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罗伯・多里森坐在他家客厅的老式折叠桌旁,耳中听到儿子在屋后钉窗板的声音。他心不在焉地把保罗・佛兰纳留下的纸条在手中揉皱又展开,仍然不相信他竟然真的来过。

虽然写了那封信,但罗伯并不抱期望,他始终认为保罗・佛兰纳不可能会来。保罗是有权有势的城里医生,还有西装革履的律师帮他打官司。这一年多来,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关心过自己和家人的感受。都市里的有钱人都一个德性,只会埋首于文件,空调还一定要设在二十二摄氏度。罗伯庆幸自己不用跟这些人生活在一起,他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这些人仗着自己受过更好的教育,口袋里有几个钱,还住着更大的房子,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保罗・佛兰纳正是这种人——手术完成后,罗伯一看到他,就有这种感觉。他看起来古板而冷漠,就连替自己辩解的时候,说话也快速简洁,不多说一句废话。罗伯觉得,他一点都不会为所发生的事而内疚。

那是不对的。

罗伯的价值观截然不同,那是从他的父亲、祖父和祖辈流传下来的。他们家在外滩落脚,至今已将近两百年,每一代都在帕姆利科湾捕鱼。最初,他们只要撒下网就可以捞回足够的鱼,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政府出台了一大堆规定,限制捕鱼数量,要求他们申请执照,大公司还会来瓜分越来越少的渔获。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捕到的鱼足够换回油钱,罗伯就觉得够幸运了。

罗伯・多里森虽然只有六十二岁,可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他的脸历经风霜的摧残,身体也逐渐抵挡不住岁月的力量而开始衰弱。左眼到耳朵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手指患有关节病,右手的无名指也在拉网时被绞盘弄断了。

对于这一切,吉儿都毫不在意。但现在吉儿不在了。

桌上有一张她的照片,罗伯只要独自在客厅里,就会盯着照片看。他想念跟她有关的一切:他想念在寒冷的夜晚,她帮他捶背的样子;他想念两人坐在后院里,一起听收音机;他想念她身上爽身粉的味道,纯然洁净,像新生婴儿的味道。

保罗・佛兰纳把这一切都夺走了。他知道那天要是没有去医院,吉儿此刻肯定还在他身边。

他的儿子已经对保罗说出了心里的话,现在轮到他了。

艾德琳开车到了不远的镇上,把车停进杂货店前碎石铺成的停车场,看到店门还开着,不禁松了一口气。

门前零散地停放着三辆车,车身都覆着一层盐粒。几个戴棒球帽的老人站在那儿,边抽烟边喝着咖啡。看到艾德琳从车里出来,他们安静了下来。她经过他们走向店里时,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是一间很典型的乡下杂货店:磨损的木质地板,天花板上挂着徐徐转动的吊扇,架子上密密排着无数货品,柜台附近有一个小桶装着酸黄瓜,旁边则放着一桶烤花生,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炉架,贩卖烤汉堡和鲜鱼三明治。柜台后面虽然没人,但空气里仍弥漫着一股油炸食物的味道。

制冰机在最里头的角落,就在放啤酒和汽水的冰柜旁。艾德琳往那儿走去,当她伸手拉开制冰机的门时,门的反光映照出了她的脸。她停下来,像是从别人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

有多久了?她想,已经有多久不曾让人感到自己的魅力了?或者有多久不曾让刚认识的人想吻她?如果有人在这趟旅程之前问她这些问题,她大概会回答:自从杰克搬走以后就再也没有过。可是那也不完全正确。杰克是她的丈夫,而不是陌生人,而且他们在婚前已经交往了两年,所以,她几乎有超过二十三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了。

如果杰克没有离开,她根本不会去想这些问题。可是此时此刻,她发现不去想是不可能的。在流逝大半的人生岁月里,一直都没有男人对她表示过兴趣。尽管她试图说服自己,拒绝保罗是理所当然的,但她还是不得不想到,或许这也是因为二十三年来,她都没有机会面对男人的追求,因而缺乏练习。

无法否认,保罗很吸引她,不是因为他英俊风趣或沉默时有一股独特的魅力,也不是因为他让她觉得自己有魅力,而是因为他真心想要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这种特质最令她无法抗拒。她过去也见过这类人——医生、律师,总之都是恶名昭彰的工作狂——但是她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不但下定决心要改变游戏规则,而且实践的方式是大部分人想都没有想过的。

她觉得他很了不起。他想改正自己的缺点,想弥补跟儿子疏离的关系。而且,只不过因为一个陌生人写信要求慰藉与补偿,他就来到了这里。

什么样的人才会这么做?这么做又需要多大的力量与勇气?她想自己大概做不到,她所认识的任何人大概都做不到。尽管她极力想否认,但这样的人被她所吸引,令她由衷地高兴。

艾德琳想着这些,拿了两袋冰和一个保温冰桶到柜台结账。她回到车子旁时,只剩一个老人坐在前门了。她跟他点头示意,脸上的表情就像在一天之内同时参加了婚礼和葬礼般错综复杂。

在她出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天空变得更灰暗了。从车里走出来时,可以感觉到劲风扑面,气流在旅馆旁呼啸而过,风声仿佛鬼哭神嚎。天上的云团翻滚着聚集成一片,快速飘过,大海覆着一片白沫,浪打得比昨天还高。

当她正准备把冰从车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保罗从门后出现了。

“你没等我就先开工了吗?”她扬声问道。

“也不是,我只是在清点所有要用到的东西。”他说,“你需要帮忙吗?”说着,他走上前准备帮艾德琳。

艾德琳摇了摇头。“不太重,我拿得动。”她朝门口示意了一下,“不过我得先去一下那里。你介不介意我到你房间里关上百叶窗?”

“没关系,去吧。”

艾德琳进屋,把保温冰桶放在冰箱旁边,用牛排刀割开装冰块的袋子,把冰倒进去。她把早餐剩下的起司、水果连同昨晚剩下的鸡肉都冰冻起来。虽然不是大餐,但万一没东西吃时还可以果腹。她发现还有空间,于是多放了一瓶酒进去。一想到待会儿或许可以跟保罗共饮,她就隐隐感到一股罪恶的快乐。

她把那个念头驱逐出脑海,花了几分钟检查窗户是否关紧,还有楼下的百叶窗是否都已扣上。她先检查了楼上的空房间,然后才踏进他的那间房。

她打开门走进去,发现保罗自己铺好了床。折好的行李袋放在柜子的抽屉里;早晨运动时穿的衣服已经叠好,鞋子靠墙并排放着。她心想,孩子们真该来学学如何保持房间整洁。

她来到浴室,关上小窗,端详着水槽边的须后水、刮胡刀和一旁的肥皂和刷子。她想象今天早晨他站在洗手台前梳洗的景象,直觉告诉她,保罗当时很希望她在身旁。

她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就像个在窥探父母卧房的少年。接着,她朝床边的窗户走去。当她关好窗时,正好看见保罗把后院的摇椅抬进来,准备放进地下室。

他搬椅子的样子像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二十岁,跟杰克完全不一样。这么多年来,杰克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鸡尾酒会,腰围不断扩大,只要一动,他的肚腩便会来回摇晃。

但保罗不一样,她知道,他在任何方面都跟杰克不一样。就在那一刻,当她从楼上往下望时,第一次感觉到一股模糊而焦躁的期待,有如一个赌徒在期待骰子滚出幸运号码。

保罗正在地下室准备工具。

挡风板都是铝制的波浪板,宽两英尺半,高六英尺,每块板上都用签字笔标明了该安装在哪扇窗上。保罗把波浪板一组一组排好,盘算着接下来的步骤。

艾德琳下楼时,他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隆隆的雷声从远方的海面渐渐逼近,气温开始下降。“怎么样了?”她问保罗,发觉自己的语调很陌生,仿佛话是从另一个女人口中说出的。

“比我想象的容易。”他说,“只要找准凹槽,将它们嵌在支架上,再用金属夹固定上就好。”

“那用来支撑的木头呢?”

“那些也还好,连接处都已经固定好了,我只要把这些木条支撑起来,再钉几个钉子即可。就像琴说的,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还要很久吗﹖”

“大概要一小时,你可以进屋里等。”

“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大概没有,但如果你愿意,可以陪着我。”

艾德琳笑了,为他话语中的盛情而喜悦。“成交。”

保罗花了一个小时,从一扇窗挪到另一扇窗前,把防风板全部安装完毕,艾德琳始终陪在他身边。他干活时,能感受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让他有些不自在,今早她放开他的手时,他也曾有这种感觉。

几分钟后,天上飘起了细雨,不一会儿便成了滂沱大雨。艾德琳往墙边靠了靠,避免被淋湿。可在大风中,这么做看来没什么用。保罗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似乎丝毫不受风雨的影响。

保罗将窗户逐个封上,垂下钩子,降下防风板,移动梯子。正要架起支撑的木条时,海面开始划过闪电,雨也越下越大。保罗仍旧继续工作,每根钉子都敲四下,动作规律,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木工。

尽管下着雨,他们还是在聊天。艾德琳发现他一直在聊些轻松的话题,尽量不将气氛引入歧途。他跟她说起了自己以前在农场上跟父亲学过维修经验,到了厄瓜多尔说不定会用得到,所以现在有机会温习也不错。

艾德琳听他说着这些琐事,发现保罗其实是在给她空间。可是当她望着他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要任何空间。

他的一举一动,都点燃了她过去不曾觉醒的欲望——他让任何工作看上去都如此轻松的行事风格;他站在梯子上时,露出牛仔裤包裹下的臀部和腿部线条;还有那双总是很坦然的眼睛——站在大雨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的魅力,也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完工时,他的长袖上衣和外套都湿透了,脸颊也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他把梯子和工具搬回了地下室。艾德琳则在阳台上等他。她用手拂着头发,不让它遮住眼睛。她头发原本柔软的卷曲不见了,脸上的妆也掉了,她回归到了一个自然美丽的女人。即使穿着厚外套,保罗仍然可以想象里面温暖的胴体。

就在那一刻,两人站在屋檐下,任凭暴风雨将它的狂怒释放到极致。一道长而刺眼的闪电划开天际,伴随着一声犹如两车在公路上相撞的巨响。风怒吼着把树全都吹得歪向一边,雨几乎是横着倾落的,仿佛在与地心引力抗争。

他们凝望着彼此,浑不在意倾盆而下的大雨。接着,两人终于对即将发生的事放弃了抵抗,无言地并肩走向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