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吃过早餐后,保罗坐进车里,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钥匙;艾德琳站在前阳台对他招手,祝他好运。不一会儿,保罗转过头去把车倒出车道。
几分钟后,他已经开到了多里森住的那条街。虽然也可以走路过去,但他不确定天气什么时候会变坏,不希望被雨淋;何况,万一见面不愉快,他更不想陷入无处可逃的窘境。他不确定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已经决定,要告诉多里森关于那次手术的所有的事,可是不会去断言她的死因。
他减慢车速停到路旁,熄了引擎,接着花了几分钟做好心理准备才下车走向人行道。有一个邻居正站在梯子上,往窗户外层钉夹板。他盯着保罗,猜测着他的身份。保罗无视他的目光,在多里森门前敲了敲,又往后退一步,给自己一些回旋的空间。
屋里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敲了一次。这次,他刻意聆听门内的动静,还是没有声音。他走到门廊的一侧,看到后屋的门是开着的,却没有人。他原本想出声叫唤,却又打消念头。他打开车后备厢,从医药箱里拿出一支笔,再从随手塞进去的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
他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旅馆地址,简短说明,如果罗伯还想找他,他会待到星期二早上。然后把纸折起来塞进门缝,走向车子。他的心里有种既失望又解脱的感觉,直到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你找谁?”
保罗转过身,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孔。虽然他不记得罗伯・多里森的长相——多里森的长相十分平凡——可是他知道自己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个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非常瘦削,有一头稀疏的黑发,穿着长袖T恤和工作的牛仔裤,他盯着保罗看的神情跟之前那个邻人一样。
保罗清了清喉咙说:“我找罗伯・多里森先生,这里是他家吗?”
那个男人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说:“对,这是他家,我是他儿子。”
“他在吗?”
“你是银行派来的?”
保罗摇摇头,“不是,我叫保罗・佛兰纳。”
那男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眯起眼睛。
“你就是那个医生?”
保罗点点头,“你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我,说要和我谈谈。”
“谈什么?”
“我不知道。”
“他没跟我提过什么信的事。”他说话时,下颚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了。
“你能不能告诉他我来了?”
男人用拇指抠着皮带,“他不在。”
他说话的同时瞥了一眼房子。保罗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那能不能告诉他我来过?我留了一张字条,他可以找到我。”
“他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保罗望向地面,又抬起头来。
“我想那要由他来决定,不是吗?”
“你以为你算哪根葱?你以为你能来这里狡辩,让我爸原谅你的所作所为吗?好像那只是个误会?”
保罗什么也没说。男人意识到他退缩了,又逼近一步,嗓门扯得更大:“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我爸也不想再看到你!”
“好吧……那就算了……”
男人就近抄起一把铲子,保罗举起双手往后退。
“我这就走……”
他转身走向车子。
“不要再来了,”男人吼着,“你难道不知道你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吗?我妈是因你而死的!”
这句话刺痛了保罗。他感受到话里的尖刻,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后,头也不回地倒车出去。
他没有看到隔壁邻居爬下梯子,去跟那个男人说话,没有看到男人扔下了铲子,也没看到客厅的窗帘闪动了一下。
他也没看到前门被打开,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字条。
几分钟后,艾德琳听着保罗向她诉说发生的一切。保罗在厨房里靠着流理台,抱着双臂望向窗外,神情木然,样子比早晨疲倦得多。听他讲完,艾德琳的脸上流露出了同情和关心。
“至少你试过了。”她说。
“结果可真圆满,不是吗?”
“也许他不知道他爸爸写信的事。”
保罗摇摇头。“让我难过的不只是这个。我来这儿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弥补的可能,即使只是让他们多了解一些真相,但我根本没有机会。”
“这不是你的错。”
“但为什么我觉得是?”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艾德琳甚至听得见暖气的运作声。
“那是因为你很在乎,因为你改变了。”
“什么都没改变,他们还是认为我杀了她。”他叹息,“你能想象被人当作杀人凶手是什么感觉吗?”
“不能。”她承认,“我想象不出来,我没遇过这种事。”
保罗点点头,皱着眉。
艾德琳看着他,期待他能轻松一些,却发现他的表情一直没有变。她情不自禁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连她自己都对这样的举动感到意外。他僵硬的手渐渐放松了,她能感觉到他回握的手指。
“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她小心地措辞,“你得明白,就算你跟他父亲谈过了,可能还是无法改变那个儿子的想法。他还深陷在伤痛中。对他来说,责怪你要比让他接受母亲大限已到容易得多。无论你感觉有多糟,其实今天早上,你还是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聆听了他儿子的心里话。即使他是错的,你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说出自己的感受。你让他发泄了不满,也许这就是他父亲想要的——他知道这场官司是赢不了的,所以他希望你至少能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们的感受。”
保罗苦笑着说:“这样可真让我觉得好多了。”
艾德琳握紧他的手说:“你还能指望他们怎样呢?他们听过其他专家的说法,明知没有胜算,却还是请了律师打官司。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听完你的解释就马上接受事实呢?他们是希望你能来倾听他们的感受,而不是他们总在听你解释。”
保罗沉默着,但心里知道她是对的,为什么他之前没想到?
“我知道那很不好受,”她继续说,“我也知道他们怪罪于你不对,也是不公平的,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而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做。你应该觉得骄傲。”
“其实你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对不对?”
“对。”
“你今天早上就知道了吗?在我一开始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
“我不确定,但知道很有可能会变成这样。”
他的脸上闪过一个短暂的笑容。“你知道吗?你真厉害。”
“这是好还是坏呢?”
他握紧她的手。他喜欢她的手在掌心里的触感,那种感觉很自然,就像他已经握了好多年。
“这很好。”他说。
他转过身面对她,温柔地笑着。艾德琳突然惊觉他正打算吻她。虽然心里有一部分隐隐渴望着这个吻,理智的那一面却又立刻提醒她,今天是星期五,他们昨天才认识,而且他马上就会离开,她也是。再说,这一点也不像她,这不是真正的艾德琳。艾德琳是一个永远都在操心的母亲和女儿,是一个因为另一个女人而被抛弃的妻子,是在图书馆里给书籍分类的女士。这个周末她却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自己都不认识的人。这两天就像在做梦一样,可是她提醒自己,无论多么欢愉,梦只是梦而已。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放开他的手,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立刻望向旁边,恢复神色。
她笑了,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
“你还打算帮我固定房子吗?我是说,在天气变坏之前?”
“当然。”保罗点头,“等我换上工作服。”
“慢慢来。我得先去一趟商店,我忘了准备冰块跟冰桶,万一停电了可以储存食物。”
“好。”
她停了停问道:“你没问题吧?”
“没事。”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他真的没事才转身离开。她告诉自己,她这么做是对的,她应该离开,应该放开他的手。
但当她走出门时,却同时觉得,自己放跑了重拾失落已久的快乐的机会。
艾德琳车子的发动机声响起时,保罗正在楼上。他转身面向窗外,看着海浪卷上岸边,想厘清刚刚发生的事。几分钟前,当他注视着她时,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情,但正如它突如其来地发生,这感觉也稍纵即逝。他想,那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吧。
他能理解艾德琳的保留——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里总有各种条条框框,阻碍人们流露真情,扼杀人们活在当下的冲动。他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为这些规矩与教条所左右着,但最近几个月来,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打破这些教条,推翻那些束缚了他那么久的秩序。
但他不能要求她也跟自己一样,那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的处境不同。她的生活里有许多责任,就像她昨天所说的,她只有过上平稳而按部就班的生活,才能去承担那些责任。过去的他不也是如此吗?现在,尽管他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但艾德琳不一样。
然而,就在他来到这儿的短暂时间里,有些情愫悄然而至。他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昨晚在沙滩上散步的时候,也许是她把自己父亲的故事告诉他的时候,甚至是今天早上,两人在温柔的晨光中共进早餐的时候,或者是当他发现自己握着她的手,两人站得那么近,而自己竟然想吻她的唇时。
但时间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名叫艾德琳的女人,她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滨海小镇帮朋友看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