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浑身湿冷的二人各自进了房间。保罗褪下衣物,把水龙头打开,待浴帘后冒出了蒸气,便踏进莲蓬头下冲澡。几分钟后,他的身体才暖和起来,虽然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才洗好,又非常慢地穿上了衣服,可是当他下楼时,发现艾德琳还没来。

窗户全都被封了起来,所以屋里很暗。保罗把客厅的灯打开,又去厨房倒了一杯咖啡。雨急切地敲打在防风板上,整间屋子似乎都在晃动。雷声不断,听来忽远忽近,就像繁忙车站里的纷杂声。即使灯亮着,黑黑的窗户仍然让人错以为是夜晚。保罗把咖啡端到客厅,来到火炉旁。

他把挡板移开,往火炉里添了三根木柴,把它们垒在一起,以便空气流通,接着倒入一些燃料。他又在壁炉架上的一个木盒子里找到了火柴,他划开第一根火柴,空气里立刻漫起一股硫黄味。

燃料很干燥,马上就点着了,木柴也很快燃烧了起来,发出揉纸般的沙沙声,不一会儿,橡木便散发出热度。保罗移近摇椅,把双腿伸向火旁。

这样真舒服,他想,但还是有哪里不对。于是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把灯关了。

他笑了。这样更好些,好多了。

艾德琳在房间里,正慢慢地消磨着时光。回屋后,她决定接受琴的建议,放满满一池的水。当她关掉水龙头踏进浴池时,水管里仍传出水流的声音,那意味着保罗还在楼上冲澡。这个念头十分引人遐想。她任凭这股欲望流淌遍自己的全身。

两天前,她绝对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无法想象自己会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才刚刚认识的人。她的人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尤其是近几年。她可以把原因归咎于孩子,或辩解自己身负的责任让她无暇顾及感情,但这些都不完全正确。事实上,那也归因于离婚对她造成的改变。

杰克的背叛让她感到愤怒,这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可是,尽管她努力不钻牛角尖,有时却仍然克制不住地去想事实的另一面——杰克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才离开她的,这暗示着杰克否定了她,否定了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这对身为妻子、母亲,更是身为女人的她来说,是个天大的打击。虽然他宣称自己只是情之所至,并非有意要爱上琳达,可他也绝不只是一时兴起。在开始跟琳达纠缠不清时,他一定思考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引起的后果。无论他如何矫饰言语,他的实际行动仍像是在对艾德琳表示:琳达在各方面都比你好,而且我跟你的婚姻不管出了什么问题,都不值得再花时间和精力去挽回。

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全盘否定?旁人可以轻易地说,那不是她的错,是杰克的中年危机作祟。可她仍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尤其怀疑自己身为一个女人的价值。当一个人不再觉得自己有魅力,又如何能享受情欲?而之后三年中的无人问津,更加深了她对自己的否定。

为了抵抗这种挫败感,她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儿女、父亲、家事、工作和账单上。有意无意地,她拒绝了任何自我思考的机会。她不再跟朋友打电话闲聊,不再散步或泡澡,甚至不再去园子里修剪花草。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自认为这样就能把生活过得很好,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过得并不好。

那些方法终究都失败了。她每天从早上睁眼一直忙到夜里上床,剥夺了所有犒赏自己的机会,结果变得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她每天把工作排得满满当当,足以让任何人筋疲力尽。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放弃了每一件让人生美好的小事,只为了把自己埋葬。

她怀疑保罗早就看出来了。不知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光里,总能让她领悟到这些。

这个周末不仅让她认识到自己过去的错误,也改变了她未来的生活。她的过去已成定局,无法重来,但未来仍在掌握之中。她不会再让今后的人生重蹈过去三年的覆辙。

她剃了腿毛,在浴池里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泡沫都消失,水也渐渐变凉,才把身体擦干。她从柜子里拿了乳液——因为知道琴不会介意——将乳液涂在腿、腹、胸和手臂上,享受着肌肤重生的滋味。

艾德琳裹上浴巾,走到行李箱前,习惯性地拿出牛仔裤和毛衣,旋即又放下。如果真的要改变生活方式,何不现在就开始?

她带的行李不多,更别说什么漂亮衣服了,不过,因为心中隐约希望能找个晚上出去玩玩,她带了雅曼达买给她当圣诞礼物的黑色长裤和白衬衫。虽然结果她哪儿都没去成,但现在似乎是穿上它们的最佳时刻。

她用吹风机将头发吹卷,接着刷上睫毛膏和腮红,再擦上买了好久却很少用到的口红。最后,她倾身弯向镜子,刷上能衬托出眼睛颜色的眼影——她在结婚的头几年里也曾这么做。

穿好衣服后,她把衬衫的下摆拉平整,满意地笑了。她已经太久没有以这样的形象示人了。

她走出卧室,穿过厨房,接着便闻到了咖啡香。通常在这样的日子里,尤其是下午,她也会喝一杯咖啡。然而这一次,她却从冰箱里拿出最后一瓶酒,顺道带了开瓶器和两只杯子,终于感到自己又把握住了生活。

她把东西拿到客厅时,发现保罗已经生了火,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变了,仿佛正期待着她的回应。尽管没出声,但她知道他感觉得到自己在靠近。保罗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闪耀着,他转过身来正准备说话,但一看到艾德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她。

“太隆重了吗?”她终于问。

保罗摇摇头,一直望着她的眼睛。“不……一点也不。你看上去……真美。”

艾德琳腼腆地笑着说:“谢谢。”她的声音很轻柔,几乎像是在耳语,她很久没有听到自己这样说话了。

他们一直凝视着彼此,直到艾德琳举起手中的酒瓶,“你想喝点酒吗?我知道你有咖啡,但这样的天气,喝点酒可能也不错。”

保罗清了清喉咙,说:“听起来很棒。要我来开吗?”

“如果你不想在酒里喝到软木塞的碎屑,最好帮我开,我从来没学会过开瓶。”

保罗从椅子上站起来,接过她递来的开瓶器,以一连串利索的动作打开了酒瓶。艾德琳握着杯子让他倒,然后把酒瓶放在了一边。两人坐进摇椅里,彼此之间的距离比前一天更近。

艾德琳啜了一口,放下酒杯,觉得无论是自己的打扮、感觉、酒的味道,还是屋里的气氛,都那么美好。明灭摇曳的火光在身边跳舞,雨声笼罩着整栋建筑。

“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真高兴你生了火。”

保罗在温暖的空气中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在外头待得太久,我现在还是觉得冷,要让身体暖和起来所花的时间真是一年比一年久。”

“运动量像你这么大的人也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你能抵挡得住岁月的摧残。”

他温和地笑了:“我真希望可以。”

“至少看起来没问题。”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早上的我。”

“你不是去跑步了吗?”

“我是说跑步前。刚起床的时候,我几乎动弹不了,就像老年人一样行动迟缓。跑步跑了这么多年,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随着摇椅一前一后摇晃,他看到火光在她的眼睛里跃动。

“你的孩子最近跟你联络过吗?”他问,尽量不让自己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点点头,“今天早上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打过电话来,说正准备去滑雪,出门前想跟我说一声。这个周末他们要去西弗吉尼亚州的史诺修,都盼了好几个月了。”

“看来他们会玩得很开心。”

“对啊,杰克最擅长这个了。每次孩子们去他那儿,他都会安排好玩的活动,让他们觉得跟爸爸生活简直就像在开一场大派对。”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没关系,他也错过了很多,我并不想跟他交换,孩子们的成长过程是没办法重来的。”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相信我,我知道。”

她有点后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

他摇摇头,“没关系,虽然你不是在说我,我也知道自己错过的大概永远难以弥补,但至少我在努力,只希望会有用。”

“会的。”

“你真这么觉得?”

“我确定。我觉得你是那种无论想做什么,最终都能达到目标的人。”

“这次可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最近马克跟我的关系不是很好,事实上,应该说关系从来没好过。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怎么说过话了。”

她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有那么久。”她终于说。

“我没说,你又怎么会知道?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等你见到他,打算跟他说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她,“有什么好建议吗?你应该很懂如何处理和孩子之间的关系。”

“也不见得,我大概要先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说来话长。”

“如果你愿意,我们有一整天可以聊。”

保罗喝了一口酒,仿佛在下决心。窗外风雨交加,愈演愈烈,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他告诉了她,自己如何在马克的成长过程中屡屡缺席;他告诉了她餐厅里的冲突,还有自己如何缺乏修补裂痕的意志力。当他说完时,炉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艾德琳沉默了一会儿。

“真是棘手。”

“我知道。”

“但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知道吗?吵架永远要两个人才吵得起来。”

“非常有哲理。”

“但也是事实。”

“那我该怎么做?”

“我想你不能操之过急。你们可能要先了解彼此,才能解决问题。”

他笑了,思索着她的话。“你知道吗?希望你的儿女明白自己的母亲有多聪明。”

“他们还不明白,但我还抱有希望。”

他笑了,发现她的皮肤在柔和的火光下泛出晶莹的光彩。一根木柴闪出了火花,把一缕轻烟送入烟囱。保罗在两人的酒杯里添了酒。

“你打算在厄瓜多尔待多久?”她问道。

“我还不确定,恐怕要看马克愿意让我待多久。”他晃了晃酒杯,看着她说,“大概至少一年,我跟那里的主任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你就会回来吗?”

他耸耸肩,“谁知道呢?我想我去哪儿都行,罗利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说实话,我还没想过回来以后的事。也许我可以在旅馆主人有事出城时帮忙看店。”

她笑了,“那你大概很快就会觉得无聊。”

“等暴风雨来的时候,我就有用武之地了。”

“没错,不过你还得学会做饭。”

“那倒是。”保罗的脸一半在阴影里,双眼凝望着她,“或者我可以搬到落基山,从那里学起。”

他的话让艾德琳涨红了脸,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别这么说。”

“说什么?”

“没有诚意的话。”

“你为什么认为我没有诚意?”

她回避着他的眼睛,也不说话。在静止的空间里,他看到她的胸部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脸上掠过了一丝恐惧的阴影,他不太确定,这是因为希望他去而怕他不去,还是不希望他去而怕他会去。他探过身,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像安慰孩子一般,用温柔的语调说:

“如果让你为难了,那我很抱歉。”他说,“但是这个周末……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这么美好。我是说,像梦一样,你,就像个梦一样。”

他手掌的温度仿佛能穿透肌肤,直达她的骨头。

“我也很高兴。”她说。

“可是你没有同样的感觉。”

她看着他说:“保罗……我……”

“不,你什么都不用说——”

他还没说完,她就打断道:“不,我要说。你想要一个答案,那么就让我回答你,好吗?”她停顿下来,整理思绪,“跟杰克离婚,对我而言不只是婚姻的结束,我对未来所有的期待也都落空了,我的人生也终结了。我告诉自己要坚强地走下去,而且我也尽了力,可是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抛弃了我。男人都对我失去了兴趣,所以我缩进了一个壳里。直到这个周末我才意识到这一点,而我还在试着学会面对。”

“我不太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说这些不是在拒绝你。我当然想再见到你,你迷人又聪明。过去这两天来,你对我的意义比你想象的还大。可是你说要搬到落基山……一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都不知道一年后的你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想想过去六个月你改变了多少就知道。你真的能诚实地告诉我,一年之后你的感觉不会变吗?”

“能。”他说,“我能。”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屋外,狂风持续呼号,绕着屋子怒吼着;雨不断敲打着墙壁和屋顶,古老的旅馆在风雨的袭击下嘎嘎作响。

保罗把酒杯放到一边,凝视着艾德琳,觉得她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因为,”他说,“你是我回来的唯一理由。”

“保罗……不要……”

她闭上双眼。在那一瞬间,保罗以为她要拒绝他,这个念头让他超乎想象的害怕,也让他最后一点点的犹豫化为乌有。他抬头仰望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再一次望向艾德琳。他离开椅子走到她身边,用手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爱上了她的一切。

“艾德琳……”他低语着。当艾德琳终于与他四目相交时,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爱意。

他虽然说不出心里所想,但艾德琳却心领神会,那就够了。

艾德琳被他坚定的眼神所攫获,明白自己也爱上了他。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手足无措,直到保罗握住她的手。艾德琳叹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他的拇指抚触着她的皮肤。她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笑了,期待着回答,但艾德琳似乎满足于眼前的沉默,在脸上的表情令他琢磨不透,但似乎又暗示着他内心所有的情感:希望与恐惧,困惑与坦然,激情与保留。想到她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他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我去添根木柴,”他说,“烧得差不多了。”

她点点头,半闭着眼睛看他蹲在火炉前,牛仔裤紧绷在大腿上。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天啊,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女,她够成熟了,应该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一定是暴风雨,或者酒精,或者两个人独处造成的。她告诉自己,这是一千种原因组合的结果,但不是爱。

然而,当她看着保罗又添了一根木柴,安静地凝视着炉火时,她非常确定那真的是爱——他的眼神,他轻唤她名字时声音里的颤抖,都错不了……她知道他是真心的,她也是。

可是,无论对他还是她来说,那又代表了什么?知道他爱她,确实令人欣喜,但除了爱之外,还有其他东西在滋长。他的凝视中所含的欲望令她害怕,比知道他爱上了自己更令她害怕。她坚信做爱不仅是感官的快感,还包含着伴侣间应该分享的信任与承诺、希望与梦想及同甘共苦的誓言。她从来不理解一夜情或常换性伴侣的人在想什么,把做爱贬低成一种毫无意义的动作,跟在门口道别时的一个亲吻又有什么差别?

就算他们相爱,她也知道,如果臣服于欲望,一切就都会变质。她会越过心里长久以来筑起的那道防线,而且一旦做了,就覆水难收。跟保罗做爱就代表着,从此以后她与他成了生命共同体,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还知不知道该怎么做爱。杰克是她唯一的男人,也是十八年来她唯一想要的男人。一想到要跟另一个男人发生关系,就令她神经紧绷。做爱是一种温柔的双人舞蹈,想到自己可能会令他失望,她就更加怯懦。

可是她已经无法自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凝视着她的眼神,还有自己对他的感觉,这些都让她无法自已。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口干舌燥,双腿颤抖。保罗仍旧蹲踞在火炉前,她走近他,把手放在他颈与肩交界的柔软处。她所触及的肌肉忽然绷紧,又随着他呼出的一口气而松弛了下来。他转过身,仰头看着她,就在那一刻,她明白自己终于完完全全地投降了。

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地自然,对保罗也是。当她站在他身后时,她知道自己愿意随波逐流。

闪电划破了天际,风雨交加,敲打着墙壁。随着火焰升腾,客厅里的温度变得越加炽热。

保罗站起来面对着她,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神情。她以为他会吻她,但他没有,而是拿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闭起眼睛,仿佛要永远记住她的碰触。

保罗亲吻了她的手背,放下她的手。接着,他睁开双眼往前倾,如蝴蝶亲吻花朵一般的轻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最后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她向前贴近,让他用双臂环绕着她,感到自己的乳房贴上了他的胸膛。当他再次吻她时,她感觉到了他脸上的胡渣。

他用手抚触着她的背部和手臂,她张开双唇,感觉到了他舌头的湿润。他吻着她的颈和脸颊,当他把手移到她腹部附近时,那碰触有如触电一般,而当他将手移到她的乳房时,又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他们不断地吻着,周围的世界变得遥远而失真。

两人都已臣服,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当他们贴得更紧时,那代表的不仅是一个拥抱,也代表了彼此都将过去的痛苦回忆埋藏。

他将双手埋在她的秀发里,她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和她的一样剧烈。

当他们终于舍得分开时,她握住他的手,往后退了一小步,温柔地拉着他,朝楼上他的房间走去。