容幕府寄生,任其专权,然则纵容幕府的结果,又等于纵容北条执权,纵容了北条,不啻等于鼓励举国武士铤而走险,以下犯上,于是全国没口子的忠信报恩,行径却禽兽不容……」

说到此处,泪水滚滚而下,叹道:「数百年来,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后醍醐天皇崛起,开始了『建武中兴』。」大内良臣啊了一声,道:「建武!这是『大汉光武帝』的年号!」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没错,唐国最伟大的君主,就是大汉光武帝,后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汉光武帝』的名号,扫灭割据贼党,还政于天皇,以开万世不移的皇室大统。」大内良臣惊道:「还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摇头道:「没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汉国体,集大权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从此绝迹。」自古以来,东瀛便由武家贵族交替掌政,至今已达数百年之久,倘要扫除了幕府势力,天下却该是什么样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后来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那时北条家掌握大权,天皇虽想亲政,却苦无实力,赤板城一战,天皇被俘,惨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却见到了一颗白樱树上刻着有字,说是:『天莫舍勾践,时非无范蠡』,后醍醐天皇心里明白,他的反抗已经激起关东豪杰的慷慨之心,有人要为他举义兵了。」众人心念炽热,齐声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宫的足利尊氏将军。那时他手握数万兵马,动见观瞻。若愿发兵支援天皇,自能一举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却也能安享他的富贵,不必受战乱之苦。然则他还是高举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罗探提』。」大内良臣颔首道:「我知道这事,这就是『元弘之变』吧。」逸海上人含笑道:「没错,那时尊氏将军倒戈反向,其后新田义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举王旗、号召天下诸侯起义,一时之间,天下齐动,鎌仓幕府也为之灭亡。」那「阎将军」淡淡地道:「后来呢?武家政治绝迹了么?」逸海上人仰天长叹一声,道:「当然没有。」大内良臣低声道:「这……这中间可有秘辛么?」逸海上人叹道:「再来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关了。」听得此言,众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气,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上竟是隐隐发抖,道:「元弘之变后,『鎌仓幕府』已然灭亡,天皇也完成了亲政心愿。不过当时武家政治并未灭绝,他们还有一个要角。你也晓得那人是谁……」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叹道:「没错。『鎌仓幕府』垮台后,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时天下人人侧目,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幕府垮台后,足利尊氏也没用了。为了让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权,也可以切腹自杀,当然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凭借武力,创建一个全新的幕府。

众人默然无语,大内良臣则是低头喝茶,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反叛了吗?」逸海上人道:「那倒没有。除了反叛与切腹外,他还有一条活路走。」大内良臣愕然道:「他还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选择出家,表明自己还政于天皇的决心。」河野洋雄点了点头,道:「这可称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应允吧?」逸海上人摇头道:「你说错了。尊氏将军是『建武中兴』的大功臣,若要无缘无故的出家,外界定会说是天皇所逼,到时各地大名借机串连,情势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后,自知尊氏将军以退为进,便立时启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挡下此事。为了安尊氏将军的心,他还吩咐不带随从、不携刀剑,仅以孤身一人进入法隆寺。」

众人失声惊呼:「法隆寺?尊氏将军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没错,正是法隆寺。此地是『圣德太子』亲手打造的古剎。足利尊氏选择此地出家,便等于是请『圣德太子』见证,再神圣不过了。」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众人都是暗暗心惊,又听逸海上人道:「当时情势何其紧张,只消稍有不慎,京都政权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来到了法隆寺梦殿,极力劝阻尊氏将军退隐。尊氏将军却告诉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头,只有一个办法。」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将军』,对么?」「征夷大将军」便是幕府大将的官衔,倘使天皇就此让步,等于是恢复了武家政治,什么建武中兴、天皇亲政、全都沦为春梦一场了。可天皇若不肯应允,却要如何收拾残局?正感慨间,却见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不是,尊氏将军要的不是这个。」

大内良臣讶道:「连幕府大将军也不要了?那……那尊氏将军要什么?」逸海上人道:「他要废掉后醍醐天皇,拥立一个新国主。」砰地一声,大内良臣手上的茶杯翻倒,震惊道:「什么?他……他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配做人臣吗?」逸海上人叹道:「那时天皇听了说话,自也是惊怒交迸,待想逃离法隆寺,却惊觉足利尊氏早在布下了重兵,等着将自己生俘。」大内良臣咬牙道:「这可糟了,天皇没有随从,又没有刀剑,却该怎么办?」逸海上人道:「那时尊氏将军步步进逼,随时都能抓住天皇。天皇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猛见『救世观音像』的腰间悬了柄木刀,慌乱下只能拿了起来,便朝足利尊氏砍去。」

河野洋雄冷笑道:「傻瓜,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战,那不是异想天开吗?」逸海上人颔首道:「没错。尊氏将军乃是不世出的猛将,如何会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他见天皇奋力来砍,不过举手一抓,便将木刀握住了。那时双方一个抓住刀鞘、一个紧握刀柄,两相出力之下,木刀竟尔离鞘而出,露出了一柄布满梵文的神刀。」众人全身震动,骇然道:「南刀!」逸海上人道:「正是『南刀』。当时神物现出,天皇宛如圣德太子附身,不论什么人靠近身边三尺,全给连刀带人斩为两断,尊氏将军拼命拿着刀鞘抵挡,这才勉强脱身,其后双方各自召集兵马,火并决战,杀得京都血流成河,最终天皇也逃到了吉野,这柄刀便也随着他一路南下,成了世人口中的『南刀』。」众人望着那柄黑沉沉的刀鞘,低声道:「这么说来,这柄空鞘就是……」逸海上人道:「没错,尊氏将军夺下来的空鞘,便是后世幕府的镇府之宝,『北鞘』。

自此之后,日本也因而一分为二,进入了南北对峙的战国时代。」「南刀」无坚不催,「北鞘」无物可伤,听得这两样神物原是同时出土,众人不由满身冷汗,道:「这么说来,『南刀北鞘』本是一体的么?」逸海上人道:「正是如此,当年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却不知此物是何来历,便召集了各地名僧,翻遍古籍,终于在『三疏义经』的注记里找到了一段密文,确信这柄刀就是圣德太子于百济国铸造的『大和刀』。」「大和?」全场三人尽数站起,惊叫道:「这柄刀叫做『大和』?」逸海上人颔首道:「南刀北鞘,分则两战,合而得和,故称『大和』。这便是圣德太子铸下的刀铭。相传天地三刀之中,最锋锐的是朝鲜王的『神功震主』,最威猛的则是契丹王的『托帕金玉』,不过要说到杀权之重,嗜血之凶。却以『大和刀』为最。它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杀死百万人,否则不能还鞘。」

惊奇接连不断,大内良臣不觉牙关颤抖,道:「什么?杀……杀人百万?」逸海上人道:「据典籍所载,圣德太子是佛门中人,生性慈悲。据说他将中土文物引入日本时,深怕也招来了外敌,于是他向天请愿,盼能铸造一柄护国法器,以来保卫子民。为了彰显诚心,他以自己的性命为誓,延请七七四十九名高僧诵经、前后绝食七七四十九日,盼『救世观音』能赐下一柄护国慈悲刀。结果铸刀功成之日,他却将之抛入了『梦海』。」「抛入梦海?」众人茫然呆傻,寒声道:「为什么?他……他的刀有缺憾么?」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和之刀』经得千锤百炼、完美无暇,堪称吾国太刀之祖。」大内良臣喃喃地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要投入大海?」「看……看这里……」逸海上人提起「北鞘」,指着鞘上正中梵字,轻声道:「懂了吧?为何圣德太子要扔掉它?」见得上头的梵文古字,那「阎将军」点了点头,大内与河野也都醒悟过来,已知圣德太子并未拿到「救世观音」赐下的甘露刀,而是拿到了「不动明王」加持的焚世之剑。

「不动明王金刚火焰令」,自古以来,这「不动明王」便是佛经里的降伏战神,能为人间带来战火,也难怪这柄刀号称要杀人百万,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

逸海上人又道:「眼见自己造出了一柄嗜血战刀,圣德太子自是懊恼非常,他知道自己并未拿到护国法器,反而为吾国带来了无穷凶劫。为了封印『不动明王』的法力,他便在刀鞘上头刻下『谷神玄牝』四字刀铭,以来牵制刀中杀气,其后更为它取名为『大和』,这一切所作所为,就是盼望子孙牢记此训,使这柄刀永不出鞘,以合为和,共谋『天下大和』。」

听到此处,大内良臣自是暗暗感佩,方知圣德太子何以命名此刀为「大和」,当是怕子孙来日误用此物,竟使东瀛走向战火。他低头沈思,猛地醒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柄刀究竟是什么人捞回来的?可是晁衡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大和刀』是怎么藏入梦殿的,并无史料可查。也许是晁衡找到的、也许又是另有其人,总之老衲无法断言。」大内良臣微微沈吟,看历代人士前仆后继,好容易找回了「大和之刀」,却为何要藏入法隆寺梦殿?莫非其中另有隐情?他自知猜想不透,便又问道:「后来呢?尊氏将军带回了『北鞘』,其后还有寻找『南刀』吗?」

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自从查出了『大和之刀』的来历,非但幕府全力寻访『南刀』的下落,吉野南朝也亟思夺回『北鞘』,不过双方始终力有未逮,直到义满将军摧毁了南朝,统一全日本,希望才再次燃起。」足利义满结束了南北对峙,创建了室町幕府,乃是足利家空前未有的大枭雄,若要让「南刀北鞘」再次相合,想来也只有仰仗此人了。大内良臣低声道:「如此说来,他应该找到『南刀』了吧?」逸海上人摇头道:「那倒没有。他虽然占领了吉野,却只拿回了天皇的信物,可真正干系重大的『南刀』,却依然下落成谜。」大内良臣惊道:「又不见了?可是给谁盗走了吗?」逸海上人叹道:「您说对了,当年南朝落陷之时,有个人比幕府捷足先登,抢先取走了南刀。」大内良臣心下一凛,忙道:「这人是谁?」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大内君,您可晓得……当年令伯祖为何要造反?」大内良臣愣住了,一旁的阎将军、河野洋雄全都低声咳嗽,已知当年抢先带走「南刀」的不是别人,而是周防大内氏的家长,大内义弘。

大内良臣瞠目结舌,时至今日,他方纔明白了前因后果。为何当年的大内义弘野心勃勃,不惜挑战势力臻于鼎盛的源道义,想来心中一个执念,便是要夺回「北鞘」,至于幕府为何要攻打大内家,想来也是为了抢回那柄「南刀」。

想起杀人百万的传说,大内良臣心中喟然,竟是久久难以言语。他伸手搓面,忽然间想起一事,忙道:「不对、不对,上人您弄错了……」逸海上人笑道:「我弄错什么?」大内良臣慌道:「当年幕府派兵进入周防,上从本家长老,下至家臣奴婢,每家每户都给搜遍了,倘使南刀是在我们大内家,怎会搜不出来?」逸海上人淡淡地道:「大内君,您挂一漏万,少算了一个人。」

大内良臣皱眉道:「我少算了一个人?」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没错,这人与你们大内家有血缘之亲,却从来不见于族谱之中,是以义满将军漏掉了他。」大内良臣心下悚然:「您……你说得是……」逸海上人微微一笑,道:「我说得是二男持世的私生子,大内荣之介。」「河童阿介?」大内良臣骇然出声:「他……他还活着吗?」大内荣之介,他是堂兄持世与奴婢生下的私生子,自小不能见容于门户,便给养在港边的小舟上。每回见到他,总是赤着两只脚,看起来脏兮兮的。说来阿介很可怜,他从小就被父亲排斥,也得不到母亲的照顾,可是族里还有个人关心他,那便是周防大内氏全族的大家长:「大内义弘」。

对阿介来说,义弘爷爷是他最重要的人。爷爷不只会来探望他,还曾经传授他一身剑法,夏天的雨夜、冬季的寒风,都有爷爷的温暖。可是「应永之乱」中,爷爷就死掉了,他在幕府的要求下谢罪自杀。时至今天,大内良臣都还记得……义弘爷爷被迫切腹的当日,阿介首次闯进了本家,他要向爷爷做最后的道别,可是武士们就是不让他进去,那时阿介在门外不停哭喊挣扎,他的叫声是如此的哀绝凄厉,就像是泣血的杜鹃,让闻者为之心碎……心念于此,大内良臣猛地醒悟过来,如果当年义弘公要藏起什么东西,最好的地方不是「介殿屋敷」的仓库,也不是周防国的地窖,而是阿介的破烂船屋,难怪了……难怪义弘爷爷自杀的当晚,阿介就失踪了,他一定是划着那艘破烂小舟,逃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什么地方连「足利义满」都进不去呢?莫非便是……便是……「梦海!」大内良臣张大了嘴,颤声道:「上人,阿介他……他逃入了梦海,是吗?」逸海上人道:「没错。你这个族弟很聪明,他知道幕府不敢闯入梦海,便一直躲在这片海域里,直到长大成人。此后他更以梦海为根据地,计划向幕府复仇。」

幕府根基极深,无可动摇。大内良臣喃喃地道:「他……他打算怎么做?」「大内君……您有没想过……」逸海上人轻声道:「『倭寇』是从哪里来的?」「倭寇」二字一出,大内良臣好似五雷轰顶,已然瘫软下来。过得半晌,听他颤声道:「上人……您是说……阿介……阿介他变成了海盗?」逸海上人面无容情,说道:「荣之介极善于利用地形,自他十八岁开始,他便以『梦海』的浓雾做掩护,疯狂劫掠来往船只,此后他积聚了一笔钱,更放手招兵买马,预备挑战京都幕府。」听得纯朴的阿介有此胆识,大内良臣不免为之汗颜。他吞了口唾沫,嘶哑地道:「那……那幕府曾经派人围剿他吗?」逸海上人道:「这是当然了。前代大将军义教曾经多次派兵进入梦海,盼能剿灭他的贼党。可惜三年前的一个夜里,情势逆转,竟使他功败垂成。」大内良臣低声来问:「功败垂成……发生了什么事吗?」逸海上人道:「嘉吉之乱。荣之介与赤松满佑连手,向义教将军发动了突袭。」「什么?」大内良臣双目圆睁,大声道:「阿介……阿介参加了嘉吉之乱?」

逸海上人叹了口气,道:「据生还者说,那天有个浪人提着一柄红色的血刀,突然现身在赤松的宅邸里,一口气杀了几百人,满场武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不敢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杀死了当时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教。」大内良臣惶恐惊怕,看当年的幕府大将军「足利义满」逼死了大内家的族长,如今大内家的子孙却又闯入将军府,犯下了弒君犯上的恶行。他有意为族人辩护,忙道:「上人,您……您怎么知道是阿介做的?莫非您……您有什么证据不成?」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放心,这件事错不了。当天在场的还有另一个人,他认得荣之介。」大内良臣愕然道:「什么?阿介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人,谁会认得他?」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你说得没错。荣之介复出的时候,早已长大成人,样貌也与孩提时大大不同。虽说如此,天下却还有人认得出他来。」大内良臣颤声道:「什……什么人?」逸海上人悠悠地道:「他的生身父亲,大内持世。」

「啊」地一声,大内良臣张大了嘴,慌声道:「对了,持……持世当天也在场……」逸海上人叹道:「岂止在场而已?他被『南刀』砍杀的时候,临死前便曾叫出『荣之介』这三个字,在场所有生还者都听到了。」大内良臣双手掩面,哭道:「阿介疯了吗?他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亲?」逸海上人道:「这还要说么?他的生父薄情寡义,从不肯放开心胸接纳他,因而荣之介拿到了这柄杀人百万的『南刀』,丧心病狂下,第一个便要拿父亲的头来祭刀。」大内良臣心乱如麻,身子微微发抖,全然说不出话来,河野洋雄懒洋洋地道:「上人,少说这些废话了。现下你要我们怎么做?」逸海上人道:「现下我们能做的,便是赶紧抢回『南刀』,只有让它与『北鞘』复合,方能结束杀人百万的传说。」「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河野洋雄与那「阎将军」互望一眼,均知幕府召唤大内良臣的用心了。放眼整个周防大内氏,想来只有他与「荣之介」有些交情,若说有谁能猝不及防的来到阿介身边,对他刺下致命的一刀,除开「大内良臣」,举国孰能致之?

一柄大和刀,牵动多少人间事,众人走出舱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从奈良朝的晁衡、鉴真,乃至于南北朝的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甚且到了室町幕府的「应永之乱」,全都与这柄刀脱不了干系。

众人默默走上船头,逸海上人取出了海图,道:「大内君,现下要怎么找到荣之介的藏身之地,还得请你多费心了。」大内良臣微微苦笑,接过了海图,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阎将军」沈声便问:「上人,这海图的缺部,都在荣之介手中么?」逸海上人摇了摇头,道:「剩余的残图,一半是在荣之介手中,另一半则落于朝鲜人之手。」河野洋雄笑道:「别管那张破图了。反正梦海谜底已经解开,只消找到荣之介,不就什么都解决啦?」话声未毕,忽听雾中传来低笑声,道:「谁说谜底已出?」众人猛吃一惊,喝道:「谁?」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鸿影飞扑而来,便朝「北鞘」疾夺。逸海上人虽惊不乱,立时提鞘护身,那「阎将军」站得最近,则是厉声怒号,反手来抓。

陡听「砰」地大响,河野洋雄急急喝道:「火枪!快趴下!」火枪乃是希罕之物,枪子飞出,往往杀人于须臾之间,加上船行迷雾,谁也瞧不清敌方射往何处。顿时间人人伏身趴倒,那阎将军却是什么也不怕,把手一抽,已然扯落那人的半幅衣襟。

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身法之快,世所罕见,加上浓雾深沈,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船上的。那阎将军低头来看掌中,却见了一幅淡红衣袖,上绣一只火焰云燕,看模样竟是女子的装束!

逸海上人接过察看,当即叹道:「烟岛。」那阎将军嘿嘿一笑,自知找到了对头的来历,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转头去看众人,却见武士们趴满一地,除开两大高手之外,尽余一人呆呆站立,正是大内良臣。逸海上人心下一凛,忙道:「梦海图呢?」大内良臣苦笑摊手,露出了空无一物的掌心,道:「给……给人抢走了。」众人大吃一惊,方知对方声东击西,看似要劫夺北鞘,实则意在海图,果然调虎移山之后,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动,更引开了那位「阎将军」追击。这份心机之深,当真可敬可畏。

众人身在梦海,若想找到「大内荣之介」,非得那张海图指引不可,河野洋雄喝道:「大家振作精神!这里是汪洋大海,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快去搜索舱下!」大批武士脚步仓皇,正要下舱找人,却听海面上传来划桨声,众人急忙转头,惊见雾气里驶出一艘小船,正朝梦海深处逃去。

众人惊怒交迸,喊道:「人在那里!」甲板上脚步急乱,大内良臣奔上船头,亲自掌舵,众武士则下到舱里,抵死划桨,逸海上人则是提起海螺,呜呜吹鸣,示意前方小舟回转截击。

那「阎将军」抄起了弹弓,远远朝小舟射去。雾气浓厚,双方距离又远,此人却是忍法高手,膂力惊人,几发石弹腾空破雾,几乎射中了划桨人。

小舟若隐若现,忽快忽慢,几次都快追上了,却总是差了数丈,河野洋雄怒之极矣,自朝舱下怒骂:「快划船!武士的精神只有这样么?心守一点!以报君恩!快!用力划!」声声催促中,大船果然加快了,河野洋雄心下大喜,大内良臣却暗暗担忧,他扶住了船舷,只觉船身隐隐震荡,好似遇上了什么暗流,忙道:「要他们慢点,海流好像加快了。」河野洋雄怒道:「快才好啊!不快如何追得到敌人?」却于此时,只听雾里传来呜呜海螺声,前方几艘小舟已然回报示警,大内良臣情知有异,忙提声喊话:「放船灯!探测海流去向!」众武士听得吩咐,立时捧来了一盏船灯,看那东西长约四尺,状如船艇,上头还有一盏琉璃灯。倒似是儿童嬉戏之用。大内良臣亲手接过,随即点燃火烛,将灯船垂放入海,任其漂流。

灯船发光,望来如同一只大火球,虽在浓雾中,亦是清晰可见,众人远远看着,只见灯船行驶极快,转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赶到前头去了。约莫又过百尺,只见灯船微微一滞,好似遇上了什么阻碍,船头竟尔打横了过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何以如此,正感讶异间,忽见灯船一个旋转,成了头在后,尾在前,慢慢开始旋转。众人面面相觑,仍有不知高低之感,只见那灯船越转越急,越转越快,猛一下船头向下、船尾翘起,瞬时消逝不见。大内良臣心下大惊,赶忙把舵打横,喊叫道:「前方转舵!不要再过去了!」听得喊声,众人仍是一脸迷惑,还待出言相问,猛听远方小舟传来哭叫:「大漩涡!」远方小舟上的吶喊带着绝望痛苦,好似见到了地狱开门。众人张大了嘴,只见黑漆漆的海面上,出现了几只巨大漩涡,带出了滔天巨浪。只见第一艘小舟给急流一带,已然卷入了漩涡里,其余几艘小船莫不奋力划桨,就盼能逃脱急流。

海上最可怖的地方,便是大漩涡,每当海潮快慢不同,水势相互激荡,便会因此生出漩涡,小者数尺,大者百丈,暗流所经之处,足以吞噬海上一切。众人浑身冷汗,才知那女子的阴毒计谋,看她适才着意放慢船速,却是在引诱诸人,要让大船自行驶入漩涡之中。天幸大内良臣精于航海,便给他识破了用心,只听他提声指挥:「快!都到右舷去,快!」甲板上满是惊惶脚步,人人拿起了船桨,都在等候号令,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曾于濑户穿越内海,自知遇上漩涡时最忌逆流而上,反须顺势而为,方能摆脱暗流。他握紧了船舵,只觉大船渐渐旋转,渐渐打横,当下提声吶喊:「划!」「呼嗨」、「呼嗨」的叫喊中,大船顺着漩涡加力,只想趁势划将出去。大内良臣也转足了舵,正等着船身驶离急流,哪知一阵猛烈摇晃过后,船身竟成了头在尾、尾在头,已然倒转过来。

大内良臣吃了一惊,不知这漩涡来势为何如此古怪,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竟是甩脱不开。他心下焦虑,忙奔到了船尾处,朝着大海勉力去望。这一看之下,已是惊得呆了。

黑沈的大海上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巨大漩涡,一只只湍急黑沈,大海船虽已闯出了一处漩涡,转眼却又陷到了另一处去,几股暗流扯来,大海船毫无挣扎之力,竟然眼睁睁给拖到漩涡边缘,随时都会给卷下去。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梦海」的可怖,看此地潮水冷热交替,冰是冰洋,暖是暖流,两相交会之下,非但海面上水雾重重,连海底也满布漩涡暗流,一片呼救声中,几艘小舟全划到了大海船旁,高喊救命,众武士抛出了绳索,将同伴们一一接了上来,可此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纵使救下了小舟上的同伴,又能如何?一会儿大海船给硬生生卷入漩涡之中,届时又有谁来救他们?

众武士拼命划桨,都想逃离此地,可大船却身不由主,只朝漩涡卷入,大内良臣呆若木鸡,一旁逸海上人也是一脸错愕,全都没了办法。忽在此时,听得船夫提声吶喊:「有船来了!有船来了!」听得下属呼唤,大内良臣脚下不停,从船尾一路奔过,来到了右舷,只见远方浓雾破开,梦海深处竟驶出了几只黑影,黑暗中勉力来看,依稀是前三后二,层层迭迭而来。

对方艺高人胆大,竟能从两处漩涡中顺流而出,水性掌握之精,驾船技法之纯,已臻化境。大内良臣心头忐忑,忙问逸海上人道:「这……这是『金阁寺』遣来的援兵么?」眼见逸海和尚茫然摇头,大内良臣自知情势危殆,便也不再追问,当即提气喊话:「吹海螺!请对方相救!」对方船队庞大,隐隐带着阵式,不知是敌是友,可此时命在旦夕,自也管不到这许多了,几名水手奔了过来,一边吹着呜呜海螺,一边摇晃手中火把,口中高喊:「救命!救命!」呜呜……呜呜……海螺悲鸣,远远送声,满船焦急之中,浓雾中舰队隐隐转向,似要掉头而来。众人大为欢喜,这会儿连锅碗瓢盆也拿起来敲打,就怕对方不曾察觉此地有人,竟尔舍己而去。

双方船舰越靠越近,忽然甲板一阵颠波,对方船体巨大,吃水极深,竟带得海面上下起伏,众船夫大吃一惊,还不知该当如何,陡然间一道火炬透雾而来,只见右舷侧驶来了一艘楼船,高三层,长达四十余丈,桅杆上高悬王纛,大书「日月」二字。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展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全场哗然中,东瀛武士们傻了,只能呆呆望向那面旗号。大内良臣也是心下骇然,率颤声道:「震旦之国……」震旦之国,便是中国。它以日月为号,疆域至广至大,东起朝鲜、西至西域,南抵南洋,北邻钦察,国威所及,四境生灵莫不景仰敬畏,也惟有来自于天朝的船队,方有如此威严气象。大内良臣张口结舌,还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逸海上人已然卷起了舌头,高喊道:「上国的使君!我们是日本国王源义胜的子民,请使君务必出手相救!」「救命!救命!」众水手虽不会汉语,却也猜得到这两字的意思,一时随着逸海上人拼命叫喊,眼看船身已至漩涡边缘,正感危急间,猛听轰地一声,船身晃荡不休,只见右舷处射来一只巨大钢耙,已然戳破船舷,随即一股大力急拖,船身竟已打直过来,大内良臣心下狂喜,急忙喊道:「出力划!出力划!」众水手操舵划桨,阵阵欢呼声中,大船总算驶回了海面。众人死里逃生,正待额手称庆,忽听浓雾里传来呜呜大响,嘹亮高亢,声彻九天云霄。

呜呜……呜呜……中国王船吹响了唢吶,已要离开了。东瀛武士全数奔到了船舷,举头瞻仰,但见一艘又一艘大船从面前驶过,对方主舰高悬日月王旗,护卫双舰各悬直幡,左书「隆庆」、右书「宣威」,依稀可见中国使臣立于船头,腰间佩剑,沐服朝冠,那身穿戴装束,便与室町幕府的大将军一模一样。

呜呜……天朝的船队静静驶入了浓雾中,慢慢四下水气封阻,便再也看不到了。

四下哑然寂静,隐隐然间,人人都有敬畏之意。听得咕嘟一声,不知谁吞了口唾沫,道:「中国的船……造得相当大啊……」另一名武士也是低声叹息:「对啊,不愧是上国……竟然有这样的威严……」大船渐渐驶离漩涡,又回到了无边雾海之中。众人此行非但失落了梦海图,还险些为漩涡所吞噬,可说灰头土脸之至。众人却仍喃喃痴茫,想是为中国船队所震慑,迟迟回不了神。

忽然间,河野洋雄破口大骂:「几艘船就让你们投降了,你们还配称武士吗?告诉你们!蒙古人与我河野家交战的海船,比中国的船队要大上百倍不止!河野氏却没害怕!」另一名武士呼应道:「没错!中国人的船再大,也比不上蒙古人的船,可即使是蒙古那样的大船队,又全被我国的神风消灭了。」「对、对……」众武士深表同感,一时人人奋力颔首,好似喜悦无比。河野洋雄有心鼓舞士气,便抽出太刀,厉声道:「竹刀经过锻炼,也可以战胜真刀!中国武士有胆登上博德湾,一定被我千人斩!」说着转望逸海上人,喝道:「上人,你说对吧!」「正是如此。」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方纔那几艘船微不足道,你们无须恐惧。」逸海上人乃是学问僧,见闻广博,连他也如此说了,众武士自能高枕无忧了,众人心下大喜,笑道:「是啊,这批船队很小,根本不值得担忧啊。」「没错。」逸海上人接口道:「这批船队真的不值一提,若与我二十五年前所见的西洋舰队相比,他们只能算是沧海之一粟。」话锋急转直下,东瀛武士面面相觑,全都傻住了。大内良臣颤声道:「上人,您……您见过三宝舰队吗?」听得此言,众武士自是一脸茫然,不知高低,逸海上人眯起了眼,低声道:「没错。二十五年前,中国第四次远征的时候,我曾经在太仓见过他们整队,那时的出征场面非常浩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众武士皱眉道:「他们……他们的船很多吗?」逸海和尚摇头道:「数量多少,尚在其次。让我畏惧的是他们的元气。」众人瞠目结舌,齐声道:「元气?」逸海上人点了点头,道:「唐人称呼自己为『汉人』,自从契丹人建国以来,他们失去了长城,也丧失了自信,开始无止尽的衰败。可是现下不一样了,这是近五百年来汉人首次统一全中国,那样的『元气』非常可怕,绝不能掉以轻心。」

想起中国处于空前盛世,对照日本现今的战国乱世,众武士心里空荡荡的,如丧考妣,大内良臣更是颓然坐倒,什么都不知道了。那「阎将军」遥望着远方梦海,轻声道:「上人,您说中国船队来到『梦海』,会不会也是来找『南刀』呢?」念及东瀛第一神物「南刀」,众武士不由大惊失色,就怕中国船队不怀好意,竟是有心劫夺日本国宝,那可棘手之至了。大内良臣牙关颤抖,低声道:「上人,我们……我们若与中国开战,谁输谁赢?」逸海上人轻轻地道:「放心,我们会赢。」众武士喜不自胜,狂喊大叫:「神风助我!日本必胜!」逸海上人摇头道:「不准自欺欺人。战争之事,最忌妄自菲薄,更忌夜郎自大。我所言自有凭据。」河野洋雄皱眉道:「什么凭据?」逸海上人轻轻地道:「他们的长城破了。」众武士愕然道:「破了?怎么破的?」逸海上人笑了笑,道:「他们自己弄破的。」众人满心纳闷,不解其意,逸海上人却不多说了,径道:「不说这些了,大内君,我们该出发了。」大内良臣拜伏在地,垂首咬牙:「上人,我……我失落了海图,对不起你的信任……」逸海上人摇头道:「别自责。我知道是谁抢走了梦海图。等我们抵达了琉球,自然有办法讨回公道。」大内良臣喃喃地道:「琉球?那里有我们的援军吗?」逸海上人与「阎将军」对望一眼,淡淡地道:「琉球山南国,住着我大日本的剑圣。我要请他出手相助。」「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雾气隐隐流转,这个天下似将风起云涌,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使命重大,当即转舵扬帆,直朝南方航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